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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尾蝶傳奇

(2005-12-10 08:46:55) 下一個

以平靜的心情看岩井俊二的<<燕尾蝶>>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一個人生的傳奇故事,發生在元都(Yentown)-----金錢之都,那時日元是世界上最強勢的貨幣,金錢已成為整個世界的背景。

在一個虛幻的時空,幾個掙紮在社會低層的小人物,以他們的命運傳奇,向我們揭示了異鄉人的貪欲和淒楚,心靈的迷失與孤單,那是他們的,也是我們的,脆弱不堪的生命的真相。

元都的居民都是背井離鄉的淘金者,他們唯一的願望是努力掙錢,回國成為有錢人。在日本人的心目中,他們是“賊”,是“盜”,或者苟延殘喘於鴉片街,那個黑幕重重,連警察都進不去的地方,成為社會的毒瘤,或者象劉梁魁那樣真刀實槍地跟日本人打拚,賺了大錢後把整條大街都買下來,得意洋洋地做老大,這是日本人更不能接受的。

元盜沒有簽證,沒有身份,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固力果和鳳蝶說到她的被車撞死的二哥梁開,“唯一知道的隻是他是一個人類。我死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吧。元盜全都會是這樣。所以我才去刺青,就算死了也可以當作特征,可以算是我的身份證吧。”

無聲無息地活著,無聲無息地死去。青空舊貨市場的元盜們卻依然相信,“神給每個人的機會都是平等的,就看自身怎麽做,人是生而平等的。”這奇特的天真和稚氣十足的憧憬引導他們熱血沸騰,精疲力盡地奔向烏有之鄉,做任何可以賺錢的工作。

鳳蝶不解地問道,“比如做殺手?”,沒有人理會她。隻有狼朗轉過身盯著她看。並非因為他本身就是秘密組織的殺手,而是他根本不信“元都之神”所允諾的樂觀,他太清楚不是任何事都可以做的,即使為了賺錢。

狼朗是元都唯一清醒的人,僅僅因為他不是真正的元盜。他過著不為人知的雙重生活,因為隱藏得足夠深,距離足夠遠,他明白粗俗的欲望和肮髒的世道會相互吞噬,但自始至終,沒有人聽他的。

朋友們離他遠去,又傷痕累累地回來。他可以幹脆利落地殺了貓浮,那個最難對付的冷麵殺手,卻不能挽救朋友們漸漸滑落,備受傷害的命運。

金錢是元都唯有的道德現實,所以當狼朗說出一萬日幣的磁性感應器的秘密時,大家欣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那根能將廢墟變為金殿的魔杖。狼朗警告他們這不過是“宴會的魔術而已”,結果隻會是被捕,飛鴻卻不以為然地說,“你又沒參加過宴會。”

固力果,鳳蝶和飛鴻興高采烈地開車去城裏,試圖用金錢去實現他們的夢想,不要再過從前的日子了。途中狼朗表情漠然地與他們擦肩而過,假裝聽不到他們興奮的呼喊,走得很遠才回過頭望著他們遠去。

他無法冷卻他們強烈的願望。從前的日子,活得象臭水溝的老鼠。現在,他們有錢了,他們要活得象一個人。

張愛玲曾經說過,看到我們不斷縮小的願望,就覺得無限慘傷。

可是對於飛鴻他們來說,有限的生命被一個瘋狂粗糲的世界磨蝕得太久,心靈的潘多拉盒子裏隻剩下了願望。過於沉重的壓抑使願望無限地放大,扭曲地成長,以致有一天完全不能辨別現實和虛幻的分野。

點石成金的魔杖隻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們急不可待又懵懵懂懂地闖進一個他們實際上無法理解,無法把握,甚至無法生存的世界。

進城的時候,他們看到一幅巨大的廣告,寫著“All or Nothing ”,是的,這正是飛鴻等人的命運底牌,或者傾囊而出,奮力一搏,或者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這時我們會明白為什麽劉梁魁在日本人的地盤上爭做老大, 那場他和貓浮去清洗葛飾幫的戲非常血腥,但非常精彩。那幾個日本人不是沒有槍,也不是沒有還手的機會,而且人數還占優勢,但劉梁魁冷冷地說,“小混混沒資格和我打交道。”

他的優勢隻有一個,沒有退路的毫無顧忌。膽比天大,言出即行,下手比日本人更狠辣無情。影片中劉梁魁的衣著一直非常隨便,甚至不太幹淨,和日本黑幫的西裝革履形成強烈對比,但他們不過小混混,而他是穩坐元都寶座的最有勢力的人。

劉梁魁是元都的英雄,是元都生存的巔峰,但他的人生,二十八歲的短暫人生,卻是一個反高潮。他最初的夢想和大家一樣,也是賺夠了錢就回上海,但異常艱辛的謀生使他失去了弟弟和妹妹。他選擇了走另一條路,風光而險惡的不歸路。

在鴉片街的江湖醫生那裏,他握著昏迷中的鳳蝶的手,目光中充滿了柔情,微笑著講兄妹們剛來日本時的笑話。可以想象他的黑幫生涯經曆了多少血雨腥風,他已經不是當初的自己了。影片最後,鳳蝶告訴他固力果就是他的妹妹,並還給他那盤磁帶,而一分鍾後,他將死在狼朗的槍下。

假如一切可以重新來過,不知道為什麽,我總以為劉梁魁還會做同樣的選擇,跟日本人冷酷血拚,欣然救助素不相識的鳳蝶,想念他的弟弟妹妹……

江口洋介一直是我喜歡的演員,近年來他的作品似乎不多了,最近看到他是在岩井俊二的另一部片子<<四月物語>>中扮演織田信長。永遠不能忘記的是他和酒井法子合演的電視連續劇<<同一屋簷下>>,那個俊朗,樂觀,為弟妹們操碎了心的大哥。

狼朗和劉梁魁一樣是目標明確的人,知道該做什麽,怎樣去做,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們的明天會怎樣,命運之神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告訴他們,最後的一刻會是什麽。

狼朗是狩獵型的殺手,百步穿楊的狙擊人,但他並不清楚下一個死在他槍下的會是誰。當他被告知一分鍾後要殺的是劉梁魁時,他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

似乎沒有人可以徹底把握人生,每一條路都需要有人艱難地走過才了解其中的甘苦。所以當鳳蝶跟狼朗要My Way的磁帶,想用錢去買回失去的一切時,他沒有拒絕。他看到了鳳蝶的刺青,不可挽回,無法阻擋的青春成長的標記。

我真的有點兒奇怪,為什麽老奸巨滑的掮客周先生會放過鳳蝶,一個早已把靈魂出賣給元都魔鬼的人。他給飛鴻介紹了形式上的老板--不得已把命賣了的日本人淺川,接下去輕描淡寫地說,“要殺的話,我會安排的,不用你們操心。”看到這裏,簡直讓人笑都笑不出來。

他沒有殺鳳蝶,反而告訴她即使有錢也不能再買回元都俱樂部了。他自然知道在元都裏打滾會有什麽結果,從這一點看,他也是翻過筋鬥的人。不敢說鳳蝶的天真執著讓他感動,無論出於什麽心理,他的確避免了又一次悲劇的發生。狼朗沒有做到的事,他居然做到了,幾乎是個諷刺。

鳳蝶無意中撿了一條命,這印證了江湖老醫生的話:“蝴蝶會保護你的,我對它施了魔法。”片中隻有鳳蝶在不斷地成長,曾經被人欺負的小女孩變成了青空的孩子頭,率領一大幫男孩的小老大。當她的朋友們個個陷入困境時,她留在青空獨自支撐,甚至想獨挽狂瀾。她沒有成功,幸好沒有成功,但她經受的一切,無論快樂,困惑,還是痛苦,都使她一天天成熟,堅定。

固力果也有同樣的刺青,她的燕尾蝶卻被元都施了魔法。從元都的妓女,到討厭唱歌的明星,她的選擇始終是被動的。為了賣唱片,她不能再做中國人,為了繼續紅下去,她不能再有過去的朋友。曾經設法保護了鳳蝶的固力果,不能保護她自己。她的燕尾蝶停駐在她的胸口,從來沒有自由地飛翔。

和女記者被貓浮追殺時,固力果打電話向飛鴻求救。實際上她想告訴飛鴻的是,“如果我被殺了,請原諒我。如果我被殺了,就再也見不到飛鴻了。”影片中最傷感的台詞,所有的眷戀和哀傷,都在裏麵了。

扮演固力果的演員同時也是歌手,她的聲音細致而尖銳,仿佛被什麽東西層層纏繞著不能爆發出來,悶得難受,緊得難受,卻正好有一種黯敗犀利的光彩。My Way 這首娓娓道來的老歌,在固力果的演繹中變得異常嘈雜紛亂,恍恍惚惚,仿佛老去的時光的陰影,一切都不再確定。

快樂的飛鴻和固力果都沒有意識到,他們所謂的人生高潮很快就滑落為荒誕和痛苦,快樂短暫得隻是一個來不及回憶的瞬間。

也許所有的噩夢都開始於人心的湮滅,所有的自我毀滅都有其內在的必然性。在元都俱樂部華麗喧嚷的外表下,是腐爛萎縮的內核。偽造的假幣能夠造就真實的夢想嗎,那不過是沙灘上的城堡,經不得點滴的風浪。

飛鴻不在乎這些,過程並不重要,即使它是假的,如果他相信它能帶來真實的結果,這是他等待太久的僅有的機會。所以日本人簽約固力果時問她,“你要不要當日本人?”固力果還在猶豫的時候,飛鴻痛快地說,“沒問題,隻要固力果可以當明星,要我們不當什麽人都行。”

日本人由此看出了他的弱點,出賣他的時候也是鄙夷不屑的,他表現出的不過是讓人看不起的“元盜本色”,為了錢,什麽都無所謂。

元都樂隊認為是飛鴻把固力果賣給了唱片公司,連鳳蝶都生氣地問他,“這麽需要錢嗎?”他反駁道,“本來要固力果做生意的,收了錢有什麽不對?”是啊,有什麽不對?他是真的不明白。

片中有一句話一直讓我疑惑,唱片公司的女人給飛鴻一百萬時說,“這是最後一次了。”難道飛鴻不隻收了這一次的錢嗎?日本人看不起他,不僅因為他是元盜,更因為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樂手們憤怒地把飛鴻打倒在地,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強忍的淒然的神色。他隻是想讓固力果做明星,她的成功是他的夢想,卻不知道她做了明星是多麽不快樂。他不過是想比從前過得好些,不必那麽辛苦勞累。可愛又可憐的飛鴻,一廂情願地趕著黃金馬車,不明白自己選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代價之大嚇壞了他的初衷。

被關起來時,鳳蝶去給他送飯,很明顯,她開始喜歡上飛鴻,做的飯一次比一次精致。飛鴻沒有察覺她的心情,他惦記的隻有固力果。

遣返機關莫名其妙地釋放了飛鴻,他狂喜地在街上奔跑,突然有什麽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到影片結束時我們才看到,那是固力果的唱片廣告,巨大的凝固的燕尾蝶。那是飛鴻的圖騰,象征著一個善良的,無助的人渴望飛翔的人生。

飛鴻有一段著名的台詞,“人隻會死去,然後去天國。天國是存在的,隻是沒有人去過。當你死的時候,靈魂會飛向天空,碰到雲的那一刻,就會變成雨落下來,所以沒有人看過天國。”

聽他說話的鳳蝶並不太明白,她的神情困惑而憂傷,她記得“媽媽死的時候,哪兒都沒去,她隻是壞了。”

飛鴻沒有在意,“不要太認真,是我編造的故事。如果最後去的地方是天國,這裏就是天國了。”破舊的棚子外,大雨如注。

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這番話所感動。鳳蝶沒有,那時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跟在固力果和飛鴻的後麵小女孩,還不懂一切為什麽會發生,她還是蝴蝶的幼蟲。

飛鴻也沒有,他並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影片中最簡單的人是飛鴻,因此他的悲劇是觸目驚心的震撼。

狼朗給他的手槍不但沒有保護他的夢想,反而送了他的命。拖著一條病腿為謀生奔忙的飛鴻,沒有能力承擔人生最殘酷的一麵,他不過是個簡單的人。

片子裏飛鴻有兩次唱起My Way這首歌,一次是大家無意中發現了黑幫頭目身體內的磁帶,開車回去的路上都很沮喪,飛鴻忽然要固力果唱首快樂的歌,她不肯,飛鴻自己則隨著磁帶大聲地唱My Way,他想用歌聲衝散大家的煩惱,掩飾所有的不愉快,很牽強,甚至可笑。但這正是飛鴻的方式,努力去樂觀,努力讓自己相信世界並不那麽可怕。

第二次唱My Way,是他被日本警察毒打致死的前夜。他被打死,就因為他說了一句讓日本人惱羞成怒的真話,“元都不是你們家鄉自己的名字嗎?”死亡漸漸逼近的時候,My Way給孤獨的他最後的安慰。

人生的悲哀往往在於,路走到盡頭的時候,發現一切都是錯的,連後悔都顯得太晚了。

都說簡單的人容易快樂,可是飛鴻的快樂是那麽少,痛苦是那麽多。

他上升的靈魂也會象他說的那樣變成雨,落下來,落到固力果和鳳蝶的心裏,成為永久的淚。真正的最後的天國,在他所喜歡的和喜歡他的女人心中。

火化飛鴻那天,鳳蝶和固力果平靜地編織著花環。重重疊疊的模糊的日色下,鳳蝶把箱子裏的錢都扔進了火裏,飄飛的紙幣象征著他們破滅的夢想,隨飛鴻煙消雲散。

鳳蝶告訴固力果,“幼蟲變蝴蝶了。”

真高興鳳蝶沒有成為固力果的後身,她找到了自己的路。開一家小雜貨店,開始腳踏實地的生活。

鳳蝶是唯一有機會重新開始的人,元都的希望和亮點。刺青的確改變了她的命運,經曆了生和死的輪回,她不再相信金錢的魔法。出生在元都的女孩,終於解脫了它的罪惡咒語,因為錢的天堂,是人的地獄。

蝴蝶在飛,元都的傳奇結束了,埋葬在淚水和鮮血的下麵。

蝴蝶在飛,一個真實的人生故事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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