紅藍兩棲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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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校隨筆》 10 北鞍河

(2016-01-01 23:50:34) 下一個

10. 北鞍河

北鞍河,是個鎮子,在北京西郊的西山。那裏的一座山峰,叫“六郎轉塔”,相傳是關於楊家將的一處古跡。一條正在修建的公路,從中南海過來,通向西山前線指揮部,“一號命令”的通電就從那裏發出。

1971年暑假,我和二哥從沙洋回過北京,我到過當時的北鞍河公社北鞍河大隊,我去媽媽的幹校玩了一個星期。這裏是海澱區教育局的幹校,我見到京工附中,鐵道附中,19中以及“八一”學校等等周邊中學的老師,都在忙著采石修那條戰備路。京工附中的周老師,方方的腮幫子透著果斷堅毅,身材矮壯動作敏捷,他是個複員軍人,在幹校任副連長,連長好像是工軍宣隊的。媽媽在這裏負責後勤,燒開水送到工地。

工間休息,大家唱歌,輪流表演節目。我朗誦了媽媽幫我改的詩,當頭第一句:

“我來幹校看媽媽,一齊來修戰備路!”

“你也是現役“五七”戰士,我們在北京是地方部隊,你到了湖北,是野戰軍。”下邊,鐵道附中的寧阿姨開玩笑地說。寧阿姨的老公是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幹校也在沙洋。

西山的夏天,早晚涼意很重。周圍村子的牆上,用白石灰畫了許多圈圈,說是防狼,因為狼看了會頭暈,以為人設了埋伏,知難而退。山坡後邊有個村子,裏麵有二姐70屆19中的同學在那裏插隊,那些是沒有招工做“八大員”的初中畢業生。民族學院的子弟,有大林,小俐,還有後來在秦城監獄名震遐邇的大獻。大晌午,我進到他們青年點兒。大獻爬在炕上,卷著黑黢黢的被子看書,地下堆了幾個洗臉盆,有的還存著半盆黑水。

1973年2月入學,我念京工附中初一,寧阿姨的大兒子T.N.,是同年級六班的同學。有一次他和同學打架,周老師立即召集全年級開批判會,給T.N.拔份兒!我心裏深知,周老師是看在幹校戰友的袍澤情分上,該出手時就出手。初三放暑假,組織團員學習哲學,孔老師濃重的南方口音和枯燥的講座話題,實在不是蒸籠一樣的教室裏可以吞咽得下去的東西。我埋頭記著筆記,孔老師在講黑格爾的辯證法。周老師總結時,批評其他人怕熱,不好好聽;把我拎了出來,表揚!唉,何苦來是又何必,我都不去認他這個幹校戰友,他卻非要把我當戰友的兒子來當榜樣去樹立。

    1978年高考,我被武漢水運工程學院錄取。10月,我回到了離開六年的湖北。接新生的卡車,把行李卸下,堆在教學樓前。動力係的吳老師,40多歲的戴眼鏡講師,推著個木板車,早已等候多時。看著他熟練地穩穩推著一滿車行李,安頓同學們去宿舍,我斷定他去過幹校,經曆了勞動鍛煉。

同班同學老聶是南昌人,考上大學前是拖輪上的水手,拖著各式各樣的駁船,往來鄱陽湖與長江上的各個碼頭。他現在是工程熱物理研究所的學術權威,已經是中關村20多年的老能民了。1979年的春天,我和老聶在宿舍裏聽美國之音。那天收音機一開,罕見的,美國之音裏撲麵而來一段中國話:“錢先生的《圍城》是站得住的,40年代站得住,今天也是站得住的,像儒林外史,再過500年,在中國文學史,甚至世界文學史上,都是站得住的。”說話的,是美國漢學家夏誌清教授。原來,社科院代表團當時正訪問美國,抓家台幹校的費老爺子,也是代表團成員,與錢先生在美國住同一房間。對於夏教授的如此讚譽,對於中國現代文學如此的驕人成績,對於我輩如此地孤陋寡聞,當時非常詫異。1981年,不僅讀到錢先生寫的《圍城》,還讀到了錢夫人寫的《幹校六記》。

2008年,世界航運市場的天文大潮,登峰造極。中國造船廠的船位,甚至造機廠的機位,乃至船舶主機曲軸的毛坯,一時間都變得非常稀缺。散貨船的日租金,飆升到一美元一噸一天。中遠33年的老船“華銅海"輪要退役,開價賣1700萬美元,我到黃埔港上船一看,八個農民企業買家正在競相抬價搶購。在我眼裏,那不過已經是一堆廢鋼,拆船價值也就是500萬美元。造一條七萬噸的巴拿馬型散貨船,會有著五千萬美元的超高報價,可是算下來兩年就還本,五年賺回另一條船。所有船東,都毫不猶豫地踴躍下訂單。銀行和形形色色的投機人,翻江蹈海掏錢造船。牙科醫生,律師,地產商,漁民,紛紛集資,造船或是買船,買不到船就買船廠,再不行就投資興建船廠。一時間在沿海沿長江地區,“綠地農民船廠”應運而生。農民企業家對著岸邊一片沼澤地努努嘴,說那裏將是個造萬噸輪的新船廠,居然希臘或是意大利船東就真的下訂單。足見國有正規造船廠的船位,當時何等精貴。

這一天,彩旗飄揚,高朋滿座。上海外高橋船廠,美國華人船東趙老板的好望角型散貨船,正在舉行下水儀式。他特意邀請了自己的安徽同鄉,參加典禮。主席台上,趙老板引薦香港船東四老板給肖總,大家禮節性地握手。忽然,四老板弱弱地問肖總,“還記得我嗎?在幹校?我們一起勞動。”當年的年輕人一下子認出了彼此,冰冷的商場初識寒暄,轉瞬間變成了熱烈的戰友重逢。順水推舟,不僅船位有了,四老板還入股船廠,成了超大國企的境外股東。

2015年就要過去,我坐在家裏,“偷得浮生半日閑”,看著窗外釣魚翁山下波平如鏡的將軍澳海灣,一邊敲著鍵盤,將這一段文字 “寫在人生邊上”,一邊思考著問自己,下幹校的影響,到底還會有多久?抓家台的小夥伴,大強(回族),王廣大,鈴鈴(回族),轔轔(回族),軍軍(高山族),莉莉,雪人(朝鮮族),萍萍(藏族), 他們今年六月就結隊回去了。原來那個地方,對大家是一樣地牽掛,難以忘記。當年沒有跟著他們的父親一齊去抓家台的小學同學,少爺和三兒,也跟著一起跑去了。已經奔六十的年紀,他們還是要去看一看,被我們吹得神乎其神的抓家台,到底什麽樣兒?這次回去,激活了我的筆,一口氣,寫了《抓家台》,《廣華寺》,《考煙房》,《勞與作》,《“龍須溝”》,《逛武漢》,《八路軍》,《打拍子》,《回北京》,到這一篇《北鞍河》,我已經寫了十篇隨筆。

有小夥伴說,回趟抓家台,是為了放下,忘記。又有小夥伴說,40年來,經常夢到抓家台,這次去看過以後,不再夢這一段了。第三個小夥伴,給我發了個段子,說幾個有錢人聚在一起談夢想,都說掙夠幾千萬,買一個農莊,養雞鴨養牛羊,閑了就下地種菜,打鳥釣魚。抓家台出來的人一聽,說那我還奮鬥個屁呀,43年前,我們就過這樣的日子!

不管怎樣,無論如何,抓家台刻在我們這些人腦子裏的記憶,始終無法抹去。我的隨筆,也許毫無意義,但是起碼可以與幾個奔向花甲之年的發小們分享,或者是留給後人,尋蹤訪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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