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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旦淨醜 演繹人生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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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胎》

(2015-11-16 13:57:23) 下一個

琴坐在窗台,眼巴巴地望著不遠處的小區公園。正當晴日,日光融融,公園裏綠樹紅花。那是她前些日子每天必去的場所。

最近十來天,她足不出戶。

她身懷第二胎,距預產期三個來星期。五個月前,她從中國飛過來,住進這家台灣人辦的月子中心,先後和四個孕婦同住。這是一所住宅,麵積快三百平米,2009年蓋的新房子。業主是個矮胖的中年婦女,自己做房地產開發,兩個子女在東部讀名牌大學,空出來的時間多,改造了幾處房產做起月子生意。她是個好業主,住宿和飲食配備嚴格照合同執行,隨住的廚師時常變花樣。琴擔心孩子生下以後,身材恢複期恐怕拉長。

房子地處15號高速公路邊,是洛杉磯人去賭城的必經之地。氣候幹燥,一年四季300多天是大晴天。這裏華人少,出門沒什麽地方好逛。最大的優點,房子緊靠小區公園,公園小而全,使用的人少,她和同住的孕婦出去散步,有時幾個小時才看到三四個當地人。她們曾經開過玩笑,不用工作不用賺錢,有人專門伺候,吃喝睡覺做產檢,不就是生個娃娃,古代的皇後不過如此。

自三月起,聯邦政府掃蕩南加州的月子中心,抓了不少孕婦,號稱是嚴厲打擊非法經營。本以為此事不久會停息。誰承想,給幾位孕婦當律師的人自己被丟進大牢,據說犯了三宗她怎麽也鬧不明白的聯邦罪。次事持續發熱,是華語媒體的熱點新聞,主流媒體也參與報道。

她和幾個姐妹天天跟蹤動態,上微信與國人聯絡的次數明顯減少。跟老公一日至少通一次話,主話題變成了這邊的勢態發展。業主告訴她們,受律師被查的影響,大家委屈一下,最好不要貿然出門。當地人可能抗議投訴,同業競爭的人可能告發。

她怕出門。她怕被人告發。她怕警察來抓人。一旦住宅的門鈴響,她的心髒立馬提到嗓子眼,天知道是誰站在門前?

她的心情糟糕透頂,怎麽也想不到,到美國生孩子成了地下工作,懷疑來美產子是不是犯了一個大錯誤。她人已在美國,即使後悔,打道回國已經太晚。

她和老公已經生了一個女兒。他們都是讀書人,雙方父母也是明白人,沒有因為生了女兒覺得矮人一截。她和老公有沒有遺憾呢?當然有。如果女兒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她的童年會不會裝滿快樂?她羨慕從國外回國探親的同學,拖兒帶女兩三個,嘴裏說麻煩,眼中的得意寫在那兒。她和老公的工作不錯,兩邊沒拖累,憑自己的收入養得起第二個孩子。可是,國家的一胎化政策雷打不動,他們不敢為此丟了飯碗。

一個同學從美國回來,帶回了一個嬰兒,在美國落地,自然是美國公民。從同學口中,她打聽到去美國生小孩做坐月子的條條道道。跟老公商量,兩口子一拍即合:咱們跟進,找同一家台灣人辦的月子中心。他們對一開始就贏在起跑線之類的大話姑妄聽之,心裏篤定的是,他們可以送給女兒一個弟/妹,可以送給第二胎多一項居住選擇。略加說服,雙方父母也讚成,主動提出,費用不夠的話,他們願意出力。

她家在南方的一個親戚,聽到此事,拍雙手讚成。她嫁了個做裝修的老板,生了兩個女兒,不甘心,非要生個帶把的。當地街道搞計劃生育的幾個大姐聞風而動,三天兩頭輪流登門拜訪,打的是突然襲擊。她被迫東藏西躲,嚇得晚上連連失眠。兒子生下來,開始不覺得,到了三四歲,發現他膽子特別小,比兩個姐姐膽怯許多。兒子怕蒼蠅也怕蝴蝶,怕天黑也怕汽車,經常無理由啼哭。他老公缺心眼,給兒子取了“董怕怕”的外號。親戚聽一位老中醫說,她兒子恐怕在胎中受過驚嚇。她越想越對,嚴厲警告老公,以後不準叫兒子“董怕怕”。

親戚對琴說,你們的錢花對了地方。美國環境好,最最起碼,用不著跟我一樣躲貓貓,躲得我兒子膽小如鼠。男孩子這麽膽小,將來怎麽辦哪?

她在美國做了B超,懷的的嬰兒是男丁,家人自是一片歡騰。婆婆是大學教授,說,我們不講男女有別。但是,事實勝於雄辯,成大器的男孩遠遠超過女孩。好好好。你回中國,我要當接機親友團裏麵第一個抱孫子的人。

琴準備給媽媽做工作,成全婆婆。

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關鍵時刻,連出門都成了問題。好多天不出門,琴覺得渾身不舒服,覺得腋下腿窩處發癢。她想到公園走走,再不走,她會發瘋。

她的房間在二樓最西麵,穿過長長的走廊,會經過另外三個孕婦的房間。她輕手輕腳地走過,每個房間都靜悄悄的。她們在做什麽呢?還在睡覺?跟自己一樣想心思?跟自己一樣坐在窗台上望公園?她不想硬拉她們。如果她們不想出去,她的邀請會為難她們。

她扶著扶梯下樓,經過廚房,看到廚師在裏麵忙活。廚師在給新鮮魚去鱗,嘴裏哼著台語歌調。聽到動靜,廚師抬起頭,衝她一笑,漏出被香煙熏黑的牙齒,說,要出去呀?琴點點頭。廚師停止哼唱,說,主人不是說,這幾天最好不要出去嗎?琴慢下來,堅定地朝大門走去。廚師注視著她,手裏照著動作。她說,出去一下下,馬上回來。

走出門,身體被陽光照撫,她的心情為之一振。久違了,陽光。久違了,自由。

她的右手搭在隆起的腹部,輕輕上下撫摸。進入公園,四麵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小鳥的打鳴。她沿著步行道走了一圈,腿腳酸麻,找了一張長椅歇息,雙手捶打大腿。公園的另一端,兩個白種老年婦女一前一後走進公園。她們看到琴,停止腳步,打著手勢交談起來,麵孔始終衝著這邊。一個婦人走上草地,另一個婦人從後麵呼喚,把她喊回去。她們扯了一會兒。一個婦人舉起手機,頗為費力地撳號碼。另一個婦人一會兒看她,一會兒看琴。

琴一驚。她們想幹什麽?鬼鬼祟祟的?莫非……?

琴的心髒劇跳,血液暴漲。她騰地站起來,邁開大步往回走。她想跑,跑不動,兩腿無力。她想哭,哭不出,兩眼無淚。她無暇注意那兩個婦人。她覺得,她們的眼睛像鉤子一樣鉤牢她的身體,要不,她怎麽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麽難受過?

進業主的房子要登九級台階。走到最後一級,她一屁股坐下去,全身的力被抽光。她將臉埋在腿間,號啕大哭。哭了一會兒,她記起身在何處,記起她體內的胎兒。她不能哭。她不能把恐懼和悲傷帶給無辜的小兒。

當天晚上,老公告訴她一條 重大新聞:中共中央宣布,為國家大計,全麵開放二胎。老公說,臥槽,跟鬼子進村一樣,沒有任何預警。早知道,我們何必花那麽多錢,你何必受這麽多罪?嗯,沒關係,還是在美國生好,當個小美國人,將來用得上。

老公說,從微信上得到消息,以為是假新聞,一再證實,想立即通知你,時間不對,怕把你吵醒。

老公還說,微信現在忙個不停,調侃開放二胎的好段子一個接一個,你要不要聽聽,我轉發給你?

老公還在說些什麽。她耳中,不過是嗡嗡的雜音。她不關心什麽黨中央的決定,不關心段子好不好笑。她按住自己的肚皮,一勁兒對自己的兒子道歉:兒子,媽在中國懷了你,媽不敢生,計生委不會放過我;媽來到美國,美國警察不放過我。以後你怎麽的,都是你媽的錯。

老公姓王。她擔心,兒子成“王怕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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