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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說《殤》(三)

(2016-03-09 19:18:52) 下一個

梅丹鳳上大學前,來過宋清家幾次。宋清母親眉開眼笑的,明裏暗裏猛誇梅丹鳳,父親沒說什麽,但宋清看得出來其實父親挺高興。
        宋清一直沒去過梅丹鳳家,高考前不敢去,高考後更不敢去了。梅丹鳳倒也沒有勉強他。

        到了要上班的日子,一大早宋清就換好衣服準備跟父親去上班,父親說:不急,放你幾天假,跟你同學好好玩玩吧,馬上就要各奔東西了。母親悄悄對宋清說:傻小子,你爸放你假,是讓你多陪陪丹鳳,去吧。
        梅丹鳳去南方一個大城市上大學的前一天,宋清和她第一次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戀人,在狂亂的詩意中,宋清差點成了男人。
        年輕的女大學生梅丹鳳帶著宋清的詩登上南下的火車;年輕的準詩人宋清帶著梅丹鳳的承諾走進嘈雜、肮髒的食品加工廠。
        枯燥、油膩的車間以及肥胖、葷話連篇的阿姨們使宋清心煩意亂,給梅丹鳳寫信成了他唯一的寄托,梅丹鳳的回信是他最大的安慰。
        一種無形的恐慌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宋清發現他的詩越來越少了,他已經找不到當初寫詩時的那種感覺。一成不變的流水線和轟轟作響的機器聲無疑禁錮了他的靈感。大漠孤煙、清風明月、鳥語花香的意境是那樣遙遠,虛假如白日夢。宋清的眼前永遠是那幾張臃腫麻木的臉,烏黑的半成品糖巴、油滋滋似烏泥的麥餅――一種該城 市的土特產。宋清摔打著麥餅時心想:麥子隻有長在麥田裏才是美麗的,可被製成麥餅卻是她命定的歸宿,要不然就落進田裏化成土化成泥。
        寒假時,衣著入時的梅丹鳳讓宋清耳目一新,同時也讓他自慚形穢,特別是當梅丹鳳興致勃勃地談起那座南方大城市的種種趣聞、見聞和發生在大學校園裏的新鮮事,宋清根本插不上嘴。他忽然想起了郊外那塊荒蕪的麥田。

        梅丹鳳見宋清發愣,就坐到他腿上,笑嘻嘻地問:想我嗎?我的詩人。

        宋清極想撫摸她,可手伸到一半卻停住了,仿佛被某種無形的東西阻隔住。
        梅丹鳳貼身抱住他,嗔道:你別是看上廠裏的哪個小女工了吧?怎麽給我的詩越來越少?
       宋清再也忍不住了,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哽咽著說:丹鳳,我想你,想得發瘋。我不喜歡食品廠,我討厭那個地方,討厭!我想跟你在一起!
        梅丹鳳遲疑一會,輕輕地揉著他的頭發,安慰道:你別把自己當成工人,你有詩,你要把自己當成詩人。每個詩人是有夢想的,會經曆苦難的,詩人在苦難中涅槃,所以詩人是高貴的。
        梅丹鳳大學果然沒白上,那番話說得宋清熱血沸騰,人精神得像打了雞血似的。梅丹鳳不僅善於安慰人,還見識多廣,談起詩來居然也頭頭是道,她給宋清買了一冊《北島、顧城和舒婷精選》,並且用叮囑的口氣說:他們的詩很好,我相信你能從他們的詩裏得到靈感。我相信有一天,你將會出版自己的詩集。

        宋清把梅丹鳳摟在懷裏,那時他覺得自己渾身都是力氣,直到梅丹鳳喊疼,他才鬆開她。他扶著她的肩膀,堅定地說:丹鳳,你是我的天使!有你就有詩,我答應你,我一定要出一本獻給你的詩集。

         梅丹鳳抬起頭,眼神朦朧,語氣近乎呢喃,說她相信。
         短短三個星期的寒假風一樣就過去了。宋清到火車站給梅丹鳳送行時,碰到了她的家人。梅母打量著宋清,微笑著問:你和我家小鳳是同學嗎?你在哪個大學?

         宋清紅著臉,低頭囁嚅著說:我,我在……
         梅丹鳳飛快地搶過他的話頭,對母親急急地說:他是北大中文係的,特別會寫詩,他在好多刊物上發表過詩!

         梅母眼中的疑難盡去,慈眉善目地說:怎麽假期也不上我家來玩?
         宋清窘得說不出話來,恨不能候車廳的大理石地麵上生出一條裂縫來鑽進去。梅丹鳳在檢票口悄悄握了一下宋清的手,小聲說:瞧,我媽挺喜歡你哩!
        宋清愈發難堪了,火車啟動之前,他像個小偷般溜出車站。

        梅丹鳳的信依然情意連綿,但是數量少多了,她說她很忙。宋清也很忙。
        食品加工廠被人承包了。承包人以前是父親的手下,與宋父素來不合,隨隨便便找了個堂而皇之的借口,就將宋父掃地出門。更糟的是,幾乎與此同時,宋母的單位為 了擺脫過於窘困的經濟處境,宋母成了頭一批被精簡的對象,被迫提前退修,拿七成工資。全家人的生活重擔一下子落到宋清瘦弱的雙肩上。

        食品廠自從被承包後,工人們的工作效率好像被屁股後麵的老虎攆著往上直竄,宋清整天忙得好似接受軍事操練,他哪裏敢“別把自己當成一個工人”?要不老老實實當工人,要不去做一個喝西北風的詩人。宋清別無選擇。

        有一天傍晚,宋清看見父親在屋後的石頭上坐著,像塊有點彎曲的木頭。宋清突然發現父親是那樣蒼老,他走過去,把手搭在父親肩上,父親才注意到兒子來了。父親低下頭,用手掌在臉上抹著,過了會抬起頭說:兒子,你現在知道了吧,生活不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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