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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夢境

(2006-08-06 06:13:21) 下一個
BY: 憨豆

一、
   我在這已經很久了。

   因為我是一個狙擊手。從拿起這支狙擊步槍那天開始,我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等待,長時間的等待。在這些等待的時間裏,我熟悉了生長在這裏的一草一木和生活在這裏的每一隻昆蟲。我還記得剛剛到這裏的時候那些小蟲子對我發起的攻擊,包括幾乎所有在熱帶雨林裏生活的昆蟲,不管是有毒的還是沒毒的。我並不怪它們,因為我侵入了它們的世界,打破了它們本來平靜的生活。過了一段時間以後,我忘了是多久,我便和它們相安無事了。因為它們發現趕不走我,它們還發現我來這裏的目的並不是它們。

   我的目標在對麵那片林子裏,他應該和我一樣也是狙擊手,應該和我一樣也善於偽裝,善於等待,等待對方的疏忽。每天,我都通過瞄準鏡在找他,我知道在對麵的他也在找我。這場捉迷藏的結果很簡單,要麽是我先找到他,要麽是他先找到我。

   剛開始的時候,他的想法應該和我一樣,就是搶先找到對方。那是多麽驚心動魄的一段日子,我們像兩個狡猾多疑的獵手,留下種種誘餌希望對方上當現身,同時又要提防自己上當。我曾一度被這種危險的智力遊戲深深地吸引著而差點忘記了最終的目的,有好幾次因為識破了對方精心布置的陷阱,心如雀躍,仿佛小學生解開了一道複雜的代數題。他呢?當他發現我設下的誘餌,會不會像我一樣呢?
  
   二、
   這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很多人都有過這種反複做同一個夢的經曆。有的人會經常夢到自己參加考試,而且考得很糟糕,有的人經常夢到同一個人,而這個人並不是他所熟知的。基本上這是一種心理焦慮。在這座城市有著數以萬計、甚至是數十萬、數百萬的人和你一樣來自他鄉,為了生存而奔波勞碌。其中有的人成功了,衣著光鮮的出入豪宅別墅,言語談吐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裏,當然更多的是來的時候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您做為那大多數中的一員,因為別人已經脫離了那大多數而憤慨並因為自己尚未加入到他們而焦急,這種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

   不不不,我絕對沒有任何嘲諷的意味,僅僅是對您現在的心理進行一個分析,這不正是您來找我的原因嗎?不……好,我們現在不說這個……您能簡單地聊聊您以前的事嗎?比如說您上學的時候成績怎麽樣?家裏是否在成績方麵給過你太大的壓力?隨便問一下,您與父母的感情……不不不……我絕對相信您有一個健康快樂的童年而且愉快順利地渡過了您的青春期,我們並不是把所以問題的根源都歸結到童年陰影。也許您以前碰到過一些冒充心理醫生的江湖郎中,但不能因此就一竹篙打翻一船人,我的專業資格和專業水準在這個城市是眾所周知的,在這一點上是不容置疑的。好……沒問題,我們就從您的這個夢說起,隨便提醒您一下,我這裏是按小時收費的……我覺得您將我的專業知識與那些發廊的按摩女郎作比較是非常不恰當的……
  
  三、
  在漫長的等待中,我學會了回憶過去。如果不是用回憶來提醒自己曾經活在人群之中,我會以為我天生就是一個寂寞的狩獵者,以為自己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片充滿著危險的叢林。

  那時的我是多麽的年青,充滿著對生活的熱情,不願傷害任何一個身邊的人。我熱愛著一切美好的事物,就算是不那麽美好的事情,我也會以種種的理由為它開脫然後輕易地原諒它。那時的我寬厚平和,與人為善,我很順利地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然後工作、戀愛、結婚、生子,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如果沒有這場戰爭,我會和所有的普通男人那樣退休,然後養養鳥種種花。而我現在臉上畫著迷彩油,身上穿著肮髒的偽裝服,拿著大口徑的狙擊步槍,就為了殺死一個我連見都沒見過的人。

  這就是我的過去嗎?麵對我的回憶,我感到疑惑。我所描述的那個人就是我嗎?我曾經經曆過那個人的種種幸福生活嗎?那是真實的嗎?

  我悲哀地發現,我被我的回憶欺騙了。那些幸福生活的場景從來就沒有在我身邊出現過,哪怕是在夢中,它們也是稍縱既逝。我甚至從來就沒有年青過,第一次走進人群我就已經蒼老,我為身邊的人是那麽的青春洋溢活力四射而心生怨恨。人們在與我相處後無不誠懇地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有一天閑極無聊我還真去了,我隨口編了一個關於狙擊手的夢,那個心理醫生還當真了,忙著分析我,真是可笑。
  
  四、
  請等一等,我有點亂。

  您的意思是在您的夢中您作為一名狙擊手潛伏在那裏的時候,您的回憶中見過心理醫生,而且您和心理醫生說的夢也是關於狙擊手。也就是說,您夢中的您在回憶中曾經經曆過的事就是今天所發生的事。怎麽這麽繞口呀。

  我絕不懷疑您來這裏的誠意,絕不認為您是來這開玩笑的。如果是那樣的話您不用繞那麽大圈子。到現在為止我隻能相信這是巧合。

  我們先撇開這個不談,就你剛剛說到的兩種回憶,其實並不出奇。特別好的人和特別壞的人總是占少數的,絕大多數是像你我一樣規規矩矩偶爾犯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錯。當我們回憶自己的過去的時候,總是會有意無意地忽略一些經曆或渲染一些經曆,這隻不過是想彌補一些我們不曾有過但又希望嚐試的生活經曆。所以,人們常常會在回憶中塑造一個不敢說是完全陌生至少也是有一定距離的自己,在自己生活不是那麽如意的時候這種情況尤為明顯。

  當你因為現實中的屢屢碰壁而無法為自己找到釋放的渠道,你說過你既不喜歡看書看報,也不喜歡釣魚養花,可以說基本上沒有任何的業餘愛好,你就隻能在回憶中完成你所不能成為的那種人。


這是一間小小的房間,沒有窗戶,門也是關著的。正對著門口擺著一張辦公桌,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幾本書,有一個茶杯,茶杯裏有半杯茶,一個空的煙灰缸,桌子後麵沒有坐人。辦公桌的左邊放著一張躺椅,椅子上躺著一個人,躺椅的旁邊有一張茶幾,茶幾上放著一杯水。再過去又是一張椅子,坐著一個中年人,看不出有多高,胖胖的臉上架著一副眼鏡。

躺著的人伸手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喝水,中年人也站了起來,走到桌前端起茶杯走回來,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茶幾上,說:然後呢?

然後?我還是潛伏在那片叢林裏……

不……我的意思是,除了狙擊手這個,還有其它的嗎?


我的雇主兼房東在沒有通知我的情況下,把我的寫字台給別人用,把我住的房子給別人住,我就明白他要趕我走了。於是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打算把公司欠我的錢要到手。我沒有敲門就進去了,他的手還來不及從小蜜的懷裏拔出來,我把椅子拉到桌子麵前,坐下盯著對麵的兩個人。他和我對視了一會兒,堅持不住了,隻好對那稍有姿色的員工揮揮手示意她先出去。我說:給錢吧。他一臉茫然問我:什麽錢?我說:少TM廢話,欠我的錢怎麽算?他還裝糊塗:欠你什麽錢?我一把摸起辦公桌上的大理石鎮紙,盯著他。他趕緊說:哦,對對對。

走出公司,電梯剛好到了,我走進電梯,裏麵站著幾個麵無表情的男女。到了樓底,穿過迎麵走來的帶著同一種表情的人群,走出大廈,外麵是南方強烈的陽光,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我不想站在大街上吸汽車尾氣,心想找個蔭涼的地方,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一間平房旁邊的小路上,路邊有野花,有稻田,遠處有一條小河,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蜿蜒著伸向更遠的地方,越來越細直至消失。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路邊不斷有房子出現,又不斷地在我身後遠去,空氣裏有泥土的味道,經過有牛耕地的稻田,這種味道就更濃了。遠遠地有一個人站在那裏,走近才看清是我同學,上學的時候我偷偷地喜歡過她。在這個地方看到她讓我感到心裏塌實。我問她:你來了。她說:我早就來了。我們就一起走著,聊著。聊的什麽已經記不清了,我發現她比當初更讓我覺得洞察這個世界,忍不住問她:你多大了?問出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奇怪,因為她肯定是比我大一歲,上學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我還是問了。她說:你忘了嗎?我比你大整整25歲啊!

可我明明記得她隻比我大一歲啊。她笑著對我說:我一直都比你大25歲啊,你忘了?你是班上最小的一個,我是班上最老的一個。我說:不可能啊!我不可能會喜歡上一個比我大這麽多的女人啊!她說:上學的時候我是隻比你大一歲,但漸漸地我就比你大這麽多了,女人是老得快啊。我完全崩潰了,不再說話。她一邊走著一邊側過頭來問我:生氣了?我說:沒有啊,為什麽要生氣?她說:你不會氣我越來越比你大吧?我說:不會啊,隻是沒想到說什麽。她說:不用去想說什麽啊,隨便說就行了。我說:我現在腦子裏麵很亂,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說:那你跟著我一起說,國民黨,冒得LONG,蔣介石,冒得KA。

我驚訝地看著她,這句話我差不多有二十年沒有聽別人說起過了,今天居然從一個以性格文靜成績優秀而蟬聯當年好屆三好學生的她口中聽到,這讓我有一種打碎花瓶的快感。我咧開嘴笑了起來,她說:別光笑啊,跟我說啊。我就大聲地喊著:國民黨,冒得LONG,蔣介石,冒得KA。路旁稻田裏的老牛奇怪地看著我們,我衝著它又喊了一句:國民黨,冒得LONG,蔣介石,冒得KA,我的聲音傳出去很遠,小河也泛起了波浪呼應著我,我也豁然開朗了。

她突然站住對我說:謝謝你!我現在隻比你大五歲了。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她解釋道:以前我隻比你大一歲,後來我越來越老快,因為我是女人嘛。今天遇到你,跟我一起說了那句話,我就隻比你大五歲了。我徹底地崩潰了,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那句話會有這麽大的力量嗎?她沒有再解釋,隻是往前走。我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卻離她越來越遠,我絕望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要喊她的名字,喉嚨發不出一點聲音。


躺著的那個人又拿起茶幾上的杯子喝水,趁側身放杯子的時候悄悄擦了擦眼睛。中年人假裝沒有看到他的小動作,低頭看著自己手中握著的茶杯。房間外麵依稀傳來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有人在外麵輕輕地說話。房間裏的兩個人都不出聲,氣氛就有點沉悶了。中年人清了清嗓子,抬頭看著天花板說:這個夢是什麽時候做的?那人回答說:就是昨天。
哦……沒有做狙擊手的夢?

當然有啊,接下來就是狙擊手了。

你的夢……跳躍性還挺強。"

突如其來的這場雨讓我措手不及,這是熟悉的環境突然改變帶來的恐慌,我扔掉嘴裏的煙,就地趴下平端著槍推子彈上膛,這才發現是下雨了。雨下得很果斷,沒有稀稀拉拉的前奏熱身,直接就進入高潮。粗大的雨點重重地打在我的背上,我張大嘴巴接著落下來的雨滴和雨滴空隙中清涼的空氣,樹葉漸漸變得翠綠起來,舒展開來。我盡情地享受這上天的禮物,身上硬硬的殼被雨水衝刷著,成塊成塊地往下掉。就在這時,對麵突然閃出一個身影,我連忙端起槍透過瞄準鏡朝對麵看去。

一個和我一樣全身汙濁不堪的身影從叢林深處走出來,那麽輕快坦然,一邊走一邊摘下頭上的軍帽,露出裏麵短短的頭發,從軍裝上我知道就是他。但他的舉動讓我很納悶,我在瞄準鏡中盯著他。

他走著,張開雙臂,像我一樣張開嘴巴大口地呼吸,雨水衝走了他臉上的汙垢,露出本來的顏色。雨水順著他的臉滑到他的脖子上,從領口鑽進他的衣服。他那握槍的手移到胸前,將衣扣一顆一顆地解開,整個人如同蛇一般靈巧地褪去那身偽裝服。他是她!!!"

中年人直起身體,問他:是個女人?

他說:絕對是一個女人。那飽滿而沉甸甸的乳房,豐滿修長的大腿還有……

你不用描述得過於細致,我隻是證實一下。每個男人的夢中都會有一個女人,或者很多女人。隻是你和她在這種場合見麵,讓我有點意外。然後呢?你知道你的對手是一個漂亮豐滿的女人了,之後呢?

沒有然後了。

沒有然後了?如果你覺得要親口說出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會讓你覺得難堪的話,我可以說,你的這種擔心是完全沒有必要的。現在坐在你身邊的是一個從醫多年的專業醫生,在我還沒考上心理醫生執照之前我是一名外科醫生,任何情況我都會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待。

不是這個意思,我能來這裏已經表示我將拋開一切坦誠相待。事實上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並沒有朝你想像的那樣發展。她死了。

死了?那片叢林之中除了你們兩個,還有第三者嗎?

沒有,應該是我開的槍。

應該?你不能肯定?

對,我無法肯定。事實上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在做什麽……

她從衣服中走出來,那麽輕鬆自如地走著。我的瞄準鏡從她的胸口慢慢往下移,她不是很瘦,隱約看到肋骨在身體兩側的隆起,然後是平坦的小腹,渾圓筆直的腿。我想看看她長什麽樣子,瞄準鏡按原路向上,沉甸甸的乳房上麵是修長的脖子,帶著一條驚心動魄的弧線,弧線上端是小巧的下巴。我將目光繼續往上,再往上就能看清她的臉了。

你認識她嗎?

我不知道。因為我根本看不到她的臉。

為什麽?戰爭片改鬼片了?沒有頭?

任何人的臉如果被狙擊步槍打中,就算是他親媽也認不出來了。

你開槍了?為什麽?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我要知道為什麽我就不會來找你這個按小時收費的醫生了,而且還是超過一小時按兩小時算,比電信還狠啊你。

中年人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看探過頭來鳥瞰他,厲聲喝道:不要嘻嘻哈哈,老實交待問題,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怎麽了?剛剛還春風化雨,一下子就變臉了。我是來求醫的不是來看臉色的,現在醫療製度不改革怎麽行?就你這態度就活該守著辦公室餓死。

少跟我來這一套顧左右而言他的把戲,我們早就留意你了,別妄想可以瞞天過海,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們的政策你應該知道,拒不交待對你來講絕不是明智的選擇,你以為不開口我們就拿你沒辦法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

簡直是莫名其妙不知所雲,他憤然離座打算甩門而出,中年人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順勢騎了上去,坐在他大腿上拿眼睛盯著他大叫: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你不打他就不會倒掃帚不到灰塵是不會自己跑掉的。門外傳來腳步聲,中年人扭頭一看,門上的小窗外擠著幾張臉,中年人猛地從他身上竄出貼在門上外窗外張望,窗外的人頭齊刷刷地往後一仰。

透過小窗中年人看到門外有幾個年青人圍著一個上了年紀的人站在門外。看什麽看!中年人叫道,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沒什麽好看的。說完轉身又回去繼續逼問。

門外,上了年紀的人對身邊的年青人說:你們再仔細觀察一下,這位病人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發作了,今天你們的運氣不錯。這是典型的狂燥症及臆想症的並發。幾個年青人紛紛擠到窗前向裏張望,中年人依舊在裏麵對著空氣大聲叫嚷著。

好了,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大家回去吧,記得把今天的觀察結果寫一份報告給我。老人說完帶著那些年青人離開,腳步聲在長長的走廊裏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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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麗思筆記 回複 悄悄話 這篇是豆子的佳作,很強的文學性.

妙在這份功力是天生的,所以有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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