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世有三恨,鰣魚有刺,海棠無香,<<紅樓夢>>未完。
是,又不是。
殘缺之美的絕妙之處,在於遺留下無數想象的空間,而且沒有此和彼的對錯,每一刻都有開始,每一瞬都可能是結局。都是好的,都是對的,皆大歡喜。
米羅的維納斯,原本是完整的作品,它的殘缺是歲月的磨礪,使我們無可奈何。
<<紅樓夢>>不同。我們甚至不知道,曹雪芹是否真的寫完了這部書,連同它的評點也是疑霧重重。甚至有人說,曹雪芹也不是書的真正作者,是另一個人,遺世獨立的才子,消失在所有的盛名之後。
也是張愛玲所抱怨的,世人多迷戀於<<紅樓夢>>來龍去脈的考據,卻不把它當作小說來讀。可是她自己,也未免其俗,十年的碧海青天,幻化一場紅樓夢魘。
一本書能告訴我們什麽?我們從其中能看到什麽?
有多如恒河之沙的讀者,是對一本書的成全,如大觀園對紅樓女兒的成全。可這成全是短暫的,如賈府的繁華。因為不可靠,所以值得格外地珍惜。
賈府的人,被一扇繡滿金鷓鴣的屏風分隔開來,一邊是強悍決絕地護衛著自己,不太信明天,但信著自己,還有幾十年的榮華富貴。一邊是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不知道該信誰,自己更是沒有把握。
有一種說法是,如果你喜歡林黛玉,那你是浪漫主義者,如果你喜歡薛寶釵,那你就是現實主義者了。
聽到這樣的分野我總是茫然。黛玉和寶釵,對我來說,不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女人,而是一個女人不同的兩麵。她們是寶玉的白玫瑰和紅玫瑰,同樣的明豔韶美,在他的生命裏盛開。
所以,當我看到寶玉說:“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時,感動得要流淚。
寶玉是紅樓夢裏最貪心的人。他和我們是如此的相象,什麽都想要,什麽都喜歡,什麽都願留住。
盛世裏的人,也可能是活得戰戰兢兢的不安。而寶玉,卻有一顆盛世的心,他的大觀園裏,無論春夏秋冬,都是百花繽紛。
他的愛是最大的,無所不在的喧嘩熱鬧,同時也是最小的,流沙一樣,金燦燦的顆粒,從他的手掌中慢慢地滑落。
嘉靖士人何良俊曾言:“當此末世,孰無好勝之心。”
寶玉不好勝,在女孩子們麵前,他總是退後幾步,歡歡喜喜地看著她們光彩照人。
他勝在好情,因為不相信末世就在眼前。女孩子們對家庭,對命運的憂慮和哀歎,他是沒有的。及時行樂般的自欺欺人,似乎也不是,他隻是不由自主。
以為自己生正逢時,那些女孩是天地的靈華,能在今世相遇,已是萬年修來的福分,他不再想更多。隨時光飛舞,忘乎所以,等再回首,連百年身都已無跡可循。
他愛著黛玉,除了不能遺忘的前生牽絆,還有今世的一見鍾情。“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他歡喜得要發瘋了,他想和黛玉是一樣的,多出來的玉,好吧,砸了它!
初看<<紅樓夢>>的那些年,還是小孩,可從那時,認定了所謂的一見鍾情,是前世的緣分,隔了百年千載,再次從茫茫人海中認出了對方。否則我無法解釋,那樣的狂喜和震動從哪裏來。
寶黛初見的一場,每一個細節都淋漓盡致,字裏行間步步都生蓮花,燦爛得令十方震動,我們看見的全是人性的初放。
等到寶釵進了賈府,平實得點點滴滴都是說不完的家長裏短,場麵上的周旋。
將來寶玉娶了寶釵過門,我的確相信他們會過一種實在的生活。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地過上一輩子,也是容易做到的,困難的,是感情上的徹底的忠貞不渝。
寶釵也是愛寶玉的,寶玉對於她,是現世的安定穩妥,沒有傷害也沒有受傷,更能討所有人的歡喜。富麗的人生,該摒棄了一切的風險。
常常驚訝於寶釵這樣睿智的一個人,竟然如此看不透。表麵上她應酬每一個人,實際上為的還是自己。
她的悲劇結局幾乎是注定的,因為她實在是不懂得,小心翼翼地照應著場麵上的人和事,委屈的其實是她的心。
黛玉的小性和寶釵的大方,都不過是迷蒙的煙羅罩,讓她們悲哀而纏綿的女兒心,有個明淨的落腳地。
黛玉的委屈全在寶玉身上,她要一個完整的許諾,因為這個許諾是任何人都不能給她的。賈母不能,雖然和疼寶玉一樣疼她。鳳姐也不能,盡管她不停地開著玩笑。她的孤獨,全靠寶玉的支撐。
終有一天,寶玉會完全明白她的心。不管後四十回的結局怎樣,黛玉如何麵臨死亡,她隻知道她活著,還是死去,心中有那麽一塊地方是和諧而寧靜的,寶玉曾經填滿了他的深情。
我愛黛玉,但更憐寶釵。她的淒苦說不出來,恐怕她自己都不願去承認,那太傷她的心了,對於一個好勝好強的人。
寶釵也是無依無靠的,象她一次和黛玉談到的那樣,不是客氣。黛玉可以放鬆自己的軟弱,至少在寶玉麵前可以。
寶釵不行,還有人要依靠著她呢,對於寶玉,她也是個姐姐,不能撒嬌,隻能講大道理的姐姐。
所以我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寶釵會頂替著黛玉的名兒出嫁。她的委屈,不能再變成難堪,沒有人會再看得起她,那是寶釵最怕的。
記得亦舒曾經說過,一個有品位的女人,不會告訴別人她讀過什麽書,去過什麽地方,有什麽見識,因為她不自卑。
寶釵總是不失時機地表現自己的博學,有很大自卑的成分。她的家庭是皇商,雖然豪富,但跟賈府詩禮簪纓之族是差多了,跟黛玉之父的書香門庭也不能比。
她有意無意地顯露才學,無非是不斷給自己吃定心丸,可這樣久了,也是品性上的缺陷,反而掩蓋不了她的源頭。
有個朋友象發現新大陸似地告訴我,大觀園裏最小資的是寶釵。
我跟著她笑了好久,想一下,她說的是對的。寶釵的不足很明顯,所以她從各方麵去彌補,說服自己,說服別人,她是個豐足的人。
然而她能給別人的不過是沉甸甸的物的奢華,百轉千回,恰恰掩蓋了她原初的內心的簡闊和靜穆。
秋風秋雨之夕,她和黛玉談心。安慰著黛玉的話,同時也安慰著自己,她們是同病相憐的人。她很懂得黛玉的歎息和無奈,因為黛玉的癡心夢想也是她想要的東西。
最要緊的真心話是不能說出來的,所以她們還是說說家事,病身,還有燕窩粥的熬法。
臨走時黛玉讚她是多情人,她卻趕緊兜轉回來,說什麽“隻愁我人人跟前失於應候罷了”。促膝之語,變成了場麵上的應酬。寶姐姐的溫馨可愛,拖著一個落俗的尾巴。
寶釵的極端性其實遠深於黛玉,從胎裏帶來的內熱,必須吃繁複得嚇人的冷香丸才能壓下去。從某種角度說,她也是大觀園裏最壓抑的人。
她最大的痛苦,表麵看上去是不能得到寶玉的心,然而這一點她是早就知道的,她早認了命。不甘心的,是辛苦維持的一切竟然不堪一擊。
徹底傷了她的心的,不是寶玉,而是她出生的以及後來嫁進的兩個家。誰都想從她那裏得到什麽,可誰也沒真心為她想過。
寶釵不是黛玉。黛玉的華貴是內在的自我,豐盛而驕傲,連寶玉都不能忽略的自我。因為對自己的確信,她可以常常嘲笑別人,也常常地嘲笑自己,她全不在乎這些。黛玉是精神上的貴族。
寶釵唯一的一次嘲笑自己是在寶琴來了之後,她看出寶琴的受寵,酸酸地開個玩笑,但她是真的在意了,因為不明白自己怎麽就不如人,再大度的心也撐不住了。
她不能仔細地了解自己,一生做的都是別人要求和希望的一個人。但她也是滿足的,如果人家給她足夠的尊重。她也多少怨著寶玉,怨他不能體諒她的感受和難處,悶在心裏,有口難言。
寶玉拿她取笑的時候,寶釵的反應是大怒,立刻反唇相譏,甚至把火氣撒在小丫頭身上。她忘了自己一直端著不放的身份,換了別人她斷不會這樣失態,因為她最在意的是寶玉。
寶玉的一句戲言,足以使她在刹那間坍塌,顯露一個真實的自己。如午夜的煙花,轉瞬而逝。寶釵的世故和心計,還是小兒女世界裏的純潔。
對於和黛玉之間的差別,我想寶釵是明白些的,但她無法也不能改變自己,甚至她要告訴自己那是不好的,不對的,欠妥的。
出於自尊,她無法不這樣想。性格,也決定了她的命運。
要說寶玉完全不愛寶釵,也不是。盡管敬的成分很大,他也時時感受到寶釵的吸引。美麗,謙和,大方,有才華……寶釵一樣都不少。
對才貌雙全的女孩,寶玉都是傾心的,愛戀的,哪怕是從未謀麵的傅秋芳,他也存著幾分仰慕的心。
寶玉這種古怪的盛世情結,完全是一廂情願。
他最美好的夢想是大觀園永遠存在下去,姐妹們圍繞在他身邊,就是要散,也等他死了再說。
他好像從不知道,姐妹們也是各有各的心思,他不能得到所有人的眼淚。
警幻仙子說他是意淫,才是說對了。他所追求的愛,花紅柳綠的表象下,是一個小世界的美與和諧。
所以他是最多情的人,最深情的人,濫情和他是不沾邊的。
<<紅樓夢>>這本書,立誌“使閨閣昭傳”,要後世人明白“閨閣中曆曆有人”,行止見識不凡的女子,使堂堂須眉愧悔。
寶玉聲稱,“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他自稱“濁玉”,其由衷的自慚形穢,不亞於石破天驚。
我認識幾個極厭寶玉的人,有男有女。男人說他婆婆媽媽,嘰嘰歪歪的,象個女人。女人說他沒有大丈夫氣,更可恨的是博愛太多。
有個女朋友說<<紅樓夢>>中的男人,她唯一覺得可嫁的是柳湘蓮,風流倜儻,決絕決斷的冷麵郎君。
不知怎麽,想到柳湘蓮,我總是想到舞台上的小生,塗著白麵紅唇,穿一雙厚底靴。武小生還身後紮著大靠,鑲幾層滾滾的金邊,打起來揮著馬鞭,左右搖擺,象征塵土飛揚。再慷慨激揚的唱段,也是淋漓清細的一條嗓子。
女人為什麽喜歡這樣漂亮的空殼?
柳湘蓮的痛快場麵,在賈府時是痛扁了薛蟠一頓,他不能忍受一個不堪的男人的玩弄,即使是玩弄的眼光。還有一次是無意中在路上打跑了劫匪,救了薛蟠的命。他們卻成了生死弟兄,不堪的人是他的大哥。
尤三姐是大觀園外唯一可圈可點的女孩子,但她愛上一個不能讓她終身有靠的男人,一個配不上她不值得她去愛的男人。女人最大的悲劇莫過於此。
尤三姐實際上是柳湘蓮逼死的,她的剛烈是白白犧牲掉了,就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男人。
寶玉大概是手無縛雞之力,他也不覺得自己是什麽惹不得的大男人。他連小丫頭的氣都受得,因為他堅信“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鍾於女兒”。
他的愛戀裏,有無限的尊重。他是想討女孩子們的歡心,盡心盡力,她們的歡顏也給他無窮的歡喜。
魯迅說寶玉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其中的“敬”是個最大的字眼,是渾金璞玉般的真誠。
寶玉是<<紅樓夢>>中僅有的大男人,恰如魯迅所說:“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獨寶玉而已。
他費盡心血,要懂得女孩子們的心事心情,她們的悲歡哀樂,讓他的世界充滿陽光和陰雨,提前閱盡了世事的滄海桑田。
寶玉的心是給了黛玉的,但要他由此便忘懷整個眾香國的芬芳,非但不可能,而且看低看小了寶玉的胸懷。
也有人說,寶玉玩得太多,做得太少,不實在,不堅強。這是莫大的誤解。
大觀園內外,上上下下,隻有他堅守著自己的初衷,沒有過妥協。
行雲流水的人生,在寶玉那裏仿佛是一場真實的夢幻,有詩的激情和飛揚,也有小說的理性和反省。
他看到的越多,懂得的越多。他的愛,傷心,惆悵,都不是為了自己。
黛玉的詩句,“孤標傲世攜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說的何嚐不是寶玉?
等到他懂得了一切,一切都已經太遲,人生的鬥轉星移,容不得猶疑輾轉的餘地。
寶玉說過一句躉話,“活著,咱們一處活著,不活著,咱們一處化灰化煙。”
這是我聽到的愛情誓言中最澎湃的一個,仿佛大海的不息的狂潮,更如晴空裏的烈日,有萬丈的光芒。
無論<<紅樓夢>>的故事如何被解讀,我最願相信的是黛玉淚盡而亡,寶玉看破紅塵。
黛玉最終完成了自己,雖然有恨,有怨,留戀與不舍,她還是知道了自己為什麽在這世上走了一遭。遇到她想遇到的,愛過她所願意愛的,得到她最在意的,悲哀的一生也可以如是圓滿。
忽然想到黛玉恐怕是<<紅樓夢>>中最幸運的女子。同樣身為薄命司中人,其他的女孩子都是遭遇自己最不想要的命運,屈辱,難堪,寂寞,委屈……無邊無涯的忍耐,直到人生的末路窮途。
一本大書,反反複複讀了好多年,也沒象別人講的,到後來隻看見人與人之間的煩惱。快樂還是很多,真正大俗大雅之作,會有閱讀本身的愉快,沒完沒了。
甚至讀了不少狗尾續貂般的書,如<<紅樓影夢>>,<<紅樓真夢>>,<<續紅樓夢>>,<<紅樓圓夢>>等等,經常是邊看邊笑,笑了又罵,罵了還是看。
大多是為黛玉出氣翻案之作,把寶釵寫得極慘,極窘,似乎黛玉的悲劇要寶釵來負責。簡直是笑話,寶釵為自己都不能做主,哪裏還有本事把黛玉害得受盡十八層地獄般的苦。好一點兒的,也不過是一床三好,兩頭齊大,姐妹相稱的老俗套。
至差的是把寶玉寫成花花太歲,妻妾成群,處處粉黛,把那些丫頭一網打盡。甚至連鴛鴦都不肯放過,實在配不得寶玉,就把他死了的哥哥賈珠從墓裏拖出來,收房個姨娘。
還是魯迅說的吧,有時候人與人的差別,比類人猿與人的差別還大。
一語破的,大快人心。
<<紅樓夢>>算是我讀過的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書,可到了現在也還是浮光掠影,隻見樹木,不見森林。
我安慰自己的理由是,這本書太神出鬼沒,登峰造極,根本不是我的小聰明所能領略的。
可是真喜歡這種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感覺。
雅斯貝爾斯說:“我們能夠讀懂的東西,恰是我們人性中存在的東西。”
我也相信存在主義的智慧。一本偉大的書,我們是永遠讀不完說不盡的。一本書對我們的意義,是讓我們不斷地認識自己,了解自己。
<<紅樓夢>>未完。
我看到的不過是零零星星的自己。我讀到的,注定隻是一些片斷。
曾經有人問我:“你那麽喜歡書,如果有一天不得不逃難,你隻能隨身攜帶一本書,那是哪一本?”
<<紅樓夢>>,沒有絲毫的猶豫。
從<<紅樓夢>>開始,從<<紅樓夢>>結束。
我喜歡,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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