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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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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官場《跳與不跳的邊緣》

(2021-06-30 09:31:00) 下一個

子夜時分,牛衛東看罷央視九套的一個節目,上好廁所,查看私用手機,見到微信上的更新小紅點數字不小。他加入大小群組,公私皆有,私人群組一天查兩三次。

他關閉手機,輕手輕腳走進主臥室,將它放在床頭櫃上的公用手機邊。公用手機必須24小時開著。他掀開薄被,直覺感到,微信上密集更新,一樁大事情正在發生。

他重新啟動手機。他的中學同學群正在傳播一條爆炸新聞:省公安廳常務副廳長卜建黨跳樓自殺未遂,目前正在醫院接受緊急搶救。

細節逐漸浮現:卜建黨前天被省紀委調查。同一天,廳刑偵總隊長接受調查。四天前,長江邊一座城市的公安局長被抓。九天前,省會已退休的公安局副局長被抓。

卜建黨的愛人、兒子和兒媳婦均被隔離審查。在他兒子家中,搜出兩億人民幣現金,八百萬美金,三萬港幣,黃金六公斤。另,同為公安係統的兒子家中藏有AK47衝鋒槍和64式手槍個一把,子彈900多發。從他愛人和兒媳婦處,一共搜到26張銀行卡,內存現金總計六千六百萬。

一個同學激動地宣布:我省公檢法反腐打響第一槍。另一個同學宣告:我省高頻率的官場地震拉開序幕,下頭餘震不斷。

身居海外的一個同學問:為何跳樓?即使被判死刑,注射比跳樓好一點吧?

牛衛東心裏罵一句,國外讀書讀成呆子。

一個同學答:水太深,怕自己扛不住,隻好先走。

一個同學附和道:舍己救人。

他的愛人爬起來,睡眼惺忪地問,怎麽還不睡?他說,出了大事。他背對著她,愛人從他胳膊的空隙處鑽過,說,什麽事?他端起手機給她看。她驚呼不已,說,窩案,要倒一大批。

那個海外同學繼續發問:家裏有槍有子彈,為何不抵抗?

一個女同學嘲笑道,你看了太多的好萊塢大片。中國行不通。

他愛人讀到,跟著罵一句,書呆子。

愛人拉亮燈,問,卜建黨你認識吧?

他說,認識,關係不深。她似乎有些釋然。她扣上睡衣的紐扣,說,一家貪,這回一鍋端。

同學群連爆新料。卜建黨在省城一共有十四套房子,出遠門開賓利豪華車,據說車和上海的一套房是長江邊那座城市一家房企老板送的。

愛人搖頭,說,弄來弄去就這些套路,下麵,就是女人什麽的,無聊透頂。

一個同學問:牛書記,您睡了嗎?您有什麽高見?

牛衛東輕聲哼一下。他成長於本市,是少有的由當地人擔任地市級主官的一個。自從榮升市委書記,他在因私人關係參加的群組一概不發言。一年一度的同學聚會他盡量參加,酒酣耳熱之際,說幾句體己話,現場幫幾個不大不小的忙。同學們為他自豪,對他敬而遠之,對他在微信上的沉默習以為常。

對同學求問高見,他照例不予理睬。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他退出聊天群。

愛人問,要不要給你做點吃的?

兩人平時都忙,很少在家吃飯,少有的幾頓,由愛人老家請來的保姆做。保姆在附近租房,除非特殊情況,晚上一般不過來。

愛人的熱心,他理當利用。他臉色沒變,心裏早已是翻江倒海。跟世界上最親的人吃頓夜宵聊些家常,多少能減輕壓力。他說,不餓。我們睡吧,明天都要上班。

熄燈之後,愛人望著天花板,小心地問,卜建黨到底為什麽什麽跳樓?

他說,搞不清楚。

她問,跳樓謝罪?

他答,恐怕不是,但不排除。以死謝罪是古風,日本韓國還遺存,中國自明清以來幾乎絕跡。我們信奉好死不如賴活。這些年,工作失誤自殺的我沒聽過,我想,絕大多數是政治上走到盡頭。

愛人說,我不關心政治,我覺得,最近自殺的官員挺多。

他說,比例上差不多,因為現在查處的官員增多。可能,我猜,審查的手段加強也是原因。

你的意思?

往死裏整。

愛人沒再說話。他覺得自己說太多,覺得自己的政治修養有待加強。他以為她睡著了。過了十來分鍾,愛人問,卜建黨是誰的人?

他說,馬平書記。

馬平長期在本省任要職,在書記任上退下,進京擔任閑職,本月初被中紀委拿下,事先無任何征兆。

他看不到愛人的臉,但保證,愛人的臉煞白。

馬平書記是牛衛東政治上的貴人。根據近些年整治官員的套路,大樹倒下,依附於大樹的小樹花草都難逃厄運,區別隻在時間次序。一般而言,整治是先下後上由外及裏,達到敲山震虎的功效。但是,紀委也有從上而下的先例,根本原因,是讓官員捉摸不透牌理,增添敬畏感。

卜建黨被查,絕對不止於與公安係統。卜建黨在省裏屬官二代,父親曾任省檢察長,是馬平書記的大學同學,在大西北共同奮鬥過十年。卜父去世較早,馬平視卜建黨為己出,不加掩飾地提攜。馬平被拿下,卜建黨被調查,作為馬家軍一員,他牛衛東的好日子屈指可數。

卜建黨的事如野火,點燃了他的同學圈,點燃了其他的信息傳播源。過了十多天,有關傳聞戛然而止,網絡一片和諧。這意味著他牛衛東可以高枕無憂嗎?當然不是,根據對曆史和當下形勢的研判,他相信,表麵的平靜是暴風雨前的短暫轉換。

牛衛東從可靠來源得知,卜建黨的確被查,的確跳過樓,被轉移到另一個偏遠省份,異地接受進一步審查。省裏派的調查組秘密進駐,開始找人談話。他想,自己是不是該活動活動,不能坐以待斃。

這天一早,他走進辦公室。秘書給他端來信陽毛尖泡的熱茶,遞上當天的日程安排,問他是不是需要調整?這個安排,他昨天和秘書商量過,秘書詢問,是例行公事,顯示對老板的尊重。

秘書想必早已知道馬書記和卜廳長的事,想過一旦牛衛東出事他自己的前程。牛衛東在官場混跡多年,眼神不可謂不毒。他用心觀察秘書,看秘書是不是在服務方麵、言語方麵、肢體語言方麵表現異樣。幾天觀察下來,秘書還是那個秘書,無可挑剔。官場實實在在鍛煉人,往好裏說,堪稱百煉成鋼,泰山即倒而不動聲色;往壞裏想,大批有為男兒逐漸成機器人,公開場合,一個模子,毫無個性。

今天,他要在自己的辦公室見四個人。在辦公室見人,來人和事由記錄歸檔,隻為將來經得起審查,不落下結黨營私或違法亂紀的口實。

第一個要見的人,姓蘇名港平。事由:支持蘇港平主持的公益項目,為社會弱勢群體輸送溫暖。

蘇港平走進來,不客氣地拉椅子坐下。他四十多接近五十,濃眉大眼,兩條長腿坐著局促,屁股使勁,硬把椅子後移了幾公分。

他客氣地問,你父親蘇書記身體還好吧?

蘇港平說,過得去。不甘寂寞,最近跟一個網絡大V幹仗,鬧得老頭比較鬱悶。

他問,為什麽事?

蘇港平說,屁大的事,不說了,掉份兒。你有興趣,讓秘書幫你搜搜。

牛衛東的案頭擺了一摞書,他抽出一厚本,是最高領袖談治國理政。他蔑視地說,一派胡言。越沒水平越敢顯擺。懂什麽治國理政?國家越辦越糟。

如此放肆,牛衛東聽來卻暗喜。蘇港平臭名在外,還能自由活動,還敢放肆發聲,證明他父親尚有能量,證明他本人尚有能量。對蘇港平,他抱有一線希望。他目前處境危急,必須四處求救,說不定哪根稻草可以救命。

為要不要見他,牛衛東頗費思量。

蘇港平是官二代,父親曾官至某省常委兼省會書記,文革前大學畢業,乘改革開放的春風,入選“第三梯隊”,從工廠黨委副書記起跳,跨年跳躍,跳到省級。當領導的時候,穿布鞋,騎自行車,被媒體讚為“黨的布衣幹部”,風光過一陣子。離休之後,在老幹部圈子裏非常活躍。

秘書心細,為蘇港平的來訪,打印了一些從網上搜集的材料和截圖,不加任何評論。他理解秘書的苦心,暗示他當心蘇某人。

蘇港平借改製賤買國企入手,插足房地產,從本省打入全國,先後成立上百家公司,輝煌時獲得“三無公子”的稱號:公司無數,朋友無數,身家無數。通過一係列資本操作,反複收購,反複抵押,套現跑路,遇上法律麻煩就注銷公司。即便如此,他名下的公司尚有十來樁民事訴訟未結。他敢吹,說自己大專畢業,公司為他服務的北大清華生如雲,常常說“清華北大,不如膽子大”。

網絡上出現過“蘇港平出手,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惡之花結不成善之果”,“吹出的牛比內蒙古的草原還多”的嘲諷。牛衛東鄙視蘇港平這批官二代,對國家無江山情節,一門心思肥自己。

這會兒,蘇港平說話慢條斯理,聽意思,為公益項目,他找過相關部門,找過主管官員,一路聽到合作的承諾,但普遍不作為,不踢臨門一腳。

他抱怨說,我反複給他們講,國家富,是每一個人的富,處在盛世,不對弱勢群體伸出援手,對不起先烈,對不起曆史。

牛衛東心裏冷笑,等他先開口,提台麵下的要求,再視情況,提出自己的要求。

本市有個文化項目,基礎好,請到外來的神仙包裝,在全國引起反響,引來一批批尋求合作的投資人。他以為,蘇港平衝著這個項目來,吹出運作上市、創造漲停等美麗泡泡。如果蘇港平提出,在他確定蘇港平能助他轉危為安之後,他打算成全美事。

蘇港平提的要求,令人大跌眼鏡。

蘇港平有個朋友,聽名字是女性,看上本市和市管縣中小學貧困營養餐的項目。從項目中可能賺得到錢,但有關規定嚴苛,每分錢是辛苦錢,等於大雷陣,真正懂門道的聰明人根本不會碰。

蘇港平為這個項目找他,一,表示他格局低,低到隻認錢不計風險;二,表示他識人能力下降,居然為這種項目卷入其中;三,表示蘇家的威勢不再。上一代為“屁大的事”跟大V開戰,第二代隻能為窮學生的口中餐費心機。

牛衛東迅速斬斷請他助一臂之力的念想,同時,他感到被侮辱。為蠅頭小利闖入市委書記的領地,是不懂事還是得知什麽準確消息,從一個行將溺斃的人頭上抓一把頭發?

牛衛東斷然說,這個項目,不該找我。這完全歸市政府管,市教育局可以拍板。

蘇港平說,找過教育局,他們跟我打官腔。

牛衛東無名火起,說,一定是你們的資質不夠。中小學生,是祖國的花朵,祖國的未來,提供給他們的服務,尤其是盤中餐,不但要達到國家標準,而且要達到國際最高標準。你還有什麽事嗎?

蘇港平被嗆到發懵,回過神來,無頭無腦說一句,我爸爸在威海休養的時候,見過某某某。

某某某是新聞聯播裏麵才能聽到的大人物,已離任,餘威尚存。

牛衛東等蘇港平說完。

蘇港平說,你的事,還有回旋餘地,可能安排到省總工會,可能轉到人大當委員會主委。

牛衛東問,某某某點了我的名字?

蘇港平說,目前還沒有。我是說,某某某說得上話,我爸跟他聊得特起勁,我催我爸一下,爭取一下比等死好。

蘇港平似乎在某座神山昏睡百年,剛剛下山,以近似政治幼童的智慧染指驚濤駭浪的政壇。他以前在商海的輝煌不是極其幸運,就是最近受降維打擊,智商斷崖式下降。

牛衛東站起來,說,你的公益項目,你的貧困營養餐項目,找我是走錯了門。請你代我向蘇書記問好,祝他安度晚年,不要瞎折騰,不要晚節不保。

蘇港平目瞪口呆。這恐怕是從他沒聽過的語言,他高大的身形顯著縮小,夢遊般離開辦公室,忘記帶上門。

牛衛東感覺被蒼蠅叮了一樣惡心,同時,體驗到一種變態式的痛快。徹底放開,享受做人的自由!

隨後,他參加了兩個短會,市長主講,他作總結性發言。市長緊挨著他坐。可能是自己多心,他發現,市長看他的神情發生變化,從稍稍仰視變成平視,一兩個肢體動作的幅度過大,好像有俯視的成分。照這個趨勢,鄙視恐怕不遠。他瞥一眼桌上自己的名牌,心想,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拿走。市長該在倒計時,盼望這個名牌換上他的大名。

市長目前處在安全地段。他的靠山穩如泰山,他的朋友遍天下,包括佛界。他自己的政績在全省中等偏上。如果牛衛東出事,即使市長不能順位接班,至少可安坐市長寶座。

下一個要單獨見的是盧潔雲。牛衛東的心情略略好轉。她現任市府某局局長,下一站據說是某富裕縣委書記。她的來訪事由,填寫為:匯報省裏舉辦的脫貧攻堅工作講習班。

盧潔雲走進辦公室,他不由得站起來。她畢業於體育大學,籃球專業,身高接近180,在這個南方省份當領導,走到哪兒都比大部分男人高,非常引人注目。

她穿平底皮鞋套黑絲襪,短裙,無袖襯衫外罩一件絲質長袖衫,頭發染了幾點紫紅。平時她多穿中性衣裝,換裝帶有媚態,道是不愛武裝愛紅妝。

他看一眼她身後的門,她乖巧地走回去,關上再打開,留下更大的縫隙。他稍仰脖子,對她說,穿得休閑,今天不上班?

她說,昨晚才回市裏。省裏領導一再強調講習班的重要性,我必須搶在第一時間向你匯報。

她一本正經地匯報,他一本正經地聽著,時不時點頭,提醒她,重點放在落實,落實務必到實處。她肉感的嘴唇動著,她的乳峰起伏著,他浮想聯翩。那張嘴,跟他親密接觸過多少次?那個掩藏在衣服下麵豐饒的肉體,跟他交合過多少次?

三年前,他還是市長,帶一個招商團訪問歐洲幾國。在意大利,當地僑領請吃飯,一個接一個給他敬酒,決意要灌醉他。他心有不悅。市府秘書長為他擋酒,不勝酒力。投資促進局長重感冒,自顧不暇。盧潔雲時任市府黨工委副書記,挺身而出,身高壓倒來自浙江溫州的僑領們,一杯杯白酒下肚,麵不改色。

招商活動圓滿結束,歐洲給他最深的記憶,不是威尼斯的水波,不是杜塞爾多夫鵝卵石鋪就的街道,而是鶴立雞群的盧潔雲仰脖痛飲的英姿。她是團係統的人,背後自有引路人和靠山,每逢市常委會定奪人事,隻要盧潔雲在名單上,他就是可靠的讚成票。她幾次請他吃便飯,他一一推掉,說她擔負重任,是黨的信任,是她工作能力的體現,如要感謝他,最好的感謝是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

一次下基層,他們同行。公事之後,她主動表示,附近就是她曾經擔任體育老師的中專,請他過去指導工作。他當然說不,但上了她開的廣本車。經過校門,她並沒有進去,一路向西,越開越遠,介紹說,東南角的地方,有一處不錯的小森林,氧吧十足。經過森林,她並沒有進去。他不追問,車到底要往哪裏開?上車的那刹那,她手扶方向盤看他的眼神,他篤定,她想跨出關鍵一步。

她的手法如行雲流水,她肯定不是“初犯”。他在乎嗎?一點也不。略有姿色的女性身處男人占壓倒人數的官場,日子並不好過,壓力山大,他真心有些同情。盧潔雲是引人注目的女性官員,在該市儼然名人,跟她春風一度,等於跟名人上床,何樂不為?

她在一個新開發的小區有住所,淺裝修,擺了最基本的家具,陽台外是幾方水田,唯一個性化的物件是她帶領中專女籃奪得聯賽冠軍的集體照。她指著照片說,那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刻。

她說,這套房是她家親戚的,一時顧不來深裝修,把鑰匙交給她,讓她在繁忙工作之餘有個安靜的歇息地。家具雖然簡單,冰箱裏的存貨充足,各色飲品齊全。他提議喝一杯酒,她說不行。他誇她的酒量,她說是在基層拿命搏來的。他們喝著冰咖啡,四目對上。

她的雙人床隻有一張枕頭。她從衣櫥翻出一張新枕頭,翻出一雙新女式拖鞋,說這裏沒有第二個人來過。他們脫光衣服。她像熟得正好的蜜桃,渾身上下散發體香。他抱住她,她強健的骨骼透出力量。她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人,用“英武”形容比較貼切。他心有不安。她是不是設局?如果事發,現今媒體的傳播可是一秒萬裏,他的政治生涯就將走到盡頭。

位高權重,多少人羨慕他,貌似要啥得啥,全不知,高處風寒,即便抱得美人歸,反而瞻前顧後,搞不好提前陽痿。

兩人站著,她給他壓迫感。躺下之後,聞著她身上的香水味,差距感消失。他們找到罕見的合拍,交合十分完滿,兩人意猶未盡。在其後的一年裏,他們私會多次,不談工作,不談人事。他發現,她的住所奢侈品增多,以名牌絲巾和名牌包為主。她說,她平時不敢穿,怕影響不好,有空自己來,對著鏡子過一把模特癮。

市人大通過她的局長任命之後,他們自動斷了肉體關係。

這會兒,盧潔雲的匯報結束。他用了幾個“非常”做總結,非常重要,非常及時,非常具有指導性,等等。她打開手機,一一記錄下來,說在本局的貫徹執行中,要不斷貫徹幾個“非常”之語。

他們在演戲,演得天衣無縫,局外人無法想象,他們曾是床第間的親密夥伴。他不相信盧潔雲隻是來匯報。她有更重要的目的。

她亮出真正的目的。她愛人想做點業務,公司已經成立,手續一應俱全,主管部門的批示正等著局長批準。這位局長,是牛衛東在縣上任職的部屬,關係非同一般。她說明,她愛人做正經生意,遵守一切有關法律,目前已經拿到合作意向,就等主管局正式放行。

他勸她,現在做生意,時機不對呀。

她說,我知道,方方麵麵都盯得緊。我也勸他,勸不動,反而做我的工作。我最後答應,為他疏通一下,不請客不送禮,憑真材實料,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她的眼睛多出幾分柔情。他不由得心動。放在十年前,領導幹部們的黃金歲月,他或許會打發走隔間坐的秘書,和她在附設的休息室放開手腳做愛。

他說,我理解。你愛人是幕後英雄,你們的女兒是他一手帶的吧?

她說,是。這是根本原因。我對他有愧,家庭基本不管,女兒基本不管,家裏辦成旅館。很多群眾不理解,以為我們當幹部的一切光鮮亮麗,他們哪裏知道,幹部是最苦的行業。

他不客氣地說,你的思想不太對頭,好像有怨氣。我們是黨的幹部,為黨為民,沒有小我,怎麽能說對愛人有愧?我告訴你,那些出事的官員,動輒拿對家人有愧來辯解,你是明白人,當心,那種心態往往是犯錯誤的先兆。

她用力點頭,說,我一定記住你的教誨。

他提起桌上的座機,不假思索地按了一組號碼,接通局長的手機。局長問他有什麽指示。他望著盧潔雲,簡短地說,有個A公司的報告壓在你那兒,你一切按規定處理,節奏快一點。

他放下電話。盧潔雲站起來,伸出大手,他握住,再壓上一隻手。她說,你還好嗎?聽說調查組在找人談話。

他說,還好。對你,還是那句話,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該是你的跑不掉,不該是你的別多想。

她望著他的眼睛,深情地說,牛書記,你幹的幾年,比前幾任幾十年的成就都大,功在人心。我愛人的生意做得起來的話,我這個官也不當了,沒意思。我們都是黨的親生兒女,摸爬滾打,幾十個春秋,中國成為世界老二,有我們一份血汗,犯不著把我們當漢奸賣國賊那樣管理,搞得人心惶惶。我早幾年覺悟就好了。

他手掌加力,說,永遠不晚。

她走到門邊,打開門。從背後望著她的豐臀,他有些不舍。它曾經坐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要出事,失去的遠遠不止兒女情長。

她回轉身,欲言又止,最後說一句,頂住。

他想,如果她被迫(或自願?)揭發他,他有哪些短處被她抓住?思前思後,他不必擔心。他們的“通奸”行為,天知地知沒人知。他在常委會投她的票,不是利益交換的結果。這次為她的愛人說話,同樣不是利益交換的結果。

中飯在市委機關食堂吃。他要了一碗陽春麵和一盅肉餅湯。他坐六人桌,基本是單人桌,市委秘書長或者秘書有時陪坐,其他官員陪坐就是談工作,吃得比他快,吃了就閃人。

他吃的時候,麵無表情地掃視食堂。一排排桌子,一群群官員,無人高聲喧嘩,貌似埋頭吃飯。他肯定,無數雙眼睛從四麵八方射來,猜測他的最後命運,猜測新書記開啟新時代的麵貌。新時代中,他們中許多人的官運將被觸及。

他回到辦公室,回了幾個公務電話,開著手機走進休息室,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

下麵要見的是季美強,飼料集團公司老板。事由:美麗山村建設。

季老板做動物飼料生意,見人偏喜歡談風雅,說他從某某名校拿到EMBA學位,從某某書法愛好者協會拿到一等獎。前些年,牛衛東幫助季老板遊說本省山區走出去的一位院士,同意在飼料公司設立院士工作站。這是掛名的買賣,公開的秘密,但各方皆贏。季老板從此隔三岔五來拜訪,儼然成為市委的坐上賓。

季老板一身黑,黑西裝,黑襯衫,黑皮鞋,黑頭發微微染霜。他略略弓著腰進來,給他呈上一卷書畫。展開,是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虎虎生氣”。牛衛東屬虎,顯然是專為他而寫。

季老板介紹說,寫字人是一位老一輩革命家的貼身衛士,在北京書法界小有名氣,九十多歲,頓頓喝白酒,身體賽過小夥子。我向老人說起你,老人說你後生可敬可畏,宣紙鋪開,一氣嗬成。老人特意問要不要留上款,我說不必,牛書記懂行。

季老板簡要介紹項目,在一個深具文化底蘊的村落,建立永久文化交流會址,為最高領袖的“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的最高自信”的宣示辦一點實事,屆時將捐助三百萬,懇請牛衛東屆時到場指示。

牛衛東說,問題不大。叫你公司的辦公室主任跟我秘書對接一下。你大手筆,我理當支持。

季老板怪異地笑著,說,可以說是捐助,也可以說是二次分配,既然如此,場麵上弄得漂亮一點。

這個民營企業家,別看他長得五大三粗,是個耐尋味的主兒。

他“火線入黨”,提議將支部建在公司,公司設立黨總支,他全票當選副書記,正書記是外請的退休廳級官員,一隻眼睛大一隻眼睛小。旁觀者的感覺是,正書記的工作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公司被統戰部樹為民營企業黨建先進單位,牛衛東前去考察,在黨員活動室帶領一班人麵對“黨員學習園地”上的黨旗宣誓,旁聽總支成員“紅紅臉,出出汗”的民主生活會。

牛衛東內急,不得不上廁所。集團公司董秘引他上樓,指明哪間是男廁所。經過一間房間,門沒關緊,他隨便一瞅,隻見裏麵一張供桌上麵,兩盞紅燭正燃,上麵端坐彌勒佛、觀音和關公。牆上一幅巨幅照片,季老板和一群穿紅軍裝的“民營經濟代表人士”在大別山幹部學院門口合影,女士們擺出向前衝鋒狀,男士們齊刷刷敬軍禮。

他們的關係更上一樓,是給季老板的父親祝壽。季家在當地是望族,清朝出過巡撫,民國出過部長。建國之後,季家運勢中落。季老板本人在鄉下長大,嚐盡世態炎涼,居然有人拿他名字是問,“美強美強,是不是希望美帝強大?”

最近二十年,他家運勢反轉,再度上升。他在本市設立最大的飼料廠,解決了上千人的就業。牛衛東一概不參加婚喪嫁娶等等私人活動,不符合身份。季老板一再邀請,點明,他是納稅大戶,賀壽是虛,支持民營企業為實。牛衛東隻好去,但申明在先,以個人名義,不要渲染他的政治身份,不喝酒,一小碗壽麵。

季家的賀壽場麵恢宏。專門搭建的舞台,策劃人在台下忙前忙後,有限電視台請到的男女主持人一唱一和,好幾個攝影師長槍短炮,威風凜凜,一台搖臂攝像機赫然其中。

季老太爺偕兒子走紅毯,顫巍巍地發言,一半的篇幅講兒子,講兒子怎麽從一家小作坊起步,發展成國內聞名國外敬重的大企業。壽星拉著季老板,口齒不清地唱了一曲《我和我的祖國》。

季老板沒有特意介紹牛衛東,但敬請他坐主桌,壽星右側。到場的許多人認出牛書記,相繼要來表達敬意,笑容滿麵的季老板一一擋下。

壽宴請了歌舞表演。五位從杭州請來的東歐外模隊走秀引起轟動。她們穿得清涼,白晃晃的大腿散發肉香。牛衛東注意到一個女孩,台步穩定,肌膚質感,眼睛圍著她轉,並與她對視數秒。好多客人找女孩合影,給她喂蛋糕灌酒,她使勁甩開。

第二天,季老板安排女孩和牛衛東私下見麵。牛衛東犯下人性脆弱的錯誤,居然答應,隻為一嚐洋妞。女孩叫歐琳卡,烏克蘭人,大學畢業後找不到工作,來華打工已有兩年,能講比較流利的普通話。

歐琳卡鼻子高,嘴巴大,接吻得從嘴側麵,身體的氣味強烈。她情緒緊張,哭過幾次,讓他興致全無。做過愛後,問她有什麽要求,歐琳卡搖頭。她給牛衛東發了一張穿旗袍打陽傘的照片。出門後,他馬上刪除。

這會兒,季老板身體前傾,低聲問,市裏的班子什麽時候動?

這個老板,手伸得太長。他不客氣地訓斥,你是老板,我管不到你。但你是中共黨員,你不知道黨的紀律?人事安排是上級領導的權責,你瞎打聽什麽?

季老板說,是是是,不是黨員也管得到。黨領導一切。我不該打聽。葉總,葉小丹的事知道嗎?

葉小丹是本市江景集團的老板。牛衛東問,什麽事?

季老板說,昨天晚上在家吃飯,三個紀檢人員把他帶走,當著他老婆和女兒的麵。葉總當過兵,脾氣大,天天遊泳,身體壯。他不合作,跟他們有扭打動作,一直喊叫。葉總的事,隻有很少人知道。我們幾個不敢發微信,怕反過來害他。

葉小丹原在體製內,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下海,那麽多年的風風雨雨安然度過。他和剛落馬的馬平書記是摯友。

牛衛東的腿發軟。

季老板抱怨說,紀檢也是,帶人調查就好好調查,偏偏玩花樣,開會時從主席台帶人,婚宴上從主桌帶人,殺一儆百,我理解。闖別人家裏,吃飯的時候帶人,嚇唬兩個女人家?過分哪。

牛衛東沉默。

季老板說,我們私企日子很不好過啊。被抓的老板越來越多,莫名其妙死掉的越來越多。原來保證說不追究原罪,現在不但追原罪,還要追祖宗八代。我們季家,解放後不明不白死過十多個,我們經不起第二次。

牛衛東不再沉默,再次訓斥他,你越說越不像話,你想影射什麽?你自己幹淨,不怕鬼敲門。黨和政府不會冤枉一個好人。

季老板冷笑,說,他們要是來我家抓我,我不會那麽聽話。我什麽苦沒吃過?鄉下搬過屍體,現在天天聽豬仔慘叫。最多就是一死,他們別想從我口中挖出什麽。

牛衛東端詳季老板,掂量他,覺得他不像在逞英雄,心裏不由得湧出敬意。

臨走的時候,季老板弓下腰,帶著歉意說,牛書記,對你講一些知心話,一些過激的話。我是忍無可忍。我們這一幫千萬富翁億萬富翁,說原罪都有原罪,缺乏廣泛的民意支持,上麵說滅就滅,賤如野草。今天,當著你的麵,我不想打官腔,不想當兩麵人。牛書記,你是好官,就算組織誤解,我保證,為你說好話的大有人在。

他們緊緊握手。牛衛東心想,說不定,這是他作為自由人的最後一麵。季老板的捐款儀式,他大概率無法出席。

他想,如果季老板被迫(或自願?)揭發他,他有那些短處被抓住?和歐琳卡的事。所幸,他們過了一夜,他對她不再有興趣,歐琳卡沒機會向他伸手。即使季老板暗示,他不會出賣,真的招供,不過是作風敗壞,不至於罪加一等。

最後一位,黃得平,鄰省一個落後地級市的副書記。他們相識於中央黨校地市幹訓班。這次黃得平隨市黨政代表團,到本市學習考察,“以此翻開兩地全麵戰略合作新篇章,建立“一家人”共贏的良性互動,形成“1+1>2”的乘數效應。”

他的來訪,事由填寫為:請示本市黨政代表團回訪。

黃得平屬官場另類,學曆優異,敢想敢說,黨校同學以他為中心形成圈子,聽他講古論今,臧否人物,鋒芒畢露。他出身硬,出道早,因了他的大嘴巴,官途卻不平坦,在副廳級位置上呆過五年,因超齡,已沒有希望升正廳。

      簽訂兩地戰略合作框架協議那天,一幹男性官員不約而同,穿西裝不係領帶,白襯衫解開最上麵那顆扣子。牛衛東和對方書記站C位,黃得平站在對方團隊第三位。儀式結束,雙方碰杯祝賀時,黃得平悄悄說,給我安排個時間,我們聊聊?

黃得平是炮筒子,屬狗的他吐不出象牙。目前氣候不對,和他見麵並無必要,鬧不好,引火燒身。

不過,於公,他們可以談合作,經得起可能的質疑;於私,他自己為最近的風雲變幻倍感憋屈,再聽黃得平開講,說不定得到某種價值千金的啟示,有何不可?

這會兒,客套一番過後,黃得平問牛衛東,我們難得見麵,對話是取主席台模式還是宿舍模式?

他們在黨校學習時,寢室緊挨著,多次坦誠交流後,他們把說官話稱作“主席台模式”,把說知心話稱作“宿舍模式”。

他說,宿舍模式,莫談國事。

黃得平從牛衛東案頭的那摞書,抽出最上麵的那本,讀了書名,說,你老兄跟得緊,天天研讀老大的雄文。

牛衛東說,一天一讀,不犯錯誤,黨內規矩,你還不懂?

黃得平“哧”地一笑,說,某人動不動訓示,我們要講規矩。說得好,說得對,從最上麵做起呀。我說,他才是黨內最不講規矩的人,好規矩一個一個破壞,連憲法都敢動,盜國者也。為了什麽?為了做到死而後已。我要問了,你可以做到死而後已,省長為什麽不可以?市長呢?鄉長呢?

牛衛東說,別胡說,別妄議。

妄議?牛書記,我問你,黨章第一章第四條是什麽?

是什麽?

黨員的權利,一共八項,第三項,黨員有權利“對黨的工作提出建議和倡議。”另外,黨章特別講明,黨的任何一級組織直至中央都無權剝奪黨員的上述權利。1992年,小矮人南巡,強調作為普通黨員,他有權利說話。按現在標準,那可是最大的妄議。妄議是個什麽怪物?黨章裏找不著,馬恩列斯毛的著作裏找不著。哪兒來的?黑道。思想,定於一尊,談什麽黨員權利?

這番話帶有強烈個人情緒,非常危險。雖然辦公室的門已被秘書關好,非常時期,隔牆到處是耳。牛衛東後悔不該跟他見麵。

牛衛東勸他,牢騷太盛防腸斷。你就吃虧在嘴巴上。說正經的,正廳能解決嗎?

他斷然拿手橫著一切,說,完全沒戲。正因為如此,我該說的就要說,我不怕失去權力。怕什麽,到時候到哪個大學當個客座教授,安全著陸。

牛衛東說,就算拿到,我看保不住。你的大嘴一開,學生的舉報信淹死你。

黃得平想了想,搖頭,從那摞書中抽出一本,念了書名《帶頭過好緊日子》,答非所問地說,跟你說個故事,真實的哈。一個省機關的正廳級幹部退休,在原單位附近的湖邊散步。單位很多人住在湖邊,很多人沿著小道散步。猜猜,那天見著他躲開的人有多少?

牛衛東說,猜不出來。

黃得平說,22個。聽起來好像不多。單位的正式編製一共67個。刨掉從來不散步的人,刨掉家住別處的人,比例非常高。在位的時候,他老人家一踏上小道,一路鳥語花香,一路阿諛奉承。他說,那天的感受,比被雙規比坐牢還恐怖。

這一說,觸到牛衛東的痛處,他掩飾著說,老人家以為自己受到天大的委屈,拿雙規坐牢當笑話講。

黃得平說,就是。現在是無限追責,沒入土之前,閻王爺隨時會來提人。他那德行,我看經不起審查,一查就垮。

牛衛東問,何以見得?

黃得平說,說個故事,真的哈。我跟省紀委的兩個處長吃飯。兩個閻王,不陪不行。一個處長喝高了,摟住我,說我千萬要一心為黨為民,千萬不要落到紀委手裏。我說,我從來就是一心為黨為民,哪天你們抓我,能把我怎麽樣呢?能讓我血口噴人噴自己?告訴你,我爺爺是老革命,北方局的老地下工作者,提著腦袋為黨工作,國共兩黨的招式我都聽過。處長兩手往外一甩,酒氣熏天地說,給你兜個底,隻要進來,不管哪路神仙,北方局的孫子南方局的孫女,我們幾下能讓那些想當許雲峰的人變成甫誌高。開始,一個個氣焰囂張,嘴巴比雞巴硬,哪裏肯輕易就範?再兜個底,我們不用酷刑,但有辦法讓人開口,家事醜事倒個底朝天。那些高官,人上人,一下成階下囚,痛哭流涕,你以為是沒辦法?才不是,是實實在在的痛心。

牛衛東說,這個我完全相信。所有,那麽多人跳樓。

黃得平說,一跳百了。不跳,進去了比跳樓還痛苦。

牛衛東猛地迸出一句,你會跳嗎?

黃得平說,跳。樓是拿來住的,也是拿來跳的。我不想寫他媽的萬言懺悔錄,我沒那麽low,給我出生入死的爺爺丟臉。這些年抓人,他們用的手法,分明是羞辱人。我要以死羞辱他們。死之前,我要留萬言遺書,結尾“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

牛衛東冷笑,說,別開玩笑。

你以為我開玩笑?我已經寫得差不多了。定稿給我的小朋友保存。

小朋友?男性還是女性?

當然是女性。世上男兒已無一人。你要不要一份?

我?別開玩笑。你準備怎麽處理萬言遺書?

我這邊一跳,她那邊推送,向所有平台推送。看他們怎麽辦。我希望他們如實通報,不要動不動拿抑鬱症開脫。

牛衛東說,抑鬱症是個好托詞呀。

黃得平說,難以服眾。出事前,台上台下,人前屋後,威風八麵,哪有一丁點抑鬱?你呢,萬一到那一天,跳還是不跳?

牛衛東麵不改色,有氣無力地說,喊完“毛主席萬歲”下墜的時候,後悔怎麽辦?不說笑話了。天地良心,我沒什麽可查,談不上跳不跳。

黃得平冷笑,說,好自為之吧。記不記得,前幾年,為了一個吃月餅的破事,權威機關發表長文,中心意思,月餅看起來不大,處理不當就比月亮還大。我當時覺得好笑,拿月餅說事,不是閑得慌就是手太長。我錯了。我現在的體會是,黑的能說成白的。

起身之前,黃得平說,我聽到一些傳聞。你沒事吧?

牛衛東的腿發軟,口氣堅定地說,沒事。你也要注意,萬馬齊喑非好事,百鳥爭鳴都是禍。你呀,正不正廳沒什麽,爭取安全著陸。等一等。我送你一樣東西。

他從辦公桌抽屜裏拿出一盒信陽毛尖茶。黃得平很不以為然,說,你小看人,拿這個打發我?

他說,我天天喝,牛衛東禦茶。

黃得平掂出分量,說,禮輕情義重。我也放到辦公室,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長江水。哦,今天,多說了幾句,權當狂人日記。有話要說,隻對你說。

牛衛東認同一個說法,官場上無真朋友。黃得平是離真朋友最近的官場人。

他想,如果黃得平被迫(或自願?)揭發他,他有哪些短處被抓住?他們的談話,或者說,黃得平的獨白,超過妄議,句句構死罪。天知地知沒人知。黃得平像說到做到的硬漢。那些捕快不得不忌憚三分。

晚飯陪中央政府某部司長吃飯。牛衛東和市長率一隊要員作陪。司長在北京屬小小官,到了基層,搖身一變成“中央領導”。本市和幾個兄弟市力爭一條新辟高鐵線在本地設停靠站,司長帶專家組考察,事關重大,接待工作來不得絲毫懈怠。

場所選在高檔酒店的大包廂。為了遵守廉政紀律,接待不搞隆重宴請,采自助餐模式,不上酒,以軟飲料代替。大家煞有其事地碰杯,說盡場麵話,氣氛難比前些年的喧鬧。市長的話最多,講了幾個當地人說普通話的笑話,多少活躍了氣氛。

從大包廂去取食區,要經過幾座雅間。他端著空盤,經過一座雅間,隻見裏麵幾個當地官員勾肩搭背,擠在一起,市長站中間。市長說了什麽,眾人會心地笑。一個官員無意回頭,看到牛衛東,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包括被抓個正著的尷尬。下一個鏡頭,他們齊刷刷轉頭看他,清一色擠出笑臉。

牛衛東預感,危險向自己步步逼近。

飯局結束,司長大人打官腔,市裏的優勢明顯,其他市也有長處,部裏一定本著公正公開公平的原則,全麵衡量,從大局出發,充分照顧不同地區的發展要求,做出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決定。

 表態不痛不癢,恐怕照搬司長大人在兄弟市的表態。他隻能這麽說,下麵的人隻能聽天由命。

上了自己的小車,司機問,牛書記,回家?

這是例行問話。近幾年,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參加過重要飯局之後,眾官員各自回家。俱往矣,他們既不能陪領導去唱歌跳舞,也不能鑽進某些場所自己逍遙。本市官場傳一個說法:晚上九點以後,全市的幹部家庭吹熄燈號,城裏的夜晚靜悄悄。

他沒有及時回答司機的問話。他心神不定。

上車不久,接到季老板來電,他眉頭一皺。季老板說,又一個退休的副廳級幹部被帶走,姓勞。

勞是罕見的姓,這些年,本市隻出過一位勞姓高官。他也是馬家軍成員。

牛衛東預感,今晚該輪到他。他對司機說,不,先到辦公室。他不想被人從家中帶走,不想被人從主席台帶走,他希望,他能從容地在一個他感到舒適的場地告別官場。

車停在辦公樓前,他囑咐司機,先回家,不用等,需要用車會及時通知。

司機跟了他六年,牛衛東的話含帶溫情,前所未有,令他一再回味。

走進辦公室,他打開所有的燈,燈光通明表明他在工作,表明他心中坦蕩或無所畏懼。他機械地整理辦公桌,每個抽屜的文件理好,案頭的書摞整齊,各色筆擺好,把一串抽屜鑰匙放在桌上。他希望,辦案人員搜查時,對他的坦然留下敬意。

他默坐很久,回顧自己的一生,試想,如果哪一段可以重來,他會做什麽,不會做什麽,願意跟誰多聊一會兒,願意對誰說感謝或道歉。

他想起自己的家人,活著的,故去的,一個個在他腦海中閃現。對愛人,他有溫馨的記憶,他有隱瞞的秘密。愛人作為醫生,一心撲在工作上,沒功夫沒興趣介入他的政治,享受他的非法所得。作為一個犯錯誤的高級幹部,沒把愛人牽進來,是對愛人最大的擔當。

愛人好久不用打夜班,這是她當書記夫人少有的好處之一。他給愛人打手機,簡單一句,今晚,我回不去。

回不去,可做多種解讀。愛人沒感覺異常,慣性理解,他今晚有工作。類似的話她聽過多遍。隻有等他徹底消失,收不到任何信息和電話之後,她才會感到大事不妙。

女兒已經長大,在澳大利亞工作,前途似乎不壞。他給女兒打手機,打過三次,三次沒人接。他希望,有關機構放過他女兒。

他對自己的秘書非常滿意。他後悔,為什麽不早一點為秘書安排出路?他鍵入秘書的手機號碼,最後一個號碼遲遲不按。此刻不宜。秘書不該為這個電話做解釋。

今天單獨見過四個人,除了蘇港平,他默謝盧潔雲、季老板和黃得平。非常時期,他們敢於見他,敢於說出格的話,顯示出非凡的勇氣。或者說,他們裝逼太久,各自走到臨界點,爆發人之初性本自由的人性?

想到他自己。

他該被法辦嗎?應該。他拿過不該拿的錢財,睡過不該睡的女人,辦過不該辦的事,應該法辦。但是,他該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嗎?不應該。

進了審查程序,他無法保證自己的最終表現,但他無法接受自己痛哭流涕,見人就咬的嘴臉。他的官運、命運將進入黑暗隧道,苟活的意義何在?

那麽多官場小說,那麽多官方通告,那麽多懺悔錄,那麽多網絡傳說,迄今為止,他沒有讀到一篇翔實記錄官員被帶走前的心聲,走進官員高樓一跳前的心靈。他們無一例外被打上標簽,五毒俱全甚至六毒俱全,罪該萬死。盧潔雲說,官員都是黨的親生兒女,摸爬滾打,幾十個春秋,中國成為世界老二,有一份他們的血汗,他們為什麽要以羞辱的方式帶走、長時間消失、直至定罪?黃得平說,他要寫萬言書,交給小女朋友,事發後公布於眾。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寫下,他的女朋友是不是真有膽量推送,想法值得尊敬。

他自己,已經寫不出來。

他走到窗邊,打開雙層窗玻璃,外麵一片漆黑。他在三樓,每層樓的天花板挑高,絕對高度相當於一般住宅樓的五層。他回頭望一眼辦公桌後的高背沙發椅,椅子下麵裝了四個小滑輪,不那麽靈活,用力拖才會移動。如果拉到窗下,如果踩上沙發椅,他不用力蹬的話,椅子會很牢靠,支撐他奮力一跳。

他把椅子拖到窗邊。他腦海中演練,開門如果看到紀檢派的“包公”,他疾步後退,跳上椅子再空降的連環動作。他認為,隻要他不癱倒,他完全來得及。

電話鈴沒有急促響起,敲門聲還沒有輕輕傳來。他還有時間思考,跳,還是不跳?

+++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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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江郎山閑話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博主的好文。完全同意其他精彩的評論。
“樓是拿來住的,也是拿來跳的。”
樂寧 回複 悄悄話 從這個角度寫官場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視角極佳,加上幹淨的白描手法,極具震撼力,難得佳作!可敬可賀,謝謝分享
浮雲馳 回複 悄悄話 太有意思了!新官場現形記啊!或者是體製現行記。他們自然不是道德清白者,但也絕不是十惡不赦之徒,他們是體製的中堅力量,以一種渾水摸魚卻又積極向上的態度工作著。最喜歡那句“他們裝逼太久,各自走到臨界點,爆發人之初性本自由的人性”,真是既反諷又真誠!
hprlhprl 回複 悄悄話 沒有官場的經曆或細致的觀察 很難寫出此文 尤其是1天見的4人 背景不同 訴求不同 寓意也不同。
很期待下文!我猜牛衛東可能沒跳 也沒請喝茶 但是影響到了 畢竟他的“屁股”不是完全幹淨的。
Jiajia28 回複 悄悄話 很真實也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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