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的祖父(1)
雖然我祖父贏得了這場官司,擁有了偌大的家業。母親尚健在,有個聰明、孝順的兒子;賢淑溫順的妻子;還有一個早年領養的乖巧大女兒玉鳳。但他感到自己不被家族裏的人的承認而十分的痛苦和孤獨。尤其在那家族社會裏。
以前,他雖然是個養子,但他的養父母一直猶如親生父母一般的對待他。在他的認知裏早已把他們視為是自己的親生父母了。他們對他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照顧,到了上學的年齡,父親自送他去私塾念書,學得了滿腹詩經和處世之道。後來逐漸長大成人又結婚生子。即使他自己的兒子也已經在學堂快學成了,曾祖父還是把他當作孩子一樣的寵愛他。在處理對外的事務或田間的活,隻是從理論上教導他,不讓他親曆親為,因為他認為這些事是需要經驗和精力的,甚至還要付出體力的。曾祖父總是覺得自己才五十來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總是什麽事的自己親曆親為,舍不得讓自己的兒子受半點苦。祖父深深的體會到了這一點。
可是曾祖父在突然離他而去時,一下子變得非常孤獨,無助,處理諸多的事情時,不知所措。他突然一下子覺得,金錢、財富,甚至家業都並不重要,親情顯得那麽的重要。一直陷入在突然失去親情的痛苦之中。
曾祖母和祖母見他整天悶悶不樂、憂心忡忡,甚至有時候把自己一直關在房間裏,急壞了曾祖母和祖母。曾祖母好容易把門叫開,並勸慰他是否應該外去散散心,順便結交一些知心朋友。或許能慢慢的走出父親突然離去的陰影來。他聽了後,完全能理解母親的勸慰,他自己也這麽想過,在這個時候多麽希望能得到別人的幫助。於是,他在經曆了一個多月的消沉以後,終於重新振作了起來,處理了家裏的一些事務,走出家門走向了社會。
以前,由於他很少去餘榖鎮,即使去了,也是隨著父親一起去的。在鎮上他幾乎不認識任何一家商家的人。他思索了好久,才想起了一個曾經在海門書塾裏的同窗,他叫薛應龍,他當時是老家悅來鎮鎮上一家染坊的小開,同窗沒有幾年,據說他家與另一家染坊發生了一些矛盾,他的父親便舉家移民到這裏餘榖鎮來,並在鎮上開了一家染坊。也是鎮上唯一的一家染坊,聽說生意很興隆。
我的曾祖父當然認識他的父親,也是我曾祖父當初在餘榖鎮唯一的舊識,後來他們也經常見麵、相聚,是我曾祖父在這裏最早的朋友之一。也由於這一層關係,我的祖父曾與這位同窗在餘榖鎮見過麵。見麵時,還相互寒暄了一陣子。也使祖父回憶起當年與他同窗時的時光,當時,他自以為是鎮上人,具有太多的優越感,有點看不起我們鄉下人。可是,我祖父讀書比他們好,且家境也不錯,才對我祖父表示出一些友好來。憑著當時的這這段情結,祖父決定先走訪他,況且他畢竟在餘榖鎮已經許多年。
他也是個獨生子,並且也已經結了婚。照理他應該接替他父親成為了他家染坊的掌門人,好讓他五十好幾的父親退休享清福了。可是他知道染坊裏的工作十分繁重,且他父親對染坊的經濟大權一直緊緊地抓在自己的手裏。於是,他幹脆推說,適應不了這染坊裏的氣味,聲稱:“一聞到這種染料的氣味,就直想嘔吐。”他父親就隻有這麽個兒子,聽了也有點心疼,於是對他就聽之任之,但在經濟上仍然卡的死死的,每個月隻給他一定的零花錢,就讓他在家裏或鎮上混。
祖父突然來走訪他,他並沒有感到很意外。雖然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來往,但由於我曾祖父在當時已經算是個有點小名氣的鄉紳,且與鎮上的一些棉花收購商、油坊、錢莊等店家都有業務上的關係。鎮上的這些商家老板對曾祖父都比較熟悉,我家有什麽變故,他們幾乎都能在第一時間裏了解的一清二楚。譬如,我曾祖父的突然暴病去世,及家族裏的一場官司,鎮上的一些頭麵人物幾乎都知道的很清楚。作為鎮上小混混的薛應龍,他當然也知道曾經的同窗家裏所發生的一切。但他對同窗的不幸似乎沒有太多的關切,反而在暗地裏羨慕著我祖父一下子擁有了偌大的家業。聯想到他自己的父親,遲遲不肯把染坊的經濟權交給他,隻是每個月給他一點零花錢,一直使他心裏感到很不爽。
突然從他父親那裏知道了他同窗家父的噩耗,頓時想起了我的祖父,並相信他的同窗—我的祖父以後一定會經常來鎮上,辦理他父親以前在鎮上的一切事務。但他在鎮上幾乎不認識任何人,他或許會找到我,不!肯定會找到我,要我幫助他去鎮上認識所有的相關的人和熟悉相關的事務。想著想著不由得很得意的笑了起來。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天,我祖父帶著一些禮物(鄉下名貴的農副產品),登門拜訪了他。他見了我祖父顯得很熱情和高興。馬上邀請我祖父到他家染坊裏麵邊的住家客廳裏,叫他的太太端水倒茶,我祖父意外地受到了他的盛情接待,感到有些拘謹而端坐在他旁邊的太師椅裏。他便從他們的同窗開始,又談到他們後來的成家立業,從頭到尾滔滔不絕的誇了我祖父一番,相比之下覺得自己十分的慚愧。最後他十分謙遜地說:“當年你讀書比我好,現在你又繼承了家業,真正的成家立業了。可我還是一事無成,還在家父手裏吃閑飯。“他隻字不提我家不幸的事,不說幾句安慰的話。可能出於此事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了,不想重提這些使我祖父傷心的事。
其實,我祖父自從曾祖父走了以後,真的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徹底沒有了方向,以前,總覺得金錢、財產非常重要,為了它還失去了所有家族裏的親情,如今卻又成為了他沉重的的負擔。頃刻之間,覺得這些所謂的財富已經並不重要了。他總覺得非常孤獨、苦難。甚至有時抱怨起我的曾祖父來,應該讓他早些管理家業,或對他有更多的培養,說到底父親不該走的那麽早。他的這些苦衷又能向誰去訴?母親?妻子?她們都是女流之輩,說出去,還不是讓人家笑話?自己畢竟是曾飽讀四書五經的男人。兒子尚未成人,也不忍讓他過早承受這種負擔。所以他正如他母親勸慰他時說的另外一句話:“自古以來都有這麽一句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不妨走出家門,多結交些朋友。”他憑著這種信念來到了餘榖鎮。
果然他的同窗對他如此的熱忱,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知音。雖然,他的同窗隻字不提令尊的噩耗,而誇耀了他一番。我祖父卻認為,他同窗故意不提他的傷心事,反而很謙遜地一起回憶過去,此乃是君子之風也。殊不知他的同窗是鎮上混過來的人,我們鄉下人卻往往把這種人稱之為見過世麵的人,反而會更相信他,信任他。
這種見過世麵的人,通過來自各方麵的信息,再經過他的察言觀色,就能知道我祖父的來意。他見我祖父一直有著一種憂心忡忡的神態,就關切的問:“我知道令尊走了以後,令你十分的悲傷。家裏的重擔一下子都落在你的肩上,而事情來的太突然,使你毫無準備的。我知道原來令尊與鎮上有許多業務上的關係,現在得由你去承擔,恐怕使有些措手不及。不過不要緊,還有我在,若老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請盡說無妨。” 祖父聽了他一番的肺腑之言後,十分的感動,一下子起身緊握他的手,激動的說:“賢弟,我正等你這句話,以後我要麻煩你的事很多,懇望賢弟相助。” 他立刻信誓旦旦的說:“老兄請放心,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說的我祖父眼眶裏的淚花直打轉。
他們隻顧著聊,但薛應龍可能覺得快中午了,他從胸前的懷表口袋裏掏出一塊懷表看了一下,已經快十二點鍾了。他連忙說:“奧!十二點鍾了,李兄難得來,今天我來請客,我們一起去如意酒店再繼續邊飲邊聊。”我祖父馬上說:“哪有讓你請客的道理?今天是我來請求賢弟幫忙的。” 賢弟裝的執拗不過老兄,直無奈的搖著頭,攙著我祖父的手,一起走出了染坊。
在鎮上有三家酒店,無論從燒出來的菜肴味道,還是規模和生意,數如意酒店為最好。該酒店就在染坊往東不遠的地方,一個三開間的門麵,門麵正中央上方,寫著如意酒店四個大大的紅底黑的字,顯得特別的醒目。進去是一個大的統間,放著六張八仙桌大小的方桌,桌子的四周都放著長條板凳,已經零落地坐著一些顧客。酒店老板見了薛應龍他們,親自把他們帶到裏邊的一個小間,讓他們在靠裏的桌子坐下。這算是酒店的包房雅座,可是裏邊放著兩張八仙桌,八仙桌四周放著同樣的板凳。
雖然祖父的兒子也十來歲了,也曾隨著曾祖父在這些酒店裏喝過酒,吃過飯。但對這些酒店的老板根本不熟悉,至於這些酒店裏有什麽特色招牌菜更是不知。所以,今天由祖父做東,至於怎麽點菜?點些什麽菜?要體麵的招待自己的同窗,心裏顯得很沒有數。好在,他有此自知之明,在走來的路上就對他的賢弟說了,請他幫著點酒點菜。並強調一定要點上這裏的招牌菜,若視我為知己,那就不用客氣。他的賢弟連連點頭答應過的。
他們坐下,薛應龍對著老板介紹說:“他是我的同窗好友—李老板。今天我們難得見麵,請你為我們倆配、點你們的幾個招牌菜來,先熱上兩錫壺白酒(我們家鄉的老白酒—米酒),讓我們今天喝的開心,盡興。“,酒店老板心領神會的說了一聲:”曉得了,稍等。“賢弟沒有食言,按著承諾的做了。隻是酒店老板分不清誰是主與客?對於我的祖父這一點並不重要。
一會兒,老板拿著一張擬好的菜單過來,薛應龍讓我祖父看了一下,隻是一連串的菜譜的名稱說:“可以。“ ,等酒店老板走後,薛應龍客氣的說了一聲:”今天讓你破費了。“祖父·是個很實在的人,認為在兄弟、朋友之間,用不著講這種客套的話,他對他的賢弟直言:”既然我們現在是兄弟、朋友,就不要再講這種客套話了。“說的賢弟連連說:”是!是!是!“
沒有多久,店小二送來了兩錫壺熱好了的白酒(家鄉的米酒)和下酒菜海蜇頭,鬆花蛋(皮蛋)、油煎花生和熏魚。兩人邊喝邊聊,顯得非常的親密。席間,薛應龍介紹鎮上一些主要商家的情況,譬如同益公布莊新增了收購棉花的業務,棉花地裏用的有機肥料是由黃元狗油坊提供的豆餅;逢年過節用的香、蠟燭、黃曆,包括文具、紙張都在劉正泰香蠟店有售,及這些商店的老板是誰?……。經他這麽個介紹,祖父的心裏大概有點數了,但真正的與他們打交道的時,心裏總是有點忐忑不安,主要因為他業務不熟悉。但有他的同窗在,又經他這麽個詳細介紹,祖父的心裏踏實了許多。
盡管他的同窗一直在鎮上混的,但他畢竟在當時來說曾在私塾讀過書,算是一個有文化的人,且又是一個很機靈的人,經過他多年來的混,鎮上是人頭比較熟。當時的一些交易一般都比較簡單,就憑著他這麽四處的混,對於一些交易上的事,當然可以說了如指掌,給我祖父在這方麵做個啟蒙、指導還是綽綽有餘。並且他還可以把什麽都講的頭頭是道,不得不使我祖父漸漸的佩服他起來。
他們各人的一壺酒已經差不多了,正喝在興頭上,祖父要他再一人一壺酒,此時招牌菜也陸續上台了,據說鬆鼠黃魚是最出名的招牌菜,連縣城裏的人也跑來吃這道菜,它上台以後,嚐了以後,確實名不虛傳,魚肉香脆,酸甜可口,都讚不絕口。吃了它,後來的糖醋排骨,糟溜魚片,就覺得沒有那麽入味了。最後各要了一小碗的米飯,加上最後的三鮮湯。兩人都飯飽酒足,我祖父臉上露出了兩個多月來的第一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