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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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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邂逅蘇格蘭》

(2019-12-27 14:04:57) 下一個

抵達倫敦希思羅機場,他轉機去蘇格蘭重鎮格拉斯哥,下機後他到租車區排隊,提他已選好的美製四輪驅動越野車。

站了十來分鍾,櫃台前的爭執引起他注意。一方是東方女性,她想取消租車,原因是她覺得蘇格蘭開車非常危險,她想改乘火車再坐渡輪前往目的地。出租公司客服的意思,她可以取消,但時間太晚,必須付等同“不來”的罰金。

東方女性,二十多三十不到,皮膚白,遊泳頭,嗓音嘶啞,英文帶口音,算順溜。他記起來,他們乘同一班飛機從北京飛過來。她坐最後排,低頭讀書,他上廁所經過,恰好碰見她抬頭。四目對視,他微笑了一下,她似乎毫無反應。

他覺得自己該做些什麽。這違背他一貫的做法。出門在外,他隻管照看好自己。出門在外,哪個角落都不缺同胞,他並無親切感,對某些上年紀人的鬧騰倒不介意。

他走到櫃台,先問東方女性,到底怎麽回事。女性心情不好,生硬地說,後悔了,怕開車。他問,你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她簡短地說,一個人。他說,我是一個人,開車沒問題,不介意的話,搭我的車?她上下打量他半晌,說,行,謝謝你。費用我們AA製。

走出大廳,為安全起見,她問他介不介意留下他護照的個人信息頁,他說完全理解,她用手機掃了他的護照,通過微信分發給幾個朋友。他們互通基本信息。他是北京人,住北京,她是河南人,在深圳發展。他們預定的民宿,三夜下榻的小城相同。她好奇地問,你是不是跟同一家攻略?

提好車,他先在機場暖身,逐漸習慣坐右邊開左道。沿82號公路南行,他們留宿的下一站照地圖走,四小時以遠,停停看看,遠不止四小時。他本是寡言的人,她健談,非常健談。她準備海量信息,攜帶的衣物用具齊全,車齡過五年,以為不怕蘇格蘭的行路難。從北京飛過來的途中,想起先輩們在蘇格蘭開車的描述,越想越怕。在出租廳跟人吵架,部分原因是生自己的氣,臨陣脫逃,丟人。

她做網絡直播,最忙的一次,連續作業57個小時。她的嗓子變嘶啞,亟需保養,出來散心。 他是一家私企的普通員工,不忙,容易請假,當然不帶薪。

下車小息,她不像一般的年輕女遊客,忙著拍照,忙著修圖,忙著發朋友圈。她提著手機,不緊不慢地轉悠,最多自拍一兩次,拍完收起,全然忘掉自己。細看,她長得不錯。他自己呢,拍的大多是風景,難得把自己放進去。他愛獨行,從不發朋友圈。

在北京城開車,他常常超別人,難得被別人超。這下,他見識到蘇格蘭高地路況的複雜,多單行道,多環道,路還窄。蘇格蘭人民開車凶猛,彎道不緩行,壓線,遇上對開窄路,匯車時基本不讓。這會兒,她不說話,身體繃直。等險情暫緩,她埋怨說,不是說英國人是紳士,車輪後麵怎麽全變成野獸?過一下,她糾正自己,對了,蘇格蘭人不是英格蘭人,英國紳士是英格蘭紳士。

行車的不快,掩不住蘇格蘭高地的風光。呼嘯的風聲,來去不定的雨霧,散步式橫穿馬路的羊群,湖光山色,峭壁陽剛。她讚歎說,值得來。到處是畫,眼睛一眨,就印下一個記憶的畫框。

他忍不住多看她幾眼。

等她禁不住唱出“天青色等煙雨 而我在等你 炊煙嫋嫋升起 隔江千萬裏”的歌謠,他心情大好,評價道,你唱得好。像是唱給蘇格蘭的景色。她說,不是碰上嗓子啞,我參賽《中國好聲音》可以過幾輪。

車停一地吃午飯,他們順道參觀威士忌酒廠,試嚐了幾款。她懂威士忌,一招一式蠻像一回事。她說,我的一個朋友在美國考到調酒師執照,目前做自媒體推銷蘇格蘭威士忌和日本威士忌,天天喝,自稱“兩斤不倒姐”。你平時喝嗎?

他欠欠身,說,現在不喝,連啤酒都不太碰。

媽媽的好孩子,省下的錢就旅遊?

算是吧。

她在冰淇淋上麵滴幾滴威士忌,說,你要不要試試,挺特別的。

他照著做,吃一口,沒覺得特別。他點點頭。

留宿的小城,油畫般的港口小鎮,水邊一排色彩斑斕的房屋,像是兒童樂園搭就的積木。他們分別找到預訂的民宿,約好在一家餐館碰麵。餐館生意奇好,排著長長的隊。她說,真不湊巧,我現在那個餓,能吃下整個世界。

她點了羊肉,魚和薯條,風卷殘雲,意猶未盡。他說,你是真餓,吃這些能有這麽好的胃口。她說,你吃不完的,我替你吃。

走出餐館,已快晚上九點,絢麗的晚霞滿天。他們在小鎮閑逛,瀏覽一座座精巧美麗的住宅。經過一座藤曼爬滿的青色小屋,隻見一個老人站在矮木門後麵,身邊一頭搖頭擺尾的小狗。他一式傳統高地人服裝,一頭狂亂的金發。

他先開口,你們是哪兒來的?

她說,中國。

他伸出手,自我介紹說,我叫布坎南,去過香港。

老人開始說起來。他一字聽不懂。她還行,勉強應對了幾回合。

過後她解釋,老人抱怨香港人那麽講究吃,為什麽允許麥當勞開那麽多店?麥當勞好吃在哪裏?香港都是英格蘭人搞壞的。她說,這裏恰似人間天堂。老人不以為然,說,我們的無聊是你們的浪漫。年輕人跑光了,剩下的隻有牢騷滿腹的老人。我們不喜歡跟英格蘭人做一家人,鬧過幾次脫英,我看,算了吧,看看蘇格蘭的地理位置,看看蘇格蘭的經濟,獨立出去,隻會更糟糕。忘掉,放下,才能前行。

他說,你的英文不錯,聽他講這麽多。

她說,中學數英文最好,給外商湊合當過幾次翻譯。老人的蘇格蘭英文基本聽不懂,他改說標準英文才好一些。

他們互道晚安,約定明天早起早上路。

五點鍾天就亮,他吃了簡單的早餐,在她下榻的民宿前停車等候。他不記得她昨天穿什麽,但確定她換了一套衣裝,外加一方絲巾。她說她想試試開一段路,他說好。開了幾英裏,她說可以了,對得住自己了。

他們在一座湖畔停歇,正逢一對新人結婚,新郎新娘在船上拍紀念照,親昵忘我。家人齊聚岸邊,一個個正式打扮,其中幾個男人和男孩穿蘇格蘭裙,女性多粉紅裝,小女孩們像花蝶,在人群中翩翩飛舞。

回到車上,她說,真運氣,碰到人喜慶的日子,男人穿裙子,跟電影裏似的。

他同意道,可遇不可求。

她說,我發現你惜字如金,平時就這樣?

他說,今天算多的。

你不像北京人。

你很像北京女孩。他答道。

他們聊到對蘇格蘭的了解。他了解不多,她了解很多,包括哪部電影在哪裏拍,哪家蘇格蘭威士忌酒廠聞名於世。她是電影迷,工作之外最大的消遣就是看電影。她問,你不上班,不旅遊的話,最大的愛好是什麽?

他遲疑了一下,說,我很宅,吃飯睡覺啥的,愛好談不上。

不會吧?

原來特愛足球,國家隊不用說,內戰追北京國安隊。

哦,是這樣。國足被國人罵成那樣,有人癡心不改?

沒錯兒,球癡一個。俱樂部那塊兒,原來叫甲A,現在改中超,初中開始就喜歡。通宵排過隊買票,倒球星卡,球員的背景倒背如流。贏了唱國歌,披國旗,輸了上小吃攤,灌啤酒摔酒瓶。自己試過兩腳,受傷住院,躺了倆月。那時候,我和朋友最大的幸福,就是能衝進球場挖草坪回家種,剪球網掛家牆上。

她說,挺有意思。我不懂足球,不懂規則,無法體會你們的幸福。聽人說,不愛足球的男人,算不上真男人。

是這麽說。說得並不對。

她問,哪兒不對?

他避而不答,說,一次,國安跟死對頭踢,踢主場,我買了票,緊張得快窒息,中場前踢平,我趕緊開溜,打車回家。到一家小店吃炸醬麵,叫老板關掉實況轉播,說心髒小,受不得刺激。沒吃完,接到朋友短信,一個字:勝!我衝出飯館,跳上一輛出租,趕回現場,我要參加慶祝,我要一路高歌。

她笑起來,說,還說你惜字如金,一說足球,你的話滾滾而來。

他陷入沉默。

她問,現在呢?

現在?不迷了,英超意甲都不迷。

怎麽了?

反正不迷了。那時候,我上班聊足球,談女朋友聊足球,在外地出差,為了球,坐火車提前回北京,誤事被炒魷魚。父母罵,姐姐罵,朋友罵,什麽瘋子,什麽不成熟,什麽小男人,反正,一無所有,隻有足球。

他們停靠一座小鎮,需要方便一下。小鎮就一條小街,盡頭是一座公墓,緊貼馬路,仔細一點,能讀到碑石上的碑銘。唯一的一張長椅上,坐了一對年輕男女,正親熱交談著。她在一家Co-Op便利店,買了幾份小點心和兩罐水,兩人分享。

回到車上,她評論那對坐墓地邊的男女,說,他們不忌諱,不怕鬼。換了我,無論如何做不到。

他說,西方人從小看驚悚電影,習慣了。

她說,電影我倒是敢看。

她借機說了不少驚悚電影,他隻看過其中一部。他問,你上班之後,除了看電影,還有什麽愛好?

她說,走得動的時候,把世界走遍。

去過哪些地方?

國外,到過美國,日本,澳大利亞,新西蘭,韓國好多次,阿聯酋好多次 ,新馬泰,緬甸,越南,N個國家。國內,熱門的不說,到過中國最東西南北端。

哦,挺瀟灑的。

算是吧。主要是不想回家。

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話題轉向其他。

到了第二個需留宿的小鎮,吃晚餐倒是不用排隊,飯菜差強人意。天還敞亮著,他們步行到湖邊,租一艘彩繪的小船,船頭船尾各配一副漿。他們合力,劃到中央,天開始下雨。她說,真討厭,雨傘雨衣我都帶了,偏偏用不上。

他們聽任雨絲拂麵。他脫下外套,說,你先穿上,我用力劃回去。她抖抖自己的外套,說,目前不礙事,謝謝,你別穿太少。

劃回湖邊,雨卻停住。他們相視一笑,又合力往中心劃。

他們鬆開獎,任小船飄蕩。她問,白天你說,原來迷足球,後來不迷了,怎麽了?

他低頭,摸摸自己的鬢角,說,一年,國安贏了決定性的一場比賽,終場哨聲響起,全場起立唱隊歌,過後,球迷衝進賽場,球員和球迷繞場慶祝,過後,我隨一大批鐵粉步行回家,十幾公裏地,一點兒不覺得累。從進場開始,我關閉手機,切斷跟外界的一切聯係。走著走著,人越來越少。經過一條胡同口,我打開手機,借路燈查看。我姐打了不下二十通電話。

他講不下去。她默默地劃動船槳,欸乃響著。

他說,我父母走親戚,難得回家打車,出車禍,送宣武醫院急救。我還在球場歡呼的時候,我爸媽被抬進醫院,還活著。我在球場繞場慶祝時,我爸媽還活著。一直到我走出球場,走了五公裏,他們還活著。

她默默地劃動船槳,欸乃響著。

他說,姐姐怨我,眼神恨不得把我活吃掉。她結婚,不讓我露麵。記得出事的第二天,北京提前下大雪,推開窗戶,我看到的不是雪,是老天流下成冰的淚水。我父母,在大北京,十三不靠,倆平頭百姓,對我,做到了父母能做的一切,我呢?

她的頭扭向一邊,聽任小船飄蕩。

第三天,他們開往最終目的地。他們交談不多。他們住下的小鎮,黑石板小徑,古拙建築上的燈飾,宛若童話世界。

晚餐後,他們走進一家酒吧,他們是唯一一對東方麵孔的人,引起所有人關注。台上美麗的舞者熱情似火,台下觀眾舉杯高呼。他們點了威士忌,混合型,她講解一番,他們先聞後喝,留在喉口片刻,緩緩讓它滑下。

舞蹈表演結束,剛才放鬆喊叫的男女,一個個拾起凝重的麵具,酒吧歸於安靜。

她向他道歉,說,白天不該跟你提足球。對足球,我是小白一枚,不懂瞎問。

他說,沒關係。說出來也好。這事不光彩。我從來沒跟人說過。

她舉起手中的鬱金香杯,說,放下吧,你父母會原諒的。

他舉起杯子,說,謝謝,我放得下。那事不久,我一個人下深圳,有幸給一個好老板打工,他轉移到北京,我跟著回北京。我們公司不太賺錢,待遇還行,我一個人過,生活不成問題。隔上一段時間,攢夠了錢,出國旅遊,一人行,愛走人少的地方。

她問,從此不看足球?

不看。錯過了世界杯歐洲杯,中超的的現狀一無所知。回你一句話,不愛足球的男人,不是真男人,給你說對了。

她嫣然一笑,說,我收回。你,挺好的,像男人。

他們明天就要分手,他們交換了地址。他請她來北京一定找他,她請他下深圳一定找她。講完,他們的目光恍惚,像酒吧微暗的燈火,動且無聲。

他說,回國後,直接上班,還是先回老家?

她說,上班不可能,我的破嗓子賣東西,賣不動。回家,想到過,不想回。

他問,你父母都在老家?

是的,都在。

你比我好,你有家可回,我無家可回。

她輕歎一口氣,說,我是有家難回。我無法原諒我父母。

他直直地望著她。

她說,我有個弟弟,從小被我爸媽寵得厲害。弟弟不爭氣,讀書讀不好,老跟人打架。我成績不錯,考大學不成問題。高中快畢業,爸媽突然告訴我,家裏的錢不夠,供不起我讀書,還說,一個女孩,讀書有啥用?他們催我快出去打工,早走早賺錢。我沒辦法,跟幾個老鄉去廣東,先在惠州的三星公司,後來轉到深圳,接觸過國際貿易。每個月,父母給我打電話,就一件事,開工資了,別忘記給家裏寄錢。這個,我勉強能接受。不能接受的是,弟弟時不時張口,要我給他買這買那,我不答應,他告狀,我爸罵我一通,罵得好難聽。

他說,有點過分。

她說,我做直播,找到了最好的發揮平台,做得好的話,一個月能賺十來萬。爸媽聽到,胃口變大,要我為弟弟買車,為他們買房為弟弟買房。為父母,我答應,為弟弟,我不答應。我爸媽趕到深圳,闖進我的公司,當著好多人的麵,罵我不孝,我當時跳樓的念頭都有。

他說,太過分了。

她說,弟弟前世修的福,娶到一個好老婆,她家做裝修,家境很好,弟弟全部歸還了我的錢,還說將來給我在深圳買房。爸媽開通多了,給我打電話,不提錢的事兒,改成催婚,說我嫁不出去,他們在村裏沒法混。我知道,以前的一切,就是缺錢,可父母不能那麽對我呀。每年,我最多回家一次,偏不選春節,春節我出去旅遊。

他說,是,錢不是問題了,很多問題不存在了。

她點頭,說,我反省過,他們住鄉下,規矩多,我不在乎,他們必須在乎。他們有自己的難處,比如,哪有女孩上了年紀不嫁人的道理?我不是不準備和解,我想找一個理想的時機。今年過年,弟弟給我發了視頻,一張桌子,給我留了一套餐具,我媽說,回來吧回來吧,缺你多冷清啊,過年不像過年。我差點哭了。我絕情,算不上好女兒。

他說,放下吧。原諒你父母。

她低頭,良久,掏出手機,手指飛舞,按“發出”鍵。

他的微信收信號響起,他摸出手機,看到她的短信:請你陪我回一趟老家,行嗎?

他的手微顫,迅速回複:不勝榮幸。

她發了第二個短信,把回複亮給他看,說,我媽的。她媽媽的回複是三個豎起的大拇指,加一句:太好了,快點發男孩的相片。

她問,發嗎?

他說,等著真人秀吧。

他自己再發一個短信,她沒有聽到自己手機的鳴響,略顯困惑。他遞過手機,指給她看,說,我給我姐發的:姐,我帶一個朋友,女的,來北京看你,看爸媽。

他說,兩個老人家看得到。

她點點頭,說,他們一定看得到。

 

###衷心祝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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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Foto 回複 悄悄話 好文,遠離了庸俗男女邂逅。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好溫暖的結局。可是這顯然不是吳式結局呀,我得先適應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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