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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誕小說 (四):寂寞的白鼠

(2006-06-17 04:10:36) 下一個
我不是搞研究的人,之所以要這樣說,是因為我的工作乍聽起來容易給人造成誤解,這樣的事兒已經發生過好幾回了。因此我要鄭重聲明,我從來不做任何專業研究。我隻是,一個飼養老鼠的人,對,一個職業養鼠者。

盡管如此,我並不是對有關老鼠的專業,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一無所知。我所工作的地點位於市郊,一家很大的科研機構的最低層。氣勢很宏偉的大樓裏進進出出的都是些穿著白大褂的研究人員,其中不少人都戴著厚度深淺不一的眼鏡,在陽光下月光下燈光下,透出習慣性的審視的光。

他們總是說:“我去下麵一趟。”或者“我去下麵看看!”隻要他們的白大褂一露麵,我的那些小白鼠們就得有幾天沒精打采或者活蹦亂跳,也許幹脆有幾隻會蹬了腿兒。

我隻是小心翼翼地照管著小白鼠,目前精確的數字是七百九十六隻。我喂它們吃一些它們的本性所要求吃的東西,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研究人員特意讓它們吃的東西,至於它們是否願意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反正我是盡了職責。

我隻管把閉了眼的小白鼠清除出籠子,走出房間找個地方埋掉,而讓別人去探討什麽死活的原因。為什麽會死,為什麽沒有更強的抵抗力,是個很大的問題,對於我的知識範圍而言總有些神秘,所以不大想去深思。隻不過有的時候,我沒事兒地閑看著那些肉團似的小東西,覺得它們實在有一點兒獻身精神。

最低層並不是地下室,因而習慣於地穴生活的鼠類們也享受著充分的陽光。剛剛吃過午飯,照例有陣陣的困倦襲來。我托著一張報紙,似睡非睡似看非看地晃。

“嘿!嘿!”

是老李,鍋爐房的水暖工,隻有他這樣稱呼我。上麵的研究人員不會使用這樣親近得失去禮貌的詞,實際上他們根本不打招呼,他們隻是衝我微微點頭,微微一笑。

“快來幫我一下,快來!”老李的頭在門口一閃就不見了。

穿過長長的走廊,再拐上四個彎,兩個左轉兩個右轉,就是鍋爐房,常年彌漫著潮濕的熱氣。老李站在一個梯子下麵,仰頭朝上看著。

“上去看看,水表走了多少字了?”他拽住梯子下端以便更牢靠。

我小心地爬上去。在離地好幾尺的天花板下掛著一隻暗綠色的方方大大的水表,但顯示的字碼卻很小,幸好我還戴著眼鏡,不然什麽也看不清。

“看見沒有?”老李在下邊說,“明天要收水費了,一共多少字?”

“37804個字。”我又小心地下了梯子。

“多少?”老李的手還扶著我的胳膊,眼睛卻向上看著。

“37804,記住了,趁我還沒忘。”

“你沒看錯?”

“當然沒錯,我戴著眼鏡呢。”

“可是,水表上的字很小,很容易看錯,你又是個近視。”老李努力地高仰頭盯住水表。

“你沒看見我戴著眼鏡嗎?肯定沒錯。”

“到底是多少呢?”老李似乎沒聽見我說什麽,一搖一晃地伸著脖子。

我有些不快,“老李,既然你不相信我,幹嗎不自己看看呢?”

老李吃驚地看著我,也蠻不快地說:“你怎麽回事?你難道不知道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利索嗎,要不……”他歎了口氣,一點點費力地往梯子上爬。

我隻好抓住梯子,擔心地看他顫悠悠地上去又下來。

“37804。”他長出了一口氣,“這個月的水費又少不了。我總是說,要節約每一滴水,一噸水的錢又漲了,錢是那麽好掙的?”

我安慰了他一句,“發什麽愁啊,又不掏你的腰包。”

走出好幾步,還聽見老李在歎氣。

還沒進門,就聽見電話鈴大作。

趕緊拿起聽筒,傳來一個極陌生的男人的聲音。

“喂!請問是白鼠試驗室嗎?”

白鼠試驗室?這可是頭一回聽人說。

“是啊,你有什麽事?”

“太好了!”對方顯得很高興,“是不是有很多小白鼠?”

“是啊……”我覺得他有點兒明知故問。

“它們怎麽樣?”對方很急迫地問。

“他們怎麽樣?”我很奇怪,“誰怎麽樣?”

“哦,”對方好像笑了一下,又很快收住了,“我是問那些小白鼠,它們長得怎麽樣?”

小白鼠能長得怎麽樣?又不是小姑娘,有這麽問的嗎?

我頓了一下,用鄭重的語氣說:“你究竟有什麽事?”

對方的聲音頗有幾分歡快,“是這樣,我想買兩隻小白鼠。”

原來如此。

“可是我們不賣……”

“這些小白鼠屬於誰?”

我愣了一下,小白鼠屬於誰呢?我還真沒有想過這事兒。並不是我把它們帶到這裏來的,盡管我喂養它們,按說也不該屬於我。那麽屬於研究院嗎?好像也不是,白大褂們除了定期不定期地“到下麵看看”,沒有誰表示過對於小白鼠們還具有占據的權力。

“這個麽……”我倒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所以呀,賣給我兩隻不成問題。”對方似乎早知道我答不上來。

“你怎麽知道不成問題?”我討厭他的腔調,所以不太客氣。

“我給錢!”他非常幹脆,“多少錢一隻?”

“這個麽……”我還是沒找到合適的詞兒。

“一百塊!”他不耐煩了,“到底行不行?要不,你出個價,不管多少,我都接受!我要買就是了!”

這下我有話說了,“你為什麽要買小白鼠?有什麽用?”

“當然有用!不過,我有必要告訴你嗎?其實也沒什麽,如果你願意賣給我兩隻,我或許會願意告訴你,怎麽樣?”

我忽然覺得這件事兒雖說有點兒不著調,可也不是不行。從來沒有人問過小白鼠的數量,研究人員隻對它們的生死問題感興趣。賣掉區區兩隻白鼠,怎麽也不會顯眼,再說對方出的價也不低。

“喂!你考慮好沒有?”話筒裏的聲音高了一倍。

我隻是不明白他要白鼠有什麽用,可是我管得了嗎,一旦他買了走就是他的東西了,我管不著他想幹什麽。再說白鼠在這裏我也管不得研究人員拿它們做什麽。這不關我的事,我不過是,職業養鼠者。

“喂!喂!還沒想好?”對方幾乎在吼。

“好了,好了,你什麽時候來買?”我趕忙說。

“明天吧,或者再過兩天我就來,總之,你要替我挑好兩隻小白鼠,我會再來電話的!”他掛掉了。

我長出了一口氣,坐在椅子上左右巡視著一排排方型的籠子裏麵白乎乎的小東西,琢磨哪一隻會值一百塊錢。

門“哐”地開了,嚇了我一跳,研究科的王科長拉長了臉走進來,沒好氣地說:“怎麽搞的,電話占線那麽久,你在搞什麽名堂?”

我剛想解釋,王科長擺了擺手,“算了,算了,就不要再浪費時間啦,以後一定要認真地對待工作。我要兩隻白鼠!”

“您也要兩隻白鼠?”我脫口而出。

“什麽話!”王科長眉毛一跳,“我怎麽不能要?”

“不是,不是,”我忙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王科長又一擺手,“算啦,你給我挑兩隻一模一樣的白鼠,注意!要一模一樣的!”

“一模一樣?”我總覺得白鼠們都是一個樣子的。

“對了!”王科長盯著鼠籠子,鼠輩們紛紛後退,“一定要嚴格挑選,這十分重要!”

見我迷惑的樣子,他搖了搖頭,“這你就不懂了,專業問題嘛。聽我說,一定要挑選兩隻大小,體重,毛色,性情,食量等等,都一模一樣的兩隻白鼠。聽明白了嗎?”

我點點頭,盡管還是有些糊塗,以前還沒有誰提過這樣的要求。

我陪著他慢慢地觀察著一籠籠的白鼠,就象最挑剔的女人在逛商店。

其實他要做的很簡單,把兩隻小白鼠分別放到兩隻小籠子裏,一隻嚴格控製食量,所謂保證“營養”就行了,不能再有額外的東西吃,另一隻則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實驗的原理嘛,王科長沒說,不過我猜一定跟人減肥時的道理有關。至於實驗的目的,王科長隻是衝我神秘地一笑。

我守著兩隻雙胞胎似的小白鼠。一隻吃飽喝足,精神抖擻,另一隻東瞧西看,惶惶然。

用白鼠做的稀奇古怪的實驗,我見過不少,卻還沒有見過這麽莫名其妙的。王科長每天都來看這兩隻白鼠,看他們是否“健康”。我突然想起那個打電話要白鼠的人,好幾天沒有來電話,又不買了嗎?

王科長上上下下的勤快勁兒,我又突然覺得莫非那個打電話的人也和王科長一樣,拿白鼠做某種古怪的實驗。我胡思亂想,最後才想起兩隻白鼠的價格,兩百塊,不是小數。

轉眼過了五天,兩隻小白鼠有了明顯的變化。能吃多少就吃多少的發了福,圓滾滾的趴在籠子裏,懶得起來走兩步。另一隻好像瘦了很多,但精神還是很好,挺活躍的。

王科長很高興,說已經有苗頭了。會是什麽苗頭呢?看他的高興勁兒,大概是好苗頭吧。

可是鍋爐房的老李圍著兩隻籠子轉了一圈,說肥的那隻別是有病吧?沒準兒,凡是被實驗過的白鼠,都會得個什麽毛病,為了解決人的毛病,鼠輩必須貢獻自己。

沒想到,那個陌生人又來電話了,問我準備好兩隻白鼠沒有。

“準備好了。”我的眼睛還盯在兩隻籠子上。

“很好。我記得已經說定了價錢,對不對?”

“對。一百塊一隻,我賠著本賣。”我想起街上賣東西的都是這麽說的。

“好,我明天就來買。”他沒再說什麽。

可是,一連兩天,也沒個人影。

我覺得這個人大概是在開玩笑,不然誰會想買兩隻小白鼠呢?

聽說這幾年養寵物的人很多,而且五花八門,除了老虎,獅子,大象等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堂而皇之地進了家門,興許這位就是想養兩隻白鼠湊這個熱鬧。整天瞧著白鼠竄來竄去的,卻不知道一旦搬到家裏去會怎麽樣。盡管我對白鼠素無偏見,但老鼠就是老鼠,總不會比貓還招人喜歡吧。

王科長倒是天天來看,每次都要仔細觀察老半天。兩隻白鼠很爭氣,一隻吃喝盡有,肥得肉皮發紅,另一隻縮小了一圈兒,尾巴顯得更細更長,但精神好極了,活躍的不得了。王科長給白鼠們安排了極精細的食譜,叫我照章喂它們,一點兒不許有錯。

有時候,他很不放心地來看我是否準時給白鼠進餐,可是他從不明說,或者覺得這樣就他媽的很有涵養。每到該吃東西的時候,就分毫不差地推門而入,眼睛掃著鼠籠子,臉朝著我打哈哈說:“我來看看,吃了沒有啊?”鬧不清是問我吃了沒有,還是白鼠吃了沒有,惹得我後來一端起飯碗就有點兒惡心,眼前老閃現出鼠輩們速度極快的啃吃的樣子。

王科長每天到下麵來,我也習慣了,反正他盯著白鼠籠子左右轉悠的時候,我還是可以自在地想我感興趣的事情。那個人說買又不買,說來又不來,象無聊的人在尋開心,可他的口氣又不象一個單純的惡作劇。

我很煩,也許王科長比我更煩,他搖著頭上樓去了。我鬆了口氣,電話又響了。他一出聲我就聽出來了。

“你到底還買不買白鼠?”我單刀直入。

“買,當然買,”他似乎有些慌,“不過,你知道,我必須好好考慮考慮……”

我打斷了他,“還考慮什麽,不就是兩隻小白鼠嗎!你又不是沒錢!”我用的是他曾經用過的語氣。

他沒在意,“真的,我是相當認真的,這不是兩隻小白鼠的事……”

“你別沒完沒了的,閑得發慌是不是,我可沒工夫理你了……”

“別,別,真對不起,我想我是沒說清楚,真的,請你聽我說明白好嗎?”他很誠懇。

我想了想,也好,聽聽他究竟想幹什麽吧,我抓緊了聽筒。

“我叫陳默……”

什麽?陳默?好像很熟悉的名字,對了,他是作家,幾年前寫過一部長篇小說轟動一時,還得了一個什麽獎,沒錯兒,就是他。

“ 你不是作家嗎,還寫過……”

“對,可那是過去了。這幾年我一直在作協當理事,寫的東西少了,事情總是太多,靜不下心來……我一直想寫一部好作品,真正的好小說,可是……”

“可是當作家的,跟小白鼠有什麽關係呢?”

“是這樣,我的一個鄰居是做生意的,賺了不少錢,他呀,”他停了一會兒,好像在選擇合適的詞,“他買了一條蛇,一條很大的眼鏡蛇。”

是夠嚇人的,現在這年月,什麽人都有。

“有一天他請我去看那條蛇,說是他的寵物。我好奇,就去了。可是沒想到……”他又不說了。

“那……”我耐心地等著。

“他用活的東西喂那條蛇,眼睛蛇愛吃活的東西,整個往下吞,一會兒就下去了,肚子裏鼓起一個還在動的包。”

我咬住牙,真他媽的惡心。可是他的聲調已經變得十分平靜,平緩得象一幅展開的畫麵。從這幅畫裏,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條碩大的眼睛蛇高揚起三角形的頭,虎視眈眈。

“我也沒想到會感興趣,真的,以前我連殺雞都不敢看,看見血,手就會顫。可這回,我好像。好像著了迷似的,看著蛇吞吃活的東西,好像特別的有意思,心裏有一種滿足的感覺……你不會笑話我吧?”

“所以,你要買兩隻白鼠給眼鏡蛇吃,對不對?”

“我還沒決定……可又怕我會忍不住……你說,我到底要不要買?”

“你怎麽問我呢,我又沒這個癮,反正,你要買呢,一百塊一隻,你要不買呢,該幹嘛幹嘛去!”

他老半天沒說話。最後終於說:“好吧,我買!我決定了,明天就買!請你挑好兩隻白鼠吧!”

第二天,也就是他第一次來電話和王科長做實驗的整一個月的最後一天,我等了整整的一天,從早到晚,沒有一個人來過。

到下班的時候,我發現一隻白鼠不知什麽時候死了,就是那隻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靜靜地躺在籠子裏。另一個籠子裏,瘦瘦的那隻正在吱吱地叫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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