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舊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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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處西南任好風
正文

是非曲直 (短篇小說)

(2016-02-09 10:33:27) 下一個

是非曲直  (短篇小說)

 

 

 

 

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老頭子已經五十出頭,頭發一大半花白了,天知道他打哪來的精神頭,娶來這麽個年輕老婆。按理說;我的腦筋也沒這麽死,你找個老伴兒過日子,柴米油鹽,端茶送水,以慰晚景寂寞,再則餐館裏有人搭個手。這些我都能理解,人都是怕孤獨的動物。但你找個二十八九歲的,算起來比我大不了七八歲,我的臉往哪兒擱?虧你好意思還要我叫她‘媽’,我怎麽開得了這個口,隻好有家不回了。

都是被中國城那些爛人整的,整天跑到餐館裏要錢,說是捐助國內希望工程,水旱災民,好話一籮筐地抬進來。老頭子天性喜歡戴高帽子,領事館的國慶招待會去了幾次,主席台上落個座,神抖抖地真以為自己是僑領了,屁顛屁顛地大把的錢捐出去,其實都是自己牙縫裏省下來的。還隔三差五地往大陸跑,美其名去視察希望工程的進展。那些接待官員的臉笑成一朵花,捐出去的鈔票百分之七十都進了他們口袋,還有就是被吃喝揮霍掉了。現在有錢的大爺來了,總得裝個幌子吧。於是老頭子被帶領看了幾道土壘的地基,然後就是吃,吃,吃,吃完山珍吃海味,吃完海味再吃國家保護動物,吃完保護動物大概就輪到吃人的胚胎了。

老頭子是開餐館的,吃飯喝酒照例對他說來是小菜一碟,我奇怪他哪來這麽大的興頭?買了飛機票跑到大陸去混吃胡喝。直到他要找我‘談談’,又支支吾吾開不了口,我才知道事情出岔子了。老頭三分羞澀七分得意地要我做好思想準備;你後媽又年輕又漂亮。

昏了頭不是?老頭子啊老頭子,不是我說你,真不會自己照照鏡子嗎?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為什麽會嫁給一個五十出頭,初中文化,滿臉溝塹成行的糟老頭?老頭一句話把我噎得透不過氣來:她說她愛我。

 

天要下雨爺要娶,你在牆上撞頭也沒用的。飛機到的那天,老頭子又刮臉又理發,一套米色西裝穿得像個老阿飛似的,噴了滿身香水接人去了。叫我在餐館裏給他頂班,說是要跟新娘子度蜜月——去拉斯維加旅行結婚。我那個禮拜正好是期中考,本來就功課多得頭皮發秫。這下幹脆交了白卷,這學期肯定要被教授當掉了。

老頭子從賭城回來,牛哄哄地通知員工放假一天,要他們晚上帶上家眷,來餐館吃喜酒。我說老頭子你何必張揚呢,餐館裏那批人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娶了娘子金屋藏嬌,你還來個安民告示。不怕人家背後笑你老牛吃嫩草嗎?老頭眼睛一瞪;安民告示?對了。就是要來個安民告示。我是明媒正娶的,哪個嚼舌頭的話,餐館裏正好缺道紅燒門腔。

 

你沒法想象那個場景,個個衣裝筆挺,個個油頭粉麵,個個嬉皮笑臉,好像一群騷猴子赴蟠桃宴來了。大廚廣東阿蔡,幫廚潮州魚蛋伯,油鍋小湖南,山東馬大嫂和洗碗的悶屁是屬於廚房幫的,還有打雜的老墨荷西,帶了家眷坐了一桌。前台幫另開一桌,計有上海膽小鬼,兔子,三踢腳,太學生,是跑堂大隊的,加上帶位的夜開花小姐帶了她的男朋友,剩下三隻位置是留給新娘子新郎倌的,還多一隻?那是屬於本人的,廣東阿蔡促狹地擠眼睛:小弟,你看你老爹多疼你,為你找了個小媽媽,來來來,坐得靠近些。恨得我牙癢癢的,不是看這家夥是頭牌大廚,我真把他那兩隻招風耳朵割下來炒個雜碎,送給後巷道裏終日躺著的黑人醉鬼吃掉。

門一開,老頭笑容滿麵地進來,大家‘嘩’地一聲起哄,拚命鼓掌,兔子還吹口哨。新娘子跟在後麵,中等個子,眉眼整齊膚色白淨,看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些,麵對大夥兒的喧鬧和起哄直羞得抬不起頭來。現在大陸出來的女人還會害羞?倒真是一件稀罕事。老頭子大大咧咧的,大陸跑得多了,連動作都帶出領導幹部的派頭來,先揪揪領帶,咳嗽一聲,然後是微笑,揮手,微笑,再作手勢要大家安靜,他要講話。

“員工們,兄弟們:”老頭挺胸凸肚,腦門發亮,看起來很像個刮了胡子的袁大頭:“承蒙大家捧場,來參加我和文娟的喜筵。我要在這個大喜的日子,感謝大家對飯店的貢獻,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個共同目標就是生活得更好,沒有錢的賺錢,沒有屋的買屋,沒有老婆的娶老婆。娶了老婆還要生一個大胖兒子,我們中國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別人有的我們要有,別人沒的我們也要有。”

阿蔡在下麵起哄:“老板,一個哪夠,要生就生一窩。”

“生一窩?那不成了老鼠了?”魚蛋伯打岔。

阿蔡嬉皮笑臉:“生一窩有什麽不好?到時候前台和廚房都是自家人,阿大收賬阿二炒菜阿三跑堂阿四洗碗。飯店嘛就改名為米老鼠餐館,生意保證旺到風生水起。”

老頭子微笑著接下去:“大家高興我也高興,我現在為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新婚妻子——文娟,文娟在國內是中學老師,斯文人物。嗨,嗨,大家開我的玩笑沒關係,文娟新來乍到,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老板訓過話了,新娘子也跟我們講兩句。”兔子提出。

三踢腳和太學生帶頭用筷子敲起酒杯,當當當。廣東阿蔡和夜開花也加入,最後全餐館的人都加入了,連聽不懂中文的老墨荷西都嘻了張大嘴,拿了把叉子猛敲酒杯。隻有我端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文娟站起來了,店堂裏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伸長脖子,魚蛋伯一滴清水鼻涕掛在鼻尖上,阿蔡的大包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夜開花半隻屁股搭牢凳子,上半身猴在男朋友的臂膀上,坐在我旁邊的上海膽小鬼,緊張得麵色發白,手裏神經質地絞著一塊餐巾。

文娟什麽也沒說,隻是彎下腰,給大家鞠了個躬。

那個穿紅衣的身影直起身來時,我腦中閃過老頭那句話:你後媽又年輕又漂亮。

沒錯。

 

我盡量避免回家吃飯,三個人坐在一起不知有多難受,文娟和我都盡量不看對方,省得鬧個紅臉。隻有老頭子渾然不覺,呼嚕呼嚕吃完,嘴一抹:“文娟幫我泡杯茶,釅一點。”於是文娟放下碗筷,起身泡茶,我則三下五除二趕快把飯扒完,起身走人。

文娟在周末會到餐館裏來幫忙,準確地說;是來幫倒忙,夜開花在前台接了外賣單子,文娟負責把阿蔡炒好的菜分別裝在盒子裏,再放入紙袋裏。過一陣客人就打電話來抱怨:我要的蠔油牛肉怎麽變成醬爆茄子?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茄子。另一個客人在電話裏大發雷霆:我要的烤鴨怎麽沒有醬和佐料?還有我的幸運餅呢?我家的小孩就在等這個。夜開花在電話裏對客人好話說盡,阿蔡甩鍋打碗地重新返工,太學生和三踢腳黑著臉再次送貨上門。叫文娟收收錢,她會把五十元當成十元找出去,害得大家猜疑來猜疑去,最後文娟自己出麵認下。

最頭疼的是文娟老是把飯菜送給後巷的黑人醉鬼,弄到後來那家夥一到周末就等在餐館門前不肯走,上門的客人掩鼻而逃。阿蔡隻得擱下客人的單子先給醉鬼炒飯:媽的,侍候了白鬼還要侍候黑鬼,幹脆把他請進來坐席得了。沒見過的。

眾人也隻是私下抱怨而已,不管怎樣說,文娟還算是半個老板娘,闖了禍有老頭子罩著。還有大家看出文娟天生不是幹這個的,對錢數目糊塗不說,來餐館半年還會把最簡單的菜式搞錯。老頭子有次無意中說起文娟是教音樂的,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原來如此。

文娟也知道餐廳大夥並不歡迎她來添亂,來得少了,不來了,老頭子在餐廳宣布:她。懷孕了。

大家漸漸忘了她,有時某個人犯了個低級錯誤,其餘人就會嘲諷:怎麽弄得像文娟一樣,你也想做老板娘?

 

暑假了,宿舍關門,我實在沒辦法了才回家,像做賊似的關在自己房間裏,或者帶了電腦,在星巴克泡個整天,很晚回去,客廳裏老頭他們在看電視,我眼神慌亂,含糊招呼一聲,跑上樓鎖在自己房間裏,老頭子粗聲大氣地來敲門:小弟,吃過了沒有,文娟給你包好了菜肉餛飩。

包了金子我也不吃,還有兩年半,畢業了工作在伊拉克我也去。

在一個屋裏,總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老頭子還是咋咋呼呼的做派,文娟看來卻鬱鬱寡歡,說話有氣無力,人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懷孕的樣子,隻是臉色越來越蒼白,到懷孕的後期簡直成半透明狀,脖子上的靜脈清晰地浮在那兒,指甲伸出來沒一點血色,聽說有一次洗澡時還昏了過去。老頭子又是送醫院又是請看護,家裏雞飛狗跳,飯店生意也擱下了。

文娟十月懷胎期滿,生了個女兒,小丫頭倒是蠻可愛的,胖墩墩的,一個月就會衝著人笑。滿月時老頭子大請客,好像整個中國城的人都來了,中國領事館的人坐一桌,個個皮笑肉不笑,西裝肥大,褲腳拖在地上,領帶呢——結得像根鹹魚,改革開放也這麽多年了,怎麽這副撲克麵孔就改不過來?

三個月後他們帶了小丫頭去中國,說是給她外祖母看看,過了一陣老頭子一個人回來了,說文娟和小丫頭還要住上一陣。

老頭跟我兩個坐在廚房裏吃著餐館裏帶回來的剩菜時,我看他確實老了,鬢邊的頭發全白了,臉上冒出的胡根也全是白的,下巴下麵的皮鬆得掛下來,吃東西的時候,就像個口袋似的一伸一縮,嘴角往下耷拉,鼻溝旁兩條皺紋深得可以跑馬。老頭還常常走神,阿蔡叫他進的貨,他全然不記得,餐館該付的帳單也沒付,結果罰了好大的一筆錢。

晚上他常泡在線上給文娟打電話,關緊了門。我還是聽得到他突然提高了聲音,老頭每次打完電話總是脾氣躁的很,在店裏罵罵咧咧的,打烊之後一個人在廚房摔筷打碗的,這時我就溜出去,在電玩店裏玩個通宵。

 

老頭半年裏又往大陸跑了三次,每次都灰頭土臉地回來,把自己關在房裏一星期。我就在那時知道Some thing wrong。我暗自思忖;文娟大概不想回來了,叫我也不願意住在一個鳥籠子裏麵。隻是可惜了我那半邊血緣的小丫頭。

老頭心思不在這裏,飯店生意也一落千丈,阿蔡放出風聲來有人要和他合夥開飯店,正在談條件。魚蛋伯也蠢蠢欲動地想另謀飯碗,兔子轉學了,新來的侍者笨得要死,聽說在國內還是副教授呢。夜開花甩了原先那個男朋友,搭上一個台灣人,聽說很有錢,所以班也上得三心兩意,到時候一個電話說不來就不來了。飯店裏就我帶了幾個大媽大嬸苦撐,我還得上學,就是再生兩個腦袋四隻手,再挖東牆補西牆也沒用,樹倒猢猻散,沒幾天的日子囉。

 

老頭子這次在大陸呆了很長時間,就在餐館快散架時,突然和文娟一起回來了,我鬆了一大口氣。小丫頭留給外婆了,老頭說這樣文娟可以脫出身來學點東西,找工作。

文娟在社區學院注了冊,選了入門英語和一門電腦課,老頭子興衝衝地買來新電腦,請人來手把手地教她入門,天天早上開車送她上學。

文娟還是鬱鬱寡歡,雖然天天上學,複習功課,做家務,但總走一份神,好像人在這兒,魂卻遠遠地被放逐出去,不知在哪個角落裏飄蕩。家裏氣氛變得很壓抑,老頭子想盡辦法討她開心,全然沒用,最後買來一大疊電話卡:喏,有空給中國打打電話,看看女兒怎麽了,很便宜的,不要心疼錢。

後來文娟學會上網,開始白天黑夜地吊在網上,我們從餐館回來,她在網上,我們半夜醒來上廁所,她在網上,我們白天十點左右起來,她已經在網上了。我上網是玩遊戲,文娟上網是和全世界用中文的網友聊天,通信。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一天老頭來找我,要我幫他打開網上的信箱,我問他密碼,他說忘了。給了我一串似是而非的號碼,要我試著打開。我當時心裏就有些疑惑,結果第三個號碼登錄上去信箱就打開了,老頭馬上把我擠走,還把房門落了鎖。

 

我很快把這件事忘了,一天晚上從學校回家,門口停了兩輛警車,心裏一驚。急步進門,卻給一個站在門廊裏的警察攔下了,一個勁兒盤問我的身分。從這兒可以看到客廳的情景,文娟坐在沙發上,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一個女警在做記錄。老頭被看管在和客廳相連的飯廳,兩個警察守在一邊。門廊裏的警察不肯回答我的問題,隻叫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隔著門板,隱約可聽到老頭的申訴:打她?我怎麽會打她。我連手指頭都沒碰她一下。你說我對她吼叫?那我問你哪家夫婦吵架細聲細氣的?那個茶杯是我摔的,我自己的東西為什麽不可以摔。我告訴你們,我是此地的僑領,有頭有臉的,你們要注意影響······什麽?你們要拘留我,我要請律師告你們。

啊喲老頭子你犯糊塗了不是?人家吃你那一套僑領不僑領的混話?美國是個法律社會,總統犯罪一樣被起訴。你還間接承認拍桌打凳,摔盤扔碗的,憑這人家就可告你運用暴力,威脅人身安全,辦你個家庭暴力罪一點問題也沒有。這樣不行,我得出去。

出門去正好看到警察在給老頭戴上手銬,文娟好像受了驚,語氣急促地跟女警訴說著什麽。她的英語還未到清楚表達的程度,那女警一臉漠然地聽著。我推開阻攔的警察,走過去對老頭說:“從現在開始,你一句話也別說,什麽對錯都別說。我馬上請律師保釋你出來。”

 

警察走後,我把自己的房門很響地甩上,在房裏查電話本找律師,過了一會,房門上響起輕輕的敲擊聲,文娟的聲音:“小弟,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談談。”我本不想理她的,後來一想知道些情況對老頭的案值有幫助。就開了門出來在客廳坐下。

文娟顯得很迷惑,支吾了半天說::“小弟,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哼了一聲:“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

“可是,警察不是我叫來的。”

扯謊,不是你叫的,難道警察是躲在床底下,聽到你們吵架爬出來的?看到我不相信的表情,文娟急急地辯解:“真的,小弟,你要相信我,警察真的不是我叫來的。”

據文娟說,老頭近日火氣大得很,常摔東西,我們的房子是連幢的,隔音不好。隔壁住的白人老太太,已經過來幾次了,說老頭如果再高聲叫嚷,摔凳子砸盤碗,她就要去報警。今天他們吵架時,下麵有人按門鈴,出去一看是警察,可能是老太太叫來的。

就算這樣,但我弄不懂你們有什麽可以吵的,別說老太太,我也不是被你們趕了出去?天天雞飛狗跳的,還像個家嗎?

文娟露出為難的神色:“小弟,不是我要吵的,是你父親疑心病太重······”

文娟說;自從結婚後老頭一直私拆她的信件,她有個很要好的女友叫李和談,老頭一直懷疑是個男的,每次來信都要疑神疑鬼。直到她回大陸,叫了李和談出來見麵,老頭還是半信半疑。弄得她都不敢寫信。偶然打個電話,老頭會在另一個分機上偷聽。她為此回了大陸,老頭又跟了過去,好說歹說,保證今後改正。回到美國,上學時和男同學多說了幾句話,不知怎的被老頭看到了,當街又是一場大吵,弄得她都沒麵子回課堂裏去。她想過離婚,但想想孩子太小,忍了下來。直到學會上網,生活才有了些樂趣,可以跟同學熟人,新舊網友之網上聊天,通信。近來她發現有人潛入她的郵箱,偷看或刪除她的信件,除了老頭還有誰?詰問之下,又是一場大吵,直到今天警察上門······

我一陣臉紅耳赤,原來老頭叫我幫他幹這個。

“小弟,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不是我想見到的。當初人家介紹你爸時,親友大都反對。我也考慮再三;他年紀是大了,但人忠厚可靠。我也就是為了這個才嫁了他。原想來美國能學一門技術,能自立,能有份舒心的日子,年紀大也就大一些吧。可是事情完全跟我想的不一樣······”

我本能地為老頭辯護:“我爸還是很在乎你的。”

文娟苦笑了一下:“也許太在乎了一點。”

我倒深有體會;‘在乎’這個東西,太少了不行,太多了呢,又把人憋得透不過氣來。我媽在世時天天逼著我喝牛奶,好像多喝一杯牛奶就能長生不老似地。這倒還罷了,我十七八歲還天天在我耳邊囉嗦要換襪子啊,要添衣服啊,要去理發了呀。真是把人煩死不償命。直到我媽生病故世,我才嚐到失落感,茫茫世界上能有個人關心你感覺還是不錯的。

我板起臉對文娟說:“不管怎樣,他是我爸,我不要他有牢獄之災。你們有什麽問題,最好能內部解決。在美國,就是離婚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但是,捅到警察那兒去是最壞的一個結果。”

文娟兩眼定定地看著我,一言不發。

我又說:“明天我會請律師把他保出來。如果警察問起你,不要誇大事實。你也知道,老頭子就是那麽一副臭脾氣。”

文娟歎了一口氣:“小弟,你也不相信我······”

相信又怎麽樣,不相信又怎麽樣。我才懶得來管你們的事了。老頭子一出來,你們自己去解決。少來煩我就謝天謝地了。

 

就是請了律師,老頭子還是在裏麵呆了一個禮拜。出來那天,我開車去接他。站在拘留所門口,老頭子畏縮了好多,耷頭耷腦地像條淋了雨的老狗,再也沒了‘僑領’的強蠻。上了車,老頭子隻問了我一句:“文娟在家嗎?”聽到我肯定的答複,他如釋重負。路過中國城時,他一定要下去買隻燒鴨,說文娟喜歡吃的,大家好好地吃頓團圓飯,洗洗晦氣。

等我停好車進屋,看到那盒鴨子扔在廚房的料理台上,紋絲不動。他們的房門關得緊緊的。我打開保麗龍食盒,挑了一支鴨腿,還沒進嘴,就聽到隔了房門傳來文娟低聲抽泣,老頭子急促的指天罰咒的聲音。那個肉麻勁兒,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胃口一下子破壞殆盡,扔下鴨腿,跑去街上買漢堡王充饑。

 

老頭子回來了,把飯店扔回給他。我得以抽出空來專心對付功課,已經拖下一大截了。如果連續兩個學期都被當掉,別人不說,我自己都覺得太沒麵子,在學校裏走路都抬不起頭來。家裏有文娟成天在那,諸樣不方便,我一般是在學校圖書館複習,或者找個咖啡店,買杯咖啡,一直泡到打烊,回家就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

店裏並沒有什麽起色,大廚阿蔡跑了,和人合夥開了家飯店,就在離我們店一個半街口之遠,搶去不少生意。老頭子隻得一麵登廣告找人一麵自己下廚,並動腦筋培養洗碗的悶屁上爐台。幫廚的魚蛋伯倒是還在,因為人家嫌他太老,又常嗜酒誤事。兩個禮拜沒到店裏,再去前台又換了幾張新麵孔。除了兔子還在,連上海膽小鬼都另尋高枝去了。

老頭子如果認認真真地經營,飯店還是撐得下去的。畢竟我們開了多年,有批老客人。但老頭子魂好像不在身上,飯店最忙時他泡在電話上不知跟誰嘀咕些什麽,一大疊客人的單子在幹等。客人不滿意小費就少,小費一少前台的跑堂就留不住,找來新手頂上也隻會每況愈下。自從老頭子回來後,前台已經換了兩茬人了。

老頭子對這一切卻好像熟視無睹。

一天老頭子叫我給他代半天工,他有些事要處理。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去了。剛一開門送貨的老李就來了,與平時不同的是他手上沒拿貨,直別別地站在櫃台前對了我傻笑。我說老李今天怎麽有閑空?老李說我來拿錢啊。我詫異道:“什麽錢?”老李露出不悅之色:“貨錢啊,我也要養家活口的呀。”我更吃驚了:“你說我爸沒付你錢?”老李搓著手說:“已經欠了一個半月了,天天說下個禮拜。現在人也不見。”

我無言。

老李不死心地說:“也許你爸在收銀機裏留了錢吧。”

我一言不發地打開收銀機,讓老李看清裏麵用來找零的二十多塊毛票和誇特。老李大概是急眼了,連這點錢也要。我本想阻止,再一想算了,拿走吧,拿走吧。一堵牆要倒了,單憑一根樁子是撐不住的。

下午店裏一歇下來,我就開車往家裏去。我一股子憋氣在身子裏攛掇,我要回去把賬本和收來的信用卡單子摔在老頭子麵前,告訴他別再用我做擋箭牌。我情願搬出去,打份工養活自己,不再跟他趟渾水了。

 

我差點開過頭,因為我家車道上停著一輛嶄新的豐田可樂娜,流線型的白色車身,像個女生打扮好去參加高中畢業舞會那般耀眼。我身不由己地停下來觀摩一番。

這是一輛最新上市的可樂娜,S型的,合金鋼輪圈,車身四周加了裙邊,行李廂尾部帶擾流翼,看起來像跑車。車窗是黑色的遮陽玻璃,內部配備了桶式皮椅,還有天窗,應該是同類車中最高的級別了。

我開的那輛破道奇除了常出毛病,在路上拋錨之外,車子外形就像三個鞋盒疊在一起。我早就想換輛車了,家裏沒錢也沒撤。老頭子開的那輛龐提雅客已經走了十五萬英裏,跑起來吭哧吭哧地喘粗氣。車窗玻璃上兩條大裂縫,裏麵座位破得成了一堆爛絮,還在鞠躬盡瘁。

看到這輛嶄新的可樂娜怎麽不眼饞。

正在我低頭彎腰打量時,老頭子從車庫裏鑽了出來,身後跟著文娟。

“不錯吧,今年的搶手貨。”

“你新買的?”

老頭子指指文娟:“給她買的。她上學要用車。”

我心裏百味翻騰,人家說娶了媳婦忘了娘,這老頭子娶了小娘子忘了兒。要知道文娟連駕駛執照也沒有,她一禮拜上三天學,而公交車站就在家門口三百米處,直通學校。老頭子付不出老李的貨錢,自己和兒子開破車,卻大手大腳地為文娟買下這輛新車。

我直起腰來,壓下胸中的酸意,故作輕鬆地問老頭子:“多少錢?”

旁邊的文娟搶著接口:“不是買的,是租的,每月才三百塊多。”

我白了文娟一眼,轉頭對老頭子說:“今天老李上店裏來要錢了,說你欠了他幾個月了······”

 

我決定搬出去,隨老頭子怎麽去折騰,眼不見為淨。

我在離學校不遠處找了個跟人合租的公寓,白天除了上課,還在學校咖啡廳裏打份零工,晚上開車送披薩。日子緊巴巴地還過得去,隻是睡不好,合住的一個家夥養了條奇娃娃狗,別看巴掌大小的一條,隻要風吹草動,半夜也會狂吠一通,把人吵醒。

一天我在超級市場買牛奶,碰上兔子,我說你今天怎麽這麽早下班?兔子一臉驚訝,說飯店關門了你不知道?我搖搖頭,說我好久沒回家了。其實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欠了那麽多債。兔子說老頭現在開廣告公司了,整天在中國城裏悠轉拉廣告。

這倒是個新聞,老頭子拉廣告?

兔子操著廣東話說:“喏,就是那些免費的電話黃頁,把商家的廣告登在那裏,一年收個幾百塊錢的那種。不是真正的廣告公司啦。”

廣告才幾百塊錢一年,傭金能有多少?老頭子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在中國城看到過老頭子一次,那次我送披薩回來,在等紅綠燈時正好看見老頭子在街角上停了車,從後備箱裏抱出一疊免費的黃頁電話簿,在挨門挨戶地送給商家。人家還嫌煩不肯收,老頭子在那兒點頭哈腰地給人說好話。等他一進旁邊的店家,那原先的店主就出來把電話簿扔進路邊的垃圾箱裏。

我看呆了,直到後麵不耐煩的喇叭聲響起,我才踩下油門開走。

那夜在奇娃娃時斷時續的吠聲中,我一夜沒睡好。老頭子給人賠笑的樣子在眼前不斷出現。說實在的,我有些可憐老頭子,他臭毛病不少,好高騖遠,喜歡戴高帽子,脾氣急躁,吃相難看,做事毛手毛腳,顧頭不顧尾。但真說他罪大惡極也沒有,有錢的時候,他對別人掏錢都很爽快的。自己卻很省,餐廳裏有什麽剩菜就吃什麽。他僅有的兩套西裝,都是中國城的小服裝店買的,那種腈綸料子,大便顏色的便宜貨。

要是我媽還在就好了。

我下意識地認為他是在娶了文娟之後走下坡路的。

文娟並不是個壞女人,我不至於連這點識辯能力也沒有。她隻是成千上萬想借了婚姻出國的年輕女人中的一個。想出國無可厚非,年輕女人嫁年長男子也並非少見。問題是他們不合適,天生八字不合,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好人壞人,但很多人確實不合適,分開沒有事,在一起就種種麻煩都來了。

都說回國沒好事,中年男人,老年男人,借了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國,其實就是貪圖大陸女子容易上手,或者做短期情人,或者做二奶,最笨的就是像老頭子這樣昏了頭娶回來,還以為女人愛上他了,真是笑話。

本來就沒什麽基礎,也缺乏長期生活的了解。女人一來美國,原來的供求關係就此翻了個個,出國的終極目標一步達成,男人就是一根雞肋了。男人卻看了女人的臉色過日子,當初吹了些牛的,現在吃苦頭了。當初令男人迷醉的溫柔笑容,現在要擠牙膏才擠得出來。當初看來那麽好性子的,現在一句話說錯,臉要陰上十天半月的,並且動輒得錯,弄得手腳都不知怎麽放了。

從見到文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不快樂。我想老頭子也知道,所以他變了法子想哄她開心。文娟也是想融入新生活的,如她去餐廳幫忙,去學英文,可是沒有效果。老頭子脾氣急躁,看哄她不下來,就禁不住暴跳如雷,然後再賠禮道歉,買禮物討好她,回國旅行。但長期下來,兩人都疲掉了。

如果我是文娟我也不會開心。原來對美國的幢景是那麽地遼闊,來了之後卻發現生活枯燥,家裏飯店一條直線。原來以為美國回來的人總有些與眾不同,生活了一段日子才覺得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到哪兒都是一樣行事。當初想年紀大些沒關係,卻不想代溝很難逾越,從生活到想法沒一件是吻合的。再加上近距離在一起過日子,老年男人的固執,迂腐,酸臭,力不從心,全呈現在眼皮底下。怎麽會開心得起來?

我聽說過有大陸女的嫁到美國來,一下飛機就溜之大吉,娶她的呆頭男人連麵都見不著。相比之下,文娟跟老頭過了兩年多,還生了個小丫頭。算是不錯了。

我嘴上說不管他們的事。但老頭總是我爸。這層關係離不了,撕不破。他倒黴我總是擔憂的。不過,再擔憂也沒用,我自顧還不暇了。

 

我又有好一陣子沒聽到老頭子的消息,學校和打工榨取了我全部精力,連睡眠也不夠,偶爾有一天空擋,我一定是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早中飯再看個電影,讓自己放鬆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

那天我還在蒙頭大睡,門被敲響。我滿心不情願地跑去開門,養奇娃娃的室友告訴我樓下有人找。下樓一看,竟然是老頭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找到這兒來的。老頭子訕笑著說正好路過這裏,就來看看我。但我從他閃爍不定的眼神裏看出他又有麻煩了。我長歎一口氣,把他帶到路口的咖啡店裏吃早餐。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頭子捧了杯咖啡,麵前早餐盤裏的東西一口不碰,低頭不語。我也埋了頭吃我的煎蛋卷,我知道老頭子憋不了多久,就會把他的苦水全部倒在我耳朵裏的。

“她有人了。”他含含糊糊道。

我還沒完全醒透,這句話被我聽成文娟又懷孕了,脫口而出:“那要恭喜你了。”

老頭子的眼珠像要掉出來:“你說什麽?”

我說你又要給我添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所以恭喜你啊。

老頭子的麵孔皺了起來,露出一副像哭泣老太婆似的表情:“我是說她在外麵有人了。”

這是哪裏跟哪裏了。我張大了嘴,尷尬得差點把舌頭咬到。

原來老頭子為了這個跑來跟我訴苦來了,隻是我是他兒子,老子跟兒子在這種事情上實在不是個好的談話對象。

我沒話找話:“是你疑心生暗鬼吧,這種事情可不好隨便亂說的。”

老頭子兩隻手扒著領口,好像要把心掏出來似地:“我怎麽會亂說呢?這是丟人到家的事,我會沒事安到自己頭上來?”

 

據老頭說,他已經起疑有段時間了:文娟變得特別愛上網。上網就上網唄,現在年輕人都迷戀網絡。自從你搬出去之後,原來你的房間就被當書房,電腦也設在那裏。文娟上網總是要把房門給鎖了,偶爾一兩次闖了進去,文娟總是手忙腳亂地把電腦一下子給關了。你如果瀏覽網站,跟同學朋友正常聊天,我這個做老公的不會來幹涉你,用不著這般鬼鬼祟祟。

在那期間,文娟常常心不在焉,要付的賬單忘記,後院的果樹枯死,家裏的手紙用完也不知道買。跟她說話常常是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有時會一個人關在廁所裏哭泣,有時卻又莫名其妙地微笑。我一天跑生意回來,家裏冷鍋冷灶,什麽都沒準備。而她有時比我還晚回來,問她說是跟朋友一起逛街去了。問她哪個朋友?又吞吞吐吐不肯告訴我。

你如果正大光明,有什麽不能告訴我?你越是躲躲藏藏,我隻能懷疑你外麵有人了。

我說:“老頭子,這可不是可以憑空瞎說的。”

他瞪著我:“她都可以做出來,我怎麽不可以說。”

我耐下性子:“聽好了,老爸。如果你不要這個婚姻了,如果你想再次進警察局,如果你要糟蹋你自己,那你盡管去說好了。”

老頭子大概聽進去了,沉默半晌又開口:“我在那段時期裏,茶飯無心,心裏有事,生意也做不好。有事沒事總往家裏跑。究竟想怎麽樣我自己也不明白,有時想揭穿文娟的小動作,有時又想什麽都沒發生。我情願是自己多疑了。我們之間的爭吵也多了起來,小小的一件事,不知怎地就吵了起來。她說我疑心病重,我說她不坦白不磊落。她反問我要她坦白什麽?媽的,這一問我還真地說不上來。”

“自從上次警察上門之後,文娟變得有恃無恐,她知道案子還沒結,我還在行為監守的期間,地檢處隨時可找我麻煩。所以她態度變得很刁鑽,說什麽在美國就是夫妻之間,還可保有個人自由。我沒權利對她刨根究底,那樣不但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自己。”

我說:“這點她是沒講錯,老頭子你要小心,別犯上次那種錯誤。”

老頭子強了頭道:“上次我也沒做什麽。隻不過聲音響了點。”

我警告他說:“你如果喉嚨再響起來的話,吃苦的就是你自己。”

老頭子蔫了,垂頭喪氣地說:“娶個老婆,結果請了個祖宗來了,說不得,管不得······”

我搖頭不語。人受的罪都是自個找的。老頭子要不是花了心,找來這個年輕的老婆,哪裏有今天這麽一堆麻煩。他自己受罪,還要把我都攪在裏邊。

我再一次告誡他:“老頭子,你老了,別再給自己找麻煩了。看開點,就是離婚,也沒什麽。天不會塌下來的。”

老頭子嘀咕道:“我哪要找麻煩。我這樣辛辛苦苦是為了啥。不過,我不會離婚的······”

這樣的談話不會有結果的,老頭子這個年紀,要他改脾氣還是殺了他容易。他找我隻是為了吐口憋了太久的怨氣而已,就像人在後院挖個洞把憋不住的話傾瀉進去一樣。

誰叫我是他兒子呢。

 

再磕磕絆絆,日子也要過下去的。我雖然跟他們很少聯係,但中國城就這麽點大,有時還有零星半點的風刮到我這裏來。我一律裝傻,不吭聲,不評論,不參與,就圖個耳根清淨。

中秋節前,老頭子打電話給我,叫我回去吃飯。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功課太忙。老頭子說還是回來一次吧,你差不多半年沒進家門了。何況,你妹妹回來了······

我倒是挺想那個小丫頭的,她回去時不到兩歲,大眼睛圓盤臉,紮了把衝天小辮,會笑,會裝哭,還不會叫哥哥,口齒不清地叫我‘嘟嘟’,挺淘氣,挺可愛的一個小不點。現在該是四歲了吧,老頭子說讓她回來上幼兒園。我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我一直拖到最後一刻,才抱了個大泰迪熊上門,告訴自己跟小丫頭玩一陣,吃了飯馬上就走。是文娟來開門的,她身後是躲躲藏藏的小丫頭,兩年不到,竟然怕羞了,賴在她媽身後不肯出來。我把藏在身後的泰迪熊寶寶拿出來,馬上跳了腳來搶。老頭笑嗬嗬地從廚房出來,戴了圍裙,搓著手說:“正等你哪,馬上開飯。”

好一幅天倫之樂的圖畫,不知情的外人看了隻有羨慕的份,老夫少妻,兒女雙全,佳節團聚,美酒佳肴。如果老頭子的黃頁電話簿要登一幅全家福的廣告,那麽這裏是最好的取景角度。

當老頭子把一個碩大的什錦砂鍋放上飯桌時,小丫頭已經和我半點生分也沒了,一手抱了泰迪熊,一手拖了我的衣角,‘嘟嘟’,‘嘟嘟’地要我去跟她辦家家酒。文娟哄她:“乖,吃了飯再玩。啊。”

文娟坐在我的對麵,在喂小丫頭吃飯之際,不時抽空給我布菜,殷勤地幫我倒茶添飯。我冷眼看她,比一年前胖了些,描了眼線,修了眉毛,有股成熟女人的風韻。變化更大的是,她完全擺脫了剛來時那種羞澀畏縮的神情,自信張狂,說起話來,老是有意無意地壓著老頭子一頭,連譏帶諷的。好幾次連我都聽不下去,再看老頭子,一臉尷尬地戇笑,當了兒子的麵被老婆奚落是件很沒麵子的事情。

我食不知味地吃著文娟撿到我盤子裏的菜肴,嘴上和他們應答著,心裏總有股奇怪的感覺。這兩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連我偶爾回來一次都看出他們貌合神離。表麵上看起來,老頭子是被她收服了,像麵團似地被捏來捏去。但我是深知他的性子的,一言不合會把手上拿著的任何東西朝你臉上摔過來的那種。隻怕文娟不知輕重,如果老頭真的反彈起來,又是一場雞飛狗跳,到時不知怎麽收場。

吃完飯我就走了。文娟說:“小弟再待一會一塊吃月餅吧。”我說晚上還要上班,是讓人代我兩小時班的。當老頭子跟我出門時,我說老爸我走了,你自己當心。

在明亮的月色下,老頭子的臉色發灰,叮囑道:“常回來看看。”

“我會的。但可能很難抽出空來,實在太忙了。”

“老爸我沒照顧好你,老了,心有餘力不足啊。”老頭子低下頭喃喃道。

一種陌生的溫情突然湧上來,我忍住喉頭冒上來的哽咽,說:“我能照顧自己,你別擔心。”

老頭什麽也沒說,隻是疲憊地揮揮手,轉過身,腳步拖遝地走回屋去。

 

我有時會夢見幼年時情景,那時我媽還在,一家人住在中國城的一個小房間裏,老爸在餐館打工,每天晚上很晚才下班。有時他會帶個炸雞翅或夫妻肺片之類的外賣回來,我鑽進被窩了,聽到響動就從床上爬起來,拿雙筷子,跟老頭子一塊分享他的宵夜。我媽在火油爐子上給老頭子下麵。吃了宵夜,老爸在廁所裏長時間地衝淋浴,當那扇霧氣繚繞的浴室門打開時,我已經沉入夢鄉了。

現在想起來那情景就是所謂的‘家庭氣氛’,簡單,但又完美。跟經濟條件無關,人心踏實,隻要一點小小的享受就十分滿足。現在我媽不在了,老頭子又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怎麽辦。

我知道的是,閉緊嘴巴。

 

那次送披薩,天下著毛毛雨,原不是我的輪值,但老板把單子交到我手上,說:“西區的,辛苦了。”我們幾個送外賣的都不想接西區的單子,第一路較遠,第二那地方是片新區,房子都一模一樣,很難找。但老板的吩咐又推辭不了,我硬了頭皮開車出了門。

那地址是一片工廠改成的商住兩用房屋,樓上住人,樓下做工作室或畫室,說是從紐約學來的。住了好多藝術家。我到了那裏發現停車場泊得滿滿的,隻好並排停車,打了雙黃燈,捧了披薩,尋找B-6 的門牌,找了一陣,總算繞到後麵找著了。門一開,一個留著絡腮胡子,紮了馬尾辮的東方男人出來,我把披薩遞給他,正在他掏錢付賬之際,我無意中一抬眼,一個熟悉的背影落入眼簾,是文娟?不,我不能肯定。幽暗的畫室很深很大,隻開了一盞射燈,明晃晃地打在一幅畫像上。那女人又是背朝著我,始終沒轉過臉來。所以我出來時注意了一下停泊的車輛,就在左麵第三個停車位上,泊了一輛白色的可樂娜······

我沒有馬上回披薩店,而是跑進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店裏發呆。

文娟真的做出來了?老頭子講她外麵有人了並不是空穴來風?但文娟實在是不像能夠做出,或敢於做出這種事的人。也許她隻是探訪朋友?也許是我看錯了人?而那輛白色的可樂娜跟滿街跑的白色豐田車長得一模一樣。

可是我心底的直覺告訴我,沒錯,就是她。就是我老爸給我找的‘小媽媽’,又年輕又漂亮······

我知道我手心裏捧了顆炸彈,引信滋滋地冒煙。但沒人知道這炸彈什麽時候會爆炸?也許一年半載之後,也許就是下一刻。我得小心翼翼,膽戰心驚地守護著這個秘密,咬緊牙關,盡量不讓這顆炸彈提前爆炸。

 

我為了避著老頭子,又搬了一次住所。我家在城北麵,新的住所遠在南麵,靠近一個小公園,區域很壞,晚上常有毒品販子在小公園裏做生意。我下班回家都提心吊膽的。但是我知道老頭子不會找到這兒來的,並且連以前的室友都不知道我的新地址。

但我忘了,在現在這個高科技的時代,如果有人要找你,隻要那人有足夠的辦法,手段,權威,沒有可能找不到的。

那晚上我回到家已經快十一點了。剛用鈅匙打開門,起居室的破沙發上站起兩個男人。同住的家夥常有不三不四,不明身份的訪客,大家都是淺淺地打個招呼,從不開口寒暄,所以我略微點個頭就想上樓。

其中一個男人叫住了我:“你有空跟我們坐一會嗎?”我含糊應了一聲:“好,不過我得先去洗個澡。”另一人過來攔在我與樓梯之間,一撩衣襟,顯示了他配在胸前的金色警徽。我第一個反應是哪個同屋販毒藏毒,我遭到池魚之殃。正想說明我隻是新搬來的房客,差不多都不認識同屋。警察卻充耳不聞,一邊一個,把我夾持到客廳坐下。

屋子裏的氣氛是有點奇怪,平日鬧哄哄的同屋,此刻卻關緊了房門,一個都不出來。可是我能感覺到他們都貼著門板,豎了耳朵在聽客廳裏的動靜呢。但是我並沒特別緊張,因為我從不攪合進他們的活動,警察問話我什麽也不知道。

警察卻好整以暇地看了看手表,接著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是第七台ABC的晚間新聞。女主播一臉嚴肅地報導說有重大新聞,今天早上十點鍾左右,一個小女孩被人丟棄在機場。鏡頭一轉,出現了機場裏熙熙攮攮的人群,一個小女孩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著,尋找著,看看無果,大哭起來。

我渾身繃緊,從第一眼我就認出這惶急的小女孩是小丫頭,我的同父異母小妹妹。

警官們一臉穆肅,一聲不吭地盯著電視。畫麵上又出現了機場上的監控鏡頭,可以看到老頭子提了個不大的行李袋,牽了小丫頭進入畫麵,在機場裏無目的地走著。小丫頭抬頭跟老頭子說了些什麽,老頭子蹲下來,跟小丫頭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走開了,走了兩步再回頭,小丫頭還站在那裏,眼巴巴地。老頭再一次回頭,走出畫麵······

‘啪’的一聲電視被關掉。

警察和我坐在那裏,誰都沒開口。我腦子混亂極了;老頭子發瘋了嗎?把這麽小的女兒丟在那麽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還是老頭子離開小丫頭之後遭遇到什麽不測?文娟呢?為什麽沒見到她的人影?他們去哪兒?難道隻有老頭子和小丫頭兩個出行?

一個警察站起身來,拖了一把椅子,在我對麵坐下。

“我妹妹怎麽啦?”我焦急地詢問警察。

“她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擔心。”

“那我爸呢?”

兩個警察對看了一眼,坐在我對麵的警察道:“這也是我們想知道的事。”

“為什麽?他人在哪?”

“如果可以詢問他的話,我們不會辛辛苦苦找到你這兒來。”

“他不會把我妹妹一個人扔下的。他一定出了什麽事······”

“整個機場都找遍了。”

我一下懵了,什麽意思?老頭子遭了不測?還是······我不敢想下去了。

但文娟呢?老頭子不見了,小丫頭是可以回到文娟身邊去的呀。

從兩個警察沉重的臉色看來,文娟也不見了。

果然,警察接下來就詢問我文娟平日的日程,她的經濟來源,她和老頭的關係,她交往的人際等等。我說我早就搬出來住了,最後一次見到他們是去年的中秋節。警察還是不肯放鬆,要我仔細回憶,如果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都要詳細說來,那對破案有幫助。

破案?那麽這是個刑事案子了?不單單是人口走失那麽簡單。

“是的。”警察肯定道:“我們是重案組的。”

我在一霎間想到文娟可能是和那個紮馬尾辮的藝術家私奔了,老頭子遍尋不著,氣急敗壞來個釜底抽薪,把小丫頭扔在大庭廣眾的飛機場,造成轟動效應,逼迫文娟出麵。對,就是這麽回事。

我決定能不說就不說,能少說就少說。

對麵的警察還是不舍地追問:“你父親和他妻子的關係怎麽樣?”

“還行。”

“怎麽個還行法?”

“上次中秋不是還一塊吃飯了嘛。”

警察搖搖頭,意思是我怎麽這麽幼稚,吃個飯能說明什麽。

“他們吵架嗎?”警察追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和他們住一起。”

“可是上次警察上門時你在場。”

看來警察從案發到現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也做足了功課,但也不是沒有破綻。

我說:“我並不在場,我是事後才到的。你可以去查詢當時的辦案人員。”

另一個警察問道:“你為什麽不跟你父親住一塊?”

“美國人不是都這樣嗎?誰上大學還跟父母一塊住?”

那警察看問不出什麽來,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我們來尋求你的幫助,因為這案子看起來不樂觀。如果你有任何的消息,或者你回憶起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請跟我們隨時聯係。”

說著給了我一張名片,然後離去。

門後幾個家夥都裝得不在意似地出現:“小子你幹了什麽,弄得被條子盯上了?”

我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什麽事也沒有。我妹妹在機場走失,現在找到了,一場虛驚而已。”

 

但是這事件顯然不是虛驚兩字可以搪塞過去的。

我堵得了同屋的口,可堵不了電視台記者的口。這幾天電視上到處都是機場上小丫頭彷徨無依的大鏡頭,楚楚可憐的女娃子賺了不少同情的眼淚。聽說每天有幾十個電話打到電視台去,要收養這個‘中國娃娃’。愛心泛濫是不是?可是小丫頭是有親生父母的,還輪不到你們這些善心人士來操心。

但老頭子和文娟就是不見影蹤,隨著時間流逝,心中的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有傳言說老頭子用假名買的機票,飛回中國去了。也有人說老頭子哪裏也沒去,從機場出來就回到市區藏匿起來了,還有人說在一家廣東茶樓見過他。

晚上六點鍾的新聞報導說在本市西區發現了一輛白色的豐田可樂娜,違規泊在那裏已經有兩天了。拖車人員在警察到場的情況下打開後車廂,赫然發現一具女屍,據警方報告,是年輕的東方女性······

 

警察又一次上門。由於文娟在此地沒有直係親屬,所以我這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親屬’是警察唯一可倚靠的對象。我被叫去認屍,在冰冷的法醫室裏,日光燈慘白,雷莎爾藥水味道刺鼻,一具女屍直挺挺地躺在一具鋼架子床上,身上沒有衣物,露出肩膀,蓋了張有些黃跡的白被單,臉色發青,眼瞼微開,頭發由於在冰櫃裏存放而結了一層冰霜。我默默地站立在鋼架三尺之遠處,無論身後的警官怎麽催促也不肯再走前一步。

“是不是文娟?”身後的警官發問。他發不好‘文娟’這個中國名字,聽起來就像‘問卷’一樣。

我點點頭。

警察又問了一次:“你肯定?”

我轉身朝門外走去,沒有再回答他。

真是一張問卷啊,怎麽會是這麽一個答案!文娟,文娟,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走進餐館的情形,一個文雅羞澀的年輕女子,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對生活的期望。何曾幾時,一切都亂了,一切都麵目全非。你的人生戛然而止,你的女兒永遠失去了母親,你的美國夢變成了惡夢······

是誰奪去了你年輕的生命?

一個黑色的念頭浮上來——老頭子?

盡管警察話語中明顯的暗示,盡管媒體上鋪天蓋地的猜測和論斷,盡管所有的跡象一起指向老頭子。我還是不能把他和謀殺者聯係起來。老頭子大大咧咧,口無遮攔,毛毛躁躁,顧前不顧後。可是我不相信他敢殺人。

我記起一件小事;有一陣廚房鬧鼠患,老鼠在夜間鑽進倉房,咬破裝米的麻袋,或是其它沒有收進冰箱的食物。放了老鼠夾子和粘板,都收效甚微。不得已請了專業滅鼠公司來,在老鼠進出的通道上設了特殊的籠子。兩天後就抓了一隻大老鼠,活著,在籠子裏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人。馬大嫂說這是隻懷孕的母鼠,你看它肚子滾圓。魚蛋伯說那就等生了小老鼠,拿來下酒。眾人說你真敢吃老鼠啊。魚蛋伯說你們知道什麽,這在廣東算是美食,新生的小老鼠,不髒的,眼睛都沒睜開,粉紅透明,看得見骨頭和內髒。筷子一夾會嘰嘰叫,蘸了醬油,一口一個,生猛鮮活,沒有比這更好的下酒菜了。眾人一邊大叫惡心,一邊卻又聳恿老頭子把老鼠養起來,等小老鼠生下來讓魚蛋伯當眾表演。老頭子臉色鐵青,罵道:老鼠吃你幾顆糧食,你就要吃它子孫啊?別造孽了。把老鼠連籠子裝進他那輛龐提雅克車裏,開車出門拉到野地裏放掉了。

我不是說不肯殺老鼠就必定不敢殺人,我隻是說人是個複雜的東西,我們對自己並沒有很多掌控力,雖然我們自以為有。在很多情況下身不由己,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一步過線就踩到殺人犯那邊去了。

你別說你不會,人說過頭飯能吃過頭話不能講。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麽事不可能發生的,說不定有一天你會發覺你的牙齒咬在自己的耳朵上,你的左腳踩在你右肩上,然後你再左右開弓打自己的嘴巴子,直埋怨;我怎麽沒想到會弄成今天這個地步呢!

如果真是老頭子幹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在無人處頻頻地抽自己的嘴巴子;什麽大不了的事情,要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夫妻不和諧而吵架相罵,世界上多了去。老男人小女人過不下去,要分手要離婚,世界上多了去。就是年輕女人偷了漢子,世界上也多了去。堂堂的查爾斯王子還戴綠帽子呢。有道是退後一步海闊天空,何苦把自己葬送了,再把全家賠進去?

 

老頭子抽起自己來一定又狠又重,但把臉扇成個南瓜都沒用。事情已經不可挽回了。隻是苦了我那個還不懂事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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