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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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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子”戴金水》

(2016-12-09 15:32:22) 下一個

1

戴金水有個綽號,叫白狗子,讀二馬路小學時給同學取的。三十多歲移民到美國後,知道這個綽號的人沒有,但是,過的還是白狗子一般的日子:平平淡淡,備受欺淩。

綽號的緣由,來自他們年級為慶祝某個光輝節日,組織大家去二馬路電影院,觀看革命曆史電影《紅孩子》。電影片當然是免費的,孩子們的心情當然是激動的,正式開演半天才安靜下來。孩子嘛,喜歡什麽就表達什麽,看到六個紅孩子與貌似強大的敵人鬥智鬥勇,精彩處就死命拍巴掌;那個叫肖大隊長的狗腿子生得特有喜感,五官失調,一出場就激起滿場笑聲,為以後男孩學壞蛋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有一出戲,一幫白狗子跟隨主子殺回紅區,在一家小酒店胡吃亂喝。人多電影膠片金貴,每個人的臉隻能一帶而過,沒有一個長得像人樣。那陣式,恐怕是拍攝《紅孩子》的長春電影廠出動了所有長相欠佳的男演員。鏡頭搖得賊快,平常粗心的男孩們卻記住了好幾張麵孔。

散場出來,大夥兒整齊地排隊返校。幾個同學交流心得,一致認為,戴金水長得像第三個被晃到的白狗子,鼻子像眼睛像惡心的表情像,像得不得了,反正就是賊眉鼠眼的那一類。他們起哄,傳遍了全班,議論紛紛,弄得隊形有些亂,班主任一再讓大家好好走路。第一個站出來叫他白狗子的同學居然是女生,坐在戴金水前麵桌,喜歡管男生的那種。

戴金水=白狗子,由此叫開。

從小學到初中再高中,他的班級同學基本上是同一票人,高中畢業後留在本地上班,來往最多的還是這票人,外號難聽,想甩都甩不掉。他的媽媽很傷心,罵過他的同學,怎麽給兒子取如此難聽的外號。媽媽說,我曉得自己吃幾碗幹飯,我家金水沒那麽俊,也沒那麽醜哇?我家金水多老實的人哪,哪裏像壞人?

媽媽不偏心,戴金水真的老實,真的膽小。後來,媽媽不罵了,習慣了,也對戴金水長像改改樣子的希望死心了。一次,戴金水又給同學欺負了。年輕的初二班主任找媽媽談話,說已經嚴肅批評了欺負人的同學。班主任沒養過孩子,說話沒輕沒重,說著,不小心漏嘴,說戴金水長的樣子,容易被人誤會,容易被人欺負。

媽媽回家,悄悄給爸爸說,一勁兒抹眼淚,給戴金水偷聽到。媽媽說,這兒子,我們以後要操心一輩子。我們不在了,他怎麽過日子喲。

戴金水倒沒覺著難受,對媽媽的不忿和傷心不以為然。他叫白狗子,別的同學的外號也沒幾個順耳的,什麽“馬桶蓋”什麽“野雞婆”什麽“猴屁股”,比“白狗子”還不如,可不都是一個外號嗎?他有所不知,他的命運真的跟外號結了緣。

他依親移民美國,再沒人知道他的底細,再沒人叫他白狗子。他是本班唯一移民美國的人,絕大多數同學留在本地。倒是還有一個出國的,去的是非洲的烏幹達,做大生意,娶了一個據說是某個部落頭人的女兒,據說是遠近聞名的大美人,據說黑得找不著眼珠子。

好了,該鋪墊的鋪墊了,我們還是講講戴金水在美國現在過日子的故事吧。

那天,戴金水下了車,埋頭往購物商場餐飲區走。一個星期沒來,商場內外發生了好大的變化:入口處兩邊架了建築用的棚子,飾有花紋的花崗岩地麵被扒開,露出冷冰冰的暗灰色碎石版。看來,商場要大修,不知道要鬧騰多長時間。

推開門,走進餐飲區,他照例往左邊邁步。第二家是日式燒烤店,中國老板開的。一個年輕中國女孩站在店麵前邊,手裏托著一個小木盤,正招呼路人試吃盤中的燒烤雞塊。看到他,她眼睛一亮,他眼睛放光。他迎著她快走幾步,從她手裏接過牙簽叉好的雞塊,張口塞進嘴裏,含糊地說,好吃好吃。

他沒再多說話。她要工作,被老板請來做工,不是請來跟人瞎扯的。而且,一時他也不知道要再說什麽。在她麵前,他有幾分不自在。她那麽年輕,那麽陽光,長相雖然一般,身材好,筆挺筆挺,差不多跟自己一般高。他覺得,她了不起,小小年紀,一天見那末多生人,臉上笑眯眯的,聲音脆脆的,換了他,他肯定做不來。跟生人講話,他自小就不在行,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時間久了,不是腿脖子發虛,就是後脊背冒汗。

他買了特價雞塊加白米飯,端著一次性泡沫飯盒和免費冰水,坐到平時愛坐的那張桌。桌子緊挨著人行通道,離燒烤店十來米,桌麵噴了整幅的廣告。他衝那個女孩笑笑,叉起筷子吃起來。

這頓飯不到六塊錢,比麥當勞的套餐便宜。不光便宜,米飯和雞肉的量給得足,吃得飽,劃算得很。便宜歸便宜,他一個禮拜隻吃一頓。其他幾天的中飯都是自己做,放在手提飯包裏,上班存到員工休息間的大冰箱。

他做工的紙箱廠在商場附近,開車不到五分鍾。他每星期來這裏吃一頓午餐,改善一下夥食,換換吃飯的地方。這是講得出口的理由,誰問都這麽答。還有講不出口的理由,誰問都不招,就是他要看女人,免費看女人。他現在身邊沒女人,沒有性愛,花錢買花不起又怕得怪病。他們廠裏的工人清一色男人,坐辦公室的幾個娘們兒老得像秋後的茄子,沒法看。

商場的人多,買東西的不買東西的,一個接一個。人多,女人就多,值得多看幾眼的女人就多。利用午休的五十分鍾—刨去開車來回的十分鍾—在餐飲區美美地吃一頓,同時好好地看女人,用心記下幾個,回頭回味一下,這還不算天下的美事?他不偷不搶不嫖,看女人還不行?

他吃得慢條斯理,吃一口飯,夾一塊肉,喝一口水,節奏放慢,眼睛忙著四處瞅。他將眼光移到燒烤店前,移到那個請路人吃雞塊的女孩身上。他對女孩沒有邪念。她是女人,卻是不一樣的女人,像是他的小妹妹,小小妹妹,對妹妹,誰能起邪念呢?她來這裏工作差不多兩個多月了吧,隻打中飯的工,一星期三次。剛來的時候,她怯生生的,站在過道,人顯得更瘦。他鼓起勇氣跟她講過幾次話,加起來十來句,得知她生在河南,長在北京,來這邊的社區學院讀書,打工賺的錢當零花用。

他問過,你家很有錢吧?她說,哪裏,差遠了。他說,沒有錢怎麽讀得起美國的大學?她說,誰說的?社區學院的學費,比中國的大學還便宜,平民消費,誰都念得起。

他沒讀過大學,高中畢業後進工廠。中國的大學怎麽收錢,美國的大學怎麽收錢,他一點概念都沒有。印象裏,大學的學費很貴,美國的大學當然更貴,收美金,美金多難賺哪。

女孩見他打量自己,趕上通道一時沒人,她走過來,笑著問,好吃嗎?

他點點頭,說,好吃。

她說,好吃就好。跟你說呀,師傅不幹了,今天是最後一天。

他問,為什麽不幹了?

她說,生意不好,工錢低,不高興唄。聽說找到一家蒙特利公園市的中餐館,薪水漲好幾百。

戴金水躲開她的眼睛。他喜歡跟她聊,不喜歡與她對視。

她說,我也要走了,做到月底。

離月底還不到二個星期,就是說,他再來兩次,她就不在了。他問,不做了?要去哪裏?

她歡快地說,還沒定。我跟我爸媽保證過,我要出來打工賺錢,最少三個月,提前撤了是小豬。你看,三個月差兩個禮拜,我頂住了,對我爸媽有交待了。

他聽不懂。來這裏上班,難道還要跟家裏打賭?這麽輕鬆的工作,薪水是低一些,最低工資吧,可是,環境不錯哇,還能免費吃一頓午餐,比他當年來美國做的工強多少倍,還用得著打賭?

前邊通道走來幾個提著購物袋的顧客,女孩收住話,趕回她原來站的位置。他有些失落,有些舍不得。他對她有好感,她對他很友好。從小到大,他接觸的女性不多,對他友好的女人五顆手指頭點得過來。因為不多,誰誰誰,他記得非常清楚。

一個白種女人從他身邊經過,濃烈的香水味撲鼻,肥大的屁股扭得誇張。他的視線追隨著那兩片肉,直到被一個高大的老黑男人完全擋住。媽的,不早不晚,趕這時候,遮得連光都射不進。他收住目光,把泡沫飯盒裏的最後幾塊雞肉吃掉。

等他抬起頭,發現右前方剛坐下一個東方男性,三四十歲,貼著天靈蓋剪了寸頭。他吃的是比薩餅,刀叉並用,往嘴裏送,眼睛不閑著,追隨著過往行人,特別是女人。

再觀察幾分鍾,戴金水覺得,他是不是跟自己是一路貨色,吃飯帶著看女人?不錯,天下的女人在麵前晃悠,就是讓人看的,誰愛看誰看,誰管得著?可是,戴金水覺得,他是先來的,先來還不止一天兩天,應該擁有某種專利,某種特權,一下冒出個競爭者,他有理由惱火。還有,男人對那個女孩好像也有不像話的興趣,時不時盯住她。別,別,看女人可以,對她起壞心可不行。

惱火不用說,他能怎麽著?那個男人的眼睛好像不太善,像是隨時要發火的樣子,不小心與他對視,戴金水有種被灼傷的感覺。

戴金水想,今天就算了吧。那個女孩要走,他能怎麽著?走就走吧。

他把吃完的飯盒丟進餐飲區的垃圾桶,手持沒喝完的塑料水杯,走到那個女孩身邊。他想多說幾句,講幾句好話,憋出來的隻是,我先走了,要上班,再見。女孩笑了笑,清脆地說,再見。

戴金水趁勢反身掃一眼那個男人,發現他端著手機,衝著他們的方向慢慢移動。他想幹什麽?在拍照?真奇怪。

誰想得到,這個女孩此生是再也見不著了。

2

下班回家,戴金水煮餃子吃,吃完,趕緊搶著到共用的洗手間洗澡。再晚一些,他就得排隊洗澡。

他住分租房,房東是台灣來的老軍人,老家在山東濰坊。二層樓的房子,算上他,一共有八個房客,包括一家三口和五個單身漢。房東自己住幾條街外頭,三天兩頭過來查房,大小總能找出個事兒來。

戴金水的房間在樓上,最裏麵,是堆雜物的小亭子間改建出來的,小到隻能放一張床墊,隔個幾米,勉強放得下架電視的五角小台子。裏麵沒桌子沒椅子,要寫封信填張支票什麽的,他得上樓下餐廳,借吃飯的桌子。

整座房子,數他的房間最小最簡陋,他沒什麽好抱怨的。有床睡有熱水洗,房租最便宜,省下來的錢歸自己,幹什麽不好?

能住進來,得來不易。他從華人超市拿了免費的報紙,照著分租廣告打了一圈電話。電話裏說得好好的,等他走去看房,每個開門的房東都楞一下,然後就編各種理由拒絕。他知道原因,說不傷心是騙人。他習慣了。過了幾天,找另一份報紙打電話,現在的房間就是這麽租到手的。房東說,我看人準,你是老實人。

房東老了嘛,眼神不一定好,對他,算是看準了。房東是好人,他能做的,就是從不拖交房租,萬不得已不找房東的麻煩。

眼下,他坐在床墊上,正看著電視裏的中文連續劇。現在的中文頻道多,節目豐富,他同時跟幾台電視劇,最喜歡看的,是國共兩黨的諜報劇。今晚的計劃是,先看電視劇,十一點熄燈睡覺。

關著的門篤篤響了兩聲,他坐直身體。門被推開,房東走進來。

房東個子高大,戴金水坐著,朝上看,房東的軀體就像一座山包。房東說,還沒睡?

他的嘴巴對著電視努努,說,正看電視。

房東側身蹲下來,刻意不擋住他的視線,眼睛也盯著屏幕。房東說,演什麽?

他說,共產黨跟國民黨幹仗的事兒。

房東移動身子,說,跟你商量個事。

他調轉頭,望著房東。房東說,新來了一個房客,朋友的朋友,來這邊打工,咋到,手頭比你還緊。我的房間住滿了。我先跟他們幾個商量,看能不能合住,他們都不答應。你看呢?

戴金水不好回答。他的房間夠小了,再加一個人進來,怎麽住?他不情願哪。他吞吐地說,可是可以,你看,兩個大人住得下嗎?

房東說,住得下,住得下。他個子比你小。我想過了,把你的床墊換個小一點的,他呢,弄張鋪,湊合著睡,睡裏頭。你住外頭,出出進進方便,你是先來的嘛。

他說,那電視怎麽擺?

房東說,幹脆移出去。我們客廳有電視,再說,現在的年輕人成天守著手機,看電視算是過時了,是不是呀?

他不說話。電視搬走,等於搬走了他的晚上。他不能答應,大不了,走人!            房東小心地說,你先來,願意委屈一下的話,房租嘛,一人一半可不公道。我做主,他六,你四,行不行?算下來,你省不少,過兩年,該娶媳婦了。

房東笑起來。戴金水沒有笑。省下的錢,失去的自由,哪個更重要,這筆帳他算得過來。他寧願不省那些錢。能省幾個?省到了能娶媳婦?房東開玩笑不怕給水噎著。他知道,他沒有選擇,走人,往哪裏走?同樣價錢,他再也找不到同樣的小房間。先前租房碰到的一個個釘子還打在心裏,摸摸胸口,還痛。

房東說,我讓他下個月一號搬進來,房租好算。你呢,自己的東西慢慢收拾,該藏起來的藏起來,該鎖起來的鎖起來。不方便的,擱我哪兒,我幫你看著。

房東走了。他無心再看電視,提前熄燈睡覺。他閉上眼,腦海中閃現白天在商場看到的幾個女人。突然,餐飲區那個留寸頭的男人晃了出來。他那尖厲的眼神,他舉著手機,他注視那個女孩。戴金水擺動腦袋,想把那個男人驅走。那個男人跟幾個女人的影像打架,弄得一片模糊。

他睡不著,麵朝著黑糊糊的屋頂,心裏特難受。現在這個樣子,不是他心甘情願的。他是結過婚的人,有過女人睡的人。有女人睡,誰願意一人躲在房間胡思亂想?他這不是給逼得嘛。這還不算,房東還給他添亂。

他怪自己,當年不聽老婆的話,硬要一個人移民美國,幾年過去,日子過得實在不好。上班賺不到幾個錢,存到銀行的錢別說買房子,住寬敞一些的公寓都住不起。房東就是吃定了他,不管他願不願意,硬是塞一個房客進來。若是留在國內,錢也不多,畢竟是家呀,餓死找政府呀。那兒朋友不多,還是有幾個,辦個事什麽的,找個幫忙的人不成問題,哪像這裏?不是窮死就是悶死。

他的大哥先來,幫他和老婆申了綠卡,當時兩口子特別向往,甚至打算,到美國想辦法整個孩子出來。在中國他們怎麽也生不出,美國不會生不出吧?那兒可是天堂,天天發生奇跡啊。左等右等,十來年過去,他和老婆兩人的廠子關門,他給分流到保安公司,老婆在街道拐角的地方開了家雜貨鋪,辛辛苦苦,一年落不下幾個錢,開始擔心得病住醫院。他們對人生看淡了。

他們移民的排期到了,大哥催他們趕緊辦,他不積極,老婆更不積極,拖了快一年,大哥在那邊說,一年過了還不辦,你就等下輩子吧。戴金水振作精神,該辦的都辦妥,過幾天就要去廣州麵試,老婆變卦,說什麽也不去。她說,我們是中國人,在自己家裏混半天還混不出個名堂,到美國,一句英文不會,過去不就是找死呀?他說,不會吧。我沒讀過書,不懂講英文,我手巧哇,修修補補,敲敲打打,隻要不挑,有活兒就幹,美國的工資高,餓不死人的。

她不去,勸他不要去,威脅說,實在要去,他們就辦離婚。他想不到老婆來這手,氣得跳腳,說,好,我一個人去,去了,找一個洋妞兒,生幾個雜種,讓你好好開個眼。老婆說,你?你這德性?想氣我?做夢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他們辦了離婚,他一個人過來,頭一個月住大哥家。大哥當一家海鮮樓的大堂經理,嫂子是老人中心的看護,有車有房,兩頭背貸款。兩口子早出晚歸,討生活不容易。戴金水住了十來天,嫂子的臉色變得難看,話裏藏話地說,是個男人,就要想法子打工賺錢。

他忍受不了,當天晚上就要大哥幫他另找房子,他要搬出去。大哥說,才住幾天,急什麽?他說,久病無孝子,久住傷主人,我不怪你,我一個人住方便。

他搬出去,大哥給他付了頭個月的租金和押金,加起來快一千快,他說,哥,到了美國才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的錢,我當是借的,以後我一定連本帶息還你。大哥說,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幹什麽?你嫂子嘴巴臭,心底並不壞,久了,你就知道的。

他心裏冷笑,才幾天就容不下親人,再住下去,不得殺了我?

大哥講得不錯,嫂子真不是壞人。哥倆兒分開,她倒是挺照顧他,給他安排成人學校念英語,逢年過節請他去,平常給他送鹵牛肉包韭菜餃子,熱心地給他介紹對象。

介紹對象,講的是門當戶對。他見過的幾個,不是餐館的招待,就是酒店打掃衛生的,不是離過婚,就是很難嫁人的。她們個性不同,有一點卻是一模一樣。她們早晚問他同一個問題:來美國的時間不短了,你一直就在廠裏幹著?對將來到底有什麽想法?他說,沒什麽想法,就在廠裏呆著,過一天算一天唄。

對象們的失望難以掩飾,她們說,我嫁給你,就是圖個依靠。我不做夢,巴望你做大生意,發大財,住大房子。你好歹是個大男人,怎麽可以沒有打算呢?起碼要想辦法買棟房子,起碼要想辦法做點小生意。

不小心跟她們頂上幾句,她們都顯得特別吃驚,說,就你樣子,我陪你出門算我吃了豹子膽。

最後給介紹的,是一個送比薩餅的女司機,原來在國內練過舉重,得過省全運會的第二名。她一付鐵打的身體,從頭到腳的皮膚黑黑的。她待戴金水最好,說他厚道,說他沒壞心,給他做吃的,擀起麵來賽過演雜技,鬧得戴金水眼花繚亂,口水和心水一塊兒流。

見了幾次麵,他們在她的公寓上了床。這是他頭一回跟老婆以外的女人上床,那個激動勁兒真的講不出來。她的性欲跟她的身體一樣,勢不可擋,一場接一場,像翻燒餅,把戴金水翻來倒去。他累得喘不過氣,被迫求饒喊救命,心裏罵自己,天天想女人,關鍵時刻身體不爭氣,愣是給打趴下。

晚上拖著回去,終於緩過勁,又後悔,後悔怎麽就堅持不到她喊救命。

跟她走得這麽近,他說起他的外號。她倒貼心,說,男人哪,長相一點都不重要,靠的是本事。

她從前是個電影迷,國內男明星的名字能報出一大串。她說,現在不比以前,你看葛優還有那個什麽馮小剛,紅吧,男一號男二號的角色接不完,放以前,哼哼,最多讓演白狗子,還不一定當得上,你在,輪不到他們。

戴金水聽得美美的。媽媽那麽愛自己,再想給他打氣,也找不到這麽提氣的高招。

他舒展身體說,我還想給自己整容呢。聽人說,韓國便宜,包機票包手術,想怎麽整怎麽整,想變誰就變誰。聽說不貴,我半年的工錢能拿下來。

她說,整什麽整?大老爺們兒,花哪個錢做啥?

他越發愛這個女人,拚老命讓她在床上滿足。

可惜,她不出例外,一天兩人躺床上,終於問了戴金水同樣的問題:對將來有什麽打算?

他喜歡這個女人,喜歡跟她做愛,真不想讓她失望,真不想讓她跑掉。他支吾了半天,說不出個子醜寅卯。

她說,我的歲數不小,又是個女人,整天在外頭跑,車又破,出了好幾次車禍,保險費劈劈往上漲,趕上那些個豪華車。我想不幹了,做個小生意,賺得來賺不來,看命。你的歲數不小了,紙箱廠能做到老?萬一哪天被炒魷魚,一個人夠慘了,把我搭上,你不覺得很過分?你要想想辦法,自己做點生意。你是男人,我不靠你靠誰?

被逼到這個份上,他不能再搪塞。他想了想,說,我做不到。我愛講實話,我不能把你娶過來,把你睡了,然後說我做不到。那才叫很過分。

她支起赤裸的身子,望著他,發了半天呆。她伸手摸了他一把臉,搖搖頭,說,你是個男人?看你長的鬼樣子,哪點像男人?

她摸他的臉,自己可能覺得下手輕,他倒覺得像是被掄了一個大嘴巴子,臉生痛發燙。

嫂子再介紹對象,他就回絕,說,別鬧騰了,別傷人家。一個人過有一個人過的好處。他心裏透亮,一回回不歡而散,女人給傷了,他自己傷得更重。女人總歸能嫁到人,聽說妓女都有人要。男人慘,真會一路走到黑。

幾年過去,洋妞兒不見影兒,中國妞兒也沒人搭理。他給原來的老婆說中,女人緣在她那兒就徹底斷了。

3

第二天上班,到午休時間,他去員工休息室吃午餐。

廠裏實行兩班倒。剛來那會兒,他打夜班,去年底換成日班,工頭說是給他爭取到的,他的歲數不適合長期熬夜。他其實喜歡打晚班,上下班開車都錯開高峰期,廠裏安靜,薪水還高一點。工頭是好意,他想過請吃飯,想了幾天,定不下地方,幹脆就免了。

工廠的老板是白人,兒子經常來,女兒管財務,工人幾乎清一色的外國移民。戴金水所屬的小組有二十幾號人,除了兩個快退休的當地白人,其他的包括越南人,菲律賓人,泰國人,埃及人,烏克蘭人,墨西哥人,當然,加上戴金水,還有五個中國人。工頭說過,廠子雖小,開的是聯合國。

工頭是中國人,據說讀過廣東最好的大學,學的是法律,來美國結婚生孩子,跟著當護士的泰國老婆住過好幾個地方,時間耗掉,沒當上白領。他自己,大夥兒,都為他惋惜。他當工頭,因為他英文湊合,跟廠裏說得上話,對大夥兒不錯,時不時請大夥兒去他家吃泰國飯。

他的泰國老婆細皮嫩肉,偏不怕冷,總是一件白褂子白短褲,赤腳穿一雙拖鞋。客人來了,她一人在廚房忙,一會兒就弄出一桌子菜。她老公跟客人喝酒吃飯,她光喝湯,腳邊擺一張小凳子,光腳架上麵,時不時捏捏她的腿肚子。她是同事的老婆,戴金水不敢放肆,眼睛不亂看,心裏麵,他喜歡她,喜歡她的豪爽。

休息室已經坐了十幾個人,中央的圓桌上攤開著大大小小的飯盒,空氣中充斥著各色飯菜的味道。他擠了進去,打開飯盒,旁邊幾個探過頭,說,又吃餃子?不換換?他說,好吃的東西,天天吃不夠,換啥?

工頭坐桌首,他帶的東西最豐富,大盒裝的是炒飯,中盒裝的是水果,小盒裝的是叫不出名字的湯,稠稠的,綠綠的。他跟戴金水差不多歲數,腰圍至少比戴金水大一圈。怪不得他呀,日子就是過得比大家滋潤。他老婆是老護士,在洛杉磯城中心的一家醫院當了個小頭兒,醫生都得讓她三分,連加班費,一年能賺十好幾萬。他們的獨生女正念高中,是啦啦隊的隊長,算是風雲人物。他們開新車,住的房子在好區,兩層樓,群樹環繞,碰上什麽假,他們一家三口就出門旅遊。工頭能講,旅遊的見聞一一道來,風趣得很,大夥兒愛聽,聽過幾遍,像是自己出了趟門。

有人問過,頭兒,你老婆這麽能賺錢,要是我,早把這個該死的工辭了,在家好好待著,享受人生。工頭說,在家呆著,我不如去死。有個事兒做,跟你們在一起,家裏哪裏能比?

在這裏,戴金水一般顧著吃飯,很少參與聊天。說是聯合國,英語是交談工具。戴金水的英文底子,就是上成人學校的那一年打下的,最基本的能對付,深一點複雜一點的主要靠猜,猜不著就裝蒜,非常要緊的事,屬於個人的,他找大哥幫忙,廠裏的事,找幾個中國同事。都說中國人愛窩裏鬥,他算運氣,幾個同事跟他一樣,胸無大誌,湊一塊兒,挺合得來。再說了,廠裏就那麽幾樣事,工頭人不錯,誰也不想換掉他,要鬥找什麽鬥呢?

現在,休息室人聲鼎沸,大部分人都在講話,每個人都帶口音,戴金水想聽也聽不太懂。昨天晚上房東講的加房客的事,他還念著,想想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一會兒,他耳邊不斷聽到“殺人”,“謀殺”,“購物商場”,“中國女孩”等幾個字眼,他警覺起來,覺得發生了什麽大事。他問坐桌首的工頭,頭兒,發生什麽事兒嗎?

工頭反問,你不知道?你?你不看電視?

昨晚他看了電視,幾乎天天看電視,他沒看到什麽呀。

旁邊的中國同事解釋,你沒看昨天的晚間新聞,英文的?我太太英文好,她看了,跟我講過。

哦,英文的晚間新聞。他從來不看,聽不懂人家說什麽。

工頭知道戴金水的英文不順溜,放慢速度,帶比劃地說,你不是每個禮拜去那家購物商場,去吃一次中飯嗎?就那兒,昨天下午,一個中國女孩,在停車場被人殺了,人在車裏,流了很多很多血。

購物商場,就是自己吃中飯,吃日式燒烤的商場,中國女孩,被人殺了。猛然,他的血液上衝。會不會是……? 會不會是……?

他問旁邊的同事,知道女孩長什麽樣兒嗎?

同事說,電視裏沒有播,就播了商場,餐飲區,那家日式燒烤店,還有停車場。警察和商場的經理講了話,要求知情的民眾提供線索。

他大幅度轉身,失聲地問,燒烤店的?你沒聽錯吧?

同事吃了一驚,身體後移,問,你這麽激動,認識那個女孩?

燒烤店前台配兩個男師傅,現場給客人燒烤,一個收錢的,是個矮矮的小夥子,那個女孩是唯一的女性。怎麽可能?昨天才見過她,她那個年輕,那麽快樂,世界上哪個要殺了她?

他說,昨天我去吃飯,點的就是日本燒烤,跟那個女孩講了兩次話。這幾個月,我老碰上她,有機會就聊幾句。

同事把戴金水的話大聲轉述,全場肅靜,目光齊刷刷地射向他。

他結巴起來,說,不一定是她,餐館不止那幾個人,後麵會有別人,廚房裏的,洗碗的,沒進去過,還有別的女人吧。

同事站起來,說,我有個辦法。我去買份中文報紙,這麽大的事,說不定會登。

戴金水想跟他一起出去,不是去買報紙,是奔那家商場,問燒烤店的人,到底是不是那個女孩。他站不起來,腿發軟。他相信,死的就是那個女孩。

周圍的人還在議論,他的耳朵像塞了幾團棉花,什麽也聽不進去。過了十來分鍾,同事跑進來,喘著粗氣說,登了,登了,有照片。

他在戴金水麵前展開報紙。標題是:來美一年  魂斷南加。右角登了照片,戴金水隻需掃一眼。沒錯兒,就是她。跟本人不完全像,不如本人好看。照片是人拍出來的,再怎樣不如活人生動。

他的手壓著報紙,神思恍惚,半天,才發現周圍站了一圈人,眾人紛紛提問題,發議論。你真的見過她?就在昨天?嘖嘖,滿標致的女孩。哎呀,太年輕。怎麽給人殺了?你跟她講過什麽話?發現她哪裏不對嗎?問過她住哪兒?跟誰一起住嗎?

他處在震驚當中,對周圍的發問隻是點頭搖頭,要麽不予理睬。長這麽大,死人他見過幾個,好好的一個活人突然沒了,死於非命,他從來沒經曆過。那個女孩站在他麵前,帶著微笑,怎麽著,跟死亡連不到一起。他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夢中。

等他清醒過來,發現大夥兒在議論能不能破案,他自己聽,聽中國同事翻譯,聽出來個大概。一半的人說能破,理由是商場是民眾聚集的地點,關係重大,警方一定會全力偵破。弄不好,明後天就能破案,警察隻要把商場的視頻調出來,一個個盤查,凶手沒準兒就在裏麵。

另一半不樂觀,說就是破不了。理由是,凶犯不是那麽笨,作案之前想好了,肯定要躲掉視頻。凶殺案的破案率普遍偏低,一個普通的女孩被害,不可能動用太多警力。再說,視頻不完整,隻拍內部,凶手如果不在裏麵呢?停車場是作案現場,是最關鍵的地方,視頻卻幫不上忙。

說了半天,大家在一點上達成一致:警察會找很多人談話,戴金水肯定脫不掉幹係。他在餐飲區吃飯,視頻拍個正著。他跟女孩單獨講過兩次話。他不是一般的顧客,說不定,他將被列為嫌疑犯之一。

最後一句話,出自工頭。大家不約而同地住口。

戴金水聽懂了,驚恐地說,我是嫌疑犯?開什麽玩笑?警察不能亂咬人。我不怕,讓他們查,我怕啥。

沒人接腔。

他的臉煞白。

4

次日,他上班前就買中文報紙,仔細讀每條地方新聞,沒讀到新的進展。晚上回家,他守住中文台八點的新聞報道,一個字也沒提到。到十一點,他追著看英文的地方新聞,希望看到畫麵。沒有,一個畫麵也沒有。被報道的幾起凶案,發生在黑人和墨西哥人紮堆的爛區。

才不過一天,那個女孩已經被人遺忘。他連連搖頭,愣是無法相信。這麽大的人命案件,報紙電視隻報道一天?女孩死得太冤枉,太冤枉噢。

第三天,他買報紙,看電視,還是老樣子,沒半點新聞。他跟同事們討論,同事認為,洛杉磯地方大,凶案多,一年被打死被捅死的人超過好多年在伊拉克戰死的美國大兵。認識女孩的人惦記她,覺得全世界都該關心她,全部的警察都該辦她的偵破,實際上,哪有這碼事?

同事不再跟他談這事。休息間討論的話題,回到原來的老套路:NBA籃球,女人,彩票,哪裏買便宜的東西,老板的兒子和女兒哪個更上路。他想,總有不再關心的那一天,那一天不會太遠。報紙五毛錢一份,天天買他吃不消。來美國幾年,他從來沒花錢讀過報紙。他想,案件破不了,警察是一群飯桶。他們開警車,拉警笛,閃警燈,威風得不得了,碰到大案要案,他們做不來,一群大飯桶!

第四天上午,他正在車間,用電動打釘機給紙箱上釘子,工頭匆匆朝他走來,臉上掛著擔心,向他揮手。他摘下防護麵罩,眼睛問,什麽事?工頭走進,低聲說,警察來了,找你的。他一時反應不過來,警察?找他?過了幾秒鍾,他醒轉,警察找他,定是跟那個女孩有關。還以為這事就算完了,事兒沒完,找到他頭上了。

他不是凶手,沒做虧心事,沒必要害怕,他的小腿卻不這麽想,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搐,眼前閃現漂浮物,腦袋犯暈。

工頭說,警察說,是例行問話。我報告了老板,老板說,別害怕,有什麽說什麽。你不是嫌疑犯,問話應該在廠裏。就算要去警局的話,盡管去。不管哪種情況,廠裏不扣一分工錢。

老板和工頭這麽關照,換作平日,他怎麽著會設法答謝幾句。他的心思不在,半靠著工頭挪進員工休息間。

裏麵坐了兩個身穿淺棕色製服的男警察,見戴金水進來,眼睛一愣後一亮,挺費力地站起來。一個四十來歲,白人,留著唇胡,腰圍超大。另一個三十不到,亞洲人,白白淨淨,身體偏瘦。工頭想多待幾分鍾,胖警望著他,說,我們想跟戴先生單獨談談。

工頭點頭,他走到已經坐下的戴金水身邊,捏了捏他的肩膀,輕輕離開,輕輕帶上門。戴金水一陣失落,好像一團光亮從眼前被抽走,周遭暗淡了許多。他的手緊緊扣住桌沿,手心開始冒汗。他坐的位置就是他平常吃中飯的位置。下意識裏,危險當前,他尋找感覺安全的地帶。

兩個警察先是跟他寒暄,問他在廠裏幹多久,具體做什麽工種,喜不喜歡加州,喜不喜歡美國。戴金水得知年輕的警察是華人,初中從廣州移民美國,能講流利的普通話。華警主動說,他和搭檔負責此案,戴金水不用緊張,問話屬於例行公事,他們不會占用太多時間。戴金水盡量用英文回答,實在吃力,可以講中文,他幫忙翻譯。

想不到,華人來美國,做什麽的都有。在他眼裏,胖警麵惡,華警友善。戴金水的手不再抓桌沿,手心的汗止住了。

正式問話開始,華警打開小錄音機,攤開淺黃色的記錄本。胖警正色道,我們要了解那天你在商場的情況,慢慢來,不要著急。

他被視頻拍到了,被同事們猜到了。這樣,警察用不著懷疑他了。

他照實答,說他每星期去一次,不光是吃日本燒烤,也吃別的東西,比如麥當勞,比薩餅,熊貓快餐的中餐,吃得最多的是燒烤,因為燒烤最便宜,吃得最飽。那天……

華警開了錄音機,手頭還是唰唰記錄。他們基本讓戴金水講,華警問過幾個小問題,主要是確定時間順序,他坐在餐飲區的準確方位,還有,他離開商場的大約時間,車停在哪個方位。

說到他與女孩那天的對話,兩個警察反複確認,問他,是不是就這些,是不是能補充什麽?他搖頭,說,一共就那麽幾句,我記得,記得很清楚,不會漏掉的。

胖警問,那天,你遇見過任何可疑的人,發現任何可疑的事嗎?

他想了想,說,那倒沒有。商場在搞裝修,覺得地方小掉好多。

華警收起本子,整整衣冠。戴金水鬆了一口氣。看來,問話結束,緊張得要死,沒什麽大不了的嘛。

胖警不動彈,抹了抹唇胡,說,順便問一句,你結婚了嗎?

戴金水咳了一聲,手抹了一把肚皮,說,沒。以前結過,來美國前離了。

胖警接著問,就是說,目前是單身?

華警又攤開記錄本。這個動作,給戴金水帶來新的緊張。還以為完事了呢,還要問哪?問這些幹什麽?他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緊閉的門,希望,工頭能進來,或者哪個同事進來,他需要看到熟悉的麵孔。他的呼吸開始急促。

胖警問,再問一下,你個人的朋友多嗎?

他想了想,說,不多。幾個同事,我大哥一家,沒別的。

胖警轉動身軀,重重地喘氣,跟華警察交換了一下目光。他問,下班以後,你一般是怎麽打發時間的?

戴金水眨眨眼,手又扣緊桌沿,說,吃飯洗澡看電視睡覺。

華警問,不常出門?

他答,很少,除非要買東西,要去大哥家吃飯。

胖警問,有女朋友嗎?

他搖頭,臉卻莫名其妙地紅起來。華警停止記錄,好像不安地注視著胖警。

胖警突然說,謝謝你的合作。我把我們的名片留給你。你要是想到任何事,即便是很小的事情,請隨時跟我們聯係,找他,找我都行。

戴金水遲疑地問,你們……你們手頭掌握線索了嗎?

胖警說,我們正在積極調查,線索當然有。細節方麵我們不能回答。

他點頭稱是,他還想問,今天問過我,以後不會再有問話吧?該說的我都說了,再問,我可沒啥好說的了。

他沒吭氣,跟著站起來。胖警和華警先後跟他握手,他覺得,華警的臉色不如開頭的時候客氣。

回到車間,他繼續給紙箱打釘子,打錯了好幾次。工廠規定,上班不得交頭接耳,沒有人找他問詢,但是,他明顯感到無處不在的目光。他來這麽些年,從來沒見過警察登門造訪。這一來,誰不好奇呀?他的腦袋亂亂的,被迫停下來,去隔壁找工頭,要求換個不動腦筋的活兒。工頭先問,沒事吧?他說,沒事兒。工頭笑笑,是發自內心寬心的笑。工頭說,快到點休息了,你啥也甭幹,先歇著吧。

他回到休息間,刻意不回剛才坐過的椅子。他覺得,那個椅子帶晦氣。他回想一下,警察問的問題沒什麽特別,態度夠客氣,他自己問心無愧,為什麽他越坐越不踏實呢?那個胖警若是問下去,他定會管不住嘴巴,不知道會胡說些什麽。警察還在找人問話,證明他們還沒抓到人。沒有抓到人,說不定會倒轉頭再問他話。

午休時間到了,他成了中心人物,他基本上複述了問話內容,隻是掐掉了最後幾段有關婚友的話。他不好意思講,不想讓同事們笑話自己。好幾個說,沒事了,警察不會再找,再找也擰不出水來。

工頭不這麽看,他說,警察像是沒頭緒,戴金水是唯一跟女孩對過話的人,警察不會輕易罷休。一般人跟警察初次接觸,容易緊張,緊張得忘這完那,事後平靜下來,會記起更多的事。

他對戴金水說,信我的話,他們還會找你。

5

回到公寓,他匆匆吃飯,跟幾個房客在餐桌上瞎聊了幾句,草草洗好澡,盤腿坐在床墊上,等著看中文新聞。他有預感,今晚能有事。警察找上門,一定有新情況。要是預感錯了,晚上還沒有新聞,他發誓,不買報,不看新聞,重新跟他的連續劇。那個女孩可愛,那個女孩死得冤枉,可是,他是個小老百姓,他能幫什麽忙?實在幫不上啊。

他的預感沒錯。新聞報了,而且很詳細。女孩的父母從國內趕來,接受記者采訪。她的媽媽講一句哭兩句,說他們就一個獨生女兒,從小就是乖孩子,不跟人爭不跟人鬥,人緣好極了。家裏不支持她來美國念書,認為家裏條件好,在國內能過得很好。她女兒不聽,硬是要來,硬是要利用暑假鍛煉自己。老天不長眼睛,她們母女分別幾個月,重逢居然是在生死兩界。

她媽媽幾度哽咽,說不下去,戴金水的眼眶發癢。她的爸爸沒講一句話,臉色鐵青,眼睛盯著前方。她女兒跟他長得太像了,一個模子敲出來的,跟女兒的感情一定也很深,隻不過,他是男人,不能像老婆那樣,當著大家的麵抹眼淚。

采訪結束後,跳進畫麵的記者說,女孩的父母已經向當地警察局表示,願意懸賞三十萬美元的獎金,幫助警方緝拿凶犯。案發所在的城市已經懸賞五萬,購物商場懸賞五萬,獎金總數累積達到四十萬,是懸賞破案裏罕見的額度。我們希望,知情的民眾能站出來,打電話,直接找警察局,一個小小的線索可能就是破案的關鍵。

電視下端彈出警察局的聯絡電話,來回滾動,直到下一個節目開始。

四十萬?!天大的數目,有四十萬,不就什麽都可以買嗎?小洋房,新車,花不完的存銀行,那過的是什麽日子?女孩家出得起三十萬,三十萬美金,她的家境不是一般的好,這麽好的家境,到商場打工賠笑臉,多不容易呀。

那麽高的獎金,指不定給誰拿走。隻要能幫助抓到凶手,那個人該拿,誰也犯不著眼紅。不過,拿這種錢,那個人心裏不知道會怎麽想,買這買那,會不會想到冤死的女孩,要想的話,花錢下得了手?

慢著,慢著,他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一個人。胖警講過,如果他想起任何可疑的事,任何可疑的人,不管大小,隨時跟他們聯係。電視記者也說,一個小小的線索可能就是破案的關鍵。

那個人,就是留寸頭的男人。那件事,就是寸頭男盯著女孩,舉起手機瞄準他們。他那模樣,像極了做壞事的人。對,就是他,不是他還會是誰?

他怎麽就忘了呢?工頭讀過書,見過世麵,分析得真準。工頭講過,涉及命案,人初次被警察提問,容易緊張,容易忘事,事後清醒過來,能撿起很多忘掉的事。白天問話,他顧著緊張,壓根沒想起寸頭男。或許,他打心底不願意想。寸頭男長那德行,隻想打鬼一樣把他從腦袋裏趕走,想他幹什麽?

現在,人命關天的事兒,獎金那麽高,他還不該站出來?真是寸頭男,警察抓住他,獎金給自己,那敢情好。不是寸頭男幹的,拿不到獎金,那也沒關係,他為女孩出了一份力,應該的嘛。

不過,不過,商場裝了視頻,憑視頻,警察順藤摸瓜找到他頭上,也可以找到寸頭男呀,說不定,警察早問過話了。他這跑過去,以為拿到不得了的線索,警察一聽,會不會罵自己詐胡,罵自己影響人家重要的工作?

他的大腦皮層興奮不已,眼睛發亮,好像看得見黑牆上的蜘蛛在織網。

想了很久,想得頭痛,迷迷糊糊睡著之前,他偏向不找警察,他偏向忘掉這事。

天剛蒙蒙亮,他從床墊躍起,頭一個念頭就是給警察打電話。他憋不住,他一定要向他們反映情況,有沒有獎金無所謂。他開始找他們的名片,翻錢包沒有,翻衣兜沒有,他記得,他接過名片,順手塞兜裏,不記得丟掉過。不至於丟掉哇。放哪裏呢?會不會放車上?

他不開燈,躡手躡腳,朝大門走去。走到半道,背後甕聲甕氣地傳來一句,大清早的,要幹嗎呀?

他嚇得直哆嗦,回頭一看,是打夜班的一個房客。戴金水說,車裏拉了東西,找找去。房客說,先開燈啊。你把我嚇得夠嗆,還以為是上門賊呢。

名片在車裏,翻了一陣才找到。回到房間,他打開手機,正要撥號,想起來,時間太早,警察也得睡覺。再一想,警察上班跟一般人是反的,別人睡覺他不能睡,別人休假他最忙,要不,警察跟一般人過日子,壞蛋們不得翻天?

他撥了華警的號。兩人當中,他覺得華警好打交道。響了七八響,居然不接電話。這是哪門子事兒?給人名片,不接電話,警察就這德性?他關了手機,正想著,要不要換胖警,手機鈴響,是那個華警。

他說有線索報告,華警說,能先說說是什麽嗎?

房間就他一個人,他不自覺地左右看看,低聲說,去你們那兒講行嗎?

華警說,當然可以。我正在外麵,要過幾個小時才趕回南加州。我們約個時間,九點半行嗎?

九點半,離現在還有五個多小時,還要等那麽久?他恨不能現在就坐下來,把寸頭男的事兒全兜出來,警察想怎麽處理怎麽處理。現在談,他不會上班遲到。等到九點半,不知道要談多久,半天時間沒了,非得請假。

他熬了一些時間,給工頭打電話,說不太舒服,上午怕趕不上班。工頭說,沒關係,好好休息,你的事假攢了不少,盡管用。

他還不想跟工頭,跟其他同事說這事。這事重大,知道的人多,容易壞事。而且,說太早,如果警察已經問過寸頭男,已經排除了寸頭男,他找警察報告,豈不成了笑話?跟警察談過之後,聽警察怎麽說,到時候跟同事分享也不遲。

同事都是工人階級,不太讓人瞧得起,錢賺得少嘛。他覺得不公道。當上工人,要麽像他一樣胸無大誌,要麽是英文不太行。其實,同事當中,厚道的人,聰明的人,手巧的人,樣樣有,別人憑什麽瞧不起?

他一個人走到後院,甩手做操,簡單動一動,全身不對勁。這些年,天天吃飯睡覺上班,他沒有鍛煉過,腿腳像是越來越沉,肌肉越來越僵。前些日子,跟那個送比薩餅的女司機來往,跟她上床,當時累得要趴下,第二天全身卻無比鬆快,輕飄飄,腿上就像裝了彈簧。同事們講過,世界上最好的運動是做愛,做得越久,身體越好,天天做,無病無災,活過百歲。哎,可惜,交往太短了。

以後會不會還有女人?是誰呢?如果寸頭男就是凶手,如果他拿到了那份獎金,嫂子再給他介紹,他就不怕問起將來怎麽打算。有房有車有存款,哪能沒有打算?那時,碰到好一點的女人,千萬不能再放過,天天跟她做愛,把身體弄得棒棒的,一腳踢死老黑。

他心情大好,擰開牆根藏的水龍頭,拖出長長的水管,給後院的草地澆水。草快要枯死了,焦黃焦黃。房東就住附近,隻管收租金,自己的房子不上心,房客不把房子當成自己的家,誰操這份心?

獎金到手,不用房東催,他自個兒要搬走,先換一個大一點舒服一點的公寓,再慢慢找房子。自己的房子,後頭一定要有個院子,他會好好侍弄,種花種草,整得像公園似的。

水在空中飄舞,水聲颯颯作響,他的心起伏飄搖,一派清淨空靈。

6

警察局是座一層樓建築,門前設一個噴水池,十來個水龍頭對著噴。進去,隻見右麵牆上掛了五個市議員和警局頭目的相片,接待櫃台後麵坐了一位胖胖的黑女人。他湊近,那個女人先開口,我能幫你什麽嗎?他連忙說找誰。女人說,你等一下。他扭頭回望,隻見右麵一麵牆的玻璃塗成墨黑,覺得裏麵有很多雙眼睛,那些眼睛正在盯著他。他的後背一下發冷。

接待他的隻有華警。華警沒有提到為什麽胖警不在。他猜,他們說是搭檔,不至於每時每刻呆一塊兒,夫妻也做不到嘛。他倒是願意隻跟華警講。

他先說,我想知道,你們是不是已經問過那個人?

華警說,我們問過不少人,不好說是不是包括你要報告的那個人。他說,他好認,中年,寸頭,亞洲人,這種長相的人不多,看一眼就記得。

華警苦笑著說,我先聽聽。

華警沒有帶錄音機,沒有帶記錄本,身子靠著椅子,像是很疲倦。

戴金水開始講,從頭到尾。一邊講,一邊察看華警的反應。終於,華警說,你等一下,我去拿紀錄的東西。不一會兒,他端來家夥,又折出去,端來了兩杯熱騰騰的茶水,一杯給戴金水。他說,我要錄音,要紀錄,麻煩你再說一遍,說慢一些。

戴金水心有不滿,你以為我是跑來放空炮的呀。一番好心給你這麽小看?借著喝茶,他故意慢了幾分鍾。

他重新開講,華警唰唰記錄,還微微點頭。如此反應,戴金水亢奮起來,他來對了,看來,就是那個寸頭男。給警察盯上,看你想往哪裏跑。

講完,他望著華警,想聽聽有什麽評論。華警小心地關上錄音機,合上記錄本,隻說了聲,謝謝,然後一言不發。他自己沉不住氣,身體前傾,低聲問,你覺得這個人像凶手嗎?

華警說,不好下結論,我們先要調查。

華警的意思,他們沒問過寸頭男,怎麽可能呢?過了這麽多天,該問的都該問到了。怎麽漏掉他了呢?不是都給視頻拍下來了嗎?

他說,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華警不願答,裝著翻記錄本。

他說,你們找到我,是不是通過商場的視頻?

華警掙紮了一下,肯定地點點頭。

他說,你們也問過他的話嗎?

華警搖頭。

他不解,說,視頻都拍下來了,能找到我,也找得到他呀。話一出口,他馬上後悔。他戴金水是誰?敢情比警察還聰明?膽敢教警察怎麽抓壞人。他立刻糾正自己,說,我掂著這個案子,覺得那個女孩死的冤,心裏比較急,問你這些個問題,沒別的意思,你能了解,是啵?

華警正色地說,我完全了解。我們辦案子,最終破案,幾乎都是民眾合作的結果。你做得對,我們一定會跟蹤調查。說到視頻,商場正在整修,裝的鏡頭有幾處出了故障,拍出來的全是黑影。那個寸頭男坐的地方,東北角,比薩餅店的那個角,正好是出故障的區域。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這樣一來,他的報告就更有價值,跟他爭獎金的人就更少。

他忍不住問,懸賞的獎金是怎麽發的?

華警說,隻要你提供的線索,導致罪犯被捕被定罪,獎金就會發出。

他說,不會中途變卦吧?

華警說,從來不會。

他說,這麽高的獎金,給你們報告線索的人多嗎?

華警簡單地說,一直有。最近幾天更多,包括你。華警冷眼看他。他頓時後悔,覺得對不起那個女孩。怎麽總在獎金上糾纏,沒有獎金,我想起來的事情,還是會找警察報告呀。

華警站起來,伸出手,握過,說,再次感謝你。你提供的線索很有用。跟你預先打個招呼。我們會請你跟一個繪圖專家合作,專家根據你的描述,會把寸頭男的頭像畫出來,那時候,你再確認是不是那個人。

他問,會是什麽時候?

華警說,快的話,今天下午。你方便嗎?

上午缺了工,下午又有事,一天算泡湯了。工頭講過,他的事假沒用完,不影響他的薪水。他不想誤工,主要是一個人呆家裏悶得慌。他說,好吧,我先回去上班,下午要我來,我給廠裏請假。

回到廠裏,正好趕上午餐休息。他一大早起來,光記得給警察報告,忘了準備中飯盒,路上,他買了一份麥當勞套餐。他提醒自己,跟同事吃飯,盡量少講話,八字還沒一撇,嘴巴亂講能把好事講丟了。坐到同事們中間,一個同事不安好心問,早上怎麽沒來上班?昨晚跟女人睡覺,打多少炮?累得起不來?

這類玩笑在廠裏是家常便飯,聽了連笑的人都沒有,卻觸到了戴金水的神經。他往嘴裏塞進最後一塊炸薯條,摳掉指頭中間的鹽粒,一股腦兒就把昨晚看到懸賞,上午找警察的事倒出來。同事們聽呆了。然後,圍繞著獎金的事議論紛紛。

工頭插進來,說,你一個人跑來跑去,不怕講錯話,將來對你自己不利?

戴金水肚皮一縮,從嘴巴裏擠出幾聲幹笑,說,我講的全是實話,好好的,怎麽會講錯話?他們不信的話,不會張羅找畫家來畫像。我怕什麽?不怕。沒事兒。

工頭說,我的意思,你應該請個律師。律師出麵,他幫你講話,警察不敢亂來。不請律師的話,你哪裏講錯了都不知道,警察胡來,你也沒辦法。

工頭的建議招來幾乎一致的反對,說律師是什麽人?隻顧賺錢不講良心,沒事能整出個事,小事整出個大事,一個鍾點能幹的活兒,律師說,十個小時還不夠。就說戴金水吧,獎金四十萬,不少了,也沒多到哪裏去,讓一個律師插一杠子,四十萬變二十萬,甚至能留下十萬就算不錯的。憑什麽?

戴金水沒直接表態。用不著。同事都跟他齊著心呢。工頭皺著眉頭,不反駁也不同意。工頭是讀書人,讀過法律,什麽事兒都容易往法律往律師哪兒連。工頭是好心,不過,好心帶不來好報,他不懂,書讀太多。

開始幹活,他手裏忙著,心思係在放兜裏的手機上。過了大概一個小時,手機嗚嗚震蕩,他摸出一看,是華警打來的。他小跑著走出車間。華警告訴他,繪圖專家在警局等,快點過去。他收起手機,將手機在肚皮上擦擦,心想,一天跑兩趟警局,咋這麽忙呢?

他找到工頭請假,工頭握住他的手,說,我還是覺得,你應該請律師。

他應付著,說,好好,我再想想。

想不到,警察局請的繪圖專家也是個中國人,留大胡子,手裏帶一對很粗的佛家手鐲。戴金水心想,他不是警察吧?怎麽可以穿得這麽隨便?

他們在一間明亮的小房間坐下,華警端來了兩杯茶袋泡的水,對戴金水介紹說,專家是中國來的畫家,有自己的工作室,我們有需要才請他。你們可以講中文,這樣可以節省時間。

畫家沒帶畫筆,沒帶畫紙,帶來的是一台手提電腦。他開啟電腦,顯出的第一幅畫麵是飛天的仙女,十來個,白色身體,飛往四麵八方。戴金水說,你畫的?畫家說,我女兒畫的,當電腦台布。

他們開始工作。華警陪坐了一會兒,出去接電話,頓時不見人影。

畫家問戴金水那個寸頭男的幾個最主要特征,滑鼠幾個勾劃,臉部輪廓搭起來。就這麽幾下,戴金水已經覺得寸頭男向自己走來。他想,乖乖,畫家夠牛,給警察局看中,沒兩下子行嗎?

畫家詳細問寸頭男的五官,戴金水答不出來。畫家先畫,讓戴金水辨識,眼睛,鼻子,嘴巴,一樣一樣對,問他,像不像?是不是這樣?就這樣,寸頭男的模樣在他眼前漸漸成形,直到他指著寸頭男的頭像,激動地說,就是這個樣子,太像了。

激動過後,他不太自在。寸頭男的眼睛毒,眼睛毒的人,聽說殺人不眨眼。那雙毒眼睛正瞪著戴金水,他覺得胸口堵得慌。

畫家問,那,我就算完工了,就這樣交給警察局了?

戴金水挪開椅子,躲開村頭男的目光,說,就這樣吧。

他們等華警,畫家問,你指認的人,牽扯到哪個案子?

戴金水作了介紹,畫家說,是她呀,可惜了,一個多好的女孩子。

畫家問,你怎麽來警察局的?

戴金水說,我來提供線索。女孩死之前,我見過她,跟她講了幾句話。這個男的就坐不遠,一直盯著我們。

畫家說,你的律師怎麽沒來?

戴金水說,我沒請律師。請律師幹啥。

畫家說,哦,沒請律師?不怕惹麻煩?

他沒來及開口,門被推開,華警回來了。他低頭看那幅人像,跟戴金水再次確認,就是他沒錯了?

不知道哪來的一個念頭,戴金水發現,他不想這麽痛快地答應,他說,那天我見到的人很多,不一定百分之百準,大概,嗯,差不多,嗯,說不定幾個人的臉串一塊了。

華警和畫家望著他,眼睛透出詫異。

7

警局沒消息,報紙電視沒消息。同事們問不出新東西,沒人跟戴金水談論這樁案件。戴金水不死心,心想,不管是死是活,警察不會放過寸頭男,一兩天抓不到,七八天兩禮拜總夠吧?

他死心的地方,是那份獎金。

他一生沒好命過,他早就認了。突然冒出個四十萬獎金,他好一陣激動,以為歸他的,想想,不可能,他命賤,跟貴的富的沒緣份。他自己知道有個難解的死結:獎金拿不到,表示寸頭男不是凶手,或者,表示警察抓不著寸頭男。對獎金死心,對警察也該死心。他開始怪自己,起頭就不該找警察,明明不是賺大錢的命,硬要想那份獎金,這下在警局掛上號,指不定將來會招惹什麽麻煩。

在廠裏,他本來就不是話多的人,心裏壓了這樁心事,他的話更寡,注意他的人,會發現他時不時一人發呆,時不時長迂短歎。

這天,他在家吃晚飯。他煮了米飯,炒了盤辣椒肉絲,辣椒特辣,吃得他額頭冒汗。跟他同桌的一個房客嚐了一小塊肉片,連呼辣的邪乎,四川人也吃不消。戴金水扒著飯,不讓自己笑出來。

他是北方人,喜歡吃辣,功夫至少跟四川人打平手。記得跟那個送比薩餅的女司機談戀愛的時候,在她住的公寓,他給她炒過辣椒肉絲,她說受不了,然後誇他,能吃辣是真男子漢。處過幾個女人,女司機是唯一誇他男子漢的人,聽得他喜洋洋的。哎,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有男人,有的話,是什麽樣的男人。她在床上那瘋勁兒……

門鈴叮咚作響。戴金水和房客對視,不知道是什麽訪客。屋子住了八個人,上班時間不同,作息時間不同,各忙各的,碰上麵,最多點個頭隨便扯幾句,說互相有多了解真的說不上。印象裏,平時很少有客人,敲門鈴的不是送特快郵包的就是送宗教宣傳資料的。房東不按門鈴,他手裏有鑰匙,說來就來。

戴金水衝門坐。他用手背擦一把油乎乎的嘴巴。房客立身,走過去開門。門邊站了一個壯實的男子,鼻頭帶紅色,笑眯眯的。男子盯住房客看了幾秒鍾,大聲說,表哥,怎麽,不認得我了?

男子手裏提了一個小挎包,他不等謙讓,哈著腰,半擠著進了門。戴金水也站起來,瞧著他倆。男人隻當睜眼瞎,像是沒看到,說,表哥,你住的房子真夠大,什麽時候買的?

房客認出來,說,哦,哦,是你呀,一下子認不出來,變化真大。瞎說什麽呀,我哪兒買得起房子,租的,好幾百一月。表弟,先坐,我馬上吃完。你吃過了嗎?

男人不客氣,徑直坐上房客剛剛坐過的凳子,把挎包放在桌上,說,早吃過了。不要管我,你快點吃,吃完,哥倆兒好好嘮嘮。

戴金水剛開吃,不想騰出地方,悶頭吃自己的。

房客拉了一張椅子,和男人麵對麵坐著,他加快了吃飯的速度,吃完,把碗筷洗了,把炒鍋刷了,收進廚櫃的一角。劃歸每個房客的地方,隻能放幾樣東西。

房客問男人,要喝點啥不?

男人擺擺手,說,別忙。我就坐一會兒。

他們閑聊了一會兒家裏的事,聽意思,春風得意的事兒不多,倒黴的人不少。

男人說,這回呢,我陪大哥來美國溜溜,就住幾天。美國不好,過不慣,迪斯尼樂園也懶得逛,大哥一個人先走了。可惜了,大哥簽的是六個月的證,第一次來美國,到處走走,多好?又不缺錢,又不缺弟兄照顧,再待一會兒有什麽不好?我猜,他倒時差不習慣,老脾氣發作,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怎麽勸也不聽。大哥的脾氣來了,勸是白耽誤工夫,弄不好,他再急,能搬掉人的腦袋。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戴金水抬起頭,隻一會兒,男人衝他笑,笑得像彌陀佛。戴金水埋下頭,眼皮跳得歡實。

男人說,大哥喜歡講笑話,喜歡考我。說給你聽聽,他這次考過我什麽。大哥問,一個大男人光著身子,靠著牆倒立,要尿尿,急得不行。他問,要尿的話,他的雞巴是朝天尿,還是朝下尿?表哥,你說呢?

房客光顧笑,不接話。

男人說,我答,當然朝下。人倒立,什麽都是反的嘛。大哥說,錯。大哥說,那個男地嚇著了,嚇得尿不出來。

房客捅捅戴金水,說,你知道他說的大哥是誰?就我們縣城的“小金彪”,大哥,我以前跟他幹過,對我們好,對警察凶,碰上過年過節,縣裏領導帶警察局領導拜望他。

男人收起笑容,兩張手拍拍,說,好,我就告訴大哥,說表哥你身體不錯,不要牽掛。我呢,不多坐,你要睡覺,明兒還要上班,今天我認對了路,再來容易嘛。哦,大哥給你捎了點東西。

他從挎包裏抽出一個大紅信封,他捏了捏信封,推向房客,說,大哥想給你買樣拿得出手的東西,我說,算了,送什麽不如送錢。表哥,你拿著,想買什麽拿去用。

紅色的信封像一團火,燒著房客和戴金水的眼睛。男人起身,臉掛笑容,倒著走回門邊。

房客到冰箱找啤酒喝,說,他們都是我過去的兄弟,沒忘記我。這個紅包我不想拿,不拿不行,先請你喝一杯。哦,我手機裏存了大哥的照片,你看看。

戴金水看了,是個慈祥的老頭,精瘦,中式黑褂子。

房客說,老戴,今天的事,你當沒看見,別告訴房東,房東找我茬兒就不好了。

戴金水點點頭,說,我真的沒看見什麽。

他回到房間,拿起手機,撥了華警的號碼,響了兩聲,華警接了。他急匆匆地說,我看錯了人了,看錯了,不算,你們不能亂抓人。

一夜沒睡好,他賴在床上,不想上班,想再請病假。可是,不行,越賴在床上,想法越亂,腳變得冰涼。還是去吧,上班幹活,總比一個人發呆強。他掙紮著起來,洗漱好,委實打不起精神準備中飯盒。

別到腰間的手機震蕩,他查看號碼,是華警打來的。華警請他去一趟,他生硬地說,不是跟你講過,我認錯人了,去警局還是一樣的話。華警說,你是講過,我請你過來,是談別的事。哦,順便告訴你,那個凶手抓到了。

戴金水喘不過氣來,結結巴巴地問,就是那個我告訴你們的那個人?

華警說,不是,是另外一個人,十七歲的男孩,被公路巡警抓到的。

戴金水說,那,獎金呢?

華警沉默片刻,說,他是自投羅網,沒人領獎金。

他心煩意亂,大聲說,那我為什麽還要我去,我不去,你們怎麽著?

華警靜默了兩三秒鍾,說,我讓你選,你自己來,不來,我們去廠裏找你。

8

他直接去了警局,胖警也在。他坐下來,才想起,他忘了向廠裏請假。他一下慌了手腳,想,算了算了,等出去再說。這回逼我來,我沒啥可說,說不定就幾分鍾。

兩個警察搭檔恢複到老套路,華警打開錄音機,攤開記錄本,胖警喘著粗氣,眼睛冷冷地打量李。胖警勻過氣,說,今天請你來,是想跟你談談你這幾年的行蹤。

談我的行蹤?閑得沒事,拉我來嘮嗑?

他不搭話,身體放鬆下來,大腿開始輕輕抖動。

胖警問,前年,七月十六號,記得你人在哪裏,在幹什麽嗎?

戴金水一愣,心想,這算哪門子問題?他輕咳一聲,身體前傾,問,禮拜幾?

華警插話,星期二。

戴金水問,不是什麽節日吧?

華警低頭查了下什麽,搖頭。

戴金水說,星期二呀,那,我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飯睡覺。

胖警說,你這麽肯定?可是兩年前的事呀。

他說,當然,這幾年,我天天就是這麽過來的。

胖警挪動沉重的身子,拉拉警服的風紀扣,說,是這樣。好,現在給我們詳細講講,你幾點下班,從廠裏回家裏的行車路線,到家後,先做什麽,後做什麽,大約時間。每個時間段,有沒有證人。

說到“證人”兩個字,華警停止紀錄,抬起頭,注視著戴金水。

戴金水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警察要他提證人,就是說,警察懷疑他犯了別的什麽事,沒犯事,要證人幹什麽?

他連續眨巴眼睛,感覺人在夢裏,怎麽,怎麽,弄半天,我成了嫌疑犯?那個女孩前幾天被害,凶手也抓到了,怎麽問我前年的事兒?他弄不明白,沒法開口。

胖警又問,去年,五月五號,星期四,你記得那天的事兒嗎?

戴金水答不出來,臉色蠟黃,冷汗冒出大腦皮層。怎麽回事兒,前年還沒問完,一下跳到去年?他們到底要幹什麽?把我當猴耍呀?

見他不啃聲,華警說,就照前邊的樣子答,幾點上班,幾點下班,晚上具體做什麽,有沒有證人?

戴金水猛地跳起來,大聲說,我要走,我不想呆了,你們要搞死我呀。哪有你們這樣當警察的,拿好人開心?

他走到門邊,眼神模糊,手上下摸索,找不到門把手。他轉過身,帶著哭腔說,你們放我走,我沒幹壞事,我不是壞人,你們不能這樣冤枉好人。

華警趕到他身邊,手搭上肩,象老虎鉗一樣有力。他說,別走,千萬別走,一走,對你非常不利。怪我們的工作沒做好,沒事先解釋,我們為什麽要問你這兩天的事情。來吧,坐下來,好好談。請你來,是了解情況,誰說你是壞人?是好人還怕人問?

戴金水狠狠地盯著胖警,胖警麵無表情,戴金水被迫低下頭,走回原處。

華警開始解釋,前年那天,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墨西哥少女,參加親戚舉辦的派對,祝賀她成為家族的第一個大學生。晚上十點半,她被親戚送回到路口,一個人摸黑回公寓,在第二街口中段,路燈照不著的地方,被一個男子性侵害。她隻記得,那個男人是亞洲人,中年,英語帶嚴重口音。她住的地方,離戴金水的公寓,隻隔三個街口。

去年那天,一個在美甲店下班的三十歲少婦,自己的車拋錨,一個男人停車,幫她檢查車,說問題嚴重。少婦的手機電池用光,無法給家裏打手機通報。男子表示,他願意借給她用。她跟隨他上了他的車,在車上被性侵害。少婦說,那個男人是亞洲人,中年,英語帶嚴重口音,開的車好像是豐田二手車。

戴金水聽得糊塗,這個跟自己有啥關係?

華警說,你開的不也是豐田車嗎?事發地點,離你的住所不到三英裏。兩件侵害案發生在你住地的周圍,可能沒有任何關聯,也可能很有關聯,你說,我們沒有權利懷疑,沒有權利調查嗎?

他鎮定下來,配合他們,詳細講敘兩天的事情。至於證人,他想不起來,平時難得碰到其他房客,就算碰上,那兩天不是特別的日子,實在不記得。

胖警問,最近幾年,你有女朋友嗎?

戴金水搖頭。

胖警問,你沒有欲望嗎?

戴金水的聲音低得像蚊蟲,說,有。

胖警說,你沒有女朋友,但有欲望。欲望來了,你怎麽解決?找妓女?

戴金水驚慌地搖頭,說,沒有沒有,從來沒有。那麽貴,還有病,我從來不敢找。再說了,那不是犯法的嗎?犯法的事,我從來不做的,別看我個子不小,膽子特小。

華警插話,你就忍著,什麽也不做?

戴金水的臉變紅,低下頭,雙手互搔手背,說,靠,靠自己。話一出口,他想往牆上撞腦袋。他怎麽了,這麽丟人的事也說得出口?

兩個警察不再說話。

戴金水終於抬起頭,小聲問,我可以走了嗎?

兩個警察對望了一下,胖警說,可以。不過,我事先給你打個招呼,我們還會找你,也許,我們需要采你的精液。

出了警局,他在停車場繞圈,楞是尋不著他的車。太陽正毒,他的襯衫全部濕透。他摸出手機,汗珠滴在手機殼上,模糊了他的視線。接電話的是他大哥,大哥記得他的號碼,直接說,弟,在哪兒?這個時候打電話?不上班了?

他說,我的車找不著了,你來幫我找。

大哥說,開啥玩笑,我在俄州,你在加州,我得飛過來幫你找車?

他說,你在哪兒?俄州?哦,你不在這邊呀。

他慌忙收了手機。他如從夢中醒來,發現,他的豐田車就停在一個大柱子後麵,柱子上麵掛了一麵美國國旗,旗幟正迎風飄揚。

大哥的電話追過來,問,找著了嗎?你沒事兒吧?

他心裏說,哥,我有事,出了大事,弟弟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他說,哥,沒事兒。車找著了。我要上班,以後再說。

到了廠裏,他不換工作服,徑直走進車間,找到工頭。他說,頭兒,我有事跟你商量。工頭看看手表,說,就要下班了,等一會兒行嗎?他說,很急,不能等。

工頭用心打量他,發現他眼神渙散狀況不對,說,好吧,你在休息室等我。

他一個人在休息室,坐立不安,從一張椅子換到另一張椅子,坐到哪裏,兩個警察在此地第一次詢問他的情景在眼前浮現。他覺得,休息室不好,有晦氣。不行,這兒不能談,得改地方。

工頭進來,他說,我們不在這兒談,到外麵去。

工頭說,好吧,我們去外頭。

兩人走到外頭,朝工廠員工停車場走,經過一台大貨車,貨車的車廂後門敞開,幾個工人正忙著用鏟車將紙箱裝上去。工人們向他們打招呼,戴金水說,我們走遠點。

他們站在停車場邊緣,小馬路的對過是一塊荒地,上麵插了好多政客競選的牌子。戴金水雙手插兜裏,來回走碎步。工頭點著了一支煙,耐心地等他。戴金水止步,就要開口,看見一輛警車像一條水蛇,緩緩地在小馬路上滑行。隔得遠,看不清坐在裏麵警察的模樣。戴金水覺得,警察在朝這邊張望,警察在跟蹤自己。工頭也看到了警車,看到他麵部表情的變化。

戴金水說,我們還是換個地方。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工頭說,行啊。要不,你去我家,晚上在我們家吃?

戴金水無比感激,說,好好。一會兒你先走,我慢幾步。

捱到下班,他們一前一後地開走。戴金水不時看後視鏡,看看警車是不是跟著他。沒有。

工頭的老婆打夜班,人不在家。他女兒挺乖,能燒簡單的飯菜。工頭吩咐幾句,他女兒就在廚房忙起來。戴金水想過好多次,要是他自己有女兒,女兒就該像工頭的女兒,多好哇。

工頭和戴金水一人一罐啤酒,坐在他家後院。後院紅花綠草,清風拂麵,戴金水焦躁的心好容易平靜下來。

戴金水把這幾天發生的事講給工頭聽。他講得條理不清,幾件事攪在一起,不了解的人會聽得稀裏糊塗。工頭倒是聽得明白。工頭皺著眉頭,不斷罵警察,該死,混蛋,他們在做什麽?

戴金水講完,像盼望救星一樣望著工頭。

工頭問,你確實沒有做錯事?

戴金水的眼淚奪眶而出,哽咽地說,連你都不相信我,我沒什麽好說的。

工頭說,我相信你。你是罪犯,世界上的人差不多都可以抓了。你沒膽,沒膽想做壞事都難。可是,我怎麽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盯上你了,你得想辦法證明他們盯錯了人。

戴金水說,你幫我想想。這幾天,我全亂套了,睡不好,吃不好,不想上班。再這樣下去,我死了算了。

工頭問,我講過,你應該找律師,讓律師對付他們。

戴金水沒有回答。找律師,貴是跑不掉的,跟律師打交道,他也緊張,不知道會不會哪裏又說錯什麽,又給自己添麻煩。他的麻煩夠多了。

見他沒有反應,工頭舒緩口氣,說,我得說說你,你為什麽不事先考慮清楚,自己跑去找警察舉報呢?警察問你這兩年的行蹤,你為什麽要回答呢?他們不能隨便拉你進警局,對你問東問西的呀。他們把你當成送上門的嫌疑犯,不問白不問,問錯了沒後果。你想過沒有?

戴金水說,可是,我沒有做錯事,他們不能隨便問幾句,然後把我一槍崩了吧?

工頭歎口氣,說,我要對你說點難聽的,不聽也要聽,聽完,你用心想想。你知道嗎,性犯罪的人,十個裏麵有八個到九個是生性孤僻的人,想跟女性正常交往,卻常常被女性拋棄,被女性取笑。久了,對女性就有仇恨,碰上機會,喜歡來硬的。成功之後,不會輕易罷手,會連續作案,還覺得自己很聰明,玩得過警察。

戴金水聽了,很不高興,說,沒錯,都是女人甩我,可我不是壞人呀,我不會強奸誰呀。

工頭說,不是說每個孤僻的人都會做同一樣的事,隻是,做過的人,幾乎全是孤僻的人。警察對你感興趣,就是瞄準了你的個性,而且…..

工頭停頓下來。

戴金水本能地知道工頭想說什麽,要說他“而且,你長的樣子,警察特喜歡盤問。”

他備感委屈。他責怪自己的父母,為什麽不給他生得好看一點?他的鼻子酸酸的,差不多又要哭了。

工頭突然說,等一等,我想起一個人,是個律師,或許找他行。

戴金水想,怎麽還提律師,我不是說過不想找嗎?

工頭拉開放電話桌的抽屜,取出一包郵件,在裏麵翻找。他抽出一份,對著戴金水抖一抖,說,有個律師想選地方法院的法官,是刑事辯護律師,美國長大的亞洲人,你明天可以去找他。

戴金水無助地望著工頭。

工頭想了想,說,好了,我陪你去。我是公民,有投票權,他在選法官,多少會重視我們。

戴金水說,萬一他要律師費,我出不起怎麽辦?

工頭苦笑著,說,到時候再說吧。

戴金水接過律師的競選廣告,久久地打量著他。律師照了個全家福,手裏抱著一個小女孩,一個小男孩斜倚著他太太,好幸福的樣子。

9

第二天,他們去了律師樓,在前台亮明身份後,一個胖胖的白女人將他們帶到一間辦公室。

律師走過來,見到戴金水,伸出的手在半途停頓片刻,戴金水不管那麽多,一把緊緊抓住,說,你要救我。

律師大約四十歲,帶一副賬房先生的老式眼鏡,比競選廣告的照片顯老。他的辦公室不小,地上桌上堆滿了卷宗,門邊橫了一捆競選招牌,印了他的名字。

戴金水講述情況,工頭不時補充,好歹把事情講清楚了。律師雙手合攏,抵住下巴,不住地搖頭,搖得戴金水心慌慌,對工頭打眼色。工頭臉色冷峻,不滿意律師的舉動。

律師鬆開手掌,用力對擊,說,警察在騷擾你,即使--聽好,即使你真的作案,他們這樣取得的證據無效,屬於非法獲取。

工頭重複了一遍,戴金水讓律師再說一遍,聽完,不知道心裏多高興!他激動地說,就是呀,我什麽也沒做,他們怎麽可以這麽對我?

律師說,我不關心你是不是做了什麽,我關心的是,警察為什麽要找你,依據在哪裏?他們必須拿出經得起挑戰的證據,每項證據的獲得必須走經得起挑戰的程序。兩起強奸案對你的問訊,他們一開始就錯了,完全是濫用警權。噢,他們怎麽搞的,怎麽能這麽愚蠢這麽放肆?

氣氛輕鬆起來,律師接著說,我告訴你警察是怎麽想的:發案的地點離你住的地方那麽近。為什麽不撒網釣魚,萬一釣著了呢?警察破案,是根據以前的成功案例,比照手頭的嫌疑犯,尋找共同點。當了警察的人,今天是巡警,明天想升警官,後天想升警長,靠什麽?靠破案,靠立功。

戴金水說,就算我做的,我再沒有腦子,我也不會把自己送上門,讓警察抓我呀?

律師說,他們心裏沒準兒也納悶。可是,你確實主動送上門,不打你的主意才怪呢。

進來了一個電話,律師抱歉地舉了一顆手指,側過身,哼哼啊啊地應著。

戴金水的腦子像過電影:開始警察來廠裏找他,然後他去警局舉報,接著警察傳他去,都是從那天在購物商場吃飯起頭的。他為什麽要去那兒吃飯?為什麽要和那個女孩講話?講的話不鹹不淡,為什麽要講呢?退一步講,本來沒事,見到懸賞,他就起了貪心,覺得可以拿到那份錢,還為怎麽花錢弄得神經病一樣,得瑟就像打擺子,把自己送到警察局,送到想升警長的人麵前。活該,活該。要是在中國,舉報的事兒全給街道老太太包了,搶不過她們,可也少了跟公安打交道的麻煩哪。為什麽不留在中國,跑到美國,過得這麽辛苦,到處被人欺負,真不如不來。

他後悔,為很多事情。對自己,他更沒有信心。

律師放下電話,說,抱歉,是個推不掉的電話。我們接著討論吧。

工頭和戴金水重新打起精神。

律師說,罪犯千千萬萬,有一種罪犯,作案之後,不是找地方藏起來,把頭壓得低低,躲開別人的注意。他反著來,回作案現場轉悠,主動接觸警察,提供線索。這麽做,他覺得爽,比做案本身都爽。警察恨透了這種人,這不是公開叫板嗎?不是侮辱警察的智商嗎?說到你,戴先生,你主動舉報,奔獎金去無可厚非,是好公民的表現。可是,你今天舉報,明天又說記錯了人。通過觀察,通過問你問題,警察把握了你的個性。就說他們問的兩起強奸案,說不定就是哪天蹲廁所,突然想到你,高興得忘記擦屁股,提起褲子喊,送上門的嫌疑犯,天助我也!

戴金水沒有笑,笑不起來。他怎麽笑得起來?他說,那,你願意當我的律師嗎?

律師說,當然可以,我靠這個謀生的嘛。說完,律師正了正擺在案頭的全家福,跟競選廣告印的那張一樣。

他小心地問,那,你怎麽收費?我……

律師說,現在不需要,你還沒有一個可以成立的案件。如果下次警察找你,你告訴他們,有話找我談,我是你的律師。估計,他們跟我談,隻要談一次,他們再也不會打攪你。

戴金水和工頭交換喜悅的眼色,他說,謝謝,真的謝謝。工頭說,我是公民,投票那天,我一定選你。我還有不少朋友,我會叫他們投你。戴先生也快了,下次選,一定選你。

律師扶了扶眼鏡,說,好好,每張選票都很重要。戴先生,我給你提個建議行不行?以後呢,少去購物商城這樣的地方,那兒都裝了監視視頻,出個什麽事,你人在裏頭,警察準問你。警察也是人,是看好萊塢拍的那些扯談的影視片長大的,好人壞人,按模子打造,像你…..容易遭到不公平對待。

從律師樓出來,戴金水的心情愉快,說,這個律師好,講得清楚,還不收費。下次警察再找我,我不跟他們囉嗦,叫他們找律師。

他捏了捏口袋,裏麵裝了律師的名片。他拿了兩張,多一張讓他踏實。

工頭倒是麵有難色,說,不收費好,要收,現在不是時候,你的日子不好過嘛。

戴金水不解,問,什麽意思?

工頭說,就這幾天,廠裏要宣布解雇人。

戴金水的心往下沉,剛才難得的歡心頓時拉黑。

工頭說,跟你直說了吧,我們車間要裁掉一大半,隻留四個人。我跟老板的兒子力爭過,想把你保下來, 沒成功。我跟他說,你本來就沒存到幾個錢,人又老實,現在又碰倒黴事。老板的兒子說,他也沒辦法,不這麽降低成本,廠子賣不出去。廠子虧本做,已經做了三年。

戴金水搓著手,右腳來回蹭腳底稀疏的草坪。

工頭說,我自己也呆不長,我說,我們都去找別的工,我們是技術工人,不怕沒飯吃。

話是這麽說,工頭的神色可不自信。

戴金水開車回家,停在門口,在車裏坐著不動。他肚子很餓,沒有半點胃口。數日不照麵的房東從裏麵推門出來,走近車,見到他的滿麵憔悴,吃了一驚,問,你最近怎麽啦,不吃飯啦?

房東接著說些什麽,他入不了耳,隻是敷衍地陪笑。房東不放過他,說,我說了半天,你倒是給我準信兒,不然,我要招新房客。

戴金水這才聽懂。房東的意思,那個要和他合住的房客不來了,他可以一個人住下去。不過,現在的租金都在漲,房東想了好久才決定漲一點,每個月三十塊,合理公平,是這周邊最低的。

房東嘮叨說,你隻要有上班,這點小小房租算啥?不怕。

三十塊對他,不是小錢,即使他沒丟工作,按一年算,快四百。

他窩在車裏出不來。現在的處境,工頭幫不了他,律師幫不了他,世界上,惟有他大哥可以幫。想起他的大嫂,想起他剛來美國被大嫂的冷遇,靠大哥也不一定靠得住。

這時,一個電話過來,一個女人張口就叫“白狗子” 。

白狗子?這是喊誰呢?對了,對了,這不是自己的外號嗎?

她連番發問,怎麽不理我了?發了?結婚生狗崽子了?

他無法回答。

想起來了,她就是原先跟自己處過的那個舉重運動員,那個對他最好的女人。

正當野草枯黃,正當殘紅覆地,忽如一陣春風吹來,他張開嘴,貪婪地呼吸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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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吼西風 回複 悄悄話 文筆好,情節有趣。希望有新作問世。
清漪園 回複 悄悄話 感謝吳兄,讓這個倒黴催最後在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絲光亮,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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