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霏筆記

靜侯滾滾紅塵渡,酣然匆匆歲月忙。 (原創作品,請勿轉載)
正文

沉香舊 第五章(六)

(2016-10-15 07:44:53) 下一個

指縫中劃過兩個春華秋實,依然鬥轉星移,依然萬物生長。

蒼茫大地,依然硝煙四起。

京華煙雲,各路梟雄輪番坐莊;南疆岸邊,《打倒列強》的北伐軍歌唱起 。

赫家上方的那片天空依舊如斯。在琳兒出生之後,常氏左思右量,便把日常俗物移交給了兒媳彥禎打理。她漸覺自己老了,若是再像從前那樣事必躬親,每天除了腰酸背痛,心裏也是不堪重負。其實, 很多時候人的精神頭兒大小大抵是因為被需要的程度而決定的。先前的時候,常氏這個做母親的那根弦一直是在緊緊的繃著,生怕沒有了她的關注兒女會有個什麽閃失。可是,這根弦卻被兒女們生硬的掙斷了。小女兒繼信打個招呼就遠嫁千裏;更有甚者,最疼愛的繼智連頭也不用回的地邁出了家門;老二繼義神出鬼沒,雖人在家裏,心卻不知在何處遊蕩,問出去的話想聽個回音兒都難。那她這個母親還能做些什麽呢?想想人這一輩子,也真是無趣,兒孫自有兒孫福,不管也罷。每思至此,她便寡然失去了興致。

兩年的時光, 已經足以彥禎驚歎歲月對女人的殘酷。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盡。每天照鏡子,她都忍不住去數臉上新添的細細的皺紋。她依然想念遠在北國的父母。結婚經年,生育了兩個女兒,她是這座儀表堂堂的赫府的長媳,但這裏的一磚一瓦依然拒人如初。她隻是每天掛上一張是笑非笑的臉,做著那些她覺得自己應該去做的事情。

琳兒從繈褓中的那個嬰兒,到蹣跚學步,到一個滿院子亂竄的小丫頭,成長得如一株野草,肆意而張狂。不知為何,她常常鬧夜,似乎對黑暗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和不安,讓彥禎頭痛不已。有了這個小人兒,便有了數不清的瑣事,數不清的不眠之夜。但彥禎情願多陪在女兒的身邊,聽女兒用和哭鬧聲一樣多的歡聲笑語驅趕著飄蕩在周圍的單調和空曠。

繼信出嫁後常有書信返家。也許還是對母親有所顧忌,她不知如何用體恤的話語寬慰落落寡歡且日漸高齡的母親,給母親的信寫的都是反反複複的幾句祝福的話,報喜不報憂。大部分的信,她卻是寫給大嫂彥禎的,嘮叨一些婚後對南方環境的不適應,風俗的不相同,語言上的不相通;更多的,則是對遠在廣州軍營裏的夫君吳雋的提心吊膽。

其實,在繼信在家裏做二小姐的時候,她和彥禎這對姑嫂是無論如何是談不上親密的。繼信的刁鑽和跋扈對一切都按禮數而論的彥禎來說無疑就是一個家教欠缺的孩子,而繼信卻覺得這個大嫂裝腔作勢,沒有真性情。

是戰爭,讓她們變得親密無間,無話不談。彥禎的弟弟煥真駐守東北奉係軍,而吳雋從武廣州的國民革命軍,兩個男人各為其主。繼信和彥禎也討論過主義,品評過功過,各執一詞,爭得麵紅耳赤。然而,她們很快就意識到,在烽火連三月的年代,她們微小得如同草芥與塵埃,人微言輕,唯有對親人牽腸掛肚的惦念是對戰爭真真切切的的感受。她們心意相連,如履薄冰。

近幾個月,繼信的信頻繁了很多。彥禎得知,吳雋所在的北伐軍一路北上,席卷湘鄂,正在向武漢方麵挺進。繼信憧憬,他們夫妻團圓指日可待。彥禎也焦急地替她盼望著,心想,這丫頭夠不容易的了,讓她孤苦的日子快到盡頭吧。

這一日,彥禎滿心歡喜的又拆開了一封信,看過之後卻是大驚失色。

北伐軍攻克武昌,凱旋的隊伍中卻尋不到吳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繼信說,那是打得異常艱難的一場硬仗。武昌城牆高築,作為守軍的吳佩孚部隊防守嚴密,革命軍攻城屢屢受挫。那場仗打了十多天,在革命軍攻占漢陽、漢口之後,把武昌圍成一座孤城。城外,血流成河。

繼信說,戰火平息之後,她和吳家人跑遍了駐紮在武昌和漢口一帶的軍營,見到過吳雋的戰友,卻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她不住地問大嫂,是不是他們不忍心告訴我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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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時候,常氏正在吩咐下人晚上做幾籠小籠包,說兩個孫女都愛吃,卻看見管家常順麵色凝重的走來進來,便輕笑著說:“怎麽?又有什麽事?和大奶奶商量一下不就得了?一般的事情彥禎都能做主。”

“夫人,這事得您拿主意。”

原來,出現的狀況是老生常談,佃農們霸田抗租。自從清帝退位之後, 類似赫家這樣的滿清貴族便失去了原有的威懾力,常有佃農不受契約,無故把租來的田占為己有。可是這一次又有些不同,赫家族氏裏的一些遠親提出,赫家男丁稀廖,沒有續成香火繼承祖業,能否將家產交給其他人氣鼎盛,子女眾多的親戚家代為管理。

常氏氣結,說家產是先前老爺掙下的,讓她拱手送人,簡直是豈有此理。

常順等夫人發泄了一通火氣,便說:“夫人,其實,若說起男丁和香火,這些都不能成為是理由。隻要。。。夫人讓他們回來,住在宅子裏,自然封住了別人的嘴。而且,家裏的人氣高起來,人多勢眾,那些下人和佃農們也不敢造次。”

“你是說三爺?難不成家裏少了他一個就把天捅個窟窿?” 常氏提起這個兒子依然是憤憤然。

“夫人,聽我一句勸,總這麽僵著又是何必呢?什麽時候算個頭兒?都是自己的孩子。再說。。。還有。。。”

“還有什麽?難道還有什麽事情瞞著我?”

“其實,赫家的男丁不少,香火也是續上了的。二爺。。二爺有個兒子,是赫家的長孫。”

“你說什麽?!”

“夫人先別急,我也是剛剛打聽到。”

在常順的敘述下,常氏得知,原來繼義對那個叫小橘紅的戲子不僅沒死心,居然還背著家裏娶了給自己做正房夫人,生下一子,取名赫麒麟,這還是當年她想給長孫起的名字。

這是什麽世道?她的三個兒媳當中,隻有一個算是明媒正娶,另一個是給人做幫工的繡女,帶著男人私奔;還有一個,居然是個戲子,背著人生孩子。她生的兒子,眼皮子怎麽都這麽淺?她到底做錯了那一樣?

“夫人,算了吧,別和孩子們計較,隻要他們自己喜歡就好。您還能管他們一輩子不成?我聽說,二爺和三爺跟他們的夫人都很恩愛,這不就結了?把他們接回來,一家人團圓,他們定是打心眼兒裏感激您。至於那些外人,誰還能說啥?”

常氏正在恍惚,不知如何吞咽常順告訴她的這些事實和勸解,就看見彥禎急衝衝的一頭撞進來,神情緊張,淚痕尤見。

彥禎遞給常氏一封信,是繼信的。

常氏跌坐在那張平日裏那張被她坐舊了的太師椅上,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斜陽,透過窗欞撒在她的身上一層淡淡的金色,映著她雙鬢的灰白。

不知過了多久,站在常氏身旁的彥禎和常順聽她說:“彥禎,把家裏收拾收拾,裏院騰出來兩間屋子,給你二弟和三弟的孩子。那兩個女人住外院,不能進來。常順,陪我去一趟漢口,去看看二小姐。”

她像一隻飛翔了許久的老鷹,雖然疲憊,但卻再次張開翅膀,想把她的孩子們重新嗬護在羽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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