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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做的男人(一):大理石的碎片 

(2005-10-14 03:54:37) 下一個

第一次遇見Theo,我剛到德國不久。

他是希臘人,卻完全不具備那種愛琴海的陽光下,細膩而硬朗的大理石雕塑般的美,蒼 白,細瘦,語速快得像隻麻雀,尖細得令人微微不安。

他是大理石的碎片。

 在德國出生,長大,以優異的成績博士畢業,Theo對這個國家全無好感。

 “我不屬於這裏,一切都和我沒關係。”他總是這樣說,語氣決絕。

“可是你的家人都在這兒,你也在這兒生活啊!”有一回我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又怎麽樣?”他嚷道,“我在法國上班!德國和我沒關係!”他的邏輯十分模糊, 但異常堅定。

 你和什麽有關係呢?我們做鄰居的那一年多裏,看著他進進出出的身影,我不由自主地 常想到這個問題。

可是對Theo來說,這個世界端方而平整,真的像一塊石頭,一塊不需要打磨的石頭。

 他從不提問,因為自知一切已經有了答案,他隻要執著於這些答案就好了。

Theo送過我一本德文版的《小王子>>,當我們談起結尾,那個纖弱,敏感的小家夥舍棄 了沉重的軀體,渴望重新獲得靈魂的飛升,他隻想提問,而從來不願回答。

 是因為他還不知道答案嗎?他穿越整個宇宙,來到地球,就是為了尋找答案嗎?

“小王子必須得來,地球有他想要的東西,就像我在德國。”Theo的語氣很平靜,全然 沒有平常的急躁,“可是他又必須離開,地球不是他的家,就像我……”他沒有說下 去。

 “你想去哪裏呢?”我終於問出了我的疑惑。 “不知道。”他不情願地搖搖頭,不願承認他還沒有答案,“我還走不了,可是我不快 樂。”他第一次顯得憂鬱而淒愴。

我不能再問他為什麽不快樂。 快樂是如此深奧而複雜的東西,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那是沒有答案的。

“你不是在Strassburg工作嗎, 幹脆搬到法國去住好了,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德國。”

Theo一聽就笑了,“哪有那麽容易,法國什麽東西都貴!Strassburg是旅遊城市,鬧哄 哄的,對旅遊者倒是方便,對我就不一定了。”

瑣碎的日子,斷斷續續的磨折,居然也有讓人盤算不已的好處。

Theo不喜歡德國清寒的氣候,不喜歡德國人漠然的表情,循規蹈矩的生活狀態,甚至不 喜歡街上的大狗小狗,“他們對狗比對人都好!” 他什麽都不喜歡,可是喜歡沉浸在他的不快樂裏。

享受著在德國的生活中那些最基本的 細碎零星的好處,也沒想過像其他不滿足的人一樣,試圖拚湊一個完整些的日子來安慰 自己。

他不想妥協,也不願容忍,不過在灰黯的夾縫中亂走亂撞,也許並不合情理,可是這樣 低微的絕望給他不少的寬慰。 可以抱怨到世界的盡頭,非常的應該,如果他願意。

 做了十年的房客,Theo對老態龍鍾的房東夫婦親切而熱情,有時間就去聊幾句天。可是 他不停地勸我搬家,最好搬到大學的宿舍去。

“他們會盯著你,”他恨恨地說,“廚房 沒弄幹淨啦,洗澡時間太長啦,音樂放得太響啦,煩死人,一點兒自由也沒有,全都因 為你住在他們家裏,能省一點兒是一點兒,全忘了你早付過房租了。”

“那你為什麽住了這麽久不搬走呢?”

“為什麽,這裏房租便宜啊,還用問嗎!”他奇怪地看著我。

是啊,他舍不得的全是這些實質性的東西,結結實實的,沒什麽可想像的意義或者可供 幻想的餘地,不誇張,也不扭曲的實在。

為此他其實付出了大的代價,他看得很清楚,因此他的埋怨裏沒有一絲茫然和後悔。

如果這個世界隻是塊石頭,他的心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小,硬,擲地有聲。

 隻有一次Theo是主動問我問題的。早忘了是因為什麽,也許是課程太繁重吧,有一天我 的心情不太好。Theo看我不怎麽高興,就追問原因。

我不想說,其實也無從說起。他窮 追不舍,把我逼在大廚房裏,說我要是不告訴他,他就不離開,而我不管說些什麽,他 都能給我解釋清楚。

我煩透了,就胡亂編了個理由,想讓他滿意了趕緊走。Theo長篇大論了一番,我全無插 話的可能。

痛罵了一陣德國人的無情無義,生活的慘淡不公,他笑嘻嘻地一攤手,對自己非常滿意 ,“怎麽樣,你沒事了吧,我就知道會是這樣。”他揚長而去,丟下我一個人哭笑不 得。

從這以後,我慢慢地跟Theo談得少了,即使沒有上一次的刺激,我也實在是聽厭了。

他忽然變得忙起來,隻有周末才能看見他回來。我開始從別的鄰居和房東嘴裏聽到他的 消息,零七八碎的變化,他還是不快樂。

過一段時間,他有女朋友了,帶回一個皮膚黑黑,眼睛大大的女人。沒幾天工夫,似乎 他的女朋友又喜歡上了我們的另一位鄰居,很高大,留著長長金發的德國男孩Alex。

Theo 和Alex驚天動地地爆吵了一架,聽得大家目瞪口呆。

不擅言辭的Alex最後隻顧一 個勁兒地說,“Theo,讓我們好好談一談!”

Theo砰地撞緊房門,差點兒撞斷Alex的鼻子,一個人在屋裏狂叫,“不談!不談!我和 你無話可說!”

Alex和那個女人的愛並沒有持續很久就煙消雲散了,Theo的恨倒是延綿不絕。

 他開始不停地數說前女友和Alex的種種不好,讓人不敢相信他曾經那麽慷慨激昂地捍衛過自己的愛。 大家都開始躲避他,那無休止的恨意聽得人背上發冷。

他真地變成了一塊石頭,堅硬得 看不出時空緩慢的變化,冰冷得即使握在最熱乎乎的手裏也暖不過來。

後來我終於申請到了大學宿舍搬了出去,臨走前Theo熱情地跟我道別。我忽然發現他消 瘦了不少,臉色依然蒼白。 他當然還是不快樂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Theo。 再後來聽說他不知怎麽交了一個巴西的女朋友,於是離開 德國去巴西的裏約熱內盧工作了。

 現在好幾年過去,順利的話,他早結了婚又做父親了。 裏約火熱的陽光會撫平他的傷口,溫暖他的心吧。

 Theo會從此快樂起來嗎?再也沒有誰能給我這個答案了。

再也沒有誰,能像他那樣,永遠不提問,卻有無盡的解答,不落邊際的解答,讓人不快 樂,像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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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隻黃鸝 回複 悄悄話 I can feel him from your article.

He was hurt deep in his heart, but he had no choice at that time.

I wish he good lu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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