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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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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裏的秋天》

(2018-11-15 09:04:23) 下一個

第一章

      一個暖風熏人的秋日,穆國民比約定時間晚半個小時到某會所。

      會所位於洛杉磯城中心一家銀行大樓的第46層,需先乘電梯到32層,經保安驗明正身後,換乘一台專用電梯直達。會所前台的接待小姐記得他,衝他一笑,說,穆先生,好久不見。

他照規矩,掏出會員卡,晃一下說,你說的對,我好久沒來,會所的福利錯過好多。下次續卡,會所應該給我打折。

小姐公事公辦地接過他的卡,掃了一眼,說,謝謝。我會告訴我的領導。

      循著長長的過道,他左轉朝裏走。地毯是新的,顏色不太理想,稍帶俗氣且刺眼。會所乃精英薈萃之地,不缺錢不缺人脈,換地毯理應挑上等的,工人請資深的,怎麽能成問題?不會是管理層理財失當吧?

他的不快稍縱即逝。會所本就是社交平台,成員個個曾經滄海,對豪華的外表反倒缺乏敏感。會所是自己的小圈圈用,門麵差點有什麽關係?

      現在是上午十點不到,會所裏的人不多,他在過道遇見兩個會員。一位是比佛利山莊的刑事辯護律師,一位是世紀城動漫公司的老板。他們站在過道,頭湊得鐵緊,商談軍機要事。看到穆國民,猶太律師首先打招呼,穆,好久不見,去哪兒瀟灑了?穆國民戲謔說,剛從監獄出來。律師麵色不驚,說,你應該找我,有我在,你一天都不用蹲。

他們寒暄幾句,各奔東西。他進了麵朝帕薩迪納市方向的一小間,他的好友夏偉已先到一步。

進這家會所,需要一位現任會員類似擔保式的引薦。穆國民的引薦人是一位香港人,報關行的老板。穆國民是夏偉的引薦人,兩人關係之深可見一斑。夏偉有律師執照,經過“血腥的原始積累”—此為夏偉的原話,轉行搞房地產開發。

      他們沒有握手。他在夏偉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你也太著急了,天天催,我老婆問,找你的到底是男還是女。夏偉傻笑,說,你怎麽回答?穆國民說,當然是女的。夏偉說,哪天你老哥真的找女人,我保證火線上打掩護。

      長得像中學女生的招待過來,穆國民沒看遞過來的菜單,要了一杯水和一盤草莓小蛋糕。夏偉什麽也沒點,說來之前已經吃過。

      穆國民走到大玻璃窗前,俯瞰摩天大樓腳下的風物。他喜歡這一視角,高高在上,笑看芸芸眾生。夏偉站到邊上,說,風景不錯,百看不厭。可惜,洛杉磯的地過度開發,政府的條條框框太多,再也玩不出多大花樣。穆國民說,所以你要拉我去德州投資?夏偉說,怎麽,不願意?有財一起發,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穆國民很快吃完蛋糕,夏偉拿出準備好的開發方案,給他詳細說明。

      夏偉看中了德州達拉斯以北的一塊地,從最遠點上高速隻需七分鍾,西麵靠湖。他的計劃是,以一個億買地,建一批豪華住宅,在周邊配套建一條商業走廊,引進各式高端店家。

      穆國民問,這塊地怎麽看中的?

      夏偉說,一個朋友拉我看的。他在華為的分公司幹得不爽,轉到德州儀器公司,軟件工程師,混到中層。他愛德州,說德州地大物博東西便宜,發展空間無限。他遊說我,為什麽不到德州大幹一場,把德州的房價抬高,向洛杉磯紐約看齊,對廣大德州人民可是功德無量的善事。給他這麽一說,我多住了幾天,自己開車到處轉悠,轉到這一處。我找當地政府談,他們把我當貴客,答應讓我們定那個小區的命名權。媽的,“中國人站起來了”喊了多少年,我頭一次體驗到。老哥,告訴你,兄弟我像碰到絕色美女,一見鍾情,二見就進洞房。

      穆國民說,難怪,你的臉色有異樣。

      夏偉把方案拿起,指頭彈著薄塑料皮封麵,說,老哥,怎麽樣?一起再玩一把?

      穆國民問,怎麽個玩法?

      夏偉說,買地一個億,我們哥幾個自己解決大頭,隻缺七百萬,你得出馬。你不做這行,找你,兄弟我是萬不得已,心裏急,那邊的地價說漲就漲。開發方麵的基金,我準備兩條腿走路,一條路,到大陸找投資人,投資回報之外加一張綠卡,投資移民的意思。另一條路,在美國本土找投資人,回報率提高一個半點。這樣配資,移民投資人會比較放心,像真正的開發案。

      穆國民點頭。他開始喜歡這個方案。

      夏偉說,老哥,買地的錢,你準備拔幾根毛?

      穆國民本能地走低姿態,說,沒毛可拔,你還不知道我的底細?

      夏偉說,老哥,別逗了。就是知道你的底細才找你。說吧,報個數。

      穆國民說,我不逗你,手頭的現金真不夠,不是今天要明天就能提的。

      夏偉從靠牆的小辦公桌裏拿出白信紙和兩支鉛筆,推到穆國民跟前,說,老哥,不說,寫會吧?來來,寫,這兒寫。

      穆國民笑起來,說,不寫就不放人?

      夏偉說,沒那麽便宜。不寫就砸開玻璃,從這兒推人下去,46層,怎麽的也是粉身碎骨。

      隻寫不說,這是他們之間的一個小把戲,以前玩過幾次,樂在其中,說是複古,學西北的老農民。

      穆國民想想,在紙上寫了鬥大的“1”。夏偉看了搖頭,把“1”杠掉,填了個“7”。穆國民搖頭,劃掉,重新寫了個“2”,夏偉改成“5”。兩人對視片刻,穆國民寫了個“3”,夏偉在旁邊添了一個大勾勾。

穆國民準備投的是300 萬美金。

    夏偉說,寫下來好,省多少廢話。咱們是親兄弟明算賬,我會請專家盡快把投資方麵的文件做出來,你正式簽文件之前,我建議你讓律師把把關。等方案到位,老哥你到大陸幫我們把項目推推,弄一票投資人進場。

      穆國民表態說,放心。

      夏偉說,就這麽說定。

      他站起來,一邊穿外套,說,我得走了,待會兒有事。你多坐坐。

      穆國民說,就坐一會兒。車堵,早走晚走差不多。

      夏偉問,晚上陪嫂子?

      穆國民說,還能去哪兒?我跟她在一起的機會不多,當然要多陪陪。

      夏偉說,模範老公,沒說的。

      夏偉走出門,聽到他在走廊跟一個人打招呼,然後說,我跟你們介紹介紹。跟他站在門邊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性,中等個,鵝蛋臉,一套正式的上班服裝,上白下黑,麵料考究。夏偉對穆國民介紹道,這位是張虹,會計師;這位是穆國民,大老板。

      穆國民跟她握手,說,幸會。她的手白皙精致,柔若無骨。

      她說,幸會幸會,穆總。

      他以為她也是會員,做會計師應當相當出色。他說,會所最近搞的幾次活動好像沒見過你。

      張虹說,我哪是會員,夠不上資格。

    夏偉在一邊解釋,她是一個會員帶過來談事的。我跟張虹以前打過交道,年輕有為,精通本職工作,屬於國稅局挑不出毛病想一把掐死的那種會計師。

      張虹微笑著說,看你說的,我到底算好人還是壞人哪?

      她看著穆國民,說,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慢慢聊。

      夏偉隻好又進了房間。他說,不簡單的女人。

      穆國民問,怎麽個不簡單?

      他說,杭州人,家在上海,嫁老外來美國,後來離婚,現在是單身貴族,追求的男人可以組一個陸軍師,包括不少老美。

      穆國民說,知道得這麽多?你沒追過吧?

      他搖頭,說,沒,追也追不上。她現在的合夥人做過我的會計師,台灣人,國民黨將軍的後代。他招她入夥,打算把她拿下,把會計事務所辦成夫妻店。弄半天,拿不下來。這個女人厲害,很有手腕。那位老兄一點不恨她,誇她是個真正的職業人,業務做得滴水不漏。

      穆國民說,的確難得,長相也不錯。

      夏偉說,怎麽樣,也動心了?

      穆國民隻是一笑。

    夏偉說,江南水鄉泡大,水色就是好,到了美國,選擇餘地更大。在中國,女人過三十歲就到頭了,沒折騰的本錢,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的多的是。到了美國,她過五十歲也不怕。美國人看不出東方女人的年齡,反正就顯年輕。所以呢,女人來美國好,機會大,周期長。

      穆國民說,好了,不是說你還有事,怎麽說起女人就沒個完?

      夏偉說,人家還在外頭,總得找幾句話說說嘛。你是模範丈夫,錢多膽小,說你是和尚,我倒是不信。

      夏偉說得沒錯。穆國民有老婆不知道的幾個小秘密。生意人,滿世界跑,常在水邊跑,哪有鞋不濕的道理?那幾段小插曲,從頭到尾,絲毫未動搖過他的婚姻。怎麽說呢,屬於瞎胡鬧吧。

      夏偉走後,穆國民在會所轉了轉,跟幾個晚到的熟人互通近況,然後開車回家。高峰期已過,路上照舊堵車。他打開天窗,新鮮空氣夾雜著都市的喧囂倒灌進來。腦海中,他試著回放夏偉投資項目的細節。項目立意好,地段佳,夏偉的操作能力強,運氣好的話,這項投資能獲得可觀的回報。給夏偉300萬,不多不少,完全丟了不至傷筋斷骨,何況,怎麽可能完全丟掉呢?

      公路上的噪音太大,他關了天窗,打開收音機,調到古典音樂頻道。電台正在播放西貝柳斯的《芬蘭頌》,是他百聽不厭的曲目,聽的次數多,他能辨識出十分微妙的演奏。

洛杉磯地盤大,人口超過一千萬,收音機頻道眾多,隻有一個古典音樂頻道。他是這個台的忠實聽眾,每年給洛杉磯交響樂團捐款,大名掛在“洛杉磯交響樂之友”的名單中。對古典音樂,他是真心喜歡。他覺得,賺錢跟音樂不矛盾,生意人可以是古典音樂愛好者。三年前,他給國內家鄉的第一個愛樂樂團捐過數目不小的款,獲得“儒商”和“離家不離家鄉”的美譽。

      聽了幾分鍾,腦海跳出張虹的臉蛋。她是江浙人,皮膚好,臉上掛笑。夏偉說她的追求者甚眾,他一點不懷疑。他接觸過好幾個會計師,覺得他們呆板,不苟言笑。張虹應該屬於會計師中的異類。她的眼波流彩,表情生動,好像不太容易坐得住,她靠什麽抵擋住會計工作固有的枯燥?

      下了高速,右拐,向本市的工業園區駛去。本市地處洛杉磯縣的東南角,距機場和港口都有二十幾分鍾的車程。他是貿易商,手頭握有幾宗在大陸銷路良好產品的獨家代理。因為業務需要,公司經常得辦出口的通關手續,報關行等等相關公司都在機場或碼頭附近,跑進來不是太方便。關係不錯的生意朋友講過,你是做貿易的,進口商差不多都在中國,地點選的不對呀。你的門麵要麽離機場或碼頭近,要麽往華人集聚地靠,你兩不沾,物流成本高,不合理。

      他在同一個地點蹲了十好幾年,第一桶金第N桶金從這裏淘出,風水好得不得了,搬什麽搬?作為生意人,深知運氣的重要,他的運氣迄今流轉順暢,沒有打斷的理兒嘛。

      他的公司緊挨著一家大銀行的分行。分行門臉小,服務的對象就是公園區的大小公司行號。他戲稱這家銀行是穆家錢莊,出出進進,感覺就在自家的院子。他跟它十多年,經理和客服換了好多撥,他的戶頭巋然不動。他和太太進門辦事,到處看到笑臉,經理每次都要陪一下,鹹的淡的總要找幾句話扯。

      公司入口,辟了十幾個停車位。他喜歡停在最東頭的那個位子,久而久之,它成了自己的專用位,號稱“總統泊位”。熟悉他的人來訪,見那個位子空著,幹脆不入大門。現在,那兒已經停了一輛黑色的奔馳。那是太太葛曉藍的車。太太才是真正的老大,老大駕到,他得禮讓。

      公司起步那些年,葛曉藍幾乎天天跟他泡在公司,兒子托付給嶽父母關照。兒子讀小學後,成績一度不太穩定,公司的生意進入正軌,他勸她,公司稍稍放一放,兒子的事隻有她能搞定。她從此不定期來公司。等到兒子懂事了,自己的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了,她倒習慣了比較放鬆的生活節奏,想來的時候就來看看。

她是女人,白手起家,深諳打工者的心理。在公司,穆國民建立了足夠的威嚴。葛曉藍來了,手不空著,帶幾袋家製的或朋友送的小點心,招呼辦公室的人嚐一嚐。跟人聊,她少談公事,主要嘮嘮家常。即便如此,公司的大小事她洞若觀火,點撥幾句,穆國民不能不聽。

      他自己的辦公室設在最深處,是個套間,外間給公司秘書艾蜜。穿過走廊,他得以經過所有員工的辦公室。他立了個規矩,員工辦公室的門上班時保持敞開。有些員工私下發牢騷,說上班也應該有隱私。他的回答是:大家來公司上班,公事淩駕一切。你先告訴我是什麽隱私,我按個案處理。

經過物流部,看見葛曉藍和員工在一起。她回過頭,衝他一笑,又跟員工聊。物流部經理的桌上擺了幾袋小點心,撕開了,這是葛曉藍帶來的,大家已經分享過。妻子過了四十歲,定期做保養,身板和氣色本來不錯。今天不知怎麽的,他覺得妻子的背部有些佝僂,麵頰有些凹陷,整體缺乏生氣。

秘書艾蜜正在接電話,對他微微點點頭。她還是穿得那麽清涼,開領低,露出不少的胸膚。艾蜜是菲律賓人,有華人血統,正處在離婚狀態,有一個兒子在一所記不住名字的學院修運動康複,據說就業出路會很好。

艾蜜是一個朋友推薦的。用艾蜜,葛曉藍不是很放心。艾蜜半老徐娘,風韻不減,個性開朗,男人跟她閑聊會覺得渾身舒坦。她非常能幹,一個頂仨,處理文書,跟人吵架,樣樣在行。葛曉藍不懷疑老公會犯傻吃窩邊草,但是,有一段時間,她來公司很勤,接近幹擾了穆國民的工作。穆國民直接點破,說,你這麽不放心,要不把艾蜜開掉?

葛曉藍覺得自己傻。她自視甚高,高過許多女性,到底,她逃不過庸俗。她對穆國民說,我錯了。

穆國民與艾蜜相安無事,保持純粹的上下級關係。

對待員工,他做得很好。薪水從不克扣,獎金往高處發。一年幾次,他請全體員工吃午餐,地點在倉庫。大家隨便坐,輕鬆狀態中,他要求員工對公司的各個方麵,包括對他這個老板,提出意見,提出改進方案。好的意見和改進方案,他笑而納之,並對那個員工給予獎勵。依靠這個製度,穆國民贏得了人心,贏得了威信。

穆國民的辦公室麵積挺大,大班桌靠窗,背後是深藍色的絲絨窗簾。門的右首,擺了一組淺色沙發,角落立了一台中號冰箱,裏麵放了各色飲料和啤酒。關係近的客人來,他讓客人自己挑飲品,關係更近的朋友幹脆就一起坐沙發,一邊喝一邊談公事。接近酒店商務套房的擺設,穆國民有自己的用心。在輕鬆的氣氛中談事,氣氛對頭,事情不是更好談嗎?

右邊牆上,掛了三幅放大的照片。一幅是某家中餐館,一幅是某座教堂,最後一幅是他抱著兒子為公司開張剪彩。前兩幅是他後來補拍的,拍的時候,浮想聯翩,按快門的手直抖。有朋友問起這兩張照片背後的故事,他說,那是我打過工的中餐館。那年頭,沒打過餐館不算真正的留學生。這間教堂嘛,算我的藝術照,拍得還行吧?你仔細瞧瞧,夕陽之下的教堂尖頂,會不會讓你體驗出人生的精妙與難測?

他已經是大老板,怎麽說都行,問的人隻不過找個話頭,哪會跟他細究?實際上,餐館使他忘不了那個台灣經理說的一句話:你在這裏呆不久,你不屬於這種地方;教堂拒絕他的借宿要求,他被迫在小車裏熬了一個晚上,那種不愉快使他痛感,一個人可以被逼到死角。

      他坐下來,簽了幾份文件,打了幾通電話。艾蜜提醒他,大陸的毛老板來過幾次電話。毛老板是女強人,在上海開寵物食品店,通過穆國民進口美國出產的食品,行情好得很。她的個性直當,不問時間,摸出電話就撥號。他是獨家代理,毛老板嚐試過繞開他,直接找廠商交易。廠商不為所動,並告訴穆國民。穆國民沒往心裏去。做生意,誰不追求最大利益?換了他開實體店,他也會動毛老板一樣的腦筋。

國內現在是下半夜。毛老板是個幹勁十足的人,印象中,好像不需要睡眠,整個人賣給了生意。他電話打過去,響了一聲就被她接住。她想在南京和無錫開分店,想增加進口貨櫃數量。她讀到新聞,洛杉磯港口的工人又在醞釀罷工。她問穆國民的意見,罷工會不會成為事實。穆國民說,這次不會,別過度擔心。

毛老板結束談話,照例一句客氣話,什麽時候來上海,我要好好招待你。上次招待得不夠。

穆國民照例客氣回去,說,還不夠好?每次都像接待國家元首,太破費。我都不敢找你了。

放下座機,他打開手機,漫不經心地瀏覽。他的心緒不太寧。他想出去遛遛。正好,葛曉藍走過來,說,我先回去了。他問,回去?不一起吃中飯嗎?她說,昨天跟你講過,今天我要和朋友在帕薩迪納的玫瑰園喝茶。他拍拍腦袋,說,你是講過。瞧我的記性,怎麽給忘了?

她和幾個朋友隔上一段時間約會,喝英式下午茶,輪流做東,地點不重複,覆蓋整個南加州。她們很把這樁事當大事,提前好些天就開始討論該穿什麽衣服帶什麽帽子。葛曉藍已有十多款帽子,每次帶的不一樣,聚會的次數增加了,正在考慮上哪兒再買幾頂。

穆國民不幹預妻子的個人生活,她有時間,他們不缺這份錢。他願意聽她講聚會的感想,願意看她用手機拍的海量照片。妻子長得不錯,韶華年已過,他嘴巴還得抹上蜂蜜,誇讚她長得如何出色。心裏,他對她們幾個姐妹人過中年不服老,過度依靠化妝和衣裝的做法不以為然。

一次聚會,其中一個朋友帶了兩個來美國旅遊的晚輩。晚輩比她們年輕二十多歲,穿著隨便,合影中,把這幫阿姨們比得黯然失色。穆國民這麽想,沒敢這麽說。妻子不再年輕,他自己也不再年輕,自己不是太在乎自己的相貌,女人可是非常在乎,在乎別人的評價。換了別人對自己的老婆講不三不四的話,他不會輕饒。

她有幾個小圈圈,“帽子會”算其中一個。她的朋友圈,都是不一般的人物,開日本餐館開美容院的,當收租婆的,當特大款熟女級情人的,一個個過得光鮮亮麗。除了葛曉藍,好像每一個都走過複雜的感情之路。她們都說葛曉藍是唯一的正常人,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都沒有,真是讓人羨慕加嫉恨。葛曉藍開玩笑,說是要保持這幫朋友的友誼,自己得製造某出男女之間的戲,向大家看齊。穆國民說,那咱們試試?葛曉藍正色起來,說,你呀,且行且珍惜吧!

    “帽子會”裏,再衍生出一個小圈圈。業餘時間,葛曉藍培養出一個愛好,動手做家用的小裝飾品,茶杯的托盤哪,洗手間的掛飾哪,她親自設計圖樣,在網上學製作。成品出來,她掛到網上賣,或者到洛杉磯城中心的藝術小區,問那兒的店家有無興趣收購。她忙半天,時間和精力的成本,大大超過她難得的幾次出售所得。“帽子會”的幾個姐妹參加進來,隔一段時間聚會,互相鑒賞和提高。

      他陪她逛過洛杉磯城西的藝術小區,老式的建築,衣裝奇特的特色人物。在一家賣現做啤酒的酒館裏麵,他們吃好飯後玩遊戲,打乒乓,瘋了一回。他們沒買多少東西,他看中了一款家用拖鞋,現場讓繡四個英文字母,一隻鏽兩個,分別是他們姓名的頭一個字母。他買了兩雙,當成他們的情侶鞋。

這會兒,葛曉藍提醒道,記得早點下班,別讓人家等太久。

兒子帶同校的女朋友宋嘉瑩一塊兒過來,計劃在家呆幾天。宋嘉瑩漂亮,乖巧,勤快,實在討人喜歡。

他點頭,說,忘不了。兩個我都想馬上見。

他送妻子出門,目送她的車遠去。他不急著回去,自個兒圍著公司轉起圈來。這是他的一個老習慣。剛搬進來的頭幾年,他幾乎天天要轉一轉,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跟太太,接到大單收到大款的時候,兩人更要轉一圈又一圈。他們有太多的激動需要分享,有太多的感慨需要傾訴。見著落葉,他總要蹲下,一片一片撿起來,捏在手裏,等走到角落處的垃圾桶,他再丟掉。近幾年,可能是上了歲數,可能是對賺錢不再那麽心潮澎湃,轉圈的事兒漸漸被忘記。太太好像也不感興趣,除非他主動提出。

公司租用了三座建築,均呈長方形,牆體基色為乳白色,裝飾色為淺黑色。建築物後麵停放員工的機車,兩側停放大卡車。圍著三座建築轉幾圈,不至於走出滿身汗,腿腳的確得到實打實的鍛煉。

有時候,他會一個人走到背後,拉過一張椅子,麵對狼溪而坐,享受片刻安寧和陽光。狼溪屬於聖蓋博河人工引出的支流,自北向南,穿過洛杉磯郡。左右是一長溜工商用建築物,觀察一段時間,他發現數自己公司的人氣最旺,停放的車輛最滿。一年當中,公司隔上一段時間需要在周末安排加班,他們這邊停滿了車,臨近的幾家公司零零星星停幾輛,對比十分強烈。

這裏,他有時還能碰上房東。房東是來自黎巴嫩的商人,人極為精明,跟他談租約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活兒。但是,房東對租約的執行做得挑不出毛病,公司內外設施出了狀況,他立馬布置專人處理,不計較花費,深得穆國民的敬佩。他自己就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小打小鬧的雞腸幹不成大事。

房東給自己在附近留了一間小辦公室,過來處理完公事,喜歡搬兩張小梯子,一張放齊胸高的鐵絲網這頭,一張放鐵絲網那頭,一上一下,過渡到狼溪的健行道,纏好酒紅色的頭巾,一手舉一隻啞鈴,雙臂小幅度揮動,煞有介事地跑起步。等他氣喘籲籲地回來,穆國民照例要玩一個把戲,把這頭的梯子放倒,等房東求他幫忙架起,房東默契地配合表演。穆國民接過輕如鴻毛的塑料啞鈴,一邊說,你工作拚命,需要放鬆,真的。房東說,工作拚命,為的是你們哪。

他們會乘此再聊幾分鍾。

房東講過,中東連年戰火,世人隻當阿拉伯人是一群互相亂咬的瘋子,根本忘記了他們是何等精明的生意人。哪天戰火徹底熄滅,上億的中東人聯合起來,別說小小的以色列抗不住,整個世界也要抖三抖。穆國民沒有點破他。中東人怎麽可能團結起來?就算以色列被毀滅,他們之間的宗教衝突夠他們永世折騰。這是極為敏感的話題,講不好就是翻臉。

      這會兒,他貼著牆走。走了一小段,他覺得有點累,幹脆蹲下來,還是不舒服,一個屁股墩坐下。地上天天有人清掃,過往的車輛把灰塵帶來帶走,不算髒。就是髒,他也不管它。

      背抵著牆,腿伸直,收獲難言的愜意。他當了不短時間的老板,很有一票人的家庭生活壓在他的雙肩。他在美國在中國被當作成功人士,給這邊的政客捐款,給這邊的僑社捧場。他上過國內的電視上過國內的報紙,給同輩後輩做過講演,精彩的勵誌語言被當成標題。他的員工們,他在國內外的大小粉絲們,誰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就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坐在地上,全無名人的身段。

    一架直升機闖入視線,發出隆隆轟鳴。它一直盤旋,像是給地麵的警車輸送追蹤信息。警察在圍捕,不是盜賊就是凶犯,結局不外是是抓著了人或者讓人逃脫了。

這麽坐著觀察著,他湧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的,也是直升機在空中盤旋,自己也是仰望天空。那是什麽時候來著?什麽境地來著?大約在20多年前吧,喔,20多年了? 那時的我怎麽想得到會有今天!

時光啊!

第二章

兒子已經到家,上身脫得隻剩一條小背心,露出塊塊肌肉,走路帶跳。他癡迷鍛煉,中學開始上健身房,選大學的時候,州大現代化的健身房讓他邁不開步,說就它了。聽他女朋友宋嘉瑩說,他習慣不改,泡在健身房的時間比圖書館長。

兒子自己選了外州州大,農業經濟專業,認為美國的農業搞得非常成功,占人口百分之幾的人口養活了幾億人還大量出口,他想作深入研究。對兒子的學校和專業,穆國民兩口子不是太在意。他們在商場滾打多年,認為,生意人的最後成功與讀哪所大學選哪個專業關係不大。兒子的腦瓜子靈,擅長跟人打交道,是做生意的好料。對兒子的前程,他們不擔心。太不了,加入自家公司。

宋嘉瑩在廚房幫葛曉藍,一邊擺餐具一邊聊天。這是她第五次來,每次來,她主動在餐前幫廚餐後幫收拾,熟了,他們叫她小宋。她是成都人,早期海歸的後代,父親留在四川做軟件開發,生意做得很大,母親在當地一所大學教計算機。小宋初中開始在深圳讀私立學校,學校精巧,三個年級總共才六十幾個學生,同學中很多富貴人的子女。報考美國的大學,她也被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錄取,她沒去,主要是怕她家多花錢。

到他家,小宋沿用國內的叫法,稱他們為阿姨和叔叔。吃飯的時候,她的吃相好看,筷子刀叉等運用嫻熟。聽兒子說,她和她媽媽參加過西方禮儀訓練,老師是從英國私立學校特意請來的,一堂課上千塊人民幣。

她的飯量大,一頓能吃很多,來了幾次,自己會到冰箱找吃的。兒子說,小宋做派很西化,比自己更像美國人。在學校,她和兩個女孩同租一間房,屬於自己的空間很小,不過一張床加一套小桌椅。

穆國民和葛曉藍認為,小宋身為富二代,年輕懂事,十分難得,將來的前途光明。交這樣的女朋友,兒子能學到好東西。葛曉藍研究過小宋的五官,認定她是旺夫的命相。她說,我兒子要是娶了她,你們穆家就是兩代旺盛,穆國民,前世修來的福氣,知足了。

穆國民哪有不知足之理?公平地講,兒子好像配不太上這個女孩。以她的長相,家境和為人,完全可以找到比兒子強得多的男孩。穆國民是過來人,從不懷疑,男女之間,感情永遠排第一,外在的條件次要。等他們關係成熟,找機會見她父母。但願他們的關係能保持下去,直到把她娶進穆家。

席間,講到他們州大的新氣象。大學開學不久,出現了相當多的新麵孔,從中國大陸新招了將近九百人。兒子置身學生服務中心,覺得象是在中國城。小宋修的一門課,總共十五個人,大陸人占十二個。教授講話速度放慢,他們基本聽不懂。他們不提問,教授提問,他們隻能講“是”或“不”。

穆國民說,他們剛來,應該給他們時間適應。你們有空,應該幫幫他們。

兒子說,我願意呀,他們不願意。

葛曉藍問,這話怎麽講?

兒子說,他們喜歡紮堆,隻講中國話。有一個人說,他一天隻講兩句英文,還不是在課堂上,是在麥當勞點套餐,四個單字,“小薯條”和“大罐的”。

大家都笑起來。

兒子說,爸,有些中國人太有錢了。猜猜他們開什麽車?

兒子報了一長串豪華車的名字,其中的奔馳和寶馬算墊底的。他問,爸,他們可以開,我不能開,是嗎?

葛曉藍替穆國民回答,想都別想。

兒子開了一輛本田的起步車,一半的錢是他曆年的儲蓄,穆國民和葛曉藍出了另一半。他們沒想過要給兒子送高檔車。

問到他們的功課,兒子中等,小宋全優。兩個長輩誇了一通。兒子有點不服,說,她的A拿得有水分。

他解釋道,她的一門課,小組合作做課題的比重大,一個組五個人,她基本上不出力,好成績算集體的,她跟著沾光。

小宋說,我承認,我是打醬油的,但我是優秀的打醬油工。他們做事,我一會兒說,真了不起,一會兒說,要不要喝水,真的,沒閑著,也很辛苦。

兒子沒話,從冰箱裏倒來了四杯牛奶,一手抓兩杯,放在桌上。那是他的飲品,一會兒就見底。喝牛奶,他是牛肚子,從小喝到大,個子比穆國民高七公分,體重跟他扯平。他們讓他試過中學的橄欖球隊,全身披掛,體量跟黑孩子拉丁裔孩子分不出高低,跑動起來,他的劣勢顯現,經不起撞。兒子發誓要喝更多的牛奶,他們打起退堂鼓。再練下去,兒子落個殘廢怎麽辦?

兒子和女朋友先去附樓。他們在這裏過夜,穆國民兩口子不講半個“不”字。他們反倒覺得,這樣比住外麵好,年輕人多少會節製一些。

穆家的房子蓋在山頂,前主人是某省委書記的女兒,推倒重來,住不到幾個月就賣掉。房子走維多利亞古風,主樓中間挑高,附樓的後門接溫水泳池。主樓的客廳之大,足以住一般家庭的老小。除了臥室,用得最多的房間是娛樂室,可以在那兒跳舞,在附設的小廚房做點心,目前,是葛曉藍“手工藝會”的正式作坊。

九時準點,上門服務的按摩師扛著大包來了。她是波蘭人,已婚,以前練過體操,考了加州的按摩師執照,每兩個星期來一次。他們特設了一間按摩房,兩張按摩椅,同一顏色。一般葛曉藍先做,穆國民接著做。穆國民一個人做的時候,按摩師會把已經敞開的門再開一些,他覺得沒必要但可以理解,她要保護自己,她還要考慮葛曉藍的感受。

今天,她一身白,襯衣領微敞,透出些許肌膚。她的胸部飽滿,身體移動時,胸部湧動。有的朋友不理解葛曉藍的做法,怎麽讓一個性感尤物來家裏給先生做按摩?鬼知道她的手會往他身上哪裏摸,摸完了,鬼知道會發生什麽。葛曉藍不以為然,男人真要來事,我們女人怎麽看得住?男人這方麵的花花腸子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我們的確需要保健,請一個正規按摩師來家裏,貴是貴點,多方便哪。再說,我家老穆曾經滄海,一個按摩師算什麽?

這會兒,穆國民正過身,與按摩師麵對麵。她手頭忙著,額頭已有少許汗水。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扯。她說她老公最近又丟了汽車維修店的工作,原因是老板不尊重他,當著客戶的麵罵他。她家日常開銷大,一家的重擔又壓在她身上,感覺很累。早知道美國的生活不易,他們應該留在歐洲,去西歐的發達國家打工,萬一不如意,回祖國很方便。

她的手隔著白毛巾,在他的腰底下按,不經意觸到他的命根,他身體起了反應。她感覺到,撩了他一眼,手往上移。一會兒,她的手回到原處,謹慎又小心,對他的身體反應不多理睬。這一段,每次按摩都會發生,今天好像更強烈一些。

他想過,按摩師長得性感,正處在女人最成熟期,他們兩個人長期處在這麽近距離,她的手在他身體關鍵部位倘佯,有時無心,有時有意。他們的交談,有時接近調情。他要是或暗示或挑明,他很有可能能把她弄上床。問題是,然後呢?然後,不會有然後。越過了線,他們就不是按摩師和客人的關係,葛曉藍以女人的觀察力,很快會發覺。

他們談了那麽多次她的丈夫,她聽似抱怨,實際上,他們的夫妻情深。他沒機會見到她丈夫,卻對他有莫名的敬畏,打他老婆的壞主意,後果也許不是一般的嚴重。

葛曉藍敢請按摩師進家門,她的自信是對的。能花錢請按摩師到家,這不是一般人的消費水準。作為客人,行為要跟得上水準。他可能思想妄圖越軌,那不算什麽。他管得住自己的身體,麵對美色而不輕浮,所以他能有今日的成就。

她按摩完畢,收拾帶來的一套行當,放回那個大包。那個包足有裝兩個人的空間,她個頭不矮,包扛到肩上,頓時使她的人變小。他渾身舒坦,對她連說了幾次謝謝。

看了晚點地方新聞,他和葛曉藍攜手上樓休息。

他們有個默契,凡有客人來,他們會睡到主臥房。為什麽這麽做,許是想樹立某種門臉,證明,他們還是全方位的夫妻。他們的房子大,光主樓樓下就有兩套臥房。客人來了住附樓,無從知道他們的苦心。但是,他們還是這麽做。有些事必須做,做了,表示他們在乎。

算起來,他們分房睡已有五年。它是自然發生的。個人的習慣不同,分房睡有好處,最主要的,他們已經不再做愛。盡管他們都做過努力,終究難敵歲月難敵對彼此性欲的蝕失。類似的安排存在於成千上萬個家庭中,他們應不屬異類,所以,他們放棄努力不刻意改變什麽。共同經曆過這麽多,曆史悠久的夫妻之間,親情遠比性愛重要。

他們躺在床上,葛曉藍說,小宋的腦瓜子不得了,將來一定有出息。

穆國民說,我同意。我擔心,兒子配不上她。

她說,那倒不會。咱兒子有他的優勢,討女孩子喜歡。

論到兒子,他不想跟老婆爭辯。

娶上葛曉藍,是有那末一點故事。

二十多年前,他在洛杉磯謀生幾經波折,終於在一家中資公司謀了個好位置。某天,他心滿意足地坐在辦公室,隔著大玻璃窗,俯視10號公路奔流的車輛,覺得他該回一趟國了。

這是他來美四年後第一次回國探親。家人很高興,很自豪,親友們引來了一票女朋友,他一概否決,居然沒被抱怨。同學會上,有人拿《一個北京人在紐約》說事,問,是不是真實的?他沉吟著,另一個同學說,肯定沒普遍性。故事裏講的不是留學生,是那些到美國打工的,混得不如意的主兒。穆國民,我說得對不對?

穆國民有夠慘的遭遇,有難言之隱。他沒有看那出連續劇,隻好模糊地說,有些真實,有些不太真實。

一個在大學當講師的同學說,我看,現在播這種劇有政治考慮。中國人崇洋媚外,西方的月亮比我們圓,美國的月亮最最圓。政府要振奮民族精神,提高國民自信,最好的辦法,是讓在國外生活過的人多寫那邊日子不好過,時時刻刻思念可愛的中華。反正,我們這邊看的人,沒幾個有機會驗證。穆國民,你說呢?

穆國民沒什麽多說。

乘著心情大好,他專程去南京,拜訪他的大學老師,葛教授。他隻上過葛教授的一門課,深得欣賞,對自己有恩。

參加大學畢業分配,係裏給他兩個選擇:一是北京的中央機關,一是南京的研究機構。權衡兩個機會,他傾向去北京。

一次老鄉聚會,他送某同學搭公共汽車,馬路上偶遇葛教授。葛教授問起他的去向,他介紹了情況,說想去北京。葛教授想了一下,說,我覺得去南京更好。

穆國民說,北京是首都,中央機關,出國機會多。葛教授說,進中央機關,出國可不會那麽簡單,萬一單位卡住怎麽辦?去南京,出國也有限製,但是努力一下還是能出去的。

那時候,讀書人想出國想瘋了,很多事業規劃人生規劃圍繞著出國。穆國民已經在準備托福考試,幾經轉手的學習資料被他當寶貝藏著。

在一邊聽的老鄉加入進來,鼓搗說,去南京,哪兒容易出國去哪兒。北京有什麽意思,一年四季刮西北風,東西難吃得要死,月餅硬得能砸暈小偷。

葛教授笑了,笑得很難看,因為他的門牙之間縫隙過大。他說,哪裏聽來的神話?北京哪有那麽糟糕。我就是北大畢業的。

穆國民聽了葛教授的建議,放棄北京,到南京報到上班。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得到美國一位教授的麵試,拿到了留學的機會。出國前,他特地向葛教授致謝。

葛教授當時說,現在出去好,將來回不回來再說。不要信那些出國不歸是賣國的蠢話。楊振寧他們要是留在國內,說不定屍骨都找不到。現在他們是美國人,吃牛奶麵包,到中國來,按國賓接待,這怎麽解釋?小穆,在美國好好讀書,隻要有出息,別怕別人說三道四。

留學四年,穆國民拿到碩士,進了博士階段,一下子失去動力,幹脆休學,到洛杉磯找機會。出發前,他被當年麵試他的美國導師痛罵一通,罵他拿助教金等於糟蹋納稅人的血汗錢。導師震怒,就差讓他“滾出”辦公室。

現在見葛教授,他有點心虛,沒有一頂博士帽戴頭上,而且,走的還是非學術的道路。

葛教授搬了家,分到一套兩居室,在最高的六樓,不帶電梯。房子新,油漆味尚未散透。教授和師母很熱情,硬留他吃中飯。師母是快手,不一會兒整出一桌菜。穆國民簡述了他棄學的過程,葛教授惋惜地說,你應該把博士學位讀完,博士頭銜很寶貴,我們中國人特看重。

師母“是是是”地附和,然後說,我們家小妞在美國,你們要不要聯係呀?都是留學生,有共同語言。

穆國民知道他們有個女兒,從沒見過麵。這是他第一次來葛家,注意到客廳掛了一幀女孩的放大照片。女孩站在海邊的岩石上,白襯衫,一頭長發半濕潤。她的長相中等,卻有說不出的魅力。

葛教授說,對呀,我們家小妞在羅德島,讀羅德島大學,跟加州隔得遠,你們可以電話聯絡嘛。

師母把女兒的電話抄給他。

回到美國的當天晚上,他給小妞打電話。小妞比他晚來兩年,正在讀化學的博士學位,對未來有點迷茫。

小妞就是葛曉藍。他們開始遠距離交往。1995年秋天,她轉到南加州的一所州立大學,改讀工商管理碩士。那年的聖誕節前,穆國民向她求婚。葛曉藍成了他的妻子,葛教授成了他的嶽父。

二十多年過去,他們成家立業,成了眾人羨慕的成功人士,其中的經曆,不乏曲折起伏,種種滋味,隻有他們兩個自知。

此刻,他們難得地躺在一張床上,輕鬆自在地絮叨。

葛曉藍講了白天她們喝茶的趣聞。一個從東歐移民過來的藝術家給她們表演豎琴,那個指法那個表現力,簡直得到神助。她問藝術家,如果她感興趣,以她的年齡,現在學豎琴來得及嗎?藝術家可能沒聽過這樣的問題,結巴著答不出來,一再說,豎琴很難學但不是不可能。穆國民直接說,我看,豎琴就別指望了,學點別的。

葛曉藍說,一個朋友的老家了客人,一組三人,說是在家閑得沒事,一時興起,過來美國玩玩,接著還有去加拿大。這幾個算是富太太,口氣不是一般的大,說她們來,是瞧得起美加兩國,花錢可以,就是不能受氣。

穆國民說,她們怎麽啦,誰得罪她們了?

她說,還沒有。可氣的是,口氣那麽大,不住酒店,硬要住朋友家裏。朋友的新老公是老美,非常反對。朋友沒法子,讓她們住了兩天。

穆國民說,那幾個肯定招人討厭。

她說,就是呀。朋友曆數了她們的種種毛病,我們也添油加醋,說,大陸來的,錢有幾個,整體素質不是一兩代人培養得出來的。

穆國民說,你這麽刻薄。我們也是大陸出來的,我們的高素質怎麽算?

她打了他一巴掌,說,我們女人八卦,你聽就是,抬什麽杠啊?

穆國民閉嘴。

她說,快結束的時候,一個朋友忍不住,說她的第二任先生最近在沈陽被人槍殺。朋友向大夥兒一再道歉,說她不應該說這個,掃大家的興。她本不想來,想想,來了散散心也好。大家一勁安慰她,聚會拖了時間,黯淡結束。這個朋友是圈子裏長得最漂亮的一個,聰明,個性好,我們女人見了都會喜歡,可是,你看她多倒楣。前任出車禍死的,現任又死於非命。

穆國民沒接腔,心想她是克夫的命。講這種話,對這麽不幸的女人,他覺得不合適。由此,他想到妻子的旺夫命相,想到小宋的旺夫命相,他和兒子都算幸運之人哪。這個,他要倍加珍惜。

葛曉藍睡得快,發出輕微的鼾聲。她穿得很透,身體發出熱氣。這個肉體,他曾經迷戀過,眼下觸手可得,他的手一動不動。

穆國民躺在黑暗中,耳朵分外的靈敏,似乎能聽到後院落葉的簇簇聲,似乎能聽到車庫軟水器的嘶嘶聲。附樓隔得遠,兒子和小宋年輕,也許正在做年輕人熱衷做的事,象他二十年前那樣。如果他們將來結婚,安全走過幾十年,會不會一樣會變得彼此厭倦?

他努力讓自己的思緒從兒子移開,他以為,此時琢磨一對年輕人是對兒子和小宋的不敬。

他並沒有失去性欲。性欲在,對自己的妻子又提不起性致,男人不可避免會陷入困境。走出困境,出路在外麵找女人,買啊偷啊,兩項選擇都不好,因為,男人又會被推入道德的困境。走出道德困境,除非他離婚,除非他對道德說,別擋我的路,我不在乎你。

穆國民沒想過離婚,沒覺得有必要挑戰道德。生意做成規模的男人,基本上都親密接觸過婚姻外的女人。出門在外,他入鄉隨俗,不是沒跟著人胡鬧過。

兩年前,他跟兩個國內的生意人到法國鄉間買城堡。法國原來是封建國家,曆代王朝培養了一代代皇宮貴族,他們得到封地,在封地大興土木,建起了一座座鄉間城堡,即使後來國家共和了,這些城堡還是傳承下去。歲月流逝,貴族的後代無法承受城堡的開銷,要麽向往現代化程度高的都市,城堡開始在市場上流轉,一度達到上萬座。購買者起初是歐洲人,後來美國人加入,日本人加入,近些年,中國同胞進場。

他們住在一座已商業開發的城堡,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戰亂,保存完好,連地窖都是精品,岩石打造,雕梁畫棟,清涼宜人。主人是貴族後代,姓氏中帶“de (得)”。這個“得”可不是隨便得來的,是皇帝封的,表示來自某個封地。

房產經紀為他們配了懂中文的女翻譯,同吃同住。翻譯長著一頭栗色頭發,藍色眼睛,臉上布有淺淺的雀斑,個頭將近一米七。翻譯在台灣和大陸學過中文,發音不夠標準,雙方的意思轉達基本到位。

頭幾天,他們上午看城堡,下午驅車幾公裏,在一家小飯店,喝當地出產的葡萄酒和當地農產品烹製出來的美食。幾個人都懂葡萄酒,酒篩好,先聞後觀,猜想是哪個年份的出品。法國日照時間長,晚上十點,天空還亮亮的,他們就到城堡的森林散步。樹林一望無際,樹木蔥蘢,空氣清新,林中有道小溪,數隻天鵝在水中嬉戲。他們高聲聊著,聊到久遠世代的法國貴族,聊到法國是“八國聯軍”組成國之一,想不到今天此時,幾個華人在打他們祖產的主意,真是風水輪流轉。

跟著散步的翻譯話不多,聽到幾個中國男人放肆的議論,她笑著插了一句,你們中國男人不好,尤其對女人。

他們滿懷興趣地問,怎麽個不好?你在哪裏遭遇過壞男人?

翻譯說,她在中國留學的時候,談過一個當地的男朋友,常常參加飯局。一次,男友偷偷給她的酒裏摻春藥,她喝醉了,摟住男朋友就啃,然後和每一個在座的男人抱著做惡心的動作,丟人丟到頭。

幾個中國男人聽了大笑,說那個男朋友是人渣,高尚的男人有的是,比如此刻站在她跟前的幾位。

翻譯冷笑道,更可氣的是,他還纏著我給他拔火罐。我修中文的時候,選了中醫課,特別喜歡學拔火罐,水平不是一般的高。那天,我恨不能……

她說不下去,幾個男人出招,不把他拔死,起碼拔成陽痿。

穆國民發表高論說,法國人生性風流,上檔次的人不喜歡談錢,喜歡談美酒談美人,美酒配美人,缺一不可。法國的政客養情人不是醜聞,那個國人非常熟悉的密特朗總統,跟一個小27歲的藝術老師婚外戀,老頭寫的情書那份癡心,我讀得臉紅。

翻譯說,我們老百姓關心的,是國家照常運轉。列強中,法國衰敗得最厲害,政客都是軟骨頭,也許是男女的事傷了治國的霸氣。

這話說得有見地,幾個男人對她刮目相看。

穆國民說,美國貌似保守,愛風流的總統不簡單。遠一點算肯尼迪,兄弟倆一起玩女人,包括夢露。近的是克林頓,他是出得了教堂進得了妓院的人,轉換之間,根本不會為自己的行為犯難。

翻譯說,曆史對他們的評價不注重這個。他們的功業讓他們的道德疵點不足一提,讓他們得以淩駕於道德之上。

一個人指著穆國民說,穆老板快超出了,經得起風流。

穆國民一勁搖頭。

翻譯沒發表言論。那個時刻,他發現她看自己的目光發生變化。

兩個同伴要去裏昂購物,那兒有熟人陪同,他正好約了國內的客戶視頻通話,脫不開身。城堡一時留下他們兩個,他們逮住這個機會,先是到農夫市場閑逛,品嚐了一些食物,買了一些無用的小東西,全部送給了翻譯。然後,他們抓緊時間,在城堡某個以樹木命名的房間把男女的事給辦了。

翻譯深諳床第之事,呻吟和身體的扭動讓穆國民陶醉。事畢,她拿起一本中文讀物,坐在大客廳的一扇拉開的窗邊,赤腳架起,沉浸在閱讀之中。

那時正是下午初段,太陽略略偏西。她裸露著身體,盈盈可握的乳房翹起。越過她的乳尖,透過客廳四扇打開的門,隻見後院英式庭院的蔥綠草地延伸,兩邊高大的栗樹排列,再遠處,一片起伏的山巒,陽光普照山巒上一棵棵的蘋果樹和梨樹。美景套美景,他怎能坐懷不亂?

他呼喊她的名字,她抬起頭,朝他這邊張望,她那藍藍的眼睛像一汪深不見底的湖水,呼地將他吸入湖底。她又埋下頭。她沒聽見。她的反應隻是針對他發出的聲響。

他翻身下床,隻見她的衣物散落一地,他注意別踩著。他沒穿衣服,胯下的物件晃蕩,向她走去。她抬頭,上下打量一番,會意地一笑。這時,床邊的電話鈴響。她繞過他,接了電話。考慮周到的經紀提醒,十分鍾以後他會過來,走訪又一家規模小一些的城堡。

路上,他表示哪天去巴黎看她,她說,你不會喜歡的,我們樓沒有電梯,爬到十六層,再往下走到十五層,累得很,而且,我的房間小得可憐,比美國的大房子小多了。

穆國民說那算什麽,你說,哪天合適?

翻譯說,我們的熱水不夠兩人洗。

他說,那我們同時洗吧。

她有點意外地望著他。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很傻?堂堂的一個大老板,怎麽一下那麽掉分?

買城堡之事,那兩位仁兄到底沒買,跟風投資勃艮地的葡萄酒莊。擁有法國皇產的虛榮敵不過現實的思量。他們的顧慮是,城堡買了要花錢花時間裝修,聽說法國的工人不好弄,被社會主義的製度養傻了,動不動拿度假說事,進度無法把握。還有,打扮一新後要打廣告招徠遊客。他們想過把城堡改成中國風情,專門接待華人。穆國民不以為然,說,法國的城堡當然要照法國的味道辦,原汁原味,貴族氣派,弄成中國風,還不如在中國投資。

回到美國後,他試著通過微信跟她聯係,她隔好多天才回複,一付辦公事的口吻。他想太多。出門在外,難免無聊,那次他需要發泄,她也需要發泄,如此而已。她在他心裏騷動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他想,上檔次的女人,數量永遠在少數,可遇不可求。他以為,那次應該是最後一次美好豔遇。

第三章

一位老朋友介紹的客人來到穆國民的辦公室,謙遜地要求指點。

她像是四十,接近五十,個子高,嘴唇抹了極淡的口紅,脖子上套一條白色短圍巾。她掏出名片,上麵隻印了蘇珊博士的中英文,沒有地址,沒有電話。

朋友介紹,這女人算江湖高人,中國出生,歐洲讀過書,美國讀過書,好像嫁過人,老公是白人。她滿世界跑,來去無蹤,說不定是通天人物,究竟是什麽貨色,穆國民自己拿捏分寸。穆國民問朋友,搞不定來曆,你為什麽要跟她打交道?朋友說,萬一她真是通天人物呢?

坐下來,蘇珊說,她準備在南加州開辟一個新電視頻道,全中文,投資已落實,發射方麵的技術環節已解決。她不經意地丟了幾個中美兩地頭麵人物的名字,聽起來關係不一般。她需要穆國民幫助的,是引薦數位僑界的人物,推薦可靠的華人律師和精幹的華人會計師。

她的口音雜,像東北人,又像北京人,英文發音非常標準。穆國民聽來覺得不太對頭。混到這步田地的人,手頭的專業人員一般已經固定,即使需要另找,好像找他這個生意人不太對路。

他在思考,掂量這個人。她的眼神遊移,避免與他超過三秒的對視,盤桓在他額頭和眉峰之間的位置。

他隨口說了幾個僑界的頭麵人物,她記下來,複述一遍,一字不差。他查看自己的手機,調出一個商業律師的名字,與穆國民是同一個會所的成員,台灣人,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畢業,在華爾街的投資銀行幹過。蘇珊輸入律師的信息,說,我馬上跟他約時間。

這時,她的手機鈴響。她看了號碼,說,不好意思,就幾分鍾。

她將座椅轉了三十度,偏著頭接聽電話。對方講英文,聲音很響,想必是急事。通話遠不止幾分鍾。穆國民有點惱火,當場不好表示出來,他拿起手機,漫無目標地刷屏。

十來分鍾過去,她終於講完,對穆國民說,抱歉,非常抱歉,這個電話必須接,關係到我的口糧。

這種話,帶江湖氣,不是一般受過教育見過世麵的女性講得來的。這個蘇珊不簡單。不管是否通天,能力不在話下。憑這等能力,選個好職業,嫁個好人家,過個好日子不難。

他笑著說,理解理解。

她說,是M的經紀人打來的。M你聽過嗎?穆國民想了想,說,是不是那個流行音樂團體的成員?蘇珊說,就是他。喔,您是儒商。

他謙虛地略略搖頭,咧嘴笑笑。

她說,我安排他去北京演出,所有的環節都搞好了,他不放心,天天叮囑經紀人追著我問問題。穆國民說,藝術家,可以理解。她說,M是世界級大牌,耍耍脾氣算小兒科。跟他們一起做事,一半時間是當保姆。

穆國民手頭有會計師,事務所就在工業園區的邊上,很專業,不巧最近跟希臘太太去地中海度假。穆國民想了想,想起會所相遇的張虹。她是會計師,很精幹的樣子,介紹給蘇珊,也許正對她的胃口。

那天見麵,他們沒有交換名片。他拿起電話,打到夏偉,問張虹的電話。夏偉問,公事還是私事?穆國民不耐煩,說,我人在辦公室,客人坐我麵前,你說,公事還是私事?

夏偉把張虹的名片拍照轉過來。穆國民交給蘇珊,說,這是張虹女士,你們直接談。

蘇珊問,你們很熟嗎?

他不加思索地說,比較熟,非常優秀。我對她的印象不錯。

他們扯了點別的。穆國民說,電視台,我認識的朋友不少想做,真的進場的還沒一個。

蘇珊說,聽起來風光,其實不好做,競爭者太多,錢燒得太快。

穆國民開了一句玩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屬虎的?

她的眼睛攏住他,一本正經地說,你信屬相?

他說,Sorry, 收回。

她說,在美國辦中文電視台,名利雙不收,我把它當一樁事做,錢是人家的,我隻是操作,丟了我不會跳河。

她頭一次綻開笑容。別說,她長得不錯。

送蘇珊出門,秘書艾蜜欠身目送,顯得很好奇。穆國民回頭問她,怎麽這麽好奇?艾蜜說,她的眼睛好特別,看人的時候,好像在看你身後的東西。穆國民的感覺沒錯兒,艾蜜也看出來了。他說,我們中國地大人多,什麽奇人都有。

走進辦公室,他給張虹打電話。她一下就聽出他的聲音,說,早,穆老板有什麽指教?

穆國民有點意外。他們那天隻講了簡單不過的幾句話,電話傳輸的聲音還不完全一樣。她一下能聽出來,不像某些女人,矜持是必須的,明明聽出來是誰還要故意問“你哪位?”

張虹很熱情,說一定好好接待蘇珊。他想告訴她,蘇珊這個人有點奇特。他沒有講。奇不奇特,張虹自會判定。他還想說,他告訴過蘇珊,他們之間很熟。他也沒有講。張虹伶俐過人,該講的場麵話一定會講。

他們客套了幾句,說以後有機會一起喝茶。

這件事,穆國民很快就忘了。

一天,穆國民正陪國內的客戶吃飯,張虹的電話打進來。她說,蘇珊博士正式聘請我當她們公司的會計師,項目挺大,恐怕得合作好幾年。我們老板要謝謝你,問你哪天方便,我們請你吃個飯。

他說,好事情。飯就不用請了。下次有事找你們,給我打個折,我們兩清。

吃好飯,他們出門,客戶需到廁所方便。他站在外麵等。手機響了,又是張虹。她說,穆老板,我請你,一頓便飯,你哪天方便?

穆國民想再拒絕,沉吟了幾秒鍾。張虹說,蘇珊是我今年拿到的最大客戶,不當麵感謝,感覺虧欠太大。我知道你是大老板,百忙之中,給我一個機會?

客戶正好推門出來,雙手甩著,他說,好吧,回頭我們約時間。

他們吃中飯的地點在羅蘭岡,一家港式西餐館。張虹身著西裝套裙,中跟皮鞋,手裏拎的是昂貴的歐洲包。

她伸出手,他握了握,再把她拉近,兩人不貼胸地抱了一下,非常自然,好像他們真的很熟。

張虹問他想吃什麽,穆國民說,隨便。

她說,我來點吧,不客氣了。

點好餐,他們用意大利蘇打水碰杯,張虹再次感謝,穆國民說,小事小事,別謝個沒完沒了。

張虹說,倒是,對你是小事,大老板嘛。

穆國民搖搖頭,說,別一口一口大老板。哦,想起來了,你耳朵怎麽那麽好,那天一聽就知道是我打的電話。

張虹說,我從五歲開始學鋼琴,學了十年,耳朵練出來了。這幾年,有些退步,不過,想記的聲音還是不成問題。

穆國民望著她。她莞爾一笑。   

他說,我的兒子差不多歲數學鋼琴,學了七年,放棄了。

她說,一個男孩子,不是音樂世家出身,能堅持那麽久,不容易。

他說,說的也是。我們跟著聽,慢慢喜歡上了古典音樂。我們有洛杉磯交響樂團的季票,不是每場都有時間聽,沒用上的票送朋友或者幹脆當捐款。

她羨慕地說,下次不去讓給我。

他說,我記住了,下次就是你。

點餐上桌。他們邊吃邊聊。她說,蘇珊博士這個人,怎麽講呢,挺不一樣。不好意思跟你講,收到她的第一張支票,我不太放心,怕跳票。等到支票清了,我才開始為她做事。

穆國民說,我也覺得她不是普通的人。不過,敢出來闖蕩世界的人,都不簡單。

他們接著聊了一些生意外的事情。穆國民得知,張虹的父親已過世,母親和姐姐住在上海,2003年買的房子,麵積不夠大,但是地段好,想換大房子但不舍得賣。

穆國民問,你經常回上海嗎?

她搖頭,說,幾年回一次。上海的消費高,常去吃不消。

他問,你現在住哪兒?

她含糊地說,北橙縣。

他說,我知道你們會計師一年到頭忙,再忙,自己還是得留一些時間,不回國,多到別的地方走走。

張虹說,沒那個福氣。真有時間,我喜歡上健身房,在裏麵遊泳跑步,回到家,給自己做點好吃的,然後發發呆。

她的麵色和皮膚很好,身板筆挺,看起來很健康。他想,真是個優秀的女人,色香味齊全,不知道哪個哥們兒最終能娶她做老婆。

他語帶雙關地說,喔,真羨慕。

她說,羨慕啥?過一天算一天唄。

他說起自己的兒子對健身的狂熱。她吃吃笑,說,現在是講求肌肉的時代,我是會員的那家健身房,小小的女中學生也練肌肉,走起路來地都搖。

穆國民說,你不像會計師。

張虹說,會計師應該是怎樣的?

穆國民說,內向的看自己的腳,外向的看別人的腳,反正就是打死不抬頭看人。

張虹咯咯笑,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她這般年齡的大陸人,鮮有牙齒漂亮的人,除非家裏有牙醫,或者後來做過矯正。笑過後,她說,老掉牙的笑話,聽你講覺得特別好笑。

穆國民說,我口音不對,樣子不對?

張虹說,都不是,反正好笑。你不是第一個這麽說的。我的一個客戶,快八十的人,生意人,退休在家,到現在還自己做帳,一筆一筆清楚得很。他說,你不像會計師,腦袋太靈光,找個生意做做,保證做得起來。

他說,老人家,看人準。

她說,說說玩唄。我喜歡當會計師,喜歡幫人清理財務,賺得多好像是我的光榮。哦,對了,你也不像生意人,挺儒商的。

穆國民問,怎麽看出我像儒商?

她說,看眼色。

他說,哦,眼睛的顏色?

她說,不完全對。你的是藍色,代表對生活的熱忱;不是綠色,那是美鈔的顏色,嚇人。

穆國民說,亞洲人好像沒有藍色綠色的眼睛吧?

張虹說,眼色,不是顏色。

穆國民說,噢。儒商不好嗎?

她沉吟了一下,說,不好的話,我怎麽會當麵講?像儒商,外人容易好奇,好奇你怎麽可以在生意場上那麽成功?

穆國民想起自己的發跡,起步的時候,好像沒有儒商的樣子,做小買賣的個體,儒商不起來呀。算奸商?好像也不是,沒有明火執仗地搶誰騙誰。

他說,我也不知道,身不由己,走到今天。好吧,今天跟你見麵,非常愉快。下次有機會,我回請。

頭次單獨見麵,短短時間內,兩人的談話接近調情,好像不太合適。穆國民不想離開,覺得必須離開。

      晚上回家,吃過晚飯之後,葛曉藍一身正式披掛,跟一幫朋友去保齡球館打球。

一家三口人當中,穆國民是唯一不固定鍛煉的人。他生來就瘦,結婚那會兒胖過一陣子,漲到155磅,以後,無論怎麽吃吃多少,體重在那個區間小幅波動。與他同齡的男性比,他的體型保持得非常好。回國跟同學們聚會,很多人說他顯得年輕。

    他給自己衝了一杯淡茶,坐到樓上的陽台。陽台呈長方形,足有六十平米的麵積,正對著一片竹林,裝了全套的防護玻璃。陽台一角擺了幾套桌椅,大部分地方擺健身器具,是兒子來得最勤的地方。剛買來的時候,兒子逼他跟著練過幾次,後來他幹脆不露麵。兒子怪他,從小教育兒子做事要有恒心,輪到自己就變卦了。

      喝過茶,他走到健身器材邊上,揭開擋灰的塑料套,做幾次下蹲,腿腳僵硬無力。他在跑步機上慢跑一圈,權當暖身,然後一台台機器練下去,大腿,背部,手臂都練了一圈。他開始出汗。他脫下襯衫和背心,袒露出胸腹。他對著立鏡查看自己,皮膚白皙,肚子凸起,他按了按肚子,不見下沉。假使張虹能見到他的光輝形象,還會尊他為儒商嗎?應該改稱福商,發福的商人。

他不禁苦笑。     

      他的嶽父葛教授幾天前上廁所摔了一跤,撞到左肋,被送往醫院,葛曉藍急忙趕往國內。

好幾年前,他們給各自的父母各買了價錢不菲的房子,現在都翻了幾倍。可惜的是,穆家父母年事已高,不能充分享受優質的住宿環境,大部分時間呆在家裏,跟保姆朝夕相處。葛家兩老口身體狀況好得多,葛教授這麽一摔,晚輩不免捏把汗。老人經不起摔呀。

四位老人多次來美國,他們提出幫辦綠卡,老人們都拒絕,說過不慣。

夏偉的房地產投資集團正式成立,辦公地點設在洛杉磯北區。幾個創始人股東約了幾次終於有機會到齊,商談幾件重大事項。穆國民占的份額小,發言低調,附議為主。談到聘用專業人員,穆國民提議請張虹當會計師。

夏偉斜了他一眼。一個股東問,張虹的資曆怎麽樣?夏偉代他回答,說,十幾年的經驗,辦事為人都不錯,人長得有氣質,印到我們的推廣資料上,可以加分,我看行。

      大家無異議通過。

      股東會結束,夏偉拉住他,悄悄地問,老哥,怎麽回事?你們兩個背地接過頭?

      穆國民說,上次跟你要電話,給她介紹成了一單生意,吃過一頓飯,她請的客。

夏偉說,就這個?

他反問,還要幹什麽?你代表中紀委查我?

夏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說,有那麽一點點擔心。別惹我嫂子發飆。

      夏偉把通知張虹的機會讓給了穆國民。穆國民的電話過去,張虹不出所料,連連感謝,說一定不辜負期望。

      她說,有機會,我要請你吃飯。穆國民乘勢說,請吃飯倒不必。這樣,上次不是告訴過你,我手頭有洛杉磯交響樂團的季票嗎?星期六晚上有一場,迪斯尼音樂廳,馬友友拉海頓的大提琴協奏曲。有興趣聽嗎?

    她沉默了幾秒鍾,說,太好了,一直想見到馬友友的真容。好,我去。穆國民說,我來接你。她說,不麻煩,我自己去,在門口等。他說,那裏停車很不方便,我熟,我來吧。她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到辦公室等你,我得加班。

她的會計師事務所離穆國民的公司不遠,十來分鍾的車程。他換了一套香港裁縫做的西裝,在自己的腋窩和後頸噴了淡淡的香水。對著鏡子,他對自己的形象還算滿意。他輕輕拍拍雙頰,覺得熱氣正旺。男人,底氣足,魅力自然發散。

她換了一件連體裙,領口高,披了一條絲巾,遮沒了露出不多的胸口。她的頭發重新整理過,團成一個發髻,亭亭玉立。他說,好漂亮。她微微一笑,說,謝謝。咱們走。

他為她打開車門,聞到一股清甜的香味。她說,大老板親自開車,本人不勝榮幸。

他哈哈一笑,說,車夫車夫。

音樂會之前,音樂廳舉辦一場小型招待會,招待季票持有者和大小金主。穆國民帶著張虹在裏麵走動,順便填填肚子。一個會所的朋友攔住他,眼睛多看了張虹幾眼,問,你可愛的太太呢?

穆國民馬上反應過來,對朋友說,在中國。這是我的同事。張虹馬上結過話,說,老板,馬友友可是每個人都想聽的超級明星,再次謝謝你和你太太。你們聊,我去拿點東西。

他們沒再聊什麽,分別跟別的熟人打招呼。

張虹走過來,輕聲說,我先進去,我們呆會兒見。

穆國民感激地點頭,說,好。他怪自己的輕率。在這裏,碰上相識,相識又認識他們夫妻兩個的幾率不低。

樂團的新指揮不負重望,富有感染力的指揮將聽眾送上一個又一個的藝術高峰。馬友友出場,一如既往的謙遜,巨星的氣場瞬間籠罩四方。張虹更緊地靠向他,對他說,謝謝你請我來。真的,他太厲害了。

他說,華人之光,無可挑剔。

馬友友開始演奏,她的手合攏支著下頷,非常專注地聽。

音樂會結束後,馬友友很快換好裝,參加粉絲見麵會,對每個人都和藹用心。穆國民幫張虹買了幾盤帶子,等馬友友過來,張虹請他在帶子上簽名,跟他握手。等他走開,張虹悄悄地說,我這手,等下要不要洗?可是巨星的握手哇。穆國民說,不用洗,一直舉著。

他們兩人笑起來。

從音樂廳出來,清風拂麵,穆國民說,時間還早,要不要找個地方喝一杯?

附近有幾家高檔的酒店,步行過去就是。張虹說,謝謝你,我今天忙了一天,有點累,改日吧。

穆國民的心裏咯噔一下,麵不改色,說,我也忙了一天,開車回去要一段時間,喝幾杯,不含酒精的,正好休整一下。怎麽樣?

他停住腳步,輕輕扣住她的手臂。她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著他,說,我們都應該回家休息。

穆國民無奈,開車返程。他得擺出涵養,不能顯得生氣,不能一言不發。他盡量找話跟她扯,講了一些商界的趣聞,她笑得很開心,不忘調整從肩頭滑落的絲巾。

開到她的事務所樓下,他正要說,好好休息,下次見。她說,你等我一下,我上樓拿幾件東西,等下去我家,我請你喝茶。

他像突然跳進滾燙的溫泉,一時醒不過神來。

他們兩個分別開車,她在前引路。她住在北橙縣,靠近天使體育場,是一座商住兩用的公寓樓。

他們一起上樓,他們一起走進她的兩居室公寓。他們沒有多講話。

她拆開馬友友的音樂帶,第一次開口,說,時不可待,現在就聽。

世界一流的音樂家伴奏,可否催生世界一流的做愛?他想。

他們擁吻良久。她背過身,靜靜地褪下衣服,先上床,鑽進被單。前些天,他驗看了自己的身體,不甚滿意。他拉滅電燈,借著外麵射入的路燈脫衣解帶。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猜,她在打量他,帶著做帳那般的精細。

他無須多看,靠手靠唇細細品味。她的身材勻稱,摸起來像起伏有致的瓷器。體毛稀疏柔軟,肌膚光滑清涼。她不做聲。對兩個人來說,現在說什麽呢?正在播放的是“加布裏埃爾的雙簧管”,纏綿的音樂聲中,他進入她那溫暖的身體,她開始小幅度扭動。

她說,你身上挺好聞的。

他說,我覺得你身上很好聞。

他們互誇彼此身體的氣味。這會兒,那種氣味混合著體液,像一張網,散開甩高,緊緊裹住小小的空間。

他抱著一個柔軟的隨時可能化開的肉體,上下騰躍,如入化境,絲毫不感吃力。這不是他突然強勁,這是他碰到了合適的女人。女人都叫女人,女人各不相同。

天亮蘇醒的時候,張虹不在身邊。廚房裏傳來輕微的聲響。他翻身下床,發現腳下放了一雙新的男士拖鞋,耐克牌。和一個不太熟的女人做愛,第二天見麵其實是比較難處理的事。他昨晚就應該離開。

這會兒,他不能馬上就走,總得寒暄幾句。他走出房間,經過廚房。張虹盤腿坐在椅子上,背對著他,正在讀一本書。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微笑,不說話。他先開口,說,睡得還好?她說,好極了,已經在外頭跑了幾圈。

日光透進來,公寓一下亮堂起來。靠窗掛了一張大照片,是張虹和一個跟她長相相似的女人分別站在一個老婦人身邊的合影。他走近細看,背景是一處小區的人口,街號刻在巧克力色的門牌上麵,某弄某號。她衝著他背影說,那是我媽媽,我們喬遷那天拍的。小區在徐匯,體育館傍邊。

餐桌上沒有擺早餐,沒有泡熱咖啡熱茶。他進了洗手間。裏麵非常幹淨整潔,空氣中好像噴了清新劑。小窗戶打開,外頭的車流聲沙沙。透過窗口,隻見天使體育場的扇形穹頂,晨光中爍爍發亮。

他出來,他們的眼光對視。他說,昨天,嗯,今天,不錯。

她微笑著,沒有回答。

他說,那,我先走了。

她沒有挽留,把他送到樓下,說,再見。

第四章

再跟張虹聯絡,她說接近年底,要處理的報表劇增,忙,很忙。他幾次三番找,她一推再推,拒不咬鉤。

穆國民就此打住。他能怎樣呢?糾纏不休?當職業采花人?不,他有身份,她再忙忙不過他。好,當成一次美好回憶吧,就像上次在法國的豔遇。許多男人,別說兩次美好的豔遇,一次都沒有,身邊的老婆說不定還冷眼相向。他們的生活毫無亮點。跟他們比,他應該知足

穆國民回了一趟國,公私兼顧。於公,見一見上海的毛老板,落實她在寧錫開分店需要多進貨櫃的事;於私,他要看望正在康複的嶽父,自己的父親身體狀況變糟,他母親幾次打電話,要他陪陪父親。

他到達上海,馬上換高鐵直奔葛家,探望嶽父母。嶽父是他的老師,雙重身份,使他對老人家多一份尊敬。葛教授說過,我是你們的紅娘。嶽母說,不對,我才是你們的紅娘,是我堅持給小穆國民我們女兒的電話號碼。

兩老是比較傳統的知識分子,性靜,耐得住寂寞。他們為嶽父母在近郊買了一棟小型別墅,別墅臨近一座人工湖,湖的麵積大,可以在裏麵劃艇可以在岸邊釣魚。葛教授喜歡釣魚,坐小區的觀光車到湖邊,一蹲蹲半個下午,釣到之後放生。別墅區的88棟樓早已售罄,陪兩老出去散步,途中遇見某些人,等他們走過,嶽母會悄悄地說,剛才那位是誰誰誰,最近上了什麽什麽電視節目。

嶽母不太適應這個住處,說我們是知識分子,一下跟這些個名人住一起,身上哪兒也不得勁。葛教授開通,說,怎麽啦?我的女兒女婿堂堂留學生,商業成功,女婿上過央視,裏裏外外比過他們。你就是名人的媽,有啥不得勁的?

這次見麵,葛教書的氣色還算好,體質處在恢複期,不能釣魚,不能出去散步。他陪他們吃了晚飯,閑聊了一會兒,再陪嶽父進書房。葛教授目前的業餘愛好是研究抗戰史,焦點是敵我傷亡的準確數字。

他聽了嶽父的新發現,表示讚同。

穆國民自己上樓休息。樓上為他和妻子留了一個大房間,配置了全套高檔家具,他們用得少,家具的氣味還在。此時,四周非常安靜,全無都市的喧鬧。在美國,如此寧靜的地方比比皆是,在中國,難得見到,隻有錢能買到。

睡的時候,他不自在,源於床上似有葛曉藍的氣味,而張虹身體的氣味還鮮活地留存著。他不內疚,不祈求上蒼的原諒,但那畢竟不是上得了台麵的光彩。

第三天,他乘飛機回自己的老家。

哥哥是機關幹部,人在外地出差,侄子來機場接,開的車是他送的,德國原裝車。哥嫂就近照顧父母,比較辛苦,他很感激,在錢的方麵主動多承擔。對這個侄子,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他全包。哥哥說,我們就一兒子,學費沒問題,我們自己來。他說,侄子是穆國民家的長孫,培養他是大家的事。

侄子學的是計算機工程,愛好是音樂,讀書不用心,時間全花在寫歌參賽上麵,讀到大三,宣布休學,單槍匹馬去北京,做北漂。哥嫂用盡一切辦法阻止,動員穆國民勸說,穆國民勸過,但對侄子的轉向不樂觀。他對哥嫂說,現在不是讀不成大學就完蛋的時代,讓他走自己的路,走得下去是好事,走不下去,你們要負責,我也不會撒手不管。

侄子北漂了一陣,功不成名不就。同一個公寓擠住的六個人,四男兩女,隻有一個女舞蹈演員紮下根,嫁了在京的一位老板。侄子回來在城西臨湖的一家酒吧駐唱。穆國民回國,總給侄子封挺有厚度的紅包,侄子推辭,說他成人了不該領紅包。穆國民說,拿去,別胡吃海喝,花在音樂上,那事費錢。

他對侄子的人品比較放心。侄子長得周正,個性內向,天真率直,鈔票賺不到,女孩子從來不缺。這次接機,身邊站了個可愛的小女孩,比侄子矮一個腦袋。上了車,都是女孩講話。聽口音,她是外省人,在這裏念大學,是幾個學生社團的頭頭,在酒吧聽歌被侄子迷住,自己聽不算,還發動一撥撥同學來捧場。

穆國民喜歡侄子,喜歡這個女孩,答應這幾天去酒吧,好好聽一場表演。

他父母住城裏,一棟改建的住宅樓,位於市區最精華地段,地鐵和多條汽車線路的必停站。家裏請了保姆,是媽媽老家的遠房親戚,四十出頭,比葛曉藍小,看起來老十多歲。

走進門的時候,媽媽很高興,父親坐在鋪了暗紅緞子坐墊的竹椅上,臉上的肌肉拉了拉,說,回來了?藍藍她們呢?

父親說的她們,指的是葛曉藍和兒子。最近幾年,父親喜歡這麽問。二老喜歡小媳婦,對小孫子愛得深。葛曉藍來,噓寒問暖,送的紅包沉甸甸,主動幫做家務。見到她,哪有不高興的理? 他一個人來,他們難以掩飾失望,父親表現得更明顯。

吃過中飯,侄子說有事,得先走。穆國民送他一副最新出品的高檔耳機,帶上可以阻斷身邊的雜音。侄子眼睛一亮,說真巧,最近最想買的東西就是這個,京東網的價錢太高,盼著哪天降價。

媽媽放棄午休,趕去小區的老年人活動室,在那兒讀書看報打麻將。她悄悄地對穆國民說,陪你爸多聊聊,我在這兒礙事,一句不對,他就好一頓脾氣,我真的吃不消他,這樣下去,怎麽得了喔。

父親也愛打幾圈,媽媽不樂意陪,嫌他慢,糊塗到放倒自己的牌,讓另外三家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的腿腳不方便,麻友是樓上樓下的幾個女鄰居,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被稱作小字輩。

離上次來不到九個月,父親的狀態差很多。他吃飯慢,保姆要哄要喂,好不容易吃完,然後焦急等待他的麻友。穆國民有心陪父親,盡量找話,父親愛聽不聽,簡單答幾句,要不,幹脆不理人。

父親忙著準備工作。麻將台的白布下,他放了數個紅包,裏麵裝了數額不等的現金。他拿起一個紅包,哆嗦著掏出現金,百元鈔票放一邊,小額鈔放另一邊,兩邊來回數,不下十遍。數好,把現金放回,用力捏紅包的切口。然後,是下一個紅包。父親專注無比,穆國民不再找話。

跟母親通電話的時候,母親提到過這個新愛好,說父親上輩子是放高利貸的,鑽錢眼兒裏麵了。他了解父親。父親不是愛錢的人。他太老了,失去控製。

父親以正科級光榮退休,收入不高,不愛錢,錢也不愛他,是早期的“月光”族。不是穆國民的發達,他住不進現在的房子,過不上現在的日子。可惜,他懂得享受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

穆國民隻好跟保姆聊。保姆的鄉音濃重,穆國民聽不太懂,取大概的意思。她說,你爸的習慣不好,當人的麵點錢,到底有多少錢又不記得,老問我,問紅包好像少幾個。你聽聽,我是保姆,吃住在這裏,他老說紅包少了,我擔不起喲。

哥嫂講過,保姆的心地好,十分可靠。穆國民連忙說,他老了,有點糊塗。對你,我們一百個放心。

他一直觀察父親,悲從中來。他成長的時候,父子關係非常親密。眼下,父親不搭理他,曾經那末清高的人,熱衷地當堂點鈔,盡管他從萬裏之遙的美國飛過來,盡管他們父子九個月沒見麵。

父親那邊的紅包清點完畢,他壓到桌布下頭,攤開手掌用力下壓,壓得桌子搖晃。他掙紮著起身,說,她們馬上要來,我要先上廁所。

穆國民趨步向前,跟保姆一邊一個,扶著父親上廁所。父親的身體已經佝僂,比壯年時矮了幾公分,即便這樣,他比穆國民還是高一點。

一次,父子倆在美國聊天,聊到上級為寬慰官場不甚得誌的父親,把他調出機關,擔任一個下屬單位的一把手,站好最後一班崗。

這個單位接近清水衙門,有一個亮點,長相標致的女性很多,他有兩個女副手,兩個都屬美人,在一處辦公室辦公。父親退休後,一個老同事話裏有話,說,你爸爸一表人才,那兩個美人,隻要他願意,打一個手指頭就行。我們下麵的人等著看好戲,等到你爸退休,什麽也沒發生,好人,真君子。現在當官的人裏麵,打燈籠都找不到。

      那天,穆國民問父親,你在機關在下屬單位,沒少碰到長相好的女同事。如果可以再來,如果碰上機會,你會犯作風錯誤嗎?父親聽了,不自在地挪挪身子,說,怎麽問這種問題?穆國民說,爸,我這不是假設嘛。如果有機會,如果做了,沒第三個人知道,你會嗎?父親沉默了一下,說,假設歸假設。再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麽意思?

      下午,受母親的交待,他去省立醫院探望家裏的老朋友,吳伯伯。吳伯伯跟穆國民家交往幾十年,看著穆國民家兩兄弟長大。吳伯伯在省計委謀事,離休享受副廳級待遇,住院住高幹病房。他是老機關,風流倜儻,故事不少,影響到仕途,曾被同輩人惋惜或不屑。離休之後,同輩人回顧人生,羨慕他的人多起來。

      吳伯伯住雙人病房,另一張床暫時空著。這層樓配的護士年紀更輕,長相更好。吳伯伯毫不客氣地收了穆國民的紅包,笑眯眯地說,好孩子,記得你吳伯伯,多發財啊。

      護士進來,給他量體溫量血壓。護士忙完,他拉住小姑娘的手,指著床邊小桌上的禮品,笑眯眯地說,小徐,下班的時候,把那些東西帶走。小徐飛了穆國民一眼,臉略略泛紅,說,我們該做的會盡心做,東西不能收。吳伯伯的手還是不鬆,說,那些高檔營養品,我們這把年紀,吃了浪費,你們年輕人吃,越吃越漂亮。

      護士走了,吳伯伯的注意力放回到穆國民身上。他說起一個老熟人,風流一輩子,最後娶的老婆小十多歲,一次打麻將,等到了兩萬,一聲“和了”,當即在牌桌倒下,離開了世界。吳伯伯問,你說,這個人生好不好?穆國民說,好得不能再好。

      吳伯伯抓住他的手,說,人哪,最怕的,是帶著遺憾告別世界。我是馬克思主義者,一翹辮子,按說遺憾是共產主義沒能實現。我說的遺憾,是當年可做的事沒做,個人的事。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積極的人生不過七十年,頭十五年不記事,過五十不濟事;左右一掐,隻有三十五年,咻的一下過去。五十歲以後力不從心,一半時間做夜夢。你說,人生能有幾天好日子?帶遺憾走,沒意思嘛。

穆國民說,您說的,跟金聖歎的《水滸傳》點評同一個意思。

吳伯伯“咦”了一聲,你怎麽知道?

吳伯伯不記得了。金評  《水滸傳》是吳伯伯當年送給父親的禮物,穆國民讀過數遍,印象很深。

吳伯伯舉起兩個大拇指,並攏在一起,說,你讀書多,事業大,儒商,儒商。不像那些個暴發戶,小學就是墊底的貨色,手頭有幾個小錢,謔,一下成了什麽中外合作所出品的工商碩士,膽子大的,歐洲的什麽博士也敢拿。你,從小學習拔尖,美國的博士拿好幾個,為國家為你家為我吳伯爭光。

老人家犯糊塗,天馬行空,穆國民借機說,伯伯,您休息,下次再來看您。

吳伯伯不鬆手,說,我有遺憾,你聽哪,想當初,那年……

    吳伯伯說起他壯年時的一段沒發生的風流事,對方是部隊一位將軍的年輕愛人,某文化單位的領導,兩人互有好感,機會存在,他在要不要走最後一步猶豫不前。後來,將軍被調回大軍區機關,愛人跟去,從此他們不再見麵。

      他歎氣,說,人哪,最怕老來後悔。機會沒抓住,老天爺不會再送一次。就算送了,我們隻能幹瞪眼。

      晚上陪父母在家吃飯。保姆的手藝未見提高,菜做得不是太鹹就是太過,麵對滿滿的一桌,穆國民心裏叫苦。他婉轉地對母親說,小區不是有個小餐館嗎?保姆忙不過來的時候,點幾個菜,讓他們送上來。母親聽不懂暗示,說,保姆不忙,我們吃慣了她做的菜,有老家的口味。

侄子的手機打過來,說是請他看表演,問要不要過來接?他說好哇。

來接他的是侄子的女朋友。女孩說,他需要排練,脫不開身。他的車,我經常開。

穆國民問,你自己有車嗎?她說,家裏有,有幾輛。

酒吧不大,飽和容量不超過五十人。裏麵差不多坐滿,清一色年輕的麵孔,穆國民進場,一下把聽眾的平均年齡拉高了數個百分點。女孩在裏麵穿梭,儼然半個主人,聽意思,大多是她的同學。

他到後間跟侄子打招呼,侄子正在調一把亮晶晶的米色吉他,見到他想站起來,他擺擺手,說,你忙你的,咱們等會兒見。

他坐的桌子在最前排,靠左,女孩拉兩個女同學陪坐。他是生麵孔,氣度不凡,酒吧老板過來問候,送他一杯飲料。老板站著,聊了幾句,聊出興趣,從自己的小休息間拉過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來。

老板是新西蘭的海歸,油畫家出身,這家酒吧開了三年,侄子在這裏唱了三年。他稱讚侄子的天分和為人,說,這年頭,音樂圈裏有天分的人多,會做人 的人不少,兩樣具備的人一個巴掌點得過來,做老板的碰到就是福分。

穆國民聽得高興,指著那些麵帶激動的年輕人說,好人氣,你做得不錯。

老板說,托你侄子的福,他是我們的台柱子。您可別跟他泄密,他哪天不幹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撐下去。

穆國民理解地點頭,說,搞藝術,不一定能發財,但年輕人那麽喜歡,活得有滋有味,挺好。

老板點頭,說,不管時代怎麽變化,歌手就是有氣場,嗓子一開,吉他一撥,打動心弦。這年頭,多少人的心如死灰,真該來我這裏聽幾曲。

演出開始,侄兒是第三個登場。一出場,他變了一個人,歌喉和與台下的互動頻頻出彩。穆國民觀察身邊的女孩,她雙手合十,身體跟著搖擺,那副陶醉,那副自豪,是酒吧的另一種風景。

壓軸的一首是英文歌,侄子唱,下麵十來個學生 “哦 嘿 啊”地和著,台上台下水乳交融。穆國民覺得好聽,傾身問邊上的女孩,這首歌叫什麽?

她大聲說,Angel in Blue Jeans (牛仔褲天使),一個叫火車的美國歌手唱的。他走路碰一女孩,擦身而過,什麽也沒有做,十分想念。

女孩一字不漏地跟著唱,然後站起來,跟著一票人輕輕舞動身體。

唱完,女孩癱坐下來,一口喝光滿滿的一杯飲料,說,爽死了累死了。為了練歌詞,我苦練N個不眠之夜,早有這份幹勁,我能考進上海外國語大學。

一個同學指指台上,說,那你就碰不上他了。

女孩深情一望,說,那就算了吧。

    到了上海,他入住華亭賓館。毛老板過來接他談事,開車的是一位外國帥小夥子,個頭大概一米七,粗黑皮膚,五官輪廓鮮明。毛老板沒介紹小夥子是誰,穆國民不問,當他是公司的司機。

      她的本店換了地址,位於幾個交通要道的交匯處,租金可想而知。空間不大的地下停車場,停滿了名貴牌子的進口車。他問,車主都是你的客人?她說,八九不離十吧。老大,跟你說,現在寵物的命,我們人類簡直沒辦法比。他們要是跟我們人類一樣長壽,主人那麽舍得花錢,國家的GDP年年可以超20%,傻瓜都能當好國務院總理。

      店裏的買氣比不上熱門的超市,但差不了太多。進了她的私人辦公室,她親自奉茶送水,折騰了一陣子。她詳細講了公司擴張的計劃,並提出一個要求:幾宗走俏的商品,是不是可以增加她的份額,相應減少寧滬地區競爭者的供貨?

      他是獨家代理商,份額調整意味著什麽,他一清二楚。他跟她的競爭者相處不錯,減了,對他們不公平。他說,這樣吧,我跟生產商溝通一下,讓他們想辦法增加產量。毛老板說,我打聽過,原廠家跟所在的城市正鬧著,城市抱怨,廠家的生產程序不規範,對環境有危害,我估計,增加產量不是一天兩天做得到的。

      見穆國民還在猶豫,她說,我這邊可以加一點價,怎麽樣,就這麽操作吧?

      做寵物食品,毛老板跟自己關係最鐵,她的做法不算太出格。就說汽車,前些年,為進更多的熱門車型,經銷商之間明爭暗鬥,廠家嘴裏說一碗水端平,最後還是分親疏。在商言商,自己可以多賺,可以照顧好朋友,其他人隻得委屈一下。

      他口裏說,我再考慮一下,你不急吧?

      毛老板聽出希望,馬上說,不急不急,不過,讓我等太久也不好,會影響我們公司下一步的擴張計劃。

      正事談妥,她表示要請吃飯,他說應酬多,胃吃不消,想念上海小吃。他們三個人進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館,他點了薺菜混沌和生煎包,一邊吃,一邊說,地道的口味,洛杉磯吃不到。

毛老板說,老大,我得說說你。他說,說我什麽?她說,幾碗打工仔的便飯就吃出幸福來,我晚上還要不要請你吃大餐呢?

小夥子終於開口,說,這是彩排,大戲在後頭。

穆國民誇讚小夥子,你的普通話這麽標準,哪裏學的?

毛老板瞟了小夥子一眼,說,中文沒那麽玄乎,看跟誰學,怎麽學。

穆國民得知,小夥子來自中亞,一家子的成年人在中國發展。毛老板加一句,就像二十多年前的農民工,賺的每一塊錢都看得很重,舍不得花。

小夥子摸摸自己油黑發亮的短發,說,沒那麽糟糕。

      穆國民口袋裏的手機震蕩,他掏出掃了一眼號碼,不熟悉的號碼,想想,還是接了。

是蘇珊博士打來的。此刻,臨近加州的半夜,本不該驚醒人。她有啥急事?

她人在福建,知道他到了上海。他說,神了,我沒告訴過你呀。她說,你跟上海有緣。

他一頭霧水,問,什麽意思?

她避而不答,說,有沒有機會在哪裏碰個麵?他說,日程安排緊,恐怕得等下次。

蘇珊不是預言師,不是算命師太。他沒找她指點未來,如果是故弄玄虛,那她對他圖什麽,又有什麽要求?

他試探地問,還在忙電視台的事兒?

她說,告一段落了。我在閩西,這個縣有社會主義新農村小鎮建設的項目,主要由國家撥款,很值得做。縣委書記年輕有為,行情看漲。

他哦了一句。

她說,有沒有興趣參加投資?回報率保證不低。

他說,不熟的項目我不敢投。

她說,我手頭有現成資料,回頭發給你。我的合作者是原來一個直轄市市長的兒子,牛津畢業,做到央企的副總。

他說,好,我一定拜讀。

毛老板和小夥子從洗水間出來,他們手牽著手,見他看著自己,小夥子抽出手,毛老板神態自若。就他所知,毛老板已婚,老公是專業炒股手,兒子在澳大利亞讀中學。穆國民偏一偏身,低下頭,用心聽手機。

蘇珊說,穆國民老板,最近你會碰大事。他問,哪方麵的?她說,個人,但會牽扯到生意。他追問,好事還是壞事?她說,按說是好事,男人嘛,都會喜歡的。

他不便挑明,所謂天機不可泄漏。他說,想躲都不行?

她說,你不會躲,躲也躲不掉。每個人體受自由意誌的操縱,不管是誰,擁有多少權力,擁有多少財富,該發生的將會發生。

他說,是嗎?你說得突然,我有點跟不上。

收了手機,他若有所思。毛老板說,你先休息,晚上我們來接你。

      回到華亭賓館,他小憩一下。他訂的是套房,帶小客廳。他拉開窗簾,一座蘑菇狀的巨型建築物躍入眼簾,周邊很多人在走動。這是不是上海體育館?

他打電話問服務台,女服務員的聲音清脆,說,對,就是上海體育館,上海規模最大的體育館,旁邊還有遊泳館,我們有客人上那兒遊泳。

他順帶問一個路名,服務生說,就在附近,走路十來分鍾,打車起步價。

他問的路名,是張虹家住的地方。那天一夜溫情,他端詳她家的一張合影,清楚記得上麵的路牌,而且她說,在徐匯區,上海體育館附近。

他按捺不住激動,換上最輕便的衣裝,出了賓館,經過上海體育館,穿越幾條馬路,走上通往張家的路。

他問自己,我這是做什麽?想達到什麽目的?

他的腳步不止。

他問自己,那個古怪的蘇珊博士說啥?會碰大事,對男人而言是好事,但是,會牽涉到生意?這到底想說什麽?還說想躲躲不掉。

他停住腳步。

這幾天,見到的人和事,促使他時常想念張虹,他刻意壓抑。此刻,想念如此強烈,他閉住雙眼,像是不堪與路人對視。他想,我一生沒有做過後果嚴重的傻事,我以後不會做後果嚴重的傻事,跟她說個話見個麵是嚴重的傻事?我穆國民混到今天,基本上混出了人樣,因為我懂得把持自己。我擔心什麽?

他重新開動腳步。

那條馬路頗有曆史,兩邊的法國梧桐樹枝葉繁茂,好幾處在空中對接,宛若拱門。馬路很安靜,行人稀疏,店家的生意寥寥。

      她家的小區門口設了門衛,他自顧自往裏走,一個穿藍色製服的中年門衛想攔他,他目不斜視,隨手往前一指,保安猶豫間,讓他走得很深。

      他摸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他撥通張虹的號碼,響了幾聲,她接了,問,穆老板,這麽晚,有什麽指示?他問,你猜我現在在哪兒?她說,猜不到。你們做大事的人,世界都是舞台。他說,我在上海,人就在你家的小區。

      她半天不說話。

      他說,你等等,我發幾張照片給你。

    發完照片,他等了幾分鍾,重新撥號。接通後,他說,站在這裏,我覺得你就在我麵前,親切得很。

……

他說,我非常想念你,張虹。

……

他說,我回美國後,我們再見個麵,好嗎?

……

      她終於開口,你這麽胡來,不合適吧?你要進我家的門?

      他說,不會。要上去,跟你一起。

      她說,你怎麽可以這樣?這麽任性,你是大老板哪。

      他說,大老板才任得起性子。

      她歎口氣,說,實在對你沒辦法。我們德州見吧。

      他問,德州?你要去德州?

      她說,對呀,夏偉老板領我們看工地。你不是股東嗎?

      他說,我沒空,夏偉通知過,我推掉了。不,我會去。我們那邊見。

    夏偉的德州項目全麵開工,邀穆國民過去看看,他推說忙,脫不開身。夏偉說,忙,能比奧巴馬忙?給我擺大老板的派頭,要三請四請?快來吧,你是股東嘞,投了三百萬,不怕我瞎弄?

      現在,再忙也得去。

      夏偉先到,穆國民,張虹和公司幾個股東在洛杉磯機場會合。見到張虹,他努力表現適度,她也一樣,看不出她的家 “被偷襲”受過驚嚇。他們的座位不在一起,他坐後艙,眼睛一直觀察前方。

夏偉開一輛中巴來接機,穆國民想跟張虹坐一起,不想被一股東搶先一步。車駛出達拉斯機場,進入大平原地帶,公路兩邊有成片嶄新的房子。大家驚讚,夏偉說,整個美國算下來,就咱德州像中國,處處新房子,處處腳手架。不過,也就這幾年,咱們要大幹快上,錯過了,就是犯曆史性錯誤。

      穆國民說,國內的反響呢?

      夏偉稍稍減速,說,熱,熱翻了天。北上廣幾個城市我們全掛上去了。哦,一會兒,你們要見到北京來的一個移民中介,做了幾年,是行業領軍人物。除了他,還有當地的幾個紅牌房地產經紀。我們是小範圍討論,可以暢所欲言。

      到了工地的臨時辦公室,他們見到了那個中介。中介四十來歲,身體偏胖,大背頭,頭發稀疏,眼袋明顯。穆國民跟他握手,覺得他的手厚實但軟如棉花。按說,這是聚財的手。不過,他的眼神迷離,可能是酒色之徒。

夏偉各請了一個白種和華人項目經理。白人經理講了幾句客套話,夏偉問,要不要翻譯?底下都說聽得懂。北京過來的中介提的問題比較多,看得出,他很有經驗。他像是抱歉地說,我提這麽多問題,是站在挑剔的投資者角度,各位知道,現在大陸的投資者非常精明,問的問題,超過十萬個為什麽。

大家理解地笑笑。

夏偉接過來,說,大家也看到了,我們的項目沒問題,天時地利人和,沒理由出問題。

張虹第一次開口,提了一個問題:沒有近憂,有沒有遠憂呢?

夏偉拿起一罐礦泉水,用力喝了一口,說,有,兩個方麵。第一,中國政府會不會阻攔?國內的經濟在降溫,需要強勁的民間投資。如果民間把錢投出去,一個人沒關係,成千上萬就不得了,而且,政府的麵子不好看。政府要阻攔,就是加強外匯管製;第二,美國這邊會不會設防,加大審查力度?為投資移民設立的項目,良莠不齊,圈錢是唯一目標的項目,有,或許不在少數。

說到這裏,他多看了中介幾眼。

夏偉說,我們要安排你見一見當地市長。咱們中國人目前---注意“目前”這個關鍵詞,大受歡迎。達拉斯已經有兩個航空公司直飛上海和北京。還是那句話,各位,隻爭朝夕,大家發財。

介紹會結束,工地管事的人安排分乘電瓶車,在工地轉一圈。電瓶車進入高爾夫球場,管事的請大家下來走走。穆國民想接近張虹,跟她單獨聊,沒想到這次中介插一杠,拉住張虹不放。

夏偉過來,悄悄問穆國民,怎麽樣,我的項目?說一道萬,不如親自轉上一圈。老哥,印象還行吧?

穆國民說,不錯。你辦事,我放心,我等著收印子錢。

夏偉笑笑,從胸兜裏摸出香煙和打火機,穆國民上前,為他擋風。夏偉點著了煙,深深吸一口,說,老哥,我的壓力很大,非常大,就怕哪個環節出狀況。

穆國民說,是呀。這不是一般的房地產開發,牽涉的麵廣,不可控因素多。

夏偉將吸了幾口的煙頭丟到泥地上,用腳尖踩滅。他說,老哥,你不覺得,有的地方,美國跟中國一個套路。剛才你見到的那個白人經理,看起來普通,告訴你,她爸是當地一個頭麵人物,在西德州開油田。給她的薪水,是中方經理兩倍還有多。請她,算是弄個保險。

穆國民說,我懂。

中介和張虹還在講話。穆國民有些不悅,問夏偉,那個中介是怎麽一回事?不談正事兒啦?

夏偉扭頭看看,笑著說,酒色之徒,能量很大。他的一句話,可以帶動幾十上百個投資人,是請來的神,要照顧好。

穆國民說,他纏著張虹,想幹什麽?

夏偉說,見縫就叮的蒼蠅。不過,老哥,你放心,張虹的眼界比你我想象的高。

夏偉請大家吃晚餐,然後拉一票人去達拉斯城中心,明天才能回來。穆國民和張虹沒有參與。他們的房間在同一層,東西兩角。他撥了她房間的號碼,她簡單說一句,我等你。

這一次,他們進入一個全新的境地。快到淩晨的時候,他從她那溫暖的體內抽出,想上廁所,把她驚醒,她拉住他,說,還沒完,你先不要走。

      她翻身騎到上位,腦袋微微後仰,頭發覆蓋著半邊臉。他握住她的雙乳,手指下滑,摟緊了她的腰部,用力抱緊,自己的身體向上向上。她在發汗,汗珠滴下,濕潤了他的雙手,開始打滑。他鬆開手,兩臂張開,把自己完全交給張虹。

      他們一起衝了個澡,披著睡袍,並肩坐在她的小陽台上。陽台的欄杆上放了好幾盆花,鮮花怒放,釋放出勃勃生氣。張虹認識花,介紹說,這是矢車菊,這是海棠,這是龍舌蘭,容易養非常養眼。想不到,達拉斯也這麽有情趣。

      他們沒再說話。張虹拿出手機,調出內存的音樂,一人一頭耳機,一直聽到天大亮。音樂是輕鬆的鋼琴曲,意境像是春雨綿綿,戀人在花園漫步。她的一隻手在大腿上彈動,熟練到位。

第五章           

蘇珊博士把福建新農村小鎮建設的資料發給穆國民,他個人不太感興趣,覺得項目遠,不易監控。他轉給葛曉藍,她興致盎然。那個縣,是她母親的老家,她高中時去過。她發現變化不大,過去算壞事,如今算好事,因為原生態的田園風光變成香餑餑。

她說投吧投吧,支援我媽的家鄉建設。他說手頭現金不容易周轉,她說,美國的不夠,我們用那邊的錢呐。

“那邊的錢”存在加勒比海的某蕞兒小國,富人避稅的天堂。前些年,他們把所得大部落戶在那兒,數額之大,能使一個已經成功者從夢中笑醒。

他說,我們不是說好,萬不得已不動的嗎?

她說,是是,我們好好的,沒到萬不得已。咱們抽個一百萬,不多不少,怎麽樣?

既然葛曉藍這麽熱衷,既然他對自己的老婆心有虧欠,他說好,嘴裏順帶抹點蜂蜜,說,家裏的事,你做主。

他們跟蘇珊的項目簽了合同,一百萬投資款到位 。蘇珊邀請他們實地考察,穆國民說一時沒空,太太正在考慮,投資地是太太的半個老家。聽到此,蘇珊說,你們夫妻同心,很不容易。穆老板,你有福,她很旺夫。

這話聽過多遍,穆國民不覺突兀,出自蘇珊之口倒有點新奇。她們兩個未曾謀麵,她從哪裏測到葛曉藍的旺夫相?

蘇珊補了一句,資金到位後,我這邊會加快。這個縣委書記,前途看漲不錯,但是省裏不太穩定。哦,省裏的一個副省長找過我,要我幫他在北京說說話。

她又在擺譜,隻是他變得習慣,不再完全不信。

跟張虹的事,他清除掉心中芥蒂,覺得可以加大力度。他們一星期至少見一麵,地點在她的公寓。

            初夏的一天,兩人約會,吃過她做的中飯,沒象往日那樣馬上進臥房做愛,坐在桌邊閑聊。她說起一個朋友的女兒,來美國讀藝術管理碩士,在匹茲堡認識一個畫廊的華人老板,搬到橙縣的新港市,住進老板給她買的一戶康鬥。女孩沒上班,在家畫畫,在海邊遛狗。

      穆國民說,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張虹說,昨天我去看了那女孩。

      穆國民說,是不是也跟著遛狗?

      她說,是。我們沒去海邊,就在她住家附近,繞著一所中學。那所中學的建築是地中海風格,在南加州很有名,出了好幾位世界級的遊泳選手,有一個跟邁克·菲爾普斯齊名,可惜,他生錯了時代,風頭被邁克搶光。我們走了一會兒,路上碰見不少散步遛狗的人,基本上是白人。我發現,散步遛狗的人建立了默契,走的是同一個方向。女孩領我走的路線,是反方向,所以,我們一直跟人麵對麵。開始我不習慣,慢慢習慣了。她牽了兩隻哈巴狗,純白的,可愛得不得了。我發現,她好像故意這麽走,因為,每個經過的男人都盯著她看。

      穆國民說,你這麽漂亮,他們也許是盯著你看。

      張虹說,不是。你沒見過那個女孩,個子小小的,初看,一般,再看,很有韻味,我在一邊,像她的老丫鬟。

      穆國民笑笑,倒是很想見識一下這個女孩。

      她說,我們走過中學,正好碰到一群中學生返校,女孩子居多數。她們從一輛校車往下搬樂器,都是銅管木管樂器,我猜是行進樂隊,剛參加比賽或者演出回來。那些女孩個頭高,身體健康結實,我對女孩說,美國女孩還是陽光一些。女孩說,年輕的時候是這樣,就是不經老,結婚沒幾年,很多就老得像我們國內的大媽。我說,是呀,我們東方人經老。

      穆國民乘勢拍馬屁,說,太對了。說你中學剛畢業,我相信。

      她說,那你罪名大了。誘拐少女。

      穆國民說,你這一說,我想起來,我還沒認真在這附近轉過。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她說,你有時間?

      他站起來,說,這不是請你嗎?走吧。

      他們乘電梯下樓,出口處碰到一個等候上行的白種女人。張虹和她擁抱,寒暄了好幾句。她沒有介紹穆國民,那個女人好奇地望著他,點了點頭。

      出了公寓,張虹說,是個老住戶,我在公寓唯一的好朋友。

      他問,幹什麽的?

      張虹搖搖頭,說,不太清楚。

      他們十指緊扣,往天使體育場的方向走。這邊開發了不少商住兩用樓盤,樓型相似,牆體選的顏色也相似。穆國民說,這些樓蓋得,不小心會找錯地方。

      張虹說,你說得沒錯。我好多次開車錯過。

      穆國民說,北京就鬧過笑話。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北京蓋了一大片高樓,北京叫筒子樓,層數和外觀一模一樣。有個男人夜裏出門應酬,回家進錯了樓,他開電梯,到六樓出電梯,用鑰匙開了602 的房間。那是複式結構,進門是廚房,臥房得下樓梯。他下了樓梯,進了房間上床,靠裏側躺下。老婆睡外側,正睡得香。

      張虹說,我好像聽過。第二天醒來,兩個人都大吃一驚,女的卻沒喊救命。

      他說,哦,你的版本新。為什麽呢?

      她白了他一眼,說,男的功夫強吧。

      他說,那倒是,人都愛強者。

      他們默默走著,碰到一位老婦人,牽了一條衰老的狗。狗走幾步停一停,婦人耐心十足,不停地呼喚狗的名字。他們擦身而過,對婦人和狗都禮貌地笑笑。婦人停住腳步,對穆國民說,你的太太真漂亮,看,她的衣服她的皮膚。

    說著,婦人就要摸張虹。張虹本能地往後退,婦人不放棄,長滿斑痕的手跟過去。穆國民向前一步,將身體擋在中間,對婦人說,謝謝。婦人這才收手,喃喃道,天哪,不是親眼見到,誰還會相信世界上還有長得像娃娃的女人?

      等他們走開,穆國民對張虹說,聽清楚了沒有?誇你誇上了天。

      張虹做個怪臉,說,老太太的眼睛長了亂花,我怎麽長成了娃娃?她說我是你太太,這倒是聽得順耳。

      他們沉默著走了幾段路。

      張虹說,哦,剛才講的女孩,我還沒講完。經過中學,我對女孩說,碰上年輕女孩,我有時候會猜想,她們將來會是什麽歸宿,能不能靠自己成功,嫁什麽樣的丈夫,會離婚嗎。

      穆國民說,你的聯想太豐富。

      她說,那個女孩說,你說的太對了,我也這麽想過。比如,剛才我們碰到的那群中學生,我想,哪一個會不會將來跟我一樣,靠男人吃飯。

      穆國民說,女孩直接開放。

      她說,這是她的原話。

      他說,不得了。

      走到十字路口,她掏出手機,給兩人自拍。她察看照片,說,效果不錯,我們的表情,背景,陽光穿透樹葉的折射,太棒了。我轉一張給你。

      他收到,又誇了一次。

      她笑著說,友情提示:照片保鮮期半小時,你別忘記刪除。

      他跟著笑。

他相信,兩個人都在想同一個心思,隻是不肯捅破:他們不可能永遠攜手走下去,未來呢?

他不想改變現狀,她不要求改變現狀。那麽,保持現狀吧。

他提議,到路邊的一家星巴克喝咖啡,她說,好哇,今天時間比較空,你多呆一會兒。

他們選在靠窗,坐高腳椅,隔著玻璃,悠閑地欣賞外麵的人和風景。

張虹雙手捧起咖啡杯,沿著杯沿吹氣,說,生活是美好的,我希望,時光可以凍結。

他說,過去不可追,未來不可知,我們緊緊擁抱現在。

他拿起杯子,與她的碰了一下。

她說,說到過去,你的經曆一定非常有趣。

他說,怎麽見得?

她說,你們這一代留學生,改行做生意的不多,做得很成功的更少,沒有兩把刷子,做不到你現在的地步。

他說,我不算什麽,比我行的人多呢。

她用胳膊肘輕輕點一下他,說,虛偽。聽夏老板說,你的經曆可以寫書,從無到有,是一部精彩的洋插隊創業史。怎麽樣,難得我們兩個有空,好咖啡好風景,跟我說說吧?

穆國民說,好,說說就說說。我知道的一些同代人,成功了的,經曆有點起伏,事後覺得很有曲折之美,覺得以後差不多能做到金槍不入,身上帶仙氣。我可不敢。

她說,就是沒有太多的自負?

他說,起碼我一直努力在做,我怕以後出什麽事,腰彎不下去。

她說,不會吧?走到今天,你的苦日子也是無數人的好生活。

他笑了笑,說,好,講我的往事吧。那年,我放棄讀博,一人來南加州,正趕上美國經濟蕭條,正經工作奇缺,餐館也得跟人競爭,我算運氣好的,不久在一家粵式海鮮樓落腳,一氣幹了九個月。

她說,哦,完全看不出來。當大廚?

他說,沒有,當跑堂,當酒保,當收銀,開中餐館的事沒有不知道的。

她問,怎麽離開呢?

他說,一次,餐館的台灣經理,跟幾個招待去華人區瀟灑,我不舍得花錢,沒跟去。他們半夜回來,經理意猶未盡,打開錄音機,亮開嗓子唱台語歌。我第一次接觸台語歌,覺得比較悲情,以後經常聽。經理唱得滿麵紅光,一嘴酒氣對我說,你不要學我們,我們過一天算一天,沒有前途。你是留學生,你應該走,習慣了就走不了,一生就完了。

她說,相當不錯的台灣人。

他說,是呀。我躺在床上想,這裏不是我的歸宿,該走了。我第二天跟老板結賬。幾年後,我再去那家餐館,東家已換,物是人非,經理不知飄向何方。

她說,那你就轉行做生意?

他說,沒那麽快,我窮得叮當響,想都沒想那麽遠。回到華人區,找不著第二份工,試過幾次餐館,居然拿不到。我住最便宜的汽車旅館,按星期付。幾百塊錢的儲蓄在減少,慌得不行。一天跟旅館老板聊天,他說他和朋友在北澄縣蓋公寓樓,工地需要請人守夜,防人偷建築材料。

她說,你去了?

他說,當然,高興得像傻瓜似的,每月五百塊,白天回旅館睡覺,免房租。

她說,沒幹很久吧?

他說,給你說對了,就一個晚上。我睡工棚,沒水沒電,蚊子滿場飛。我被叮得睡不著,走到外麵,頭頂上,一架直升機在盤旋,白肚皮下的燈柱掃來掃去,掃了我一次,停了一會兒。不久,警笛聲四起,不下十輛警車向這邊聚攏。

她說,真像電影。不是抓你吧?

他說,真希望被抓走,在警局貓一夜,起碼沒蚊子。第二天,我給老板說幹不了,他手裏捧著酒瓶,搖一搖,湊到鼻子下聞一聞,說,我就知道,你是讀書人,吃不來那種苦。沒關係,我再找人。

她說,的確是,反差有點大。

他說,我要住下去,他要重新收費,還漲了幾塊錢,我一怒之下,一輛小車拉走所有的家當。我舍不得再住旅館,開車漫無目的地兜了無數圈,開到一所教會,想悄悄進去,在停車場對付一夜,結果被教會的兩個工作人員趕走,態度特別惡劣。結果,停在一座小寫字樓的垃圾箱邊上,在車上睡了一夜。張虹,告訴你我那天晚上的感受,如果我是女人,如果有人買,我就處在邁出關鍵一步的關鍵時刻。可惜,我這身肉賣不動。

張虹撫摸他的手,不斷搖頭,說,你這身肉是用來幹別的。沒想到,你經曆過這些。下麵,不會更糟糕吧?

他說,第二天,我請自己吃了一頓豐富的早餐:豆漿加兩根油條加兩個蛋餅。我覺得,走到穀底,前方的路,隻有上升,如果不是,活個什麽勁兒?我不能再虧待自己。我買了一份報紙。招工欄出現一個新職位,我馬上應征。我被錄用。招工的是一家中資進出口公司,最早在洛杉磯設立海外據點,買了一棟樓,緊挨著十號高速公路。後來,公司出了狀況,兩個老總被調回,馬上被關押。我自己動了點心思,建立了自己的關係網,離開公司後就自己單飛。

她說,順利嗎?

            他說,不順利。公司成立,我跟老婆是唯一的兩個股東,我當總裁,她當公司秘書。公司開在我們的公寓。我給認識的所有國內公司發函,隻有幾家回應,不痛不癢的祝賀。開張的第六個月,我們收到一個單子。下單的,是我幫助過的公司,總部設在山東威海,跟韓國做海產品生意。這家公司在美國設過分號,業務始終開展不起來,果斷地撤回。我最開始發函的時候,它連客套信都沒有回。

            張虹說,機會就是這個?

            他說,對。這家公司說,他們近日會有一個團過來,會到我們公司拜會,如果談得好,他們會委托我的公司經手與美國的業務。我們高興得跳起來,回頭一想,不對呀,他們要過來看公司,我們沒辦公室,總不能讓他們來家裏坐吧?我老婆想出來個辦法:付費借朋友的公司。他的公司有辦公室帶倉庫。我們請了幾個朋友,分坐在辦公室,考察的人來的時候,做忙公事狀。坐下談,我的電話鈴接連響了幾次,我接了,談的是出貨和估價單的事。這些話,考察的人都聽到了。聽不到的,是電話那一端的聲音,那是我老婆。

張虹收起笑容,小聲說,你,太太,很能幹。

這是他們第一次談及葛曉藍,自然而出,多少掀起張虹心中的波瀾。

            他接著說,考察的人很滿意,單子很快就下。第一張支票寄來,我們淨賺一萬六千。我們把支票看了又看,複印下來,當成永久的紀念。以後,就沒什麽好多說的了。

            他沒跟張虹提,他不久花現金,換了一台中檔奔馳,金色,帶天窗。提車的那天晚上,他開車帶老婆和兒子在附近兜風。兒子坐嬰兒椅,乖乖地躺在那兒睡覺。兜了幾圈,他說,有點熱,開天窗吧。葛曉藍說,不能開,萬一兒子著涼怎麽辦?過了一會兒,他說,開天窗吧,真的有點熱。葛曉藍說,什麽熱不熱,不就是想開天窗風光一下嗎?天窗開了,涼風吹來,天空明月高懸。他們倆沒說話,靜靜享受那美好的時刻。他的心飄起來,像水中的葫蘆,想壓壓不下去。快到家門口,葛曉藍說,穆國民,我覺得,心裏飄飄的。

張虹說,怎麽沒什麽好說的呢?你的經曆詳細一些,可以寫書,可以拍電影,可以當勵誌的教材,除了借人家公司的那一段。不過,也沒關係,李嘉誠好像做過同樣的事。

他說,倒是風光了幾回,上過央視,做過省政府的海外經濟顧問,被洛杉磯領館邀請觀摩祖國六十年大慶慶典。省裏的晚報出了半版的長文,標題叫《家鄉驕子雄起在大洋彼岸》。這一宣傳,把好多小學同學中學同學招來,以後聚會都由我做東。

她含笑都望著他,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終於說,還雄起嗎?

他向下看,說,我們回去吧,我們得隻爭朝夕。

穆國民答應給夏偉的項目拉客戶,終於有兌現的希望。他認識的一家國內上市公司,老板帶了七個關係人組團過來,借考察美國飼料市場的機會,計劃前往達拉斯看工地現場。穆國民不打算全陪,作為補償,請這票人到家裏做客,夏偉和幾個股東作陪。

他家的房子大,曾經常請客,遊泳池和大草坪邊懸掛彩燈,碰上節假日還燃放煙花。這幾年,他們的興致漸減,葛曉藍說,我們兩個快領養老金的人霸占這麽大的地方,是不是會引起民憤?

又要請客,葛曉藍熱情高漲,決定要大搞,特意叫兒子帶女朋友小宋過來助興。擬定客人名單時,他加了張虹,說她是夏偉公司的會計,重要角色。他沒再多說一個字,葛曉藍也沒問一個字。

            張虹聽了,有些猶豫,說,我當然想去你們家,見識見識,滿足好奇心。不過,你家太太在,是不是有點那個什麽?

        他說,夏偉和幾個股東都來,你為公司做賬,國內的客人帶著問題,就當在我家開現場會,說得通。

            她說,好吧。可以帶男伴嗎?

            他當然想說不能,嘴巴說,可以。帶誰?

            她報了一個名字,外國人。她說,兩個人來,你也方便。

            他們的家庭式宴會,設在後花園。葛曉藍請了墨西哥人的五人小樂隊,請了意大利廚師。餐桌是長方形,鋪了雪白的餐布,座位前擺了每位客人的名字。誰坐哪兒,哪個作陪,葛曉藍很是費了一番腦筋。她叫苦道,不行了,真的老了,這點小事,讓我掉了多少頭發?不是自誇,放在幾年前,一百人的場子,我一個晚上搞定,不熬夜哦。

兒子和小宋陪穆家夫婦接待客人,幾個葛曉藍“帽子會”和“手工藝會”的閨蜜參與布置。夏偉先到,誇葛曉藍青春常在,誇小宋光彩照人,誇穆國民運氣太好,閱盡人間春色。

大陸來的那票人,知道房子的市場價,一個個嘖嘴,說想不到在洛杉磯,風水寶地,這麽好的房子,同樣價錢,放在中國的三四線城市都買不到。穆國民的山東朋友說,美國搞資本主義200多年,我們改革開放40多年,我們不到五分之一的時間,從房價到物價全麵趕超老美。怎麽樣,兄弟們先在這邊買一棟,一起當穆總的鄰居?

那幾位紛紛響應,說回國就打款。

            接著來了數位當地的頭麵人物,其中一位是現任市議員,白人。議員矮胖,太太本來就比他高,穿了高跟鞋,擠壓效果更明顯。議員看到墨西哥人小樂隊,說,哦,現在流行這個,我們加州快要被墨西哥重新接管。他太太捅捅他,他身體一跳,閉了嘴。

張虹偏晚到,穿了裙裝,披一條絲織紅色黑點的披肩。她帶的男伴,四十出頭,高個子,在洛杉磯城中心的證券公司上班。他倆跟著穆家夫婦,大致參觀了一遍穆家,張虹的評價得體。

經過做手工藝品的小作坊,葛曉藍的幾個閨蜜正在那裏說笑。作坊的牆上掛了十來件鑲在玻璃框的成品,正中擺一張大桌,桌上鋪了絲絨台布,正對著一台大電視。張虹進去,一件件看那些成品,建議道,這麽精巧的小東西,上網賣或者代售,銷路一定好。葛曉藍一幹人聽後大悅,說逢知己,邀請她有空加入。

穆國民一直不言語,聽到這裏,低頭用手指彈肚皮,彈掉無形的灰塵。

      葛曉藍脫下正裝,換上家居服,在花園內忙碌,小宋跟隨左右。兩個引人注目的女人,仿如陣陣春風,風過處,笑聲不斷。

穆國民手裏端著雞尾酒杯,和市議員聊天。議員打算競選連任,意思要穆國民繼續鼎立支持,穆國民一口答應,還對可能出馬的幾個競爭者分析了一遍,覺得議員連選的勝算高。

穆國民時時留意周遭的動靜,心想,這場派對辦對了,人請對了。讓他不滿意的地方,是張虹帶的男伴過於活躍,逢人就說開戶炒股,逢人就說現在正是進場良機。跟張虹在一起,男伴似乎過於親近,手搭在她肩上,不走路的話,似乎就不願意挪開。給外人的印象,他們是一對兒,親密的一對兒。

座位安排,葛曉藍主陪大陸客人,兒子和小宋陪夏偉公司的幾位,穆國民陪市議員和其他幾位當地人物。小樂隊賣力,請來的廚師做的菜地道,每個小方塊的氣氛都不錯。

按照中國禮節,他給每個人敬酒,輪到張虹,張虹想站起來,他按住她的肩膀,說,不客氣,隨意。他們對視幾秒鍾,他覺得長得讓他緊張。張虹喝完,身體靠向男伴,大聲說,我多喝幾口,你不能喝,等下靠你開車。

樂隊奏起了舞曲,張虹的男伴拉起她,加入其他數位男女,翩翩起舞。議員找了葛曉藍,穆國民向議員太太發邀請。舞動間,他跟太太輕聊,覺得在隨著一座小山前行。

葛曉藍給樂隊提前提供了幾首中國舞曲的樂譜,樂隊啟奏前,她向大家解釋:下麵的舞蹈,配的是中國音樂,他們奏的不那麽正宗,拍子不成問題。我們跳一小段,換一個舞伴,這樣大家都有共舞的機會。我在前麵示範,跟著我,不一會兒就會習慣。

這是她發明的一個噱頭,每次用都被客人叫好。音樂起,開始有些小混亂,然後進入正軌,眾人樂在其中。兩把小號奏起《彩雲追月》,穆國民輪到張虹,劈頭就說,那個人,配不上你。

她說,他隻是一般的朋友。

他不罷休,說,聽他忽悠,什麽投股市,股市行情好,他那麽能,怎麽還天天辛苦上班?

她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想說的話來不及說,下一個舞伴接過來。

    派對開到十點,客人們陸續告辭。張虹捏了捏穆國民的手,說,穆老板,今天非常愉快,多謝多謝。以後多照顧。葛曉藍則邀請她以後再來。

      回到屋裏,他們交換了對客人的觀感。葛曉藍說,張虹不是一般的女人,我很好奇,最後駕馭住她的男人是誰。

      他嗯嗯作答。

      第二天,他給張虹打電話,為昨天的失態道歉,說他是凡人一個,被風沙吹到,眼睛難免泛紅。

她說,心裏不平衡的應該是我。老實講,我帶著挑毛病的心態,我挑不出。你自己,你的太太,你的兒子,哪樣都是最好的。跟你,如果以前我還有想法,昨天一來,我不敢,我不願。聽你講以前你太太的事,昨天跟你太太打交道,她真了不起。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說,真不該去你家,麵對你太太,我感到羞愧,感到冒犯了她。那種感覺,對我,非常陌生。我不是壞女人,不想破壞一個那麽美好幸福的家庭。

他說,是我不對。你想太多了。

她說,當然是我不對,明明知道不合適,明明知道太欺負人,我為什麽要答應去你家?昨夜我一夜沒睡,我想,我們不要再這麽偷偷來往,再下去,對我們兩個人都不好。

他想解釋什麽,她說,對不起,客戶在外麵等,我掛了。

他想,那天他自己不也是很不自在,然後就失態了嗎?請張虹來家的確不妥,的確太欺負葛曉藍。以後不能再犯。蘇珊博士的警示又湧上心頭,走下去真會出事?

他認真想了幾天,再找她。她不想多說,隻說她忙。他說,我同意你的意見,我們再交往不合適。

她說,好,給我一點時間,等心態調整過來,我們可以保持正常的業務來往。

他說,好的。不過,我有個想法,我們兩個人找個地方,遠一點的地方,一起呆幾天,就當告別之旅。

她說,何必呢?

他說,很有必要。夫妻分手,有的還吃頓飯,互道珍重。你工作那麽辛苦,沒時間放鬆,我請你,算是你的一次度假。我保證,往後,我不再單獨找你,你可以大大方方來我家,你可以交你想交的男朋友,我決不幹涉你的私事。張虹,我說到做到,相信我。

過了半個月,他們去了加勒比海地區的那個蕞兒小國,原定呆三天。穆國民夫婦為設立海外賬戶,前好些年去過,它以富人的避稅天堂和夢幻般的白沙灘著稱於世。穆國民對葛曉藍說他要飛鳳凰城,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她說不想去,她的“手工藝會”朋友們要聚會,輪到穆家做東。

穆國民和張虹住在最豪華的度假村,兩人完全放鬆,踩著白沙灘,喝著土製啤酒 ,玩潛泳,乘私人小船走訪離島。他想,世上的感情千千萬,像他們這樣快樂分手的,不知道有多少?

呆到第三天,熱帶颶風突襲,迅速提升至四級,全島陷入狂風暴雨中。機場和遊輪港口被迫關閉,大批遊客被困在旅館。CNN記者在度假村作現場采訪,穆國民被點到。他摟著張虹,回答第一個問題。他覺得哪裏不對勁,鬆開手,回答第二個問題。

數千英裏之遙,葛曉藍和她的“手工藝會”的閨蜜們在她家,一邊在作坊做工,一邊收看電視,看的是CNN。一個人驚呼,那不是你家老穆嗎?

每個人都目睹到穆國民摟著張虹的鏡頭。每個人都見過張虹。

死一般靜寂降臨在穆家的手工藝作坊。

第六章

受盡羞辱的葛曉藍盛怒難擋,第三天找到聯邦政府有關部門,招認:她和穆國民在加勒比海某國銀行開連環賬號,將大額所得存入,這些所得沒有依法申報和繳稅。她選的時間,趕上歐巴馬政府運用美國的強大國力,發動對一眾避稅天堂宣戰的關口,陸續有人自首,不自首被逮著的受嚴重處罰。

她同時提供兩夫妻所有財產的清單。一向做事慢幾拍的政府部門迅速動作:凍結穆國民公司和他們個人的海內外財產,終止公司的一切業務往來。隻開放兩人維持基本生活開支的個人帳麵現金。同時,穆國民被禁止組建任何新的商業組織,被禁止任職任何貿易公司或金融公司。

作為交換,政府將免於起訴葛曉藍。穆國民最後的懲罰,將視追剿結果而定。

葛曉藍提出離婚。她暫時搬出穆家。他們的兒子尚無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已得知家事巨變。穆國民想聯係兒子,可是,他該說什麽呢?他自己尚在震驚當中,恍若夢遊。

他被迫找的律師,是他會所的朋友,猶太人。說起律師費,他說手頭的現金非常有限,能不能給個友好價?律師答應,那種悲天憐人的神情讓他久久難以忘懷。

公司不讓運營,相關費用就是不能承受的開支,租約就必須中止,員工就必須遣散。

他先通知房東,說下個月無力支付租金。房東已經聽聞過他的遭遇,當即發火,罵他是世界上最蠢的男人,毀掉了公司,毀掉了自己。

房東罵他,當然有私心,他繳不出房租,毀約罰款拿不出,房東損失不小,一下空出這麽大地方,下家不是那麽容易很快能找著。房東罵他,還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他們在一起談各自的文化,談美國的政商環境,暢快淋漓,兩個人真有惺惺惜惺惺的交情。

被房東臭罵過,他決定,難辦的事一件接一件,幹脆集中辦完,所謂向我開火,步槍重機槍導彈一塊兒上。他請秘書艾蜜通知員工,公司有重要通知,午飯由公司提供。艾蜜說,我不,你自己通知。

艾蜜居然抗命,想是對他失望之極。他轉而請前台接待小姐出麵,口氣接近哀求,小姐很不情願地答應。

員工們在倉庫集合。他宣布公司正式解散的消息,感謝大家多年的服務,祝福大家未來幸運。這不是晴天霹靂,大家早有準備,每個人的臉色凝重。“最後的午餐”吃得異常沉悶,他想,這樣也好。公司解體,形同葬禮,葬禮上,說什麽也不合適。

沒料到,午餐會迅速演變成群眾批鬥會,由艾蜜挑頭。她懶得打開份飯盒,臉衝著他,高聲說,你家裏的事,不關我的事,不關大夥的事。

吃和不吃的員工,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表示真的不關他們的事。

艾蜜說,但是你,太叫我們失望,我簡直不能相信,覺得人在夢裏。因為你的無能,因為你的蠻幹,你毀了公司,毀了你家庭,還讓我們丟掉飯碗。是的,你是老板,你不欠我們任何東西,我們丟飯碗,隻能怪自己運氣差。我們要去找新的工作,生活要繼續。

她嗚咽起來。其他幾個員工一個個跳出來,話說了不少,嗡嗡的,大意是說他不像當年的老板,變成了一個刻薄小心眼的男人。他們不再為他打工,一躍成了翻身的主人,變得無所顧忌。他身心極度疲憊,缺乏生氣的力量。

      最後一個員工離開後,他在公司裏麵走了無數圈,每個辦公室,倉庫的每個角落,處處留下他那沉重的腳印。他在公司睡,又一個不眠之夜。接近次日中午,房東來了,口氣生硬地說,你怎麽還不走?這是我的財產,我要求你,快走!現在!

他回到家,家門口停了兒子的車。

他開門進屋,隻見葛曉藍哈著腰在客廳整理東西。他們沒有互相打招呼。他經過她,正要上樓,她說,你搬走還是我搬走?

他說,我搬吧,今天就走。

她口氣冰冷地說,我警告你,不要去惹兒子,否則,你會非常後悔。

他沒理睬她,徑自上樓。他拖出一個大箱子,把日常用品和幾套衣服打包。他原來在自己的房間留了一些現金,加起來幾千塊,他打開抽屜,一分未留,已被葛曉藍拿走。

箱子還留有空間,他想了想,到另一個房間找找,看能不能加點什麽。他必須經過兒子的房間。挨近房間,他的臉貼上門,裏麵沒有動靜。他扣指敲敲,輕聲說,是我,你的爹。沒有動靜。他提高嗓門,叫了幾聲,兒子照舊不理。

他收拾好東西,準備找一家汽車旅館對付一晚,明天開始找便宜的公寓。下了樓,葛曉藍已不見蹤影。雖然他脫了鞋,穿棉襪,雙腳還是製造出蹬蹬的聲響。房子太空了。

他將車開到正門的台階下,就要裝箱子,一輛車子駛來,那是給他夫婦做按摩的按摩師。按摩師走出來,發覺情況不對,人釘在那兒一動不動。

大門膨得推開,兩眼紅紅的兒子衝出來,手裏提了幾件東西。兒子把東西摔到地上,喊著,這是你的東西,你必須全部拿走。你是世界最最愚蠢的男人,當你的兒子,我感到無法容忍的難堪。我請求你,請你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麵前。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麽來。

按摩師迅速鑽進自己的車子,迅速發動車離開。

當晚,他住進汽車旅館,每夜59.99美金。他沒有打開行李,沒有換衣服,在床上幹躺了一宿。

找公寓倒是順利。出了汽車旅館右拐,幾排建在超市後麵的公寓樓在招租。他在馬路邊停好車,選中位於中間的那棟。經理是個印度男人,口音很重,一隻眼睛有些斜視。

經理說,這個月我們優惠,算你趕上了。

穆國民說,優惠多少錢?

經理說,房價不動,但是,你不用簽年租,不用提供證明人,什麽時候走都可以,提前一個禮拜通知我就行。

公寓基本客滿,開放的房間一共三間,穆國民選了最便宜的那間。在樓道走動,一股股濃烈的咖喱味撲鼻而來。他問經理,這裏住了些什麽人?經理說,基本上是印度人,好多是表親。你們中國人也一樣吧?

他的房間,估計是房東改建出來的,把一個大間分隔成幾小塊。灶台和床鋪之間隻差一個身體,在家做飯,如果要煎個什麽炸個什麽,熱油定會飛到床單上。廁所和洗澡間加起來的麵積,跟他家主臥房的衣櫥差不多。

      公寓對麵有幾家快餐館,他去其中一家買了套餐,坐到一個角落。斜對過,坐了三個韓國人,兩個是夫妻,一個是賣什麽東西的經紀,手握一本資料,對著夫妻翻來翻去,嘴巴不停地說。夫妻不說話,隻是哼呀哈呀。經紀發現穆國民在觀察她們,特意轉頭瞪他一眼。

      晚上,他睡不著,咖喱的味道穿透牆壁,刺激得他的鼻子癢癢的,隨時會打噴嚏。樓下的那戶在放音樂,薩羅得琴和塔布拉鼓交相炫技,女歌手越唱越快,像高飛的風箏,隨時會脫出放箏人的掌控。他分得清什麽鼓什麽琴,因為兒子念中學時,高中搞過一次多元文化展示,印度音樂是一部分,學生表演之前,主持人對諸項樂器有詳細解說。

咖喱味不好聞,印度音樂很吵人,這些沒多大關係,他認了。想起前些天政府人員找他談話的麵無表情,想起葛曉藍的冷若冰霜,想起兒子憤怒得發紫的臉膛,他再也支撐不住,哭了,床鋪跟著劇烈抖動。

臨近天亮,他的腦子異常清晰,從跟張虹的交往,到蘇珊博士的警示,到加勒比海小國接受CNN采訪,一節一節回放。人生如戲,他入了戲,當了一個角色,蹦騰著,全無覺察劇本早已寫好。葛曉藍的致命一擊,不違背她實為女漢子的本性。他徹底招惹了她,她的反擊自然毫不留情。

想了幾天,他的體重下降,他的胡須瘋長。

他能用的現金在減少,靠信用卡不是個好辦法。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到飯碗。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他失去的就不止是幾個不眠之夜。他吃過苦,不怕再吃苦,想到此,他第一次感到振作。

貿易是他的看家行業,他精熟每一個環節,可勝任每一個環節的崗位。他被政府禁止涉及貿易。他不服氣,看看是不是還有機會。他試了兩家頗具規模,老板跟他未有交集的公司。公司有崗位開放,他立刻發出簡曆,特意省略了當老板的經曆。

沒有任何回應。經濟在上升,跟亞洲特別是中國的貿易在增長,開放的崗位層次低,那兩家公司沒理由全不理睬。不理睬,理由隻有兩個:嫌他上了年齡。這個,他無法改變;二,即使他的簡曆再簡,管事的人知道他是誰。一個曾經風雲過的人物,如今求低下的崗位,其中變故一定複雜難解,哪家公司敢用?

他早該預想到這一步。沒有想到,證明他家敗了,腦袋遲鈍了。

貿易公司拒他於門外,找其他“體麵工作“能好到哪裏去?他可是被聯邦政府請去喝咖啡的人哪。想來想去,中餐館是一條路,那裏發不了財但餓不死,他有時間多思考。二十幾年前,他投奔加州,餐館接納了他,他得以絕地逢生。如今,他又陷絕境,嘴著地,餐館那邊,可有泥土的芬芳?

他把奔馳車賣了,賣到幾萬現金,換了一輛五成新的日本車,全部加起來不到一萬。他不知道多出來的錢能不能保住,最後恐怕會被政府拿走。

一天上午,他把車停在一家生意清淡的茗茶店邊,徒步沿著馬路西行,隻要看到“招工”招牌的餐館就進去問。

現在十點多一點,正是大多數餐館內部準備的時段。一家餐館招的是洗碗工,對他不感興趣;一家餐館招帶位兼收銀,隻要女的;第三家,老板從裏麵出來,問了他幾句,也不說要還是不要,轉身撩門簾進廚房,不再搭理他。

又經過幾家,他心生怯意,老臉抹不開,害怕被拒。眼前一家素食餐館,他在門口,踟躕不前,門從裏麵推開,一個上年紀穿紫色圍裙的女人露出臉,問,找工的嗎?

他跟著女人進去。女人問了幾個問題,說,我們店缺洗菜擇菜的,年紀大一點沒關係,心細勤快就好。他認定,這份工屬於他。他以為她是老板娘,小心地問,工錢怎麽算?女人說,哦,我不是老板。老板一會兒來,你當麵問他。

廚房後麵開了一個小門,對著停車場。女人給他搬來一張小板凳,交給他裝了幾捆新鮮蔬菜的小菜籃,說,你先幹著。

他的手機震動,他取出手機,是一個熟悉的號碼。他不安地望望那女人,女人揮一揮手,說,沒事兒,接電話。

夏偉劈頭蓋臉,為他的遭遇抱不平,說,剛知道你的事兒,第一時間給你打手機。外遇是不好,嫂子受了委屈,打你罵你,我都讚成。那回去達拉斯,我有意成全你跟張虹,拉那幾個人去城裏瘋,我想你們是玩玩,沒想到你……可是,嫂子一下做那末絕,本來人家同情嫂子,這麽一幹,讓人家怎麽說呢? 喂喂,你怎麽不說話,還在嗎,你在哪兒,幹什麽?

穆國民低頭瞅瞅腳下的菜籃,說,幹活,忙。

夏偉說,我知道你的心情,暫時不想見人。過些天,等事情穩定了,我來看你,哥倆兒出去散散心,商量商量,東山再起。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千萬別客氣。

他說,謝謝,我不會客氣。

跟葛曉藍的事,他自己沒有告訴過誰,跟人說什麽呢,訴苦求同情?聽了,別人該怎麽回應?很為難吧。夏偉從哪裏打聽到實情不得而知。夏偉提出幫忙,他想不出從哪方麵,以後說不定。不過,以後會怎樣,他心裏沒譜。

午餐時間到,訂單滾滾進來,廚房裏麵忙得夠嗆。他不怕累,反而覺得十分充實。高峰過去,他出去解手。從廁所返回,遇上幾個剛吃好的客人,一個白領模樣的白種男人用蹩腳的中文對他說,謝謝你,你的餐館好棒非常棒。我們很快下次來。

他覺得莫名其妙。不知怎地,覺得後背不太舒服。他轉過身,看到收銀台後麵站了一個眼神不太友善的男人,跟自己年齡相仿。他心裏一悸。

是的,那才是老板。

吃過員工餐,老板客氣地付了他三小時的工錢,說,洗菜擇菜的工,一直是老墨做,前些天突然辭工,今天又回來了,求我讓他接著做。

憑直覺,他被炒魷魚的原因,是他被稱作老板。自己的長相,爸媽給的,不好不壞。這會兒,他的長相斷了生計。

下午,他轉到另一處華人區,情況差不多,不順利。走到自己餓了。經過一家餐館,名叫“蜀道不難”,想是做川菜。他看到門口貼的“三菜+紅薯稀飯 $5.99”的中英文廣告,漏掉了手寫的“招工”中文廣告。

餐館出奇地冷清,快餐式的櫃台後麵站了一個小姑娘。他仔細看擺好的十幾種菜肴,小姑娘這時拿起勺子,一樣一樣逐個翻動,讓扮相顯得好看一些。他點了三樣菜,小姑娘送過盛菜的盤子,說,稀飯等一下就好。

他坐下來,抽出一次性筷子,這才看到餐館櫥窗的“招工”廣告,從裏麵看,字是反的,他認得出來,因為,這兩個字目前太重要。

稀飯端上來,盛在紅漆圓筒盒,稀飯之稀,一勺子隻撈到星星點點的米粒。紅薯煮得正好。他先挑紅薯吃,壓下饑餓後才開始吃菜。

餐廳裏,除了他,角落裏坐了兩個小男孩,一臉無聊,眼睛貼著屏幕玩手機。過了一會兒,一個矮個的女人推門進來,衝他笑一笑,直接上廚房。

女人再出來,問他,吃得還習慣吧?

他在清理菜盤中最後的幾絲海帶,點頭說,不錯不錯。

女人走到兩個男孩邊上,用一種聽不懂的方言訓斥他們。他們歪倒的身體保持原狀,他們的眼睛依舊粘著手機屏幕。她回頭對小姑娘說,他們不願意,要不,你幫我打那個電話吧?

兩個女人站在櫃台後,嘀咕著什麽。

他舉手,要買單,還想帶走沒吃完的稀飯。櫃台後的女人看不見。他隻好走過去,說,打包買單。

女人拿出帳單,幫他打包。他問,你是老板娘?

她點頭。

他問,你們在招人?

老板娘說,對呀,前台。你有熟人要打工?

他頓了一下,說,不是,是我。

老板娘停止動作,上下打量他,說,可以呀。不過,看起來簡單,做起來蠻辛苦的。

他急急表態說,沒關係,我能行。

老板娘從裏麵拿出一張表格,說,你先填好,不懂的地方問我。

那是一張標準表格,英文,他拿起圓珠筆,刷刷幾下填妥。老板娘看了看,說,你的英文蠻好的嘛。哦,對了,請寫上你的中文大名,我好記。

穆國民補了中文名。她念出來,說,穆國民,很少見的姓,對了,跟穆桂英一個姓,五百年前是一家。明天來,早點到。

第二天,他早早到餐館,在門口等老板娘來開門。結果,開門的不是老板娘,是他的年輕同事,許梅,英文叫May。仔細看,她長得還行,不太注意打扮。

他套上紅褂子,戴上白帽子。看到他的模樣,許梅笑得岔氣。她說,要不要自拍留念?他知道自己的樣子滑稽,他不想留念。他說,不拍,別嚇倒客人就好。

許梅是在讀研究生,一個禮拜做四天,中午班。餐館最忙的是星期四和星期五中午,這兩天需要兩個員工。他是新來者,理應尊重前輩,許梅的確自認為是前輩,對他指手畫腳。兩人忙著準備,不一會兒幹出默契,許梅沉不住氣,問他,你原來是幹什麽的?

他說,做生意,小生意。

她說,虧了?

他點頭。

她說,我說呢,哪有這麽大年紀的人打小餐館的。我覺得,還是自己當老板好,命好,當大老板,命不太好,當小老板。甭管大小,總歸是老板,感覺很不一樣,是不是?

他點頭,手腳不停。

她說,我一直想,哪天自己開個店,最好是花店,賣咖啡加書店,配意大利家具,西班牙裝潢。最大的理想,在世界每個角落開一家分店,本人一家一家巡視,你說,是不是非常有意思?

他說,太好了。

她說,但是,理想是理想,人還是要腳踏實地,幹什麽要敬業,不能拿人家的錢壞人家的事。 幹一家砸一家,以後誰還請你?

許梅雖說年輕,心理很成熟,怪不得老板娘那麽信任她,讓她開店門,整理錢櫃。他喜歡這個同事。

他問,你在哪裏讀大學?

她哈了一下,說,大學算是大學,百度搜不到的名牌大學。

中午比較忙,他們難得再有機會多聊天。忙完以後,許梅先走,說要準備一項重要考試。走之前,她反複交待穆國民,哪件事該怎麽做。

下午三點,老板娘進來,身後跟著那兩個小孩。她粗聲粗氣地把他們安頓好,選了一張靠窗的小桌子,一連打了好幾通電話,用的是他基本聽不懂的方言。

他剛吃完晚中餐,正要收拾,老板娘坐到對麵,笑一笑,說,吃飽了嗎?

他說,飽了飽了。

她說,做了一下,習慣嗎?

他說,習慣習慣。

她說,那就好。May怎麽樣?

他說,挺好,肯幫忙。

她說,她家庭一般,父母教得好,這樣的員工難得。她開始不習慣,說要放棄綠卡回國,最近穩定下來。

他收拾碗筷。老板娘看著他的手,問,你以前是做什麽的?

穆國民不敢輕易打發老板娘,老實答道,開公司,做貿易。

老板娘說,現在不忙,要不,我給你衝個茶?

沒等他答應,她站起身,在櫃台後忙碌。不一會兒,她端出一套茶具,再端來幾樣開胃菜。

她說,我請你。

這時,來了兩位中年男人,西裝革履。穆國民放下茶杯,忙回工作崗位,老板娘跟過來,拿起勺子翻菜。她是老手,一勺到位,不弄出半點聲音。

客人各挑了三樣菜,不要稀飯要幹飯。年長的男人問穆國民,你的餐館開了多久?穆國民轉頭看老板娘,她說,我聽不懂,他問什麽?穆國民用中文說,問你的餐館開多久了。老板娘回答道,兩個月,新開張。年長男人還是看著穆國民,說,恭喜發財。

他們熟練使用筷子,吃中餐很有經驗。說不定,其中一位娶了華人老婆。他們吃得很快,留了三塊錢小費。穆國民把小費裝進原來裝糖果的玻璃罐,下班讓老板娘分配。

老板娘邀他把茶喝完。他們喝了幾巡,她說,你的名字特別,容易記,今天上午我沒事,上網查,查到了。你原來是大老板,不得了。

他怕她追問。她識體,不再問。

她說,第一次見麵,我就覺得你不是一般的人。我是溫州人,做過鞋的進出口,跑火的時候,租三間倉庫,最忙的幾個月,我一天上18到20個小時的班,差點死掉。

穆國民默默聽著。

她說,後來做不下去,人民幣升得太高,我那陣生兒子,沒來得及轉型,幾下就虧得一塌糊塗。還好我老公會做菜,肯吃苦,盤下這家餐館,算是餓不死。

穆國民說,做了就不會餓死。

老板娘給他斟茶,穆國民雙手捧杯。她放下茶壺,說,溫州人會做生意愛當老板,大起大落的事,我見多了。打假倒一片,集資倒一片,炒房倒一片,這邊倒,那邊起,除了做生意,不知道該做什麽。不管怎麽樣,關鍵是不要心理垮掉,心垮了,那就全完了。

他說,那是。

她的筷子夾了一顆花生米,送到嘴裏,說,我說實話,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在我這裏浪費。這裏不適合你。

此話何其熟悉。二十多年前,在一家餐館,那個台灣經理,唱完台語歌之後,推心置腹地講過類似的話。區別是,中間橫了整整二十多年!那時候,他滿可以認同,他不是還年輕嗎?現在,他無法認同。我做不久?我能去哪裏?不適合我,哪裏適合?

他跟許梅相處融洽,甚至把跟她一起打工當成一件愉快的事,他想在這兒先幹著,幹到“適合”的工作出現。老板娘在攆他。換位思考,他手下來這麽一個人,他也會不舒服,不放心那個員工到底是投奔還是要幹什麽。

他識趣,表示辭工。走得匆匆,來不及向他的小同事講一句再見。

他回到公寓,裏外認真清掃了一遍。洗完澡,他對著牆上的玻璃鏡梳頭,鏡子裂出幾條長縫,完美的才子佳人放進去,照樣難逃缺陷。他看到的,是一個麵色發青的陌生人。無疑,那是他自己,覺得陌生,是離他記憶中的穆老板差距遙遠。

老板娘好心,結好工錢,給他送了滿滿一盒晚餐。他打開盒子,嗓子幹咳了幾聲,準備大吃一頓。他的手機鈴響,一看號碼,好像是認識的人,再想,是張虹的。他擱下手機,讓鈴聲響著。

張虹試了三次,終於放棄。

他吃到一片雞塊,被小骨頭嗆到,他跑進廁所清喉。等他出來,拿起手機,看到張虹的一條短信:在哪裏?我想見見你。

他環視自己的住所,低頭看著狼藉的飯盒,一種難以描述的情狀升起。他,穆國民,一個曾經傲視世界,一個左摟嬌妻,右摟美人的成功人士,發現自己的底氣嚴重泄漏。麵對張虹這樣的女人,沒有底氣的男人,隻有快閃一條路。

他說服自己:無所求,無所謂。他給她回了一條:你好。有空來這邊坐。這是我的地址。

將近七點半的時候,張虹說她到了,就在對過街上。他巡視了一番住所,到鏡子前整理一番,走出房門。

張虹開的是一輛美洲豹車,八成新。從前跟她交往,他沒留意她開什麽車,此時,在這條街,她的車分外華貴顯眼。她一襲西式裙裝,高跟鞋換成輕便鞋。她的臉清瘦,身體顯單薄。

他走過去,說,好久不見。

她伸出手,說,我早該來。我……

他在前麵引路,她微微低頭跟著,步步滯重。走進房間,他習慣地問,喝點什麽?她猶豫片刻,說,喝水吧。

他沒有標準冰箱,房東沒有配,配了也太占空間。他蹲下,打開微型冰櫃,拿出一罐礦泉水,站起轉身,給貼在身後的張虹撞個滿懷。

她抖著聲音說,老穆,對不起,都怪我,把你弄成這樣子。

他握住她放在胸前的手,說,不說這個。我不是還活著,能吃能喝。 你,還是那麽忙?

她點頭。他們再無話。夜色降臨,她的麵容變得模糊,他變得不那麽難堪。

張虹打破沉默,說,你太太找過我。

他“哦”了一句。以葛曉藍的性格,這麽做不出他意外。

她說,講了難聽的話,講了動情的話。我不多說,你也不想聽吧。她說的話,我理解,隻是她過分激動。我沒結過婚,不,結過,那是為綠卡,不算。我沒像你們這樣,兩個人從頭開始,成就了家庭和事業。如果我走過同樣的路,反應說不定還要劇烈。

如果我走過同樣的路,反應說不定還要劇烈。

他伸出手,摸摸她放在桌上的手。

她說,算算我們的交往,加起來不到十次,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十次……

她說不下去。他握住她的手。

她說,從我記事開始,我的爸爸就不見蹤影。讀小學的時候,我媽在杭州開了一家小雜貨店,放學後,我坐在店裏做作業,畫畫,睡覺,忙的時候幫收錢。我媽那時年輕,總有男人借買東西搭訕我媽,有時候還動手動腳,我在裏麵,怕得要命,不敢衝出來。我怕住附近的同學來買東西,怕他們笑話,怕他們知道我媽被人欺負。就在那段時間,我發誓,我一生要麽不結婚,要結婚就找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絕不讓我自己的孩子躲在裏頭,被男人欺負。

像是受某種無形力量的操縱,他們幾乎同時站立,分別脫自己的衣服。他們倒在床上,她脫內衣褲時大腿和腹部輕輕發抖。他分開她的大腿,正要俯首,她說,不,不要浪費時間,你進來,你快進來。他挺身而入,她的身體反應強烈,每一次回轉的抽動都激蕩著他。

然後,她突然不動,手遮住臉。好長一陣安靜。

他抽出自己,躺在她身邊。她說,我一邊長大,一邊老聽人講,我怎麽聰明漂亮,將來的老公和孩子怎麽怎麽好。可是,那些並沒有發生。我請人算過命,基本上都說我的婚姻線單薄,桃花運善始不善終。碰到你,命運還是沒變。

他的手不停地撫摸她。

她說,我這幾天要回上海。我的一個客戶在上海有連鎖餐館,一再請我幫她,我一直沒答應。我決定了。我媽媽身體也不好,我不能一直麻煩我妹妹。

他停止動作。

她說,老穆,你是了不起的人,你會重新起來的,我看好你,千萬不要喪氣。

張虹走了。她沒有問他未來,她的未來已經將他排除。她這一走,結果了他們短短的情緣。

第七章

      美國政府的處理意見下達,如果穆國民想躲掉牢獄之災,他必須支付巨額罰款。他跟律師合計過,流動資金將全部奉送,不動產將全部奉送,數目依然龐大的缺額,他必須想辦法處理掉中國的不動產,包括他和葛曉藍為雙方父母買的房子。他向政府陳情,鑒於雙方父母年邁,隨時不久人世,出於人道主義,他們的房子暫時不動,在他們百年之後賣房所得在向政府交納。

政府終歸是人民的政府,開恩批準了他的賠償方案。他的身價被葛曉藍全曝光,怎麽翻跟鬥逃不出巴掌心,政府有限的追討資源得用在下一個夠價值的目標。

投給蘇珊博士的一百萬,提出來的機會渺茫。蘇珊說,那個縣的書記外逃,經書記批準的項目全部停擺。她保證,一旦項目重新啟動,一旦項目開始賺錢分紅,穆國民是排最前麵的投資人之一。她還說了些什麽,大概是東北官場的七七八八,他沒興趣,記不住內容。蘇珊沒提到他落難,當然就指不出光明前程。她要末有意繞開,要麽她的神測這下失準,她做不到百發百中。

穆國民在老家購得一處房產,掛在哥哥的名下,因為葛曉藍向政府自首,這處沒漏掉,他必須回國,處理掉變現。他擔心,政府不放他走,怕他外逃。他的律師說,不會,盡管回去。政府掌握了你所有的財產分布,他們已經勝券在握,不怕你逃跑。就算跑了,中國政府將樂意協助追討。

穆國民飛回老家,哥嫂來接機。他的事,他的父母不知情,他父母又衰老了一大圈,聽了也記不清。侄子在外縣演出,過幾天才能回來。

嫂子想挑出話題,說,曉藍真是,老夫老妻的事,攤開講嘛,一下走極端,雙方都下不了台。

穆國民沒接話,哥哥幹咳了好幾聲,這事到此為止。

在家裏吃飯,父母沒問葛曉藍怎麽不來,哥嫂鉚足勁找閑話。這頓飯,是穆國民記憶中最乏味沉悶的一頓。

出門送哥嫂,哥哥說,你遭大劫,我理應幫忙。可是,你知道,我跟你嫂子吃共產黨的飯,前幾年不敢拿,現在想拿拿不到。

穆國民趕緊扶住哥哥的肩膀,說,哥,別說了,心意領了。我沒那麽慘,我會有辦法。

嫂子接過來,說,對嘛。國民是什麽人物,隻要人在,還怕翻不了身?

      掛在哥哥名下的房子仿蘇州園林,小巧玲瓏,鬧中取靜,可惜,建築質量不過關,兩三年後出現種種紕漏。哥哥代他出租,租戶是外地來的藝術家,頭頂若幹“大師”頭銜。房子大修小修不斷,藝術家上火,幾次三番找他哥,要求減租金。去年,藝術家偷偷搬走,順手牽走配的幾件昂貴家具。他哥找到藝術家,說房契還未期滿,現在走屬於毀約,不排除訴諸法律。藝術家的答複,好哇,法庭上見,你的房子,整一個花架子,千瘡百孔,看你賠的多還是我賠的多。

      中間人建議,兩下扯平,勸穆家收手。穆國民聽勸告,房子自此等同廢棄。他和葛曉藍當時合計,租不出去沒關係,憑那麽好的地段,憑這幾年房價隻漲不降,需要的時候脫手,還怕賺不到錢?

      此時,高端房屋市場處在冷卻期。中介已把房子推上市,總共接到不到十通問訊電話,人不來,先問價錢是不是可以降,五萬十萬不等。這次親自來之前,穆國民給中介指令,價錢可以商量,降價幅度大一點也可以承受。中介挺有職業道德,說,最好等一等。國內的房地產市場,說白了就是政策市,太熱,國家強行降溫,太冷,國家又出招鼓勵,就像翻燒餅,翻來翻去。目前市場太冷,我看,國家會想辦法托市,時間可能就在幾個月內,一前一後,房價能差幾十萬上百萬。

      穆國民說,謝謝指教。我真的急著等錢用。

    中介找到了一個買家,來自歐洲一個小國的華人,原籍這個城市,準備葉落歸根。他看中這個地段,準備大翻修。當然,他了解目前的市場,殺價毫不嘴軟。穆國民答應下來,條件是先付50%,過戶手續辦妥後付餘款。那個華人同意,現金馬上到帳。

      談到這個份上,他才決定回國。

      某天清晨,他步行到城西的沿江路。該城開址兩千餘年,曆經滄桑,奇跡般地在城西留下了比較完整的宋代古磚牆。城牆沿江而建,牆體爬了稀疏的青苗和枯黃的無名小草,隔上百十來米,一棵棵榕樹拔地而起,撐起一把把巨大的樹傘,給下麵行走的人提供足夠的陰涼。沿江鋪的石板步道,衣著樸素的男女擺開架勢,在上麵走起太極步。

沿江道下行十來米,就是緩緩流淌的黎江。岸邊,停泊了十來艘漁船,船與岸之間搭了窄窄的木板,漁婦們摟著換洗的衣服,摟著待洗淨的新鮮蔬菜,如履平地一般,踏著木板,走到岸邊的青石台,歡快地忙碌開來。她們互相交談,笑聲不斷。聽口音,好像是本地的,又像是外地的,語速太快,他跟不上。

      一艘漁船往江心滑行,穆國民趕忙衝下台階,用當地話喊,能不能停一下?船夫調轉身,麵無表情地看著他。他說,你要跑遠路嗎?船夫搖搖頭,手一指,說,不遠,橋那頭,早上有魚。他問,我可以跟你走一趟嗎?船夫不搭話,船頭倒是掉轉過來。

      城市尚在蘇醒,橋上出現零星的來往車輛。江對岸,一座新城依山而建,高矮不一的新樓為晨霧繚繞。穆國民坐在船板上,注視著水流,觀察著水色。江水黃濁,看不透水的深淺。他問船夫,這裏的水有多深?船夫說,不深,底下都是沙。再過幾年,江心都不行,大一點的船走不得。你看,那邊有人釣魚。

    一塊綠洲邊,一個胖男人站在水中,雙手握著釣魚竿,專注地盯著水麵。太陽漸漸升高,江水倘徉,金波耀眼。有了這種襯托,那個男人顯得超脫,應該是真正的瀟灑人。   

      水被船夫的竹篙劃破,嘩嘩作響。他趴下,用手掬一巴掌水,水穿過指縫,爭先恐後地往下流。船搖晃一下,他身體一偏,險些跌倒。船再小一點的話,說不定他就滾入江水。他識水性,船夫說了,水不深,掉下去恐怕淹不死。

死?怎麽想到死呢?

他望著江水,身體不敢再動。人固有一死,重於泰山也罷,輕於鴻毛也罷,到了,都是一縷青煙。所謂輕重,全是做給後人看的。

船夫將船停住,從船艙裏拿出漁網。他過去幫忙。船夫說,你是大老板吧,過周末,想找我們窮人瀟灑?

船夫長相粗糙,這樣的話從他口中吐出,頗有喜感。穆國民笑笑,說,不是大老板,瀟灑不起來。船夫說,隨便說說。是不是大老板我瞎猜,瀟灑是要的,最小最小的小人物也需要,要不然,幹脆投江喂魚。

穆國民回國幾天沒怎麽睡,照理身體乏力無氣,這會兒,他覺得自己元氣恢複,腳和膀子變得有力。他們聯手,捕到了一些魚,他問船夫,這些魚你怎麽處理?船夫說,先賣,買不掉的曬幹,自己慢慢吃。

船夫在沿江道邊有自己的攤子,石板地一溜十來個乳白和紅色的大塑料桶,桶子注滿清水,用來裝新鮮魚蝦。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攤開的白塑料布上剖魚,手法極為熟練。他猜,那是船夫的女兒和女婿。

船夫家三個人各忙各的。船夫守著敞開的裝幹魚蝦的大包,絳紅色大包散發著淡淡的魚腥味。客人來,現挑現剖,包到一個白塑料袋。穆國民不走,蹲著看,蹲久了,兩腿發麻。他挑了幾尾魚,問要多少錢。正在讀報的船夫聽到,大聲說,拿去拿去,值不了幾個錢。這兩句,船夫講的是普通話,帶著口音。他還要客氣,船夫說,我知道你是大老板,今天在一起,我們算有緣。晚上有空再來,我們做燒烤,很好吃的。

世道不同,每個中國人都練就明亮的眼睛,船夫讓他上船,讓他參與捕魚,一口認定他是大老板。在美國,已經沒多少人這麽看。許是他吸納了祖國的地氣,許是他用不著為工作彎腰,無意中,當年的霸氣多少恢複了些。

他不想走,他甚至羨慕船夫們那種悠閑自在的生活。他活的不如他們。

他應該走。

他提著塑料袋,拾級而上,登上城牆。牆麵很寬,可以對開兩輛卡車。現在挺熱鬧,打太極拳的,跳廣場舞的,跑步的,將生氣帶回城市。走了十來步,聽到後麵有人喊他。

他轉過身,隻見侄子和他的女朋友小跑著過來,他高興地向前迎接。侄子說,聽奶奶說你在江邊,我們直接趕過來。女孩說,昨天大深夜我們才回市區,超累,本來想多睡一會兒,晚上他還要演出。他說我們得起床,必須。

穆國民心情大好,舉一舉塑料袋,說,請你們吃魚。

女孩說,這兒的魚最新鮮,漁民厚道不宰人,晚點來買不到。

他說,你們先回,補一補覺。我在這兒多呆會兒,空氣好。晚上請你媽燒魚吃。

他們暫時分手。走了幾步,又聽到女孩喊,他再度轉身。侄子一個人小跑過來,輕聲問,叔叔,你沒事兒吧?

他說,沒事,挺好的。

侄子認真地看著他,說,叔叔,你擔待太多,太辛苦。

他被感動,抑製著不表露出來。他緊緊握著侄子的手,說,真的沒事,你放心。

侄子說,晚上吃過飯,請你聽歌。

他說,一定來。

回到美國,他找到新工作,給人裝地板。幹活的就三人,公司名頭響,叫“天朝地板”,員工穿印有公司大名的套頭衫。老板是中年華人,長得細皮嫩肉,蓄大胡子和長發。一塊兒幹活的時候,老板的話不多,喜歡放音樂,中國的,美國的,墨西哥的,沒一個準兒。

遇上好心的主人,給三人送中飯。要不,老板會到麥當勞,買三份大套餐。裝地板是重體力活兒,蹲的時間長,站起來要緩緩而動,猛地竄起,眼睛一黑,往哪兒摔都不知道。幹了幾天,穆國民的飯量暴增,回家睡覺,碰到枕頭就失去知覺。

一天,他們三人蹲在一家客人的車道上吃中飯。一輛紅色跑車駛近,停在馬路邊,裏麵衝出一個漂亮的東方女子。老板趕緊上前,像是要堵她回去。她揚起巴掌,他接住,不讓她扇。她用中文罵,什麽東西!當時你是怎麽保證的,現在給我玩躲貓貓,還算男人嗎?

蹲在穆國民身邊的老墨對他擠眼,輕聲說,女人,你懂的。

他不想當目擊者,不想讓老板丟臉麵。可是,他沒地方可躲。

老板總算把女人拉回車,跟她在車廂裏論理。兩個員工吃完,回頭上工,他們還在裏麵。

女人走了,老板的眼神失去光澤。穆國民好心地問,沒事吧?

老板作輕鬆狀,說,沒事兒。

老板關了收音機,悶聲幹活兒。他想提醒老板,不一定,別掉以輕心。

他沒開口,專注於壓在膝蓋下的硬地板。他猜想,老板的經曆不一般,做地板,不僅僅是為了生計,或許,因為女人,遭遇過與自己相似的變故。這種事,處理失當,失去的東西太多。如果老板開口,他願意分享幾點心得。

做了不到三個月,老板說要轉去外州。這次結賬,發的是現金,一把鈔票,有百元大鈔,有五元小鈔,很有手感。老板說,外州的事情不好說,哪天說不定回來,活兒多的話,再請你幫忙。

穆國民說,謝謝,我一定來。

他的身體經不起鬆懈,一下染上重感冒,發燒打噴嚏渾身酸痛。他沒法再找工作,連日常生活都夠嗆。他把自己關在公寓,靠牛奶和泡麵度日。

一日清晨,聽到輕輕的敲門聲。他以為是隔壁的小男孩,懵懵懂懂的,敲錯過幾次門。他懶得理睬。又傳來敲門聲,聽架勢,非要他開門不可。他掙紮著起來,打開門,門前站著葛曉藍。

她憔悴很多,衣著老派,隻有那雙眼睛還帶著一貫的執著。

他搬家,留給她新地址,以備不時之需。她從來沒來過。今天來,一定有什麽要緊事。

她先問,你怎麽啦?

他說,有點感冒。進來坐坐嗎?

她跟著進屋,迅速打量著他的新居。她說,收到一封給你的掛號信,我代簽了。你拿去看看。

穆國民掃了一眼信封,寄信人是某收款公司。公司和他欠了債,債主不止一兩個。來吧,都來吧,浪費時間,反正我拿不出。

他接過信,扔到桌上,說,等一下看。

她欲言又止,他不想留她。留下來,他們能說什麽?葛曉藍自己坐到餐桌邊,說,我給你做點稀飯吧。米在哪裏?

他倒是真想吃稀飯,他指指櫃子,說,那兒。

他又躺下,迷迷糊糊了好一陣,直到被葛曉藍搖醒。

她為他盛了一盤稀飯。他用勺子吃,勺子碰著盤子,叮叮作響。他連吃了兩碗。他沒抬頭,避開葛曉藍的眼睛。

吃完了,沒理由再躲閃。他抬起頭,說,我對不起你。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背轉身,身體顫抖。他想過去抱抱她,他想再次道歉,但怕她不領情。

她說,我最終得到什麽呀?

他無言以對。

她說,你們做得太絕。背著我搞,來我家演戲,撒謊說去鳳凰城,結果去那個島,那個島,是我們存錢的地方,那些錢是我們多年幸苦賺來的。你們上電視,那麽親熱,當著我的麵,當著我朋友們的麵。換成你,你怎麽想?這麽多事一下爆發,你不會往最壞的方麵想?光鬧離婚就完事了?光分分財產就完事了?我承認,我太衝動,那麽做斷了你們的路,我的路也斷了。

他無言以對。

她說,我找她談過。我有點激動,說了過頭的話。最讓我難過的,我是受害人,天理人情在我一邊,我怕誰?結果,見到她,我心慌。她不光隻有臉蛋,她的腦子靈光,要不,你也不會…… 我居然不敢直視她,好像我在無理取鬧。那種感覺,你真的無法理解,我隻能靠加倍發怒保護自己。現在想,何苦哇。我要是能預知每一步,說不定我會成全你們。

沉默。久久的沉默。

她問,你們打算怎麽辦?

他說,她早就回上海。我們沒有再聯係。

她的麵色和緩,轉了話題,說,兒子和小宋明天來看你,行嗎?

他點頭,說,歡迎。

葛曉藍開始放鬆,說起兒子和小宋的事兒。

兒子和小宋的一個大學聶姓同學,修商科,即將畢業。小聶的父親在安徽幹實業,身價不低。小聶準備自己在上海創業,邀請他們兩個休學一年,到上海和他一起幹,幹得好,他們將成為草創的三巨頭,幹得不好,回來讀完書。

他的家敗,小宋沒有拋棄兒子,顯然,她跟兒子的交往是出於愛情。他們會不會變呢?也許不會,也許會。眼下,他衷心祝福兒子,祝福小宋,祈望他們事業和戀情雙雙成功。

她站起身,說,你休息吧,我下次再來。

她帶上門,走了。

            幾個月過去,又是一個秋風和煦的日子。

穆國民的心情格外地好。上午,他接到夏偉的電話,說大陸的一個重量級商界人物想在南加州做幾個大項目,需要高手輔助,夏偉強力推薦他。夏偉說,這個機會,你千萬要抓住,弄好了,你老哥徹底翻身。

見麵的地點已定,就在城中心的會所,明天下午兩點。夏偉一再交待,晚上好好休息,穿精神點兒,到時一錘定音。

他投在夏偉項目的三百萬被套住。國內嚴厲控製資本外流,有投資意願的人沒辦法弄錢出來。這邊,中國投資移民的排期嚴重倒退,已經投資的幾個嚷嚷著打官司,要求把投資款退回。項目處在不進不退的窘境。即使他能提出那三百萬,轉手得奉送給政府。

這會兒,他對著浴室的破鏡刮胡子,腦子盤算著。好久沒去會所,會員資格雖然保留著,自從出了那事,心發虛,硬是不敢去。去了,見到熟人怎麽說?男人嘛,麵對世界的底氣就是成功。我得把底氣找回來。

碰巧,葛曉藍下午來電話,說,小宋的父母來美國,想跟我們見個麵,一塊兒見見?

他說,好的。

她說,他們住城中心的H酒店,知道怎麽走嗎?

他說,以前去過,沒問題。

她說,要不要我開車帶你?

他說,不用,我們在那兒見。

他覺得,葛曉藍有回心轉意的打算。自己是不是跟著聞雞起舞?破鏡重圓,自古就是美事一樁。但是,葛曉藍下手那麽狠,誰能保證不故伎重演?

鏡中的自己含著微笑。葛曉藍伸出橄欖枝,不能算是壞事吧?自己的年輪走到秋天,不折騰是硬道理,留住秋天好好過吧。

外頭的手機嘀嘀作響。他用水抹了抹下巴,甩幹手,進房間查看,他以為夏偉又有什麽吩咐。夏偉眼下是貴人,不能半點慢待。

張虹發了一份短信:想念你。我星期六返回洛杉磯,準備長住。可以接我嗎? 我的航班號是MUXYZ。

他連眨幾眨眼睛,坐到床上,盯著手機屏幕發愣。

這些個事兒,到底是真是假?他可是在地獄之門邊徘徊過的人,一下子,葛曉藍要和好?張虹又有新想法?自己的行情一下暴漲,跟夏偉說的什麽項目扯不上邊吧?那又是什麽呢?是不是身為男人,許多事可以被原諒,或者,朗朗乾坤之下,身為成功的男人,許多事不原諒又能對他如何?

他回張虹:我會接機。放心!

回到浴室,對著鏡子,他無法再靜下心。種種變故,種種經曆,種種可能,恰似太空翻越,他的腦袋發脹,他的身體不堪其負,他的雙腿一軟,整個人向前倒在冰冷的瓷磚地上,“天朝地板”的套頭衫直瞪屋頂。

眼黑一刻,他分明看到了天上一顆最亮的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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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雲流 回複 悄悄話 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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