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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做的女人(三):漂亮女人

(2005-12-12 07:02:58) 下一個
漂亮女人不是朱麗亞。羅伯茨,她的名字叫Tausendschön,意思是“一千的美麗”,想想看,有一千個美麗的女人還不是漂亮女人嗎!

我叫她千美,她很高興地學著我的發音,以為是標準的中國名字。我也就不好意思告訴她,千美其實頗有日本的味道。

她也算我的鄰居,一個人住在一棟兩層的大房子裏。我剛到柏林的時候,提著大箱小箱來到我的房東Renate家裏,她正坐在窗前喝咖啡。

“我吃了一驚!”後來她跟我說,“你看上去象日本人,可我一點兒不喜歡日本人,女孩都很漂亮,不過,你瞧她們的笑容,象模子刻出來的,都一樣!”

我心裏說,你倒是真坦率,這輩子你見過多少日本人,又見過幾個中國人?

千美七十多歲了,還是酷愛打扮,而且十分得體優雅。有時陪她上街,我都覺得自己像個醜小鴨。

她熱心地給我很多建議,一條裙子兩件襯衫三雙鞋子,搭配得妙到好處。可我的錢包受不了,一到月末就癟得皺皺的,也象個醜小鴨。

她的鞋最多,足足有上百雙,高跟低跟尖頭窄頭白色黑色紅色,擺滿了五個大鞋櫃。我第一次打工,就是給她擦皮鞋。從那以後,我自己的皮鞋要一個月才擦一次,不然拿起鞋刷就眼暈。

其實她出門的時候並不多,散散步,買趟東西,也不需要這麽多的鞋子。可她在大店小店裏最喜歡看鞋,而我喜歡在旁邊看她試穿。

她有一雙漂亮的腳,尖尖的,柔軟而有彈性,再普通的鞋穿在她的腳上都好像立刻頭麵光鮮起來。

“你好象很喜歡鞋…….”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

沒出國時,總被告知在國外,任何事都可能涉及各人隱私。不要說年齡,收入什麽的絕不能問,連在大街上碰到一個認識的人,“你要去哪兒?”也不能輕易地說。

本來麽,人家去哪兒是他的私事,憑什麽告訴你呀,萬一他要溜出去辦點兒壞事兒呢。所以剛到德國時,嘴巴總閉得緊緊的。後來待久了,發現也不一定,朋友熟人之間還是挺隨便的。

這回反而是千美一語道破,“你是想問我為什麽買那麽多鞋子吧?”她居然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得意,“現在還不能告訴你,到周末就知道了!”

一種好奇的等待。我幹脆不去問Renate,盡管她肯定知道答案。

周五的晚上,千美給我打電話,“明天來參加我的舞會,穿上我給你挑的那條藍裙子!”

舞會?真的,簡直可以說是一場盛大的舞會,來了好多她的老朋友和小朋友。千美是所有目光的焦點,千美是舞會的皇後!

她的裙子,她的舞鞋,她的笑聲,飛揚在舞會的每一個角落。她的眼睛顧盼神飛,她的大耳環燦爛奪目。

我無法再對自己說,她是個老太太,因為在場的男人,年老的還是年輕的,都希望和她跳上一曲,她的舞姿輕盈得象一隻燕子。

我好幾次踩了一個小夥子的腳,因為我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落到千美身上。

“你第一次參加她的舞會吧?”他用一種同情的語氣說,“我們都喜歡她,在這樣的舞會上,年輕的永遠年輕,年老的青春煥發。你知道,時光有時候會倒流的。”

當所有的客人走後,千美拉住我的手,“你能再待一會兒嗎?”

當然,盡管已經是淩晨一點鍾,我毫無困意。

“上樓來,我給你看些東西。”千美的聲音裏似乎有些疲憊。

厚厚的相冊,泛黃的照片,年輕的千美身邊還有一個年輕人。

“我們在畢業舞會上認識的,他邀請我跳第一曲華爾茲。那年我二十一歲,他二十二歲。他說我的紅舞鞋美極了。”

“多麽浪漫啊,”我忍不住讚歎著,“你們一定非常幸福。”

“是的,那是一種永恒的幸福。”千美輕輕地歎息著,“他說過要給我買一雙更漂亮的舞鞋的。”

難道他沒有嗎,我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沒有,所有的舞鞋都是我自己買的。實際上,畢業舞會的第二天他就離開了我,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難道他不愛你?”我迷惑了。

“他愛我。可是他不得不去打仗,在1944年的秋天。”

難道……..我不敢問下去,我的心跳得很快。

“是的,他沒有回來。”千美的聲音輕得要聽不清。“十年以後,我和Karl結了婚。我等了他十年,盡管很清楚毫無希望,但在夢裏,他總是能回來,背包裏有一雙漂亮的舞鞋。”

我不知道說些什麽,我不敢看她。

但她並沒有流淚,她的眼神裏隻有淡淡的憂傷。

“其實我很幸福,”千美直視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Karl是個好丈夫,我們相親相愛幾十年,直到他五年前去世。這輩子我唯一憎恨的,隻有戰爭。”

她的兒女都住在慕尼黑,隻有聖誕節的時候攜兒帶女地來看她。

“為什麽不和孩子們住一起呢?”我按照中國人的傳統邏輯問她。

“我舍不得這棟老房子,舍不得院子裏的太陽花。”

太陽花就是向日葵,千美的花園裏種滿了高高大大的向日葵。她唯一發愁的,是結出的無數的葵花籽。

我說:“好辦,你送給我吧。”

費了好大勁,我用平底鍋把葵花籽炒熟了,除了稍淡了些,仁兒小了些,,味道還不錯。

千美奇怪極了,她費了更大的勁學會了磕瓜子,甚至加了很多糖去炒。我跟她說中國人一般愛吃有點兒鹹味的瓜子,她一本正經地說,這是德國特色的瓜子。

後來我轉學去了另一個城市,一到秋天,就會收到一大包炒得甜甜的葵花籽。回國探親時,她千叮嚀萬囑咐,一定給她帶一包正宗的中國瓜子。

有一次,我對千美說:“你是個漂亮女人。”

她反問我:“中國人心目中的漂亮是怎樣的,是不是要年輕,要眉眼好看,要有魔鬼身材?”

“難道德國人不是這樣認為嗎?”

她笑了,“全世界的人都這麽想!”

“你的舞會要辦到什麽時候?你要跳到什麽時候?”

她看了看腳上的鞋。

“小姑娘,你等著看吧。我是穿上紅舞鞋的女人,想停也停不下來。也許有一天,我會跳到天國去,在上帝麵前跳一曲華爾茲。”

我的朋友,你相信靈魂吧?

千美相信,過去和未來的永恒之處,在於你是否用微笑記住所愛的一切,包括那些已經失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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