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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閻連科的堅硬》

(2016-06-08 18:53:00) 下一個

閻 連 科 的 堅 硬


·夏維東·

 

  閻連科是個名副其實的“鄉土作家”,他語言的“土勁”大概連莫言和賈平凹都不能望其項背,其作品的厚度和力度,也如泥土一般實在、沉重。莫言的靈感來自他的故鄉山東高密鄉,閻連科的力量來自那條延綿不絕的耙耬山脈。

  閻連科算得上是位高產作家。據他自己說,身體狀況好時,一天能寫幾千乃至上萬字,這樣的寫作速度是驚人的,趕上巴爾紮克了。一九九七年之前他就發了不少長篇和中篇,這個時期比較有影響的大概是《生死晶黃》、《最後一名女知青》、《夏日落》,還有那篇風格比較前衛的《鳥孩誕生》。這些作品使他成為河南作家中的佼佼者,能和他有得一比的大概隻有張宇和現今定居京城的劉震雲了。他這個時期的小說語言的土勁已經“原形畢露”了,故事和人物也頗有衝擊力,尤其是對於死亡的書寫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但總的來說,還欠缺一種大氣,故事背後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展開,他筆下的鄉村呈現出來的也僅僅是泛泛的地理,缺少與他語言匹配的個性,不要說不能和莫言的高密鄉相比,就是和劉紹棠水淋淋的運河沿岸相比,也顯得模糊不清。九七年之前的閻連科還沒有找到自己的精神故鄉,他仍在徘徊和尋找,盡管那時他已經是位名作家了,但還不算是個大作家。

  九七年是閻連科的一個界碑。九七年之前似乎隻是一個序曲,九七年之後《年月日》大幕的開啟,閻連科向讀者顯示了他深厚的“內功”。隨著《年月日》、《日光流年》、《耙耬天歌》,再到目前《堅硬如水》的相繼推出,中國作家裏能和閻連科叫板的已經不太多了。

  《年月日》登在九七年第一期的《收獲》上,是篇不到四萬字的中篇。故事情節簡單得就像一幅筆力粗獷的素描:耙耬山遭遇千年大旱,村人紛紛外出逃荒,剩下年邁的先爺和一條瞎眼的狗留守在死寂的村落。小說寫的就是一個老人與一條盲狗在窒息一切生命的酷熱和幹渴之中求生存的故事。小說中的角色隻有兩個:一個人和一條狗,如此簡單的線條要完成一個中篇的“構圖”簡直不可思議,作者必須放棄一切情節鋪陳和虛構的手段,而將全部的熱情、感動、靈感和才華傾注到人物內心世界的營造上。作者甚至把時間背景都放棄了,不知是何年,隻交代了一句“千古旱天那一年”。這是篇充分體現了海明威“冰山理論”的傑作。海明威曾說他的《老人與海》可以寫一千多頁,如果“小說裏有村莊中的每個人物,以及他們怎樣謀生,怎樣出生,受教育,生孩子等等的一切過程。”(摘自《海明威訪問記》)閻連科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但他們都舍棄了他們很容易表現的一麵,海明威選擇了老人與魚,閻連科選擇了老人與狗。這兩個異族的老人在迥異的環境中,都體現了對生命的熱愛和頑強的生存意誌。海明威的老人最後勝利了,他愣是把隻剩下一幅骨架子的馬林魚拖上了沙灘。關於這個結局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式,但這個老人毫無疑問是勝者,盡管他贏得的也許是一場無謂的勝利。閻連科的老人最後似乎輸了,在耗盡最後一滴水之後,他和狗成了骨架子。或許因為我是中國人吧,我覺得閻連科在對於生命力的表現方麵更為震撼人心,小說最後老人與狗互相辭讓一碗水和互埋的場麵,讀來令人心碎。而《老人與海》中,我除了佩服老人的倔強和頑強,實在產生不了別的感情。先爺的勝利在第二年才來臨,並以恩澤的方式賜給了他的晚輩們。他生前從嘴裏省下水澆灌的玉蜀黍苗以他的肉體為肥料長成了種子,“七顆指甲殼般大小、玉粒一般透亮的玉蜀黍子”。第二年大旱再次來襲時,七戶人家的七個青壯男子留了下來,用先爺留下的種子,“種出了七顆嫩綠如油的玉蜀黍苗”。可以想象,當旱年再一次來到,留守村子的村民一定更多。這個幾乎注定要被苦旱埋葬的村落,因為先爺的死得以生生不息。

  《年月日》在筆者看來是上個世紀末中國最好的中篇,象一首散文體的史詩:一個老人的生命見證和一個村莊代代相傳的傳說。

  也許可以說《年月日》裏還有另外一個角色,那就是耙耬山脈。我不記得閻連科以前的小說有沒有提到過耙耬山脈,但在這篇小說這條山脈才真正活了,它就象沉默的祖先屹立在歲月之中,有氣息,甚至有性格。莫言的高密鄉誕生在《紅高梁》中,閻連科的精神故鄉耙耬山脈則在《年月日》中複活了,他那既土又水、粗糙而又細致的個性語言象種子一樣找到了適合生長的土壤。

  如果說《年月日》是一幅出色的素描,那麽九八年底發表在《花城》上的長篇《日光流年》就是一幅寫意與寫實兼備、濃墨重彩的長卷。作者的題詞暴露了他的“野心”:“謹以此獻給給我以存活的人類、世界和土地,並作為我終將離開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

  在這部小說裏,耙耬山脈倒是不再旱了,可是比旱還要可怕,因為村落周圍的水源全都有毒,這就注定了三姓村是個短命村,是個時時被死神光顧的死亡之穀,村人活到三十幾就到頂了。這是怎樣的地方啊:“出門半月或者一個月,倘若偶然一次沒人死去,便會驚癡半晌,抬頭望望西天,看日頭是否從那兒出來了,是否成了藍色或者醬紫色。死就像雨淋樣終年朝三姓村嘩啦嘩啦下,墳墓如雨後的蘑菇蓬蓬勃勃生。”每個人掐指就能算到自己的末日,而且隻會超前不會滯後,這意味著從他們懂事的時候起,就是被命運判處了死刑的死囚。可他們是那樣熱愛生命和生活,小說震撼之處正在這裏。村長司馬藍在他生命末年仍然帶領大家去從事一樁浩大的工程:修通靈隱渠,將六十裏山外的靈隱水引進村來。這是一個仿佛古希臘神話一般的悲劇。司馬藍為了能多活半年帶領大家修渠,忍痛接受情人藍四十賣淫為他籌措手術費;司馬藍果然多活了半年,將靈隱渠修通了,代價是多人在工程中死傷;可引進村裏的水卻是被嚴重汙染、散發著惡臭的水,比村裏的毒水更難以下咽,所有的代價都付諸東流,有的村人因絕望而自殺;等待司馬藍的同樣是死亡,當他從修渠工地先行返回見藍四十時,她已經因性病身亡,司馬藍擁著情人腐爛的屍體殉情而去,可悲的是,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做的是一場無用功。

  小說的結構非常罕見,在中國現代小說裏恐怕絕無僅有。在司馬藍死前的十六章裏,作者混合使用平鋪直敘和注釋,前一章裏麵的一些專用名詞在下一章被專門詮釋成為獨立的章節,這些“接外生枝”與故事的關係若有若無,但是造成了非常沉重的真實感,同時也交代了故事的曆史和人文背景。筆者以為閻連科或許是受了《馬橋詞典》的影響。自第十七章開始,小說進入倒敘。倒敘沒什麽稀奇,但是讓司馬藍“時光倒流”進入母親的子宮就稀奇得很了。在如此極端的倒敘中,一個村莊、一個家族和一個人的曆史如剝離竹筍一般層層顯露,直至到生命的源頭。在倒敘的過程中,作者采用了一種在中國現代小說裏不常用的“神話平行結構”。在西方現代小說中,這倒是一種比較常見的模式,比如《尤裏西斯》就模仿了荷馬史詩《奧德賽》的複仇與回歸結構;《喧嘩與騷動》則是對耶穌受難的反向呼應;T·S·艾略特的《荒原》也戲擬了著名的亞瑟王與圓桌武士尋找聖杯的傳說。閻連科則采用《聖經·舊約》中摩西帶領猶太人出埃及的傳奇,雖然他用得有點隔,不如洋人那麽融會貫通,但筆者以為他的苦心在某種程度達成了雄心勃勃的企圖,即這本小說是關乎“人類、世界和土地的一部遺言”,而不僅僅是一個小村莊的故事。在麵對苦難、饑荒、幹渴和死亡方麵,這個小村莊的村民們顯示了和異族先祖們同樣的精神特征:恐懼與信心、軟弱與剛強。每章開頭,作者用一段“出埃及記”裏的事略,然後在銜接上做一點字句上的處理,很巧妙地接到耙耬山下的人事。蒙太奇一般,小溪與河流匯合在一起;在下一個出口小溪又分流而出,沿著自己的渠道奔流。閻連科很機智地以這種方式賦予作品以博大的視野和幽邃的曆史縱深。奇怪的是,這本出色的小說居然沒得到茅盾文學獎,真讓人跌破眼鏡。在筆者看來,上屆獲獎的五本小說裏隻有《塵埃落定》是實至名歸,沒有《日光流年》和餘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是茅盾文學獎不能彌補的遺憾。

  《日光流年》發表一年後,閻連科再次在《收獲》(九九·六)上發表中篇《耙耬天歌》。這篇小說的主題是母愛,講母親以生命拯救四個癡呆兒女的故事。從這篇小說裏我們不難看出民間話本小說對閻連科的影響,他把人鬼交錯寫在一起(此前他就幹過數次了),鬼就象主角的影子推動著敘事,並將情節推向一個個充滿想象的高潮。尤四婆在丈夫尤石頭早逝之後,辛苦地將四個癡呆兒女拉扯大,期間的心酸不言而喻。這個偉大的母親為了兒女們的親事費勁心機和心血。大女兒和二女人分別嫁給了瘸子和獨眼,她費盡心機為三女兒找了好吃懶做的“全人”,為了這門親事,她賠掉了家中所有的產業也毫無怨言,但是怎樣為傻兒子娶個媳婦卻讓她徹底絕望了。小說寫到這裏,敘事已經很難進行下去了,不料他筆鋒一轉,寫出了古希臘神話一般的結尾。

  二女婿夢裏受老中醫指點,二妞的瘋病,至親的骨頭熬湯喝下就好。二女婿就戰戰兢兢地上門來找丈母娘,尤四婆二話不說就將丈夫所剩不多的遺骨挖了出來。沒想到骨湯療法還真有效,看見二妞完全變明白了,尤四婆喜極而泣:“那蒼老的哭聲便清白嘹亮,在二妞家院裏飄揚不止,又越過院落,在村落和耙耬山脈的上空獵獵地響著。轉眼之間,一個世界就堆滿她亮堂堂的哭聲了。”(從這段引文裏,大致也可以看出閻連科喜用“通感”的語言方式,)她在女兒麵前的哭也是訣別的哭,因為她抱定主意接下來就用自己的身體醫好兒子和另外兩個女兒。她讓丈夫領了臨村剛死的屠夫把自己的身體分成三部分,腦子給兒子,骨頭分成兩份給兩個女兒。作者在描寫這個如同神話一般悲壯的場景時,極其冷靜,詳細地記錄著尤四婆臨終前的動作,那些緩慢、簡潔、有條不紊的動作呈現出雕塑一般的凝重感。小說結尾的弦外之音就象完美演奏之後的古琴弦突然斷裂,那決絕的斷裂聲震耳欲聾:尤四婆對那幾個變正常的兒女說:“這瘋病遺傳。你們都知道將來咋治你們孩娃的瘋病了吧?”他們聽了這話,哭聲僵住了。

  尤四婆的話也讓作為讀者的我僵住了:瘋病是否仍將繼續?若沒有舍身至愛,“天歌”將成為“絕唱”。結尾的寥寥數語,讓小說超出了一個單純母愛的故事,抵達一種形而上的憂思。我們不難從一個家族想到一個民族:當一個民族得了瘋病怎麽辦?

  閻連科最新長篇《堅硬如水》,背景就是那個舉國皆狂的大時代。

  自劉心武的《班主任》以來,以文革為題材的小說不計其數,但能在轟動之後仍值得一讀的好作品實在不多,因為那些作品大部分仍然是不同階段意識形態下的產物,鮮少以個人為出發點和終結點。《堅硬如水》講的是退伍軍人高愛軍“返鄉鬧革命”的故事,地點還是在耙耬山下,隻是那種苦澀、沉痛的鄉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度的反諷和戲謔。敘述方式是漫畫式的白描,文革中的社論、樣板戲、標語口號和革命歌曲肆無忌憚、鋪天蓋地地充塞在文本的段落裏,並且反其意而行之:那些“崇高”的話語和唱詞,總是為最不崇高甚至難以啟齒的場景作伴奏。首先,高的“革命”動機就難以啟齒,他那些冠冕堂皇的演說和煽動不過源於自己得不到滿足而又無法壓抑的性衝動,革命的勝利前景就是他得到他想要的女人紅梅。高與紅梅的一見鍾情就令人目瞪口呆:無所事事的他和同樣無所事事的她在鐵軌上相遇,這時候大喇叭裏正好例行播放革命歌曲,在“雄糾糾、氣昂昂”的旋律中,紅梅象吃了興奮劑的脫衣舞娘,把自己脫了個幹幹淨淨。那具美麗誘人的女體讓退伍軍人“革命熱情空前高漲”,正待采取“革命行動”之際,大喇叭裏的革命歌曲停止了,紅梅立刻火急地把衣服穿起來。高一陣錯愕,念道:“葵花迎著朝陽開,朵朵花兒開不敗。”人家不理他,他又念:“今朝撒下友誼種,革命情誼萬年長。”高的“台詞”簡直令人噴飯。

  高回到程家崗後,念念不忘那個在鐵軌旁脫衣的性感女人,巧的是,她恰好就是老鎮長的兒媳婦。再次邂逅,高的“革命熱情”已經無法阻擋了,並且迅速地將革命付諸行動:破四舊,奪權,最後的革命的成果當然是“和她在一起驚天動地地愛”。高“在遊泳中學會遊泳”,兩種“革命”都幹得有聲有色,轟轟烈烈,並且受到地委關書記的表揚,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好笑的是,他們的末日也到了。他們的末日與“撥亂反正”無關。他們在關書記的辦公室等待被接見時,無意中發現關的《參考消息》裏夾著一張江青的照片,照片下麵是關書記的題詞:“你是我的夫人該多好!!!我真想把你強奸掉!!!”高的政治前途就毀於這樣一次無意的窺視。關書記為了滅口,突然將高和紅梅關進監獄,可是又找不著罪名,於是以革命的名義讓高自己交代。高以為關書記已經掌握了自己的蛛絲馬跡,於是以革命人“坦蕩的胸懷”交代了自己如何殺死紅梅的丈夫和公公。於是他們倆被革命委員會以“通奸殺人”罪判處死刑,立即執行。一場源於性衝動的瘋狂革命就以這樣猥瑣的結局收場。

  這篇小說很好讀,除了極富傳奇和浪漫色彩外,語言如顛似狂,從任何一個段落看下去,讀者都能感受到昔日的瘋狂。瘋狂是我們今日以局外人的眼光看到的,當年在瘋狂中的人,何曾知道自己瘋狂?那時,人們感覺到的不是瘋狂,而是崇高,如果感覺不到崇高,那就隻有絕望了,就像小說裏的老支書和老鎮長。

  《堅硬如水》是閻連科係列小說《耙耬時空》的第一部,也許有更深刻的內涵,作者還沒來得及表達。對於筆者而言,我覺得這部小說的文本意義大於故事意義。小說發表在《鍾山》上時,有一段編者按頗為貼切:“寫什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寫和寫出了什麽;什麽風格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沒有風格和獨具性。”《堅硬如水》狂放的語言特性是顯而易見的,和劉震雲的《故鄉麵和花朵》同樣引人注目,雖然他們的風格是不同的。

  劉震雲的“故鄉麵”裏似乎揉進了各樣佐料:古典的、鄉土的、都市的、現代的、後現代的;而閻連科則“單純”得多:他就象耙耬山上的一塊堅硬岩石:有時靜靜地停在山頂或山腰或峽穀,敘說雨打日曬風蝕的滄桑以及深淵般的苦痛,有時則不甘寂寞從山頂急墜而下,飛沙走石,聲勢浩大,給人以視覺的驚奇。但無論他采用怎樣的姿勢,他總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有一天,這塊石頭或許會成為世界文壇不容忽視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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