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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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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 婚事》

(2016-05-04 14:09:45) 下一個

寧春經人介紹,從遙遠的雲南大理嫁到美國。她的老公是老鄉,當時在南加州經營一家餐館,擔任主廚,生意不錯。她知道美國不是遍地黃金,知道美國的生活枯燥,不太舍得在大理經營的糕餅店。經過介紹人一再說合,與老公見過幾次麵,他出手大方,很能喝酒,親朋好友對他印象不錯。

媽媽的一句話定了乾坤:女人要嫁人就得生娃子,生了娃子就得上好學校。美國我不太清楚,聽說他們的大學忒別了得,你去了美國,生了娃子,將來娃子讀好學校還是容易。大理的學校怎麽回事,你難道不比我清楚?

她有一個弟弟,高考考上了一所昆明的三本學校,大一下學期被勒令退學。他染上了嚴重的毒癮,被強製進入大理的戒毒所。她爸爸說, 男人碰不得兩樣東西,一樣是賭,一樣是毒,碰上就變廢人。你弟弟毒癮這麽大,天知道什麽時候能好過來?能活幾年都成問題。你走吧,我隻當就你一個女兒,全部希望在你身上。

她到了美國,在免費的成人學校惡補英語,趁空到家裏的餐館幫忙。過了幾個月,她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接過了前台的全部工作。餐館不大,十幾張桌,仰仗老公做海鮮的手藝,生意倒不錯,每天打烊核算一天所得,常常累得酸痛的身體為之一震。餐館的收入拋去開銷,淨得比她在大理開的糕餅店高出幾倍,而且,這裏賺的是美金,當時一塊美金抵七塊人民幣!

一天,餐館來了幾位客人,其中一位女客舉止不凡,她免不得多看了幾眼。幾位在座的熟客走過來,低聲問,那位客人是不是某某某?她沒聽說過某某某,不好意思地問,是誰?客人說,就是那個二十幾年前在好萊塢出名的電影明星哪。她不太喜歡看電影,知道的幾個明星也是近幾年紅的。她口裏應道,聽過聽過。

她急急地走入廚房,對正在掄大勺的老公說,外頭來了一個電影明星,你要不要去看看?老公僵住,想了一會兒,問,是哪一個?她說出名字,老公的大勺鐺地被甩下鍋。他關了爐火,說,臥槽,這個人得會會。

他們夫妻倆走到那張桌前,老公舉起備好的酒杯,跟明星碰杯,感謝她捧場。明星客氣地說,聽朋友說這家的菜做得好,果然不假。

領班正好帶了數碼相機,喀喀照了好幾張。進了廚房,他們忙著看照片,討論該把哪一張洗好掛出來。老公的聲音顫抖,寧春也跟著激動。她家的餐館雖小,大明星來了還誇了老公的手藝,這可不是天天能遇上的好事。

遠走他鄉的騷動慢慢平靜下來。她接受了美國,開始為未來憧憬,尋思著,是不是該請父母過來住住。不知不覺,她懷上身孕。美國可以做超聲波,可以預先知道嬰兒的性別。那天,她和老公坐在醫生的觀察室,醫生肯定地說,嬰兒是個小妹妹,看起來很健康。

她為幸福所擊倒,無暇顧及老公的失望。回家的路上,老公說,沒兒子,還不如不生。她氣急了,說,你來美國這麽久,怎麽還這麽封建?老公說,隨便你怎麽想,老子我就是不開心。她說,兒子就那麽好?你看我弟弟,不就是廢物一個?老公說,是我兒子就會像我,你看我哪裏不行?

他的不開心可不是一時的氣話。以後去醫院,他總是有借口,讓寧春一個人去。實在推不開,在診所一言不發,醫生討厭他的嘴臉,把他打發到外間等候。女兒哇哇墜地的那天,老公匆匆丟下母女倆,匆匆趕出家門,快天亮的時候才回家。他麵有喜色,說,女兒是旺父的命,猜猜我今天贏多少?

老公喜歡在外麵搓幾把麻將,賭錢的那種,寧春勸他少碰,他說不礙事,賭的是小錢,跟衛生麻將差不多。

女兒天生體弱,寧春放下餐館的工作,心思幾乎全部放在女兒身上。老公下班後,夜出不歸的次數越來越多。她懷疑老公在外頭找女人,懷疑跟餐館的一個女招待勾搭上。

情況比找女人更糟糕。等她知道真相,一切已經太晚。老公幾乎輸掉了家裏所有的儲蓄,連餐館也賠上。

她牢牢記得父親的話:男人一不能碰毒,二不能碰賭。如今,她弟弟被毒廢了,她老公被賭廢了。她的命裏,注定要遭遇這兩種男人?

她提出離婚,老公丟給她已經三歲大的女兒和幾千塊存款,搬到美國中西部,投奔一家福建人開的自助餐館。收到離婚證書的那天,她對自己發了毒誓:此生不再結婚,不再傷心。

她想過回國,父母也表示,回去的話,不回大理,可以到昆明重新開始。她自己猶豫不決,幾個朋友的意見不統一,讚成去留的各一半。搬到公寓後,在找到現在打工的麵包店前,她天天接送女兒上教會辦的托兒所。她的情緒還不穩定,頭一個月,該接女兒的時候老遲到。女兒的老師是個戴眼鏡的白人,麵相和善,總是陪女兒等她。她照例不住地道歉,老師說沒關係,你的女兒很乖。

一次,她封了一個100塊錢的紅包,塞到老師手上。老師打開紅包,一臉躁得通紅,說,我陪你女兒等你,不是為了這個,是我願意的。她們推來推去,老師說,這樣吧,我收我收。錢現在是我的,我可以支配它的用處。你把錢交給校長,算捐款。我們是小學校,永遠缺的是經費。

老師初看顯老,仔細看,比寧春大不了多少。陽光照耀下,寧春發現老師長的其實挺美。聽別的家長說,托兒所老師的收入很低。眼見著錢不拿,真是好老師。

錢交給校長之後,她想,女兒跟美國有緣,她願意在這裏陪女兒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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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的秋日,寧春正用紅絲帶給生日蛋糕盒打包,站在她麵前的客人說,我見過你。

客人很年輕,身邊站了一個相仿年齡的女孩。寧春仔細打量兩人,不覺得他們麵熟。男孩說,我們住在同一所公寓區,我住五號樓,你是不是住七號樓?

寧春點點頭,臉上泛出笑意。她還是認不出他是誰,嘴巴說,是呀是呀,難怪覺得麵熟。

她手上的動作加快,心情陡地好起來。上午來買麵包的客人稀少,華人麵孔罕見。她在麵包店的裏間忙活了幾小時,真的希望有客人來,聊上幾句,用母語聊更好。她在公寓住, 不是故意不搭理誰不注意誰。她忙。她沒心情。

她問男孩,是你過生日嗎?

男孩說,不是,是我女朋友。

她衝著女孩說,生日快樂。你好漂亮。

女孩大方一笑。她的臉相身段還湊合,光采來自她的年輕。年齡是個寶哇。年輕的女孩,隻要不是醜八怪,怎麽看怎麽順眼。自己呢,奔三十囉,青春一去不複返,還離了婚……還拖了個小油瓶……

打好包,收好錢,她多問了一句,你們在美國讀書還是上班?

男孩說,我在上班。她從國內過來玩,過幾天就要回去。

他付了錢,自我介紹說,我叫約翰。

寧春取過英文名字,叫珍妮,用的機會不多,迸出一句,我姓寧,寧春。

男孩說,我姓周,周望春。

女孩說,太巧了,你們的名字都有一個春字。

寧春和周望春笑起來。寧春是三月生的,正值開春。男孩應該也是生於春季,或許生於冬天, 冷的時候盼望春天來臨。

他們走了。寧春站在櫃台後,手輕輕搭著玻璃櫃,兩眼射向窗外。麵包店的門衝東麵,冉冉升起的太陽投下灼熱的日光,已拉下的竹製窗簾難以阻擋。摳門的老板不開外間的空調,寧春的背脊生出層層熱汗。過了一會兒,她背脊的熱度升高。不用轉身,她知道,瘦高的老板正熱辣辣地盯著她,盯著她腰子下麵的那個部位。

她不太喜歡麵包店的工作。工錢低,工作條件不好,老板眼神帶色,要不是老板娘幾乎天天跟來上班,說不上哪天他發瘋。可是,這個工作目前不能辭,離家近,走路才一刻鍾,周圍找不著第二家。

她的想法是,等女兒從托兒所畢業轉幼兒園,她自己盤下一家小麵包店。她忘不了雲南大理老家開的那家糕餅店,對麵包情有獨鍾。她已經要家裏把店掛出去,賣到的錢轉過來。她反複算過,就算店鋪脫手,錢還是不夠。她必須再熬些日子,必須再多攢幾萬塊,

下班後,她一步緊似一步地趕回家。早上她送女兒上托兒所,現在女兒正在家等她。她收入不高,為了工作,咬牙請了一個退休的中國大媽接女兒,再照看女兒的一頓午飯。她前腳進門,那位大媽後腳就要出門,嘟囔道,晚了晚了,孫子睡午覺,睡得長,見不著奶奶了。

大媽在跟媳婦鬧別扭,孫子成了她們過招的工具。她勸過大媽,說孫子最終一定跟媳婦。大媽聽得不爽。她連忙住嘴,怕大媽一怒之下撒手不幹。

女兒躺在半舊的沙發上,衝她點了一下頭,注意力又回到圖畫書本上。她搬來一條椅子,擠著女兒坐,用中文問女兒,今天學校好不好玩,老師表揚你了嗎?中飯吃什麽,好不好吃,老奶奶對你好不好?

女兒一概不理睬,頭都懶得抬,一對晶亮的眼睛粘著書本。寧春不生氣,她為女兒自豪。看了女兒半晌,她伸出腿,架在沙發扶手上,說,媽媽累了,給媽捶捶。女兒立即丟下書本,小拳頭使勁砸下來。

有時候,她搞不懂女兒。書中自有黃金屋,會讀書,將來差不到哪裏去,可以做的大事情多著呢。哪個當媽媽的不喜歡?可喜歡給媽媽捶腳叫什麽?將來當按摩師?當按摩師要讀什麽書呢?

寧春和前夫都不愛讀書不會讀書,這點女兒不像;喜歡捶腳,證明女兒是個勤快的人,這點像自己。唉,像自己不好,勞碌一輩子,命運不好。女兒將來的命運跟自己一樣怎麽辦?

下午一晃就過掉了。娘倆吃了晚飯,她陪女兒在附近公園玩。女兒開心,爬上爬下,等公園黑到怕人才答應回家。女兒在小房間先睡了,門還留著。她自己睡大房間的大床,熄燈前會看一陣子電視。今天是星期三,她一直跟的大陸電視連續劇暫時停播。她不斷轉台,就是找不著她喜歡的節目。

她最後查看一次女兒的動靜,輕輕掩上小房間的門。熄燈後,她久久不能入眠。外頭的路燈投射進來,幾輛駛過的汽車播放轟轟的音樂,震得大地翻轉。

她擁有過自己的大房子,大房子位於安靜的街道。她擁有過完整的家。後來,家破了,房子沒了,離婚了,她幾乎失去一切,剩下的隻有女兒。

如今,在小店打工賺辛苦錢,和女兒住公寓,與那末年輕的人當鄰居。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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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一段日子,她留心那個姓周的男孩,卻一直沒機會相遇。她想,大概搬走了。公寓就是這樣,大多數住客是過客,來去不定。他住五號樓,她住七號樓,兩棟樓長的一模一樣,硬要區分的話,五號樓前的草坪好像更綠一些,麵積好像更大一些。

那天她起了大早,想到馬路對過的“漢堡王”買早餐。經過五號樓,看見草坪上站了幾個人。周望春一身白色衣服,在舞動一柄木製的長劍。他的速度飛快,長劍生出點點白塵,觀看的不住叫好。她停下腳步。他麵相文弱,看不出身手如此靈巧。她想起來,在他來店裏買麵包之前,她在公寓區的確見過他,腦子裏儲存下來,隻是沒機會激發。

等她回來,草坪上的人已經散了。她進屋叫醒女兒,女兒賴床,不肯起來。好說歹說哄她起來,哄她吃完早餐,眼見著又要遲到,這回比以往的遲到還晚十來分鍾。她不由分說,夾起女兒,蓬蓬走下樓梯,女兒帶著哭腔,說,媽咪,你夾痛我了,你放下我,不放,我馬上就要哭出來,我會哭出來給你看的。

寧春將車從車庫倒出來,拐彎處被一輛小卡車堵得嚴嚴實實。她想按喇叭,想想算了,等等看。時間一分一分地流逝,前頭的卡車紋絲不動。她想退後,退到底從另外一個出口出去。可是,她的車技不夠好,倒車倒不好,指不定會撞到什麽。

她跳下車,奔到前麵,發現卡車裏麵坐了人。她說,我的車在你後麵,你攔住了我的車,可以讓一讓嗎?

司機是個長大胡子的男人,眼睛帶有血絲,嘴裏嚼著什麽。他懶得看寧春,嘶啞著嗓門說,不著急,再等一下。寧春說,請你讓一讓,我有急事。男人幹脆不搭理她。

這時,又一輛車駛過來,停在寧春的後麵。過了幾分鍾,車門打開,走出周望春。他走近,問寧春,怎麽回事?前頭的車壞了嗎?寧春搖頭,說,沒壞,他不肯讓。周望春走過去,對男人說,你讓一讓可以嗎?你攔住了兩輛車。男人轉頭,定神瞧了瞧周望春,說,請耐心一些,再等一下。

寧春提高嗓門說,我已經等了快十分鍾了,鬼知道他要等什麽?

周望春說,請你無論如何讓一讓,我們不能等。男人不搭理他。周望春猛地拉開卡車的門,一把揪住男人的上衣,厲聲問,你到底讓還是不讓?男人口出穢語,使勁撥周望春的手,撥不開,提起左膝想撞人,周望春俯身,緊緊抵住男人的大腿,喊一聲:最後說一遍,你給我們立刻讓開。他加大力量,男人痛苦地說,你瘋了,你在傷害我,你在犯罪,我要告你。

周望春收起身,將卡車門嗵地關住。卡車開始朝前移動。

他對寧春說,可以走了。寧春感激地說,真的謝謝你。不過,你也要當心。那個人樣子挺凶的。周望春沒有答話,徑自朝自己的車走去。寧春坐進車,對還在瞪著大眼看動靜的女兒說,寶貝,我們走吧。

她啟動發動機,兩腳軟而無力。她為剛才的一幕後怕,為周望春擔心。

上班的時候,她有些分心。她試著回想那個男人的凶狠膜樣,擔心他是不是住在同一個公寓區的房客,以後碰上會不會有麻煩。她試著猜測周望春的工作。別看樣子挺文氣,像白領,可白領哪來這麽大殺氣?發起脾氣那麽凶,手勁肯定大得很,要不,那個開卡車的不會認輸。

她給幾個蛋糕抹的奶油不勻。老板端起來,左看右看,手指搓著,像是要動手撥弄撥弄。他一臉不悅,說,蛋糕是我們店最貴的東西,客人要是吃得不對,要求退貨的話,我可要從你的薪水裏扣。

她道歉,老板還是不肯閉嘴。她想了想,說,老板,我做壞了我承擔,你給我好了。老板說,給你?這都是花了錢做出來的。一共三盒喲。寧春說,我知道,該怎麽算怎麽算,我不占一分錢便宜。

老板公事公辦,在收銀機上結帳,統共少算她一塊錢。他說,好吧,你是員工,多少打點折。

接過她遞過來的錢,他在她的手上盤桓。她抽出手,心裏升起怒火,真想把一盒蛋糕扣到老板頭上,然後說,去你媽的,我不幹了。

哎,就差幾萬塊。有了那幾萬塊,她就成為自由自在的人,往後一輩子不要看到這種老板的嘴臉。

她盤算好,下班帶回家,自己吃兩盒,第三盒送給周望春。今天要不是他出麵,誰知道到什麽時候車才能開出來。而且,誰知道那個男人會做什麽。想到此,她的心收緊,後悔當時應該早點倒車出去,躲掉這個無端的衝突,不至於連累到周望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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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過幾次店裏的糕點回家,很討女兒的喜歡。這會兒,女兒興衝衝地爬上凳子,擺好一對叉子。寧春揭開蛋糕,女兒動作飛快地用手指挖進去,讓她一時阻擋不及。她說,寶貝,你又忘了,吃蛋糕要用叉子,不能用手,不衛生。女兒舔舔蛋糕,皺皺眉頭,說,媽咪,今天的蛋糕不是你們店做的?寧春點頭。女兒說,是新來的員工做的嗎?我認為,不太好吃耶。

吃過晚飯,她帶女兒上公園。事先說好,今天要提前回家,媽咪有事。女兒問什麽事,寧春說,給一個人送蛋糕。女兒說,為什麽?她說,他為媽咪做了一件好事,媽咪需要感謝他。女兒說,非要今天送?她說,是。女兒說,是個大的男人還是一個小男孩?寧春想了想,說,正好在中間,算是個大男孩吧。女兒,哦,那蛋糕的怪味不是問題。他吃不出來。

天黑前,她帶女兒走到五號樓前。為避免突兀,她特意搬了張小凳子,手裏拿了本雜誌,讓女兒在草坪上玩。女兒的精力還未耗盡,踩上草坪就四處翻滾。她一邊讀雜誌,一邊注意旁邊的動靜。車來車往,五號樓也有住客進出,隻是見不著周望春的影子。她想,他要是回來特別晚,或是打夜班,在這兒等不就是白費功夫?

雜誌上的一篇文章吸引住她,是為單親媽媽鼓氣的文章。對裏麵列出的十項把握命運的要點,她部分讚同,部分不讚同。突然,女兒呼喊,看,媽咪,他回來了。她抬起頭,正好看見周望春朝她們走來。女兒早上見過他,她已經知道媽咪等的就是他。聰明的孩子,好聰明的孩子!

她站起身,說,你回來了?

周望春放慢腳步,看神情,像是在猜想在發生什麽事情。

她說,今天早上多虧你。你沒事兒吧?

周望春望一望她手裏拎的蛋糕,說,我,我沒事兒。你還不錯吧?

她把蛋糕遞給他,說,不知道給你買什麽。這是我們店做的蛋糕,給你,一點心意。

他說,太客氣了。這算什麽呀。

他們身邊走過了幾個人,好奇地打量他們。周望春一隻手拎提包,一隻手挽著脫下的西裝外套。他把外套調到拿提包的手上,似乎要接蛋糕,想想不行,馬上又換回來。她說,我給你送上去吧。

一直不講話的女兒接過盒子,緊緊抱在胸前。

他的公寓是兩室一廳,進門就能看見牆上掛的一幅大照片,是周望春和他女朋友深情相望的合影。客廳收拾得非常整潔幹淨,不像一個男孩子的家。她說,收拾得真幹淨,天天打掃哇?他說,沒那麽勤快。我想找一個合住的,這幾天有人過來看房間,得讓人留下好印象。

寧春順勢問,女朋友回去了?周望春說,回去了。她想多問點什麽,不知道該怎麽問。她說,是呀,一個人住是大了些。他說,一個人住是舒服,住久咱就住不起呀。

她對女兒示意,女兒把蛋糕莊重地遞給周望春,周望春對女兒說,這麽大的蛋糕,我一個人吃不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吃?女兒掉頭望寧春,寧春說,不了,我們家還有。我們先回去吧。

女兒默默地跟過來。周望春說,要不要坐一下?寧春說,不了,還有事,下次再來。

走到門邊,看到窗邊掛了那柄長劍,她好奇地問,是你早上練的那把劍?周望春點點頭。她問,練的東西叫啥?他說,劍術。

寧春沒有聽過劍術。她說,你天天在草地上練?他說,沒有。平時在道館練。這幾天教練臨時出差,要求我自己找地方練。

女兒踮起腳,想摸長劍。寧春製止她,說,不可以動。

周望春小心地取下劍,褪去劍套,退後好幾步,小心地抽出,對女兒說,想不想摸一摸?寧春責備地盯他一眼。他說,不是真的刀劍,是木頭做的。女兒抬頭望她,她說,摸一摸吧。

        女兒摸一把,做出誇張的受驚嚇狀。兩個大人都笑了。 她說,那個開卡車的人不會回頭報複我們吧?周望春說,報複什麽,是他不對。她說,說的也是,不過,出門在外,當點心總沒錯。

周望春襯衣的領口被解開,領帶有些歪斜。不知怎麽的,她想走過去給他整理衣領。

周望春問,你天天要送小孩嗎?

她點點頭。

他衝著女兒問,你爸爸呢?

女兒垂下眼睛,輕聲說,我沒爸爸。

娘倆出了門。寧春心裏挺想多呆一會兒,盡管他們一直站著說話。她覺得,他像她遠在雲南大理的弟弟。他們長相神態一點都不像,怎麽會有這種感覺呢?人跟人不能比,差不多的年齡,弟弟在戒毒所備受煎熬,周望春來到美國,有工作還會劍術還敢打架,弟弟怎麽可以相比?

不久,周望春招到了室友。他的室友是個中年男人,個子高大,麵善,背微駝,走路拖著地,肩上搭一條陳舊的鵝黃色的皮包。他是個熱心人,話比較多。人才來沒幾天,公寓區的事打聽到一清二楚。聽他介紹,周望春在一家華人公司打工,薪水不高還不給辦身份。他自己呢,正在準備會計師資格考試,隻剩最後兩門課。他老婆在外州,等他的證書拿到,她會過來與他團聚,然後買房子開事務所。所以,他在這裏屬於暫住,最多三四個月。

他問過寧春是什麽身份,她答道,我是公民。他說,都公民了?怎麽還在這裏租房子,還不買房子住?

寧春不吭聲。

室友說,我幫你算一算哈。租房子挺吃虧的,每月付的租金,等於狗不理包子打狗,肉星兒也甭指望吐出來。買房子呢,就算辦了房貸,你付的月供一部分是本金,將來賣房子,全得回你的口袋。

室友似乎無心,戳到了寧春的痛處。她不滿室友的多嘴,以後見他,能躲就躲,實在不行,應付幾句就閃人。同時,她發覺,最近好像不太見得到周望春,他在忙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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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夜裏,她和女兒還在吃晚飯,聽到有人在輕輕敲門。她以為是公寓的經理。昨天她向經理反映,她家洗澡間的熱水溫度不夠,經理答應派人來看,並問什麽時候過來合適,她說下午到晚飯前都可以。

她拉開門,門前站的是周望春的室友。他向裏探探腦袋,說,在吃飯哪?那我等一會兒再來吧。她問,有什麽事嗎?他說,有事找你商量。本來應該事先打電話的,小周和我沒你的電話,你吃你吃,不急,等一等沒關係。我先下去溜達溜達,待會兒再來。

她匆匆扒過飯,讓女兒進小房間,囑咐說,我跟剛才那個叔叔有話要講,你能乖乖地呆一小段一小段時間嗎?女兒說,當然可以。那我可以出來拿水喝嗎?寧春說,當然可以。

過了半個小時,室友敲了門。

寧春問他要喝什麽,室友說,白水,不加冰。他喝了幾口水,用手背抹抹嘴角,問,你女兒呢?寧春說,在房間裏看書。室友說,好乖的孩子。小小年紀自己讀書,不像我那兒子,不看住他,一個字不給念。寧春問,你就一個兒子?他說,一個還不夠?你看我,貌似四十好幾,實際才三十幾歲,硬是給兒子氣得。還是女兒好,疼爸爸。

說到這裏,他頓住,嘴巴一咧,說,我就愛胡扯,說錯了別見怪。

寧春等著。

室友說,我們都是過來人,我呢,是個直爽的人。我冒昧問問,你是單親媽媽,打算再結婚嗎?

他的表情嚴肅,口氣真摯。寧春心頭一墜,以為他要打自己的主意。他明明結了婚,老婆在外州,還有兒子,仗著現在單身在外,想吃她的豆腐?

她沒好氣地說,這是我的私事,請你別管。

室友說,別誤會別誤會。我知道,這是私事,上帝也管不著。是這樣,有件事可不可以勞你大駕,幫個忙?

寧春很想打發他走,一時說不出口。

他說,你認識小周對吧?

她點點頭。

他說,小周研究生畢業,隻拿到一年的實習工卡,工卡用掉了九個半月,公司不給申工作簽證,他學的專業又不好找工作,急得不行。我勸他,幹脆回國得了。他家在國內,女朋友在國內,當海歸,再怎麽樣,飯碗總能找到一份。他不甘心。為他留學,他家前後隻怕化了好幾十萬,還管親戚借了些。他想在美國多打工,起碼把學費賺回來。還有哇,他覺得美國特對他的胃口,美國美國,美麗的國度,舍不得。

跟小周有關,保準不是啥好事。她強作平靜地問,我能幫小周什麽忙呢?

室友喝了口水,扭頭看裏麵小房間的動靜。裏麵靜悄悄的,連翻書聲都聽不見。他問,你女兒在裏頭?她點頭,說,小點聲,沒事。

室友說,我給小周出了個主意,幹脆找美國公民結婚,拿到綠卡,等的時間長一些,但馬上可以先領到工卡,進出美國自由。

寧春問,你們想幹什麽?

室友忙解釋道,不關小周,都是我一個人的想法,先征求你的意見。他還不知道。聽了,把你惹毛了,你向我開炮。

寧春問,好,你想幹什麽?

他壓低聲音,說,我的意思,你能不能幫這個忙?就是,跟他那個什麽。

寧春當即拒絕,說,不能。哪有這麽做的?

他說,講大道理,當然不可以。我四處打聽過,在美國很多人這麽做。

他邊講邊研究寧春的反應。寧春麵無表情,心如潮湧。

他說,求你幫忙,不是叫你當活雷鋒。我打聽過,行情至少五萬,要價七萬八萬十萬的也有,就看當事人之間怎麽個商量。

至少五萬塊錢,不算天大的數目,卻足以填補她開小麵包店的缺口。有了這筆錢,她可以馬上辭掉那家店,找到心儀的店麵,成為完全自由的人。她心裏反複念叨的不就是這筆錢嗎?

室友似乎聽得見寧春內心活動的動靜,喝他的水,一時不開口。

寧春問,光是你的意思?

室友說,我非常尊重女同胞,還不先征得你的同意?我覺得小周這小夥子不錯,我自己呢,有點閑,腦筋就往這方麵想。你認識小周,覺得他人怎麽樣?

她覺得他人不錯,樣子文氣了一些,發起威來挺嚇人。不過,覺得他人不錯,不表示她就願意嫁給他,還是這種見不得人的安排。

見她不說活,室友自問自答,小周是個正派的年輕人,血氣方剛,對生活有自己的看法。他要是個歪歪斜斜的人,我不會管這份閑事,自己的事兒不是忙不過來嘛。

寧春問,小周不是有女朋友嗎?

室友說,哦哦,我給忘了。他是有女朋友,中學就是同學。如果你這邊同意,我給小周出個主意,先讓他女朋友等一等,等他自己拿到正式綠卡,你們馬上離婚,他立即跟女朋友結婚,把她辦過來。他們年輕,等得起。

她問,那他女朋友怎麽會答應?

室友說,我看不一定。

寧春不語。

室友說,聽起來好像不對,是吧?我跟你說,現在國內出來的人,隻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前幾天,我參加一個朋友女兒的婚禮,好多年輕人。小姑娘才讀社區大學,找了個美國同學幫忙。他們公開講這個,說還有誰誰誰也是這麽幹的,還開玩笑,別整出真感情。我說呢,當事人商量好,管好自己那一攤子,按部就班,到時好見好散。說得更白一點,這就是假結婚。你呢,想跟別人約會跟別人約會,到時結婚也行,誰也不用管。你看,行嗎?

寧春還是搖頭,說,沒做過這種事,做不得。

室友說,沒做過更好,專做這種事的人,誰敢找?這樣吧,你不要先拒絕,請好好想想,末了,就算你不幫忙,我們還是好鄰居,不傷和氣,今天我講的話,就當我多喝幾杯,誰也別亂講出去。要是願意,怎麽個安排,找什麽律師,你們商量,我不摻和。

他自顧自笑起來。寧春沒有笑。她語帶譏諷地說,你怎麽這麽熱心?

他兩頭拉了拉肩頭下滑的衣服,歪下腦袋,笑著說,我生來愛當媒人。女人做得來的事,男人為什麽不做?跟你交個底:我來美國有些年頭了,來得對不對下次有機會多聊,一句話,大家不容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最不容易。為了辦身份,美國逼得大家各顯神通。小周這個人真心不錯,你一看也是個老實人。為了身份,他願意出錢,你多少增加了些零花錢,在他人生的關鍵時刻拉他一把,算積德呢,為什麽不可以呢?

她一夜無眠。說心裏話,經過一段失敗的婚姻,女兒還小,天天離不開她,她沒有心思沒有時間跟別的男人周旋。不過,歲月催人老,過了三十,女人的身價下跌的更快,等她哪天想找條件好一點的男人,哪個好男人願意呢?

室友說得不錯,她是幫個大忙,得到的報酬不低,她幾乎沒有代價。問題是,這麽做合適嗎?女兒在身邊,就算是假結婚,婚還得結,儀式還得辦,怎麽跟女兒說清楚呢?

                                                     ---------------------

第二天上班,寧春一勁想心思,連態度一向和善的老板娘也看不下去,問,你怎麽啦,丟三拉四的,這個樣子,不適合上班喲。

她接過去,說,對不起。昨天一夜沒睡好,我請事假吧。

老板插進來,說,才上一點時間,工錢不好算呐。

她解開圍裙,說,不用算。沒關係。

下班時間早,她沒有直接回家。她多開了幾段路,駛入一家韓國人開的露天商場。“櫻花銀行”的隔壁,是一家法式麵包店,她想買幾片新鮮的羊角麵包。拉開門之前,裏麵飄出她最熟悉的烘焙氣息,香得讓她發暈。隔著玻璃窗,看見裏麵坐了幾桌人,都是中年婦女,打扮得漂漂亮亮,正聊得起勁。

她喜歡這家店,覺得比自己上班的店強很多。她想過,自己開店的話,應該向這家店看齊。規模不一定比得上,質量和服務方麵多下硬功夫,讓挑剔的客人也找不出毛病。

她沒有進門。她想到昨晚那個室友的建議。自己開店,日子一下子可以大大提前。隻要她願意,隻要她答應,她自己的店馬上就可以開張。

她扶著門,讓幾撥客人進出。她覺出自己的荒唐。她可不是這家店免費的禮儀小姐。

她買了麵包,叫了一份綠茶,挑靠窗的一張小桌坐下。她背對著窗,手端著茶,眼睛像探照燈,將店裏的上上下下掃來掃去。收銀的服務女生被她看得不自在,找錯好幾次錢。寧春這才收住失控的目光。

她想了很多,腳底一陣陣酥麻。

過了幾天,室友又來敲門,寧春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她願意幫忙。

雙方商定的價碼是六萬元,分三次付:頭款三萬;臨時綠卡拿到後,付一萬五;最後的一萬五,等正式綠卡拿到後支付。然後,他們立刻辦離婚。

從此,她稱他為小周。

下決心辦手續前,寧春提議先聽聽移民律師的意見。那天,小周戴了一幅黑框眼鏡,比平時顯得老成一些。他開車,兩人各有心思,基本沒怎麽說話。小周盡量避開她的視線,寧春覺得好笑,走到這一步了怎麽還害羞?

拐上五號公路向北,小周打開車上的音響。一首歌的旋律特別熟悉,女聲英文唱的,寧春一下想不起叫什麽。她問,這個挺熟悉的,叫什麽?

他說,《老鼠愛大米》。

她說,難怪囉。還有英文的?

他說,是。我女朋友介紹給我的。我的外號叫大米。

她沒問“大米”一說怎麽來。他們彼此沒熟到那個份上。

蠻好聽的一支歌,牽進了他的女朋友,感覺怪怪的。

移民律師是寧春找的,當年給她辦綠卡身份找的就是他。具體手續都是前夫操辦的,寧春一直沒親眼見過律師。見過麵,她略略有些失望。律師年過五十,腦袋上的頭發留得不多。他身體顯胖,壓得舊沙發椅吱吱作響。

隻要能辦事情,律師帥不帥不是個問題。可是,律師的形象實在有點那個。小周穿得整整齊齊,就差沒係領帶。他直直地往那兒一坐,即使黑框眼鏡有些減分,還是朝氣蓬勃,律師更顯得衰老。她想,不是離婚,真沒有機會再嫁小周這麽年輕的小夥子。

律師說話幹脆,方方麵麵解釋得很清楚,通過結婚辦綠卡要過兩關,第一關是臨時綠卡,一年半多一點時間以後,兩人要再申請,把臨時綠卡換成永久綠卡,滿打滿算,總共三年時間。

寧春不再注意他的形象不佳。她聽得仔細,小周還拿出紙和筆,刷刷作筆記。講到最後,律師身體重重後倒,沙發椅吱吱亂叫,他問,你們有什麽問題嗎?

小周清清嗓子,手捏圓珠筆,小心地說,我講幾句心裏話,這裏方便嗎?

律師說,當然方便。我們之間的談話,不出這個房間。

小周說,我是不是要提醒您一下,我們是假結婚。

律師麵無表情,似乎沒聽見。

小周望一眼寧春。寧春沒有回望,覺得耳根開始發熱。她想,千萬別臉紅,那要醜死人的。

小周接著說,我們是假結婚,所以我……

律師打斷他,視線對準寧春,說,結婚是喜事,別說得那末難聽。你不用跟我講七七八八的事,我是律師。你花錢請我,我給你們解釋美國的法律是什麽,你們應該怎麽準備。時間到了,我負責幫你們遞件,OK?

律師想起身,身體陷得太深,一時拔不出來。寧春突然想笑。她清清嗓子,說,我有個問題,可以提嗎?

律師說,別客氣,有什麽提什麽。

小周轉動身體,好像有點緊張,不知道寧春要問什麽。寧春說,我們的年齡差挺多,到時會不會成問題,移民官會不會刁難?

律師翻翻他們已經填好的簡單問卷,問,你們差多少?

寧春說,五歲。

律師叉起五顆手指頭,說,五歲?不是五十吧?

小周緊張地笑起來。

律師說,現在是什麽時代?差五十才勉強算差距,過不多久,記錄還會被刷新。

兩人笑起來。

律師說,說正經的,不申請綠卡的話,差多少也沒人管。申請綠卡,別差太多。你們,差五歲,正好,沒關係。我跟你們直說,我做的結婚綠卡沒有上千,至少好幾百。你們本來就是鄰居,都是中國人,一個沒結過婚,一個要開始新生活,弄得要死要活的愛情故事不過如此吧?我敢打保票,你們的臨時綠卡申請遞上去,移民局很快會批準,不會安排麵談,沒什麽好問嘛。換永久綠卡的時候,移民局可能會安排麵談,可能不會安排,就算安排,你們沒什麽好緊張的。

回家的路上,寧春仔細研究律師提供的資料清單,左看右看,似乎看不夠。小周問,沒問題吧?寧春說,問題倒是沒問題,我擔心,我女兒怎麽辦?

女兒還小,沒辦法給她講清楚這麽複雜的事情,一個男人成了新爸爸卻不是真爸爸,年幼的她怎麽分辨呢?就算講得清楚,女兒還是不知道的好。他們要舉辦婚禮,要辦一些夫妻關係的證明,女兒是脫不掉的。等女兒足夠成熟了,再跟她講自己的選擇,但願女兒能理解。

小周說,你說得對。你有什麽打算?

寧春說,我沒想好。讓我女兒慢慢接受,如果不行,我想就算了,請你找別人。

小周說,我懂我懂,一切聽你的。

寧春請小周到家裏吃飯。她做了幾樣拿手的菜,每樣菜都放了辣椒,青辣椒紅辣椒,菜色煞是抓眼球。寧春問,吃辣椒習慣嗎?他說,不怕辣就怕不辣。寧春說,那就好,我隻會炒辣的。

女兒負責擺碗擺筷子,擺得不夠整齊,小周殷勤地幫忙。開始吃飯了,小周讚不絕口。

女兒使喚筷子不太靈,夾飯夾不住,飯常常掉下,她用手接住再塞回嘴裏。小周忍不住笑。寧春說,你看她,野蠻人。我不知道教她多少次,她就是學不好。小周仔細觀察過後,一招一式教她,她試過幾次,靈便許多。寧春說,還是你行。女兒說,媽咪,明天再請他吃飯,我明天要使給他看。

寧春和小周交換了目光。寧春的眼裏閃出水波,密密麻麻。她問,你自己會做飯嗎?他說,最基本的會,餓不死。我們在一起,都是她做的。她手機裏收的菜譜,字數趕得上一本長篇小說。

“她”是小周的女朋友,現在出場,把他們拉回到現實當中。他們將合演一場戲,有個大致的戲碼,結局已定,差的就是細節。

寧春說,你有福氣。現在的女孩子,能做飯的真不多。

小周連忙點頭。

吃過飯,女兒丟下兩個大人,爬到沙發上讀書。氣氛有點尷尬,小周提出要幫洗碗,寧春說,不用不用,你先回去休息,明天不是還要上班嗎?

小周隻能告辭。

他們在一起又吃過幾次飯。女兒的筷子使用自如,三個人在一起相處融洽。寧春想,正常的家庭生活就是這樣,可惜,是假的。

寧春拜托小周帶女兒上公園玩。女兒回來,高高興興。她問女兒,你們怎麽玩的?女兒說,他跟我一起吊猴吧, 跟我一起溜滑梯。媽咪媽咪,我跟你說,他真笨,從猴吧上掉下來,摔了好多次。他臉皮好厚,不怕人笑話他。

寧春問,誰笑話他?女兒說,還有誰?那些媽媽唄。她們不陪自己的小孩玩,坐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麽,等他掉下來,她們全部朝我們看,笑得屁股都掉了。

寧春說,那你還要不要跟他出去玩?女兒說,當然當然,我要跟他比賽,我要擊敗他,每次都不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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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正式結婚,地點選在賭城的一座小教堂,隻請了幾個客人。室友幫照了不少照片。女兒牽著她的手,小指頭在她的手窩遊來遊去,寧春詢問地望著她,女兒說,媽咪,你的結婚戒指呢?結婚不是都要帶戒指的嗎?

結婚是假的,能想到那麽多嗎?寧春說,已經買好了,媽咪忘記帶了,明天帶給你看。

當天他們就回洛杉磯。第二天,寧春去麵包店上班。老板娘眼尖,一眼就看到她手上帶的戒指。老板娘說,你結婚了?你不是……?

早上她取出以前帶過的戒指,給女兒過目,忘記褪下來。她說,結了。老板娘說,恭喜呀。你怎麽不通知一聲,我們好喝喜酒哇。寧春說,不想找麻煩,我們辦得很簡單,連雙方父母都沒請。

說到這裏,她眼睛發潮。是呀,婚姻本是人生最大的一樁事,正常的話,哪有不請父母出場的?她的事,不能讓國內的父母知道,知道了,不知道他們會怎麽看。

老板露了麵,雙手搓著工作圍裙,一言不發。她本來準備幹到月底辭職,薪水好結算。冷不防給老板娘這麽一問,看到老板不友善的尊容,她說,正要跟你們說,幹完今天我就不回來了。

老板的臉拉下來。老板娘挺老練,說,好好的怎麽不幹了?結了婚不是更需要錢嗎?

寧春不接話。老板娘說,騎馬找馬,下個工作找好了再辭呀。

她說,我已經找好了。

老板娘頓住,不再說什麽。

麵包房一片寂靜。做了一段時間,說對它沒有感情是騙人。她安慰自己,是自己辭工的,自己很快就要當老板了,用不著難過。下班前,結算好了工錢,好心的老板娘親自做了一盒最貴的蛋糕給她,她摸自己的口袋想付錢,老板娘說,可別這樣。你結婚,不請我們喝喜酒,你有考慮,我理解。我們沒有機會給你道喜,送你蛋糕就是一份心情。人走了,情意還在,是不是呀?

她在家休息,把沒時間清理的東西清理一遍,幫著帶女兒的大媽提出辭工,說要全天陪孫子,要不全給媳婦拐跑了。

過了幾天,女兒的小眼圈紅紅的,說,媽咪,你不是結婚了嗎?他為什麽不跟我們一起住?寧春愣了半天,對女兒說,你的爹地要去很遠的地方上班,不能經常回來。

女兒那副沮喪的樣子,她很想反悔。當時答應下來,怎麽沒想到這些細節?

當天,小周搬出去,住進一戶不要求簽租約的人家,自己的地址改到寧春這邊。她想過要不要幫助搬,甚至想看看他的新居。他和寧春商量好,以後有機會就過來陪陪女兒,三個人出去玩,多拍一些照片。

女兒畢竟小,很快適應小周的行蹤不定。她人生的漣漪幾下起伏,在她幼小的心靈過後無痕。小周來了,她很高興;小周走了,她也不念叨。女兒睡得早,一覺睡到天亮。小周來吃飯的話,盡量呆到女兒睡覺再走。他會幫寧春洗洗碗,做點簡單的維修。他不是手巧的人,他打開手提電腦,照著YouTube 播放的操作指導做,挺費時間倒適合他,時間正好可以打發掉。

小周的室友考上了會計師,他的老婆過幾天就到,公寓已經找好。他專門到寧春這兒來告辭。他說,我這個大男人當了一回紅娘,雖說這檔子事有那末一點不正規,我的的確確是當好事來操辦的。我要走了,希望你和小周的事圓滿結束。還希望呢,不要假戲真做。

寧春瞪著他。他雙手舉起,說,對不住對不住,我講錯了講錯了,給你道個歉。我們保持聯係吧,別忘了我。下一步還需要我提出什麽證明材料,給我言一聲,我立馬簽字。

寧春開始尋找市場上要轉手的麵包店。老板娘臨行的話讓她感動,她的店不能開得離老板娘太近,不能跟老板娘搶生意。看了一個來月,終於找到了理想的店,離家開車十多分鍾,方向跟老板娘的店相反。她悄悄觀察過一陣子,發現這家店的生意真像廣告說的那樣穩,客人以中老年居多。盤下之後,她想做一些改變,爭取吸引到年輕的客人。

小周的第一張綠卡順利辦到。正如律師所料,移民局沒有通知麵談。

為女兒,她請了一個新的看護。新店要開張,雜事特別多,她做不到每天中午回家,做不到多陪女兒。裝修裝了三個月,跟包工頭結完最後一筆帳,她一個人靜靜坐在櫃台後麵,聞著新漆的氣味。如果不是地上髒,她真像躺下來,她太累了。

她想起來美國發生的一切。如果老公不賭博,她還是他的老婆,還在那家餐館,完全不可能會有自己的麵包店。她習慣了麵包的芳香,這是她唯一喜愛唯一擅長的行當,她有信心做得好好的。所以,沒有老公的惡習,她不會有今天。那麽,還要感謝老公不成?

如果沒有和小周的假結婚,缺的幾萬塊誰知道什麽時候能湊齊。沒有小周,她不會有今天,至少,不會來得這麽快。那末,對小周欠一個感謝,真心實意的感謝。小周現在在做什麽呢?他不太會做飯,又是隨便對付了一頓晚餐吧。他還年輕,吃方麵馬虎一點沒多大關係,以後成了家,有個孩子,吃就要講究。不知道他的女朋友最近來了沒有,他們怎麽談論這場婚姻呢?他們看得開,開放,說起來恐怕當一般的事,我不行,對誰也說不出口。

她坐了很久,忘記了時間,玻璃門外篤篤響了三下敲門聲,她嚇得腿哆嗦。媽呀,怎麽呆這麽久?這時候,誰會到這兒來?莫非是……? 她的心髒砰砰直跳,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抖著手打開手機,預先撥好911 的號碼,隨時按下去。借著停車場微弱的燈光,從門邊斜望出去,她看到門口站的是包工頭。

她拉開門,包工頭給驚了一跳,說,有人哪。我拉了工具在這兒,剛才做完別的工,順便過來,碰碰運氣。寧春倚著門,講不出話來。包工頭說,你怎麽啦?她說,嚇死我了,我以為你是壞人。

她拉開所有的燈,包工頭找到了遺忘的工具。他說,你這兒地段好,做得起來。她感激地笑笑。他說,你一個女人家,店關了就馬上回家,一個人不安全。

回家的路上,她的車開得很慢,過十字路口小心翼翼。包工頭說到女人家,說到不安全,是個及時的提醒,以後千萬千萬不能一個人呆到這麽晚。哎,如果是個夫妻店,男人在,總歸會好很多,感覺就會不一樣。

她一個人帶孩子過,終算習慣下來。這會兒,她感覺特別特別孤獨。她想跟人述說,或者, 靠著一個堅實的肩膀,什麽也不說。

她好累。

                                                     ---------------------

開張那天,她請了幾位朋友,包括小周,包括室友。老板娘也來了。她沒給老板娘介紹小周是誰,老板娘也沒問東問西。老板娘就是大氣,沒有半句酸酸的話,恭喜發財的吉利話掛在嘴邊。老板沒來,老板娘說,小店永遠離不開他們其中一位。

小周給她送了一隻大花籃,紅綢帶飄的賀詞是“口齒流香  心想事成”,看得寧春喜滋滋的。小周說,你今天看起來不一樣。寧春穿了綢緞做的唐裝,光彩耀人。她說謝謝。小周說,你有當老板娘的味道。

女兒有一陣子沒見到小周,今天見著,小手抓牢他,粘著他進進出出。

室友攜夫人同來。他老婆好像比他長得還老成,戴一副眼鏡,滿麵倦容。寧春擔心室友亂講話。她過慮了。室友幾乎一言不發,緊跟著老婆。看來,他怕老婆。當時老婆在身邊的話,不知道他會不會當那個紅娘?

告別的時候,小周悄悄地問,店裏還需要幫手嗎?

寧春已經請好了幾個員工,運氣好員工可以放心的話,她不需要成天呆在店裏。不過,如果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幫助看店,她就會更輕鬆。她問,你是想來店裏做?

他說,周末我有空,平時需要我的話,我能來就來。

她想了想,說,我考慮一下。我要請你的話,我會付工錢。我的店小利潤薄,多的我拿不出。

小周說,哪裏需要你付工錢。你幫我這麽大的忙,我欠你的給我機會還。

她看看四周,低聲說,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說了。

小周在春末過來幫忙,裏裏外外很熱心,與員工處得也不錯。他硬是不要工錢,她就給他訂餐,下工的時候讓他帶走。她不是很滿意那些飯菜的質量,嫌油放太多。她有心親自做,無奈時間不夠用,提前做好的保不到新鮮。

忙碌充實的日子過得快。她的生意起來,每天結算,淨得比不上當年開餐館那時候,但是,實實在在,積少成多,過不了太長時間,她可以買房子了。

她想,再買房子,用不著像以前的那麽大,她和女兒住得寬裕就夠。她想起小周室友關於買房租房的高論,很有道理。不過,房子太小也不好,萬一,萬一再嫁人呢?碰上有房的男人當然好,萬一那個他隻能住過來呢?太小的話,不又要換房子?麻煩。那個男人會是誰呢?唉呀,一下子想哪兒去了。

女兒從托兒所畢業,即將轉入附設在小學的幼兒園。那位對女兒始終很照顧的老師說,經常聽你女兒念叨你先生,我從來沒機會見到他,為我帶個好。她一愣,半晌才點點頭。她以為女兒忘了那樁婚事。女兒沒忘記,女兒隻是習慣了對她來說有點奇怪的安排。寧春盼望,這件事還是快點結束,她們娘兒倆的生活回歸正常。

有人開始給她介紹對象,其中還有混得不錯的小老板或是在高大寫字樓上班的白領。她婉言拒絕。幾個中年客人對她言語挑逗,約她出去吃飯,她想辦法擋掉。忙是忙,她覺得這麽做對不起小周,盡管她並不欠小周什麽,她的個人生活完全自由。

過了一段日子,小周做不到每個星期來,缺工前會先打電話,不是有別的事情就是哪裏不舒服,請寧春原諒。他不是正式員工,沒領薪水,寧春能多說什麽?不知怎地,她有些悵然若失。

一個星期六,小周來了,兩眼無神,麵色發青,跟客人的互動連連失態,一會兒忘記收錢,一會兒收了錢不找零。等一個麵色臭臭的女客人怒衝衝地拉門走開,寧春細聲問他,今天不舒服?小周僵硬地點點頭。

寧春到裏間忙活,再出來時,看見小周站在櫃台後,兩隻腳倒來倒去。她想,這樣不對,要麽下班,要麽擺出服務該有的麵貌。她略帶責備地說,怎麽了?他調轉身子,久久凝視著寧春,寧春給瞧得很不自在。她偏過身子,佯裝整理櫃台上擺的幾小袋鳳梨酥餅,說,小周,你回家休息吧,別為難自己。

小周走近,說,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等著。

他說,我們出去說,就一會兒。

她們出門,走到一棵鮮花怒放的樹下。她麵對著自己的店門,隻要新的客人來,準備隨時趕回去。小周像她一樣,也是麵對著店門。過了幾分鍾,他還是不開口。她有些不耐煩,說,小周,如果不是要緊的事,我們打烊以後再說吧?

他終於開口,說,那件事,我看,我看就算了。

她轉過身,抬頭看他。他避開對視,說,我的女朋友提出跟我分手,我想回國,綠卡不辦了。辦綠卡,我們商量過,她同意過的,現在不同意,怎麽可以這樣?

消息突如其來,寧春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她穩住精神,她問,為什麽不辦了呢?

他說,她答應等我。回國一段時間,我們幾乎天天通話。她說,她定做了未來三年的日曆,每天倒計時,等三年走完,她要買新的日曆,看我們團聚的時間要走多久。

好浪漫!他們年輕,他們等得起。寧春受到感動,甚至感到少許的嫉妒。這種等待是苦中帶甜的等待,她希望自己經曆一場。隻是,她覺得自己不再年輕,經不起同樣的等待。

她讓自己清醒過來。她覺得,她應該準確把握到小周的心理。她說,你們的事,我不方便多說。你回去,她會改變想法嗎?你實在要回國,你付的錢,我會如數還給你。不過,你給的錢我都投到麵包店,一下子全部還不出,等我一些時間,我保證一分不少還給你。

小周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你不用還,我不要你還。

寧春說,要是可以吃後悔藥,我一開始就不應該收你的錢,現在讓你們為難。店裏的生意你親眼看到,我還得起,你不會等太久。

他說,你不了解我這個人。

寧春說,你才不了解我這個人。

不等他回答,她扭頭往店裏走去。小周沒有跟過來。

她的心情非常非常惡劣,在裏間罵了員工莫妮卡,罵她慢,這麽慢,客人要跑光的。莫妮卡是個好員工,誠實牢靠,寧春平時對她很好。莫妮卡眼淚汪汪,低聲訴說,今天哪樣事情不對頭,隻有上帝知道。

她知道哪裏不對頭。她不承認而已。理智告訴她,假戲不能成真。感情卻無法遏製,她不想讓小周走。

                                                     ---------------------

人一上火,身體跟著搗亂。晚上好不容易睡著,一點半鍾的時候被左腹部的陣陣絞痛鬧醒。她懷疑白天吃壞了什麽東西,仔細追想,飯菜不是原因。白天受了小周的刺激,就算火氣還在,痛的地方是心窩,不會是腹部哇。以前同一個部位好像也痛過,也是在晚上,都不如這次嚴重。

她想硬掙過去。十幾分鍾過去,痛感加重。是不是得了什麽要人命的病?她驚坐起來,火速穿好衣服。她得上醫院看急診。

車開了幾條街,她想起女兒一個人在家裏。女兒小,不可以一個人待在家中的。她調轉頭,讓發動機空轉,用力推開車門,打算帶女兒一起去。這一用力,她痛得幾乎癱倒。她按住腹部,倒向坐椅背。她沒辦法上樓梯。

她抬起眼,隻見二樓一片漆黑。她心裏說,女兒,好好睡吧。媽咪對不住,必須馬上去醫院。

醫院門前隻停了幾輛車。急診室坐了三撥病人。接待的護士問她來醫院的原因,她吃力的說了,護士不動聲色,先讓她填好幾頁表格。她說,我英文不太好,這裏有沒有懂中文的?護士瞧了她幾秒鍾,抓起電話講了一通。不一會兒,一個男護士出現。

男護士的國語帶濃厚的廣東口音。他說他是越南華僑,中文馬馬虎虎。他挺細心,她聽不太進去他說些啥,她在需要簽字的地方飛快簽上名。

男護士給她量了血壓,問了一些例行的問題,然後,她被請進急診室。負責護士五十多歲,一臉慈祥。護士領她到一張活動床邊,拉開簾布,為她隔出一個小間。她看到床邊架子上成串的管子,腿開始發軟。我真的病了。是什麽病噢?

剛剛躺下,聽到隔間的女患者發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一連串的呻吟。她一陣驚恐。她才三十歲不到,隻為生女兒進過醫院。現在,她無助地躺在醫院,感受病患的恐懼和苦痛。

難道自己真的會得絕症?

護士在她身上忙活,聽了她的描述,護士說,很可能是腎結石。不過,我的話不算數,醫生等會過來,以他的話為準。寧春聽得懂腎結石這個詞。護士說,我的丈夫上個月得了同樣的病,痛得哇哇叫。

寧春知道腎結石不是大毛病,一塊巨石從心頭移開,疼痛也好像不那麽強烈。

醫生來了。他六十來歲,不修邊幅,作派很像辦綠卡的那個律師。醫生簡單問了問,斷言說,腎結石。我們先給你輸一些液,減輕疼痛。你需要在這兒多躺一躺,為保險起見,再做一個電子掃描。

她擔心女兒,急切地問,一共要化多長時間?醫生說,一個多兩個來小時。

醫生將聽診器插入皺巴巴的白大褂衣袋,站起身正要走,想起什麽,他問,等下誰開車接你回家?寧春說,我自己。醫生皺起眉頭,問,你一個人來的。她點頭。醫生說,給你輸的藥含鎮靜劑,藥效發作,你開不了車。

見她一臉為難,護士建議道,你先生呢?你的親戚呢?

先生,親戚,寧春都沒有。在美國沒有。她心裏一陣戚然。

護士再建議,要不然叫出租,我們這裏有附近出租汽車的電話。

寧春考慮良久,對護士說,我的手機在裙褲裏,請幫我拿一下。

她啟動手機。手機的壁紙是女兒的照片。她亮給護士看。護士說,好可愛的孩子。你很幸運。她端詳著女兒的照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打開通訊錄,裏麵一共收了二十來個號碼。她一個一個往下看,在小周那兒停住了。要不要打給他?這麽晚,他會生氣嗎?

她決定,給他打。她一個一個號碼撥。她不指望他的機子開著。可是,她想不起這麽晚還有誰可以麻煩。

小周的手機開著。他聲音清脆,毫無睡意。寧春說,是我,打攪你了。小周連忙說,沒有打攪,我睡不著。對今天的事,我向你道歉。我人苯,不會講話。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電話上聯係。平時他們依靠的是短信。公事公辦,短信最合適。

她說了自己的處境。小周說,我馬上趕過來,你的醫院在哪裏?

過了大約半小時,護士走過來,告訴她,家屬來了,在外麵等。她想解釋,外麵等的不是家屬。不是家屬,又是什麽人呢?算朋友吧。她選擇沉默。

好心的護士說,他可以進來,給你一些安慰。寧春看看自己。她脫了上衣,換了患者的長袍,掩藏不住身體裸露的部分。她對護士說,沒關係,讓他在外麵等。

電子掃描的結果還沒出來,等待真的折磨人。她打開手機,翻看照片簿,裏麵基本上全是女兒的照片,其中幾張是寧春和小周的合影。她保存下來,是為了他申請永久綠卡用。仔細看,小周長得挺精神。她回想他們相識的一幕幕,發現,他們的關係可不像假結婚那麽簡單。這不,她躺到醫院,他等在外頭,然後,一起回家。

她走出急診室,迎麵見到了小周。她疾步上前,慢下來,說,來了。

他說,來了。

他的頭發沒來得及梳,幾縷頭發絞在一起翹起。他的褲襠前端沒拉拉鏈,他看到她的目光,往下一看,迅速轉身。

上了車,她的眼皮沉重,光想睡覺,隻說了一句,麻煩你。

他說,客氣什麽。

他打開音響,又是英文版的《老鼠愛大米》。這是他女朋友給他挑的歌。他“啪”地關了,蘊含著情緒。

她說,怎麽不聽了?

小周悶悶地說,你需要休息。

寧春舒服地半躺著。不知為何,她的心情好很多,也不那麽覺得睏。

到了公寓,她客氣地問,要不要上去喝口水?

小周說,太晚了。你好好休息。

她目送他的車開走,然後三步並作兩步闖進屋。女兒仍在熟睡。她坐在女兒的床邊,開始哭起來。她怕吵到女兒,悄悄躲進小廁所,關緊門,痛快地哭出聲。

次日,她在家呆了一整天。小周專門請假,幫她照應麵包店。在店裏,他給她打手機,問候一下,問她想吃什麽,他順路幫她買。寧春想了想,說,餐館的東西我不想吃。我想吃自家做的東西。小周說,相信我的話,我給你做?隻要你家冰箱裏有東西。

小周說過,他不太會做飯,熱心歸熱心,做出來的東西能吃嗎?

到了她家,小周對坐在客廳捂著腹部的寧春說,我有個想法,你現場指導,我來做,再笨我也要拿下來。

幾樣菜做出來,味道差強人意,女兒不是很喜歡。寧春覺得很香。這是不一樣的飯菜,心情能一樣嗎?

等女兒爬到小房間讀圖畫書,她說,我昨天態度不好,給你道歉。

小周說,哪裏。我說得太突然,換成我也會生氣的。講好的事情怎麽好中途改變呢。你放心,我不會問你要那筆錢的。

寧春避開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說,那個我們再說。我先問你,你想不想在美國呆?就是說,你到底喜不喜歡美國?

小周說,當然喜歡。喜歡就是喜歡。

寧春說,既然喜歡,你是不是可以這樣,把綠卡拿到手,多一項選擇,我幫忙幫到底。好好想想,要是覺得要回去,我不攔你,也輪不上我攔你。我尊重你的意見,退不退款退多少,我們再商量,我絕不為難你。

過了幾天,小周說,聽寧春的意見,先把綠卡辦下來。

                                                     ---------------------

小周換正式綠卡的申請資料遞給移民局,移民局安排他們麵談,給他們準備的時間是兩個月。律師給他們送了新的準備文件清單,她瀏覽一遍,覺得好像都辦到了,麵談還有什麽多問的。她覺得可以對付。

一天晚上,小周來電話,口氣沒有平時坦然,說,白天我跟律師請教過,律師說,文件部分好準備,移民局也清楚。難辦的地方,如果我們碰上刁難的移民官,他會把我們分開麵談,會問很隱私的問題。如果我們兩人的答案不一致,我的申請可能會被駁掉,至少會被長期拖延,理由是要調查。

她不安地問,那我們怎麽辦?

小周說,律師說了幾遍,移民官想知道,我們是不是真夫妻,怎麽判定真夫妻呢?真夫妻要在一起過夫妻生活,真夫妻會熟悉對方的某些生活習性某些身體特征。

寧春覺得自己的臉在發燙。這事越走越遠,現在怎麽擋得住呢?跟前夫辦綠卡,沒這麽麻煩哪。

小周說,我花時間上網查過,整理了經常問的100個問題加建議答案,我給你發過去,你先準備準備。

通過電子郵箱,她讀到這些問題,一個強烈印象是,沒真正過夫妻生活的人不可能回答其中的一些問題,背得滾瓜爛熟可能僥幸過關,那要花非常多的時間,而且,移民官隻要稍作修改,兩人答案不一致的話,麻煩還是會出現。

她把自己的疑問提出來。小周說,應該沒問題吧。萬一出了問題,我認了,大不了回國。

寧春說,我覺得,光背答案恐怕不夠。要麽這樣,你來我這裏,把我家的裏裏外外看個清楚,我把平時用的東西一些生活習性告訴你,是不是更好?

小周說,那太好了。哪天合適?

寧春說,這個禮拜三晚上。禮拜三是我們店一星期最淡的一天,我早點收工。

女兒入睡之後,她坐到床上,打開電視。最近忙,國內跑火的電視連續劇都生疏了。中文台在播一出都市情感劇,換作平日,她是非跟不可。她喜歡看電視劇,但不把自己放進去。她分得清,電視歸電視,她歸她。

電視開著,耳畔回蕩著劇中人的拌嘴,她一句也沒聽進去。她跑到洗手間,給自己化了淡妝,怎麽看不滿意,覺得自己犯傻,急急地抹掉。

她換了一件新的半透明連體裙,在房間灑了空氣清新劑。她幾次想走近客廳的窗台,從那裏可以看到訪客的停車位。可是,客廳亮了燈,人站那兒,下頭的路人看得很清楚,熄燈的話,小周可能誤解,以為家裏沒人。

她隻有坐在床沿,看著劇中人越吵越長的拌嘴。

小周敲開門,情不自禁地說,你今天很漂亮。

寧春心裏美美的,穩穩地說,是嗎?

小周僵在那裏。寧春指著客廳,說,進來坐,坐吧。

他們坐在餐桌旁,小周抽出一疊紙,說,那我們準備吧。寧春的頭點著,心思卻在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遨遊。他的一個問題拉她回頭,這個問題,她不能不重視。問題是:你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裏?她說,在我工作的麵包店。他在問題邊上勾了一下,說,完全正確。下一個,第一次一同吃飯的地方是在哪裏?

她說,我家裏。他點頭。

她想,真正的戀愛不就是這麽開始的?

還有一些問題涉及到家裏的擺設。他們小心地查看,她告訴他哪裏擺什麽,他小聲說,你的家具比我還簡單。她說,最近加了幾件,算不錯了。

走近她的臥房,他站在門口,說,你說說就行,我就不進去了。

她說,這可是無聊的移民官問得最多的地方,光站那兒怎麽行?進來,也是簡單得很。

臥室的燈比較暗。她剛才看電視,身上披了一張薄毯。毯子撩開,床墊上睡過的身體凹印還存留。小周的眼睛盤旋在那裏。寧春說,下麵的問題是些什麽?

他舉起打印紙,說,臥室的擺設,床的方位,窗外的樹木。枕頭的顏色,被褥的品牌。

他們一一驗對。

小周停下來,盯著打印紙發怔。她問,完了?

他說,沒。常問的下一個問題是,你們第一次接吻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

她半開玩笑地說,你說在哪裏就在哪裏,我背下來就是。

不知道是誰主動,還是兩個人同時動,他們抱在一起,吻到一處。寧春喘息著說,答案是剛才,在這裏。

她拉滅了電燈。她小聲問,你帶那個了嗎?

他停止動作,說,你沒有嗎?

她真的沒有。用不上。最後一次同前夫做愛是何等遙遠的事啊。

他說,街頭有711店,我去買。認牌子嗎?

她佯裝沒聽見。

他回來,沒有要求開燈。借著屋外的路燈,他撕扯開保險套。寧春依稀能看到他漆黑的背部和左側的臉,她能感覺到,他結實的肌肉在張合,他的身體在釋放熱氣,她想伸出手,將那寸寸肌膚一一撫摸;她想緊緊摟住他,將那團團熱氣悉數吸納。

她不想做無謂的動作。她怕嚇走他。

他們的做愛。做了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更多次。他年輕,對性愛不陌生,哦,他是有女朋友的。他年輕的身體衝擊她。她的耳畔,似有一輛兩輛三輛列車向她駛來,加速,鳴笛,振耳欲聾,氣體將她卷起,飛高,高飛。

他們睡著了。不知道半夜幾點鍾,她被什麽東西拉醒。她睜大眼睛,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站在床邊。她嚇得失魂。那個東西在發聲音。我的媽呀,是她女兒。她翻身下床,抱住女兒,喃喃地說,寶貝乖,寶貝乖,媽咪抱,跟媽咪睡。她和女兒倒下,一伸腿,觸到一個結實的身體。她想起來,小周睡在身邊。

女兒單獨睡的時間不短了。這是女兒第一次夢遊找媽咪。難道女兒有預感?是祝福還是……?

她把女兒抱回小床。等她回來,小周已經醒了。他們開始了新一輪問答。他問,都記得住嗎?她說,用心記,哪有記不住的?然後,他們繼續做愛。

天蒙蒙亮時,小周起床,說,我還是先回去。

她理解。女兒起來發現屋裏突然多出一個人恐怕會被嚇到。她將毯子拉近下巴,注視著他因為穿衣而抽動的背脊。她不記得與前夫生活的時候是不是有過同樣的一幕。好像沒有。他們一起上下班,有女兒之前,他們每天睡到很晚才起床。她想,兩人一夜縱情做愛,一個要起床趕路,一個擁著充滿男性氣味充滿溫暖的熱毯,她願意時間靜止在這一刻。

借著微白的晨光,她貪婪地望著他。他的身體細長,皮膚非常白,摸起來像那個什麽……對,像飽滿剔透的大米。對,像大米。難怪,他的女朋友給他那首

《老鼠愛大米》的歌。她是雲南人,那兒出產中國最好的大米,她吃大米長大。在美國吃不到家鄉的大米。她想啊!

她有些窘。她的身體滾燙滾燙,她還有無窮的激情蓄勢待發。她有些忐忑,激情隻有一夜,今晚就是最後一夜。她想問,綠卡拿到了,女朋友散了,你還有什麽打算呢?她希望,小周說,不離婚,我們已經是真夫妻了。

她不能問,不方便問。綠卡拿到之後,小周也許有完全不同的想法。她要控製自己。她是當媽媽當小老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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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起去城中心的聯邦政府辦公大樓,經過嚴格的安全檢查,搭超大型電梯上樓。移民局的等候室坐滿了人,相當數量長得像亞洲人。律師事先征求過他們的意見,需要的話,他可以在麵談時在場,不能代客人回答申請方麵的問題,但是可以監督移民官,防止他們濫用權力。他們也可以自己應付,這樣做,移民官或許有好感,覺得他們沒什麽好害怕。還有一個小小的好處,他們可以節省好幾百塊的律師費。

他們決定,律師在他的辦公室歇著。他們有信心靠自己過關。

負責麵談的男性移民官五十來歲,膚色偏暗,帶一副老式玳瑁眼鏡。驗明兩人的正身之後,他自下而上地翻動擺在麵前的申請材料,紙頁嘩嘩作響。他抬起頭,清清嗓子,眼睛在他們的臉上來回掃了掃,望著小周,第一個問題是針對你的。

問了十來個問題,移民官說,從現在開始,我要分開提問。我先問妻子可以嗎?

小周退了出去。

移民官問的六七個問題,也全部在他們事先準備好的100題庫中。她懷疑,移民官是不是根據同一份單子提問。唯一超出題庫的問題是:結婚的時候,你們的父母親為什麽都沒有到場?

他們提供了不少照片,雙方父母缺席,比較引人注意。

她說,簽證不方便,怕簽不到。他追問,你們為什麽不到中國補辦一場中式婚禮呢?她說,我們手頭緊。我們想多攢錢。

她在心裏做了一個記號,等下出去要提醒小周。

移民官用不同顏色的筆在申請資料上做記號,要麽用訂書機哢嗒哢嗒打釘,打釘的那個認真勁兒,好像這才是正事。他的臉陰沉著,顯得心情很壞。她預感不好,可是,她沒有答錯,沒有破綻,移民官憑什麽為難她?

移民官打完最後一個釘,口氣中性地說,謝謝你,你的問題問完了,出去的時候,請叫你丈夫進來。

走出門,在外頭等候的小周呼地站起來,眼裏包含了諸多內容。她走上前,主動捏了捏他的手,說,我過關了,看你的。

提醒小周的話,她忘得一幹二淨。

她個人的麵談時間,滿打滿算不超過15 分鍾。小周進去了快20 分鍾,他沒有出來。她頻頻看表,一分一秒牽動她的心。又過了10分鍾。她坐不安穩,覺得必須馬上進洗手間。蹲在那兒,居然尿不出半滴。她想起來,她忘了提醒小周關於辦婚禮的問題。如果移民官問,小周答的不一樣怎麽辦?

當年她去廣州的美國領館麵談,她不如現在一半緊張。當年,她做好了辦不成也無妨的心理準備。現在,她緊張萬分,當然是為小周。熬了三年,綠卡難道要成為一場夢?拿不到綠卡,小周沒有別的機會,他要麽黑下來要麽回國,兩個選項都不好。她想幫忙的話,還能怎麽幫呢?

她在洗水間呆的時間過長。她怕再打開等候室的那扇門。她慢慢推開,看見小周坐在那裏。見到她,他彈起身,笑顏如花。她激動地撲過去。他們緊緊擁抱。她問,怎麽這麽久?小周說,我是他上午最後一個麵談對象。還有還有,問了那些問題之後,我們聊了別的。還有還有,他練過劍術,我們聊了很久的劍術。

寧春不相信,說,聊這個?真的假的?小周說,真的。我知道了,美國為什麽這麽強大,因為美國的官僚還有人性。

他們牽著手,走到電梯邊才鬆開。電梯裏的照明燈格外亮堂,照得她的心暖暖的。上樓的時候,怎麽她覺得電梯裏麵那麽暗?

回去的路上,他們幾乎沒講話。那個避免不了的話題懸在嘴裏,兩人都沒有吐出。到達公寓樓,把她放下車後,他說,過兩天我把1萬5的尾款帶過來,是送到家裏還是送到店裏?

寧春嘴巴動了幾動,說,急什麽。不給也沒關係。你給店裏打工,要領薪水的話,差不多也有那個數。

他急切地說,要的要的。我們當初說好了的。

當初,他們頂多算遙遠的鄰居。現在,他們至少算半個情人,不是連床都上了嗎?

他們生分起來。

幾天過去,小周那邊沒有動靜。他沒有來店裏幫忙,沒有給她打電話。按照談好的計劃,他們下麵還要辦離婚。離了,兩人成了自由人。對這個自由,她並不向往。她覺得,小周可能會回去,可能會拚命說服女朋友,他們,畢竟是中學時代的戀人,保持了這麽久,豈止是藕斷絲連?小周要走,她不能留,留也留不住。如果他不走呢?

星期三晚上,生意照例清淡。她提前做好了打烊的準備。她的手機響起。是小周。小周說,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她靜等著。他說,我們可以不離婚嗎?寧春按耐住洶湧澎湃的激動,說,我們不是講好了,照原計劃辦吧。

小周沉默良久,說,我們是合法結婚的,我們的感情是真摯的,我離不開你。你呢?

她頓了幾秒鍾,大吼一聲,還廢什麽話,快點給我滾過來。

打是親,罵是愛。她想用更重的話罵他,她想不起來。

在公寓,她關了燈,靜靜坐在客廳的窗台邊。天下著雨,雨絲變成雨點,雨點變成雨花。誰說南加州無雨,看那滿眼水簾,蕩滌出多麽清新的世界。一輛車徐徐開來。車停靠在路邊。小周跨出車。他沒有帶傘。他脫下夾克衫護住腦袋,打開後車廂,最先拿出的是那柄長劍。他將劍夾在腋下,右手提起一個拉杆旅行箱。他抬起頭,朝這邊望。她紋絲不動。她不準備帶一把傘衝下去,將他護送上來。她要好好看著這個男人走進她的家,走進她的心。

他們將成為一家人,真正的一家人。來日方長,客氣什麽。

將來的某個日子,她要對女兒說,寶貝,我跟你爸-----對,現在這個爸,有一段挺有趣的故事,你想不想聽呀?

***完***

P.S.: 此文獻給寧春一樣的母親們。都不容易。祝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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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ppddll 回複 悄悄話 喜歡結尾,喜歡天下人都有開心的結局!
jennycxj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 真不錯!
o,dear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
愛城華僑 回複 悄悄話 感人,也蠻真實的,謝謝!
暖冬cool夏 回複 悄悄話 好看!日久生情!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不好意思,留了言再去看作者是誰,原來是吳兄,好久不見!
頤和園 回複 悄悄話 好故事,我喜歡大團圓的結局。
波城冬日 回複 悄悄話 一口氣讀完!well done!
labo88 回複 悄悄話 好!
若妖 回複 悄悄話 恭喜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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