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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白樺樹》第五章 白樺樹下的倩影

(2017-03-05 13:25:31) 下一個

《北方的白樺樹》

第五章   白樺樹下的倩影

 

我主意打定之後,就立刻著手安排下一步要做的事。首先當然是備課,因為本周末就要上課。這方麵我真的比不上王瑞祥。他擔當的課程是中國現代文學,這門課程已經有賈若熙在教了。他負責的是後半段,也就是“解放後”的那部分。從四九年到現在才剛剛十年,這部分的內容不多,無非就是很多運動、批判之類,學生當然是最不愛聽的,但愛不愛聽無所謂,政治性內容,你不愛聽也得聽,考試一準有,備課卻極輕鬆,這就好。這種千篇一律的內容,采用京師大學“教育革命”的輝煌成果由大學生自編的教材照本宣科都行,更何況本學期還上不到,所以他有充足的備課時間。我不行,沒人替代我。但是我不怕,原因是我對這兩門課程的內容特別熟,這真要歸功於我那兩年被批“走白專道路”整天鑽圖書館所下的紮實功夫。我想,這所學校的圖書館肯定連俄羅斯文學、蘇聯文學的作品都找不出幾本來,更不要說西方名著了,不要指望學生能閱讀到作品,至於教材就更是免談。好在京師大學這兩門課是傳統的強項,老師都是從蘇聯留學回來的,我的課堂筆記向來記得十分完全,自己的書箱裏也帶有不少專業書籍,我隻需要上課前寫好一個較詳細的講課大綱就完全能夠應付,至於作品我就跟學生們講故事好了,一邊講述情節人物,一邊分析作品,這種課肯定能抓住學生。

至於第二件事就十分令人頭疼了,我餓。我的胃總在不停地抗議,我的夢中充滿了京師大學食堂裏的大饅頭。現在明白了,指望這裏的食堂的飯食肯定不能給我提供維持生存的熱量,家裏帶來的糧票也不可能支持多久。我采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減少運動量,過去每組訓練如果規定要做二十次的就逐漸減少至三次,目的僅僅是讓這些部分的肌肉不要退化太快。我做出這個決定心裏的難受是外人難以想象的,因為隻有做體能和健身訓練的人才懂得讓自己身上長出健美的肌肉要付出多大的艱辛,要流多少升汗水。另外,就是想方設法去尋找新的食物源。報紙上、廣播裏現在不是號召大家要“低標準,瓜菜代”嗎?如果能在黑市上買到一些土豆那是最好不過了,隻是現在我環境生疏還沒摸到門路,但我相信路子終歸會有的。

理清了頭緒,我立即行動起來,先是去教務處領取了備課的用品,然後去圖書館查找資料。圖書館就設在教學樓一樓頂頭的一間很大的教室,原先大概是做會議室用的。果然不出我所料,藏書可說十分可憐,幾十個大書架分三排立著,多數是空著的。裏麵僅有的書無非是些中小學教材以及一些解放前出的武俠小說,其中居然還夾著一部繡像本的《金瓶梅》,此外還有什麽“防止馬鈴薯退化”之類的農用書籍,真是五花八門,不知道是從哪座古墓裏挖掘出來的,隻是於我有用的極少極少。管圖書的是位老先生,姓何,全謝頂的光頭,戴一幅老花鏡,是一個十分敬業且古板的人,我按照他的要求,給他提供了一份我這個專業學生必讀的書目,他答應盡可能地去采購,好在專用的圖書經費已經批下來了。

我的課就在這種情況下開起來了,令我感到高興的是,這些學生大概由於過去的學習條件太差,能從我的嘴裏聽到他們從未聽到過的新鮮知識已經使他們腦門大開,他們簡直是把聽我的課當成了一種享受,一種高級的娛樂活動,或者說就像是聽說書,於是對我的讚譽不脛而走,在這個相對封閉的幾棟小樓裏消息傳得十分迅速,最後竟然傳到了學校領導的耳中。

最高興的當然要數我們的科主任徐建新。一天,他興衝衝地跑過來通知我,說魏校長知道了我的課在學生中大受歡迎,十分高興,他要求你做一次公開教學,讓沒課的老師都來觀摩,也邀請了教育局領導跟省城兄弟院校的專業老師來聽,一來讓教授們為你把把關,二來也督促其他老師向你學習把課上好——說來令人痛心,剛剛開學不久,學生中就普遍存在著一種消極的情緒,認為在這所新建的學校裏學不到真正的知識,於是出現了學生厭課、逃課的現象。學校認為,你的課剛好是一個正麵的典型,證明了一個剛出校門的大學生也是能夠上好大學課程的。

徐主任的口氣容不得我推辭,我隻好接受下來,回到宿舍趕經抓緊時間備課。

王瑞祥看我伏在案上寫講義,過來問,“你小子挺能啊,剛來幾天就讓領導看中,上公開課緊張不緊張?”

這個王瑞祥,這些天來,閑的沒事,就看他東打聽西打聽,小道消息來得多,一回宿舍總是神神秘秘地告訴我許多他打聽來的“秘密”。

我說,“這有什麽緊張的?你忘啦,京師四年裏我一直被北京宣武區職工夜校聘去做兼職老師,那兒課上都得有三百多號人。上大課對我是小菜一碟。”

“那是,”王瑞祥知道這件事,“那時候我們都私下嫉妒你,認為你拿到了外快。不過我告訴你,你知道學校為什麽要大張旗鼓地請那麽多人來聽你的課嗎?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故弄玄虛地停下來看我的反應。

“為什麽呀?”

“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對人說!”我知道這是他每次泄露“秘密”前的口頭禪,就放下了手中的筆,也回答重複了多遍的話,“我能跟哪個講?”。

“我聽說,”他湊近了我的耳朵,口中的大蔥大蒜味把我的頭熏得偏了過去,“我聽說,學生當中有一個大幹部的兒子,他對著他老爹的耳朵裏不知灌了什麽壞水,說這所學校的老師都是農村中學來的,根本不夠格,上課學生都不愛聽,他不想讀下去了。這件事大概引得他老爹大為光火,問罪下來了,說如果老師連課都上不好,不是誤人子弟嗎?這種學校還有什麽辦下去的必要?這一來學校緊張了,你想想剛剛建成的大學對他們每個人意味著什麽?那可是升官發財的路啊!於是想出了這一招,表示他們十分重視抓學校的教學質量,於是你的課就成了遮羞布、擋箭牌……現在,你該懂了吧?”
    他這一說,我還真沒想到這背後居然有這麽多的故事,說得嚴重一點,關乎學校的生死存亡了。行,不就是上公開課嗎?還是那句話,小菜一碟!

上公開課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了床。這些年來,我一直有一個早起晚睡、午睡雷打不動的習慣,說白了就是把一天的覺,分作兩段睡:晚上睡晚點可以留出一大塊整時間來專心讀書寫文章;早一點起床可以打拳做健身運動。人說“曲不離口,拳不離手”,我是從小就練拳的,一天不打,反應就慢了;到了中午我一般午睡在一個半小時左右,一來是因為這段時間大家午飯後往往無事可做,在一起就是閑扯打撲克混時間,不如睡覺補足夜間的睡眠;二來午後小憩後,可以保證下午工作的高效率,以及課後的強運動量身體訓煉。

我每天晨起打拳都是到我們食堂後麵的那片小樹林裏。這裏有處窪地,中間臥著一汪小小的池塘。池水不深,水清見底。池塘一周生長了許多雜樹,地麵野草葳蕤,星星點點的野花點綴其間,也頗有幾分野趣。最為吸引我的是水邊長了一株挺拔清麗的白樺,白色的樹幹和黃燦燦的樹葉在綠樹叢中顯得極其亮眼,讓我一眼就盯上了她。當我第一次看見她時,我被她那優雅的身姿和高貴的風度感動得不能自已。我久久撫摸著她的樹幹,她那光滑的肌膚,她那一絲一線黑色的水平疤痕,在這一瞬間,我幾乎忘掉了她隻是棵樹,而化作了可以與我做心靈交流的白衣仙女。作為一名來自江南水鄉的我,從小就聽過、唱過“白樺樹”,可卻從來未曾見過她的倩影,初見時的興奮和愛慕可想而知。

林子裏有塊空地,是練功打拳的好去處。也許是白樺樹那特有的樹脂芬芳吧,這裏的空氣有種提神醒腦的功效,隻要深深吸上幾口,就會產生一種衝動,在這無人之處,我會情不自禁放聲歌唱或是高吼幾聲,一下子就把隔夜胸中的濁氣傾吐一空了。

我想,今天唱首什麽歌呢?聯想起今天要上課的內容,見到了白樺樹就想起了俄羅斯人那特有的深沉憂鬱的氣質,想起了跟白樺樹有關聯的歌詞,於是脫口就流出了俄語歌《伏爾加船夫曲》:

“Эй Ухнем. Эй ухнем. Эй ухнем.

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

Эй ухнем. Эй ухнем. 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

Разовьём мы берёзу. Разовьём ...

(哎喲嗬, 哎喲嗬,

齊心合力把纖拉! 

哎喲嗬, 哎喲嗬,

拉完一把又一把!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開世界的不平路!)

我的嗓音很好,曾是北京市大學生合唱團的團員,受過一定的訓練。當我獨自高歌時,我常常會迷戀上自己的歌聲。當我用雄渾的低音唱出了第一句,我眼前就浮現出伏爾加纖夫沿著河岸邁著沉重的步履艱難前行的情景。我記起了當年蘇聯指揮家杜馬舍夫曾要我在唱到“哎嗒嗒哎嗒,哎嗒嗒哎嗒,河水滔滔深又闊,伏爾加,伏爾加,母親河,”這一句歌詞時從背景的混聲合唱中“跳”出來,放一段高音,當年的歌聲一下子喚醒了我的記憶,那是多麽美好的回憶啊,我立刻也引吭“高”歌了,

“Ай-да, да ай-да, ай-да, да ай-да, 

  A——————————————

Волга, Волга, мать-река, ”

(哎噠噠哎噠,哎噠噠哎噠,

啊啊啊啊——

伏爾加,伏爾加,母親的河,)

  這一聲拖長的華彩男高音唱完之後,真是神清氣爽,一夜睡眠的睏慵一掃而空,於是我全身運氣,一跺腳,先開始腿功鍛煉。練拳的人都懂得這句話,“打拳不練腿,等於鬼糊鬼”,腿功練好了,人的下盤才穩如泰山。接著我又打了一套少林快拳,這是我把少林拳和太極拳融合自創的拳路,技擊性很強,一招一式都可重創對手。拳術對抗關鍵是快,對手出招一刹那,就得接招、拆招,因勢反製,一連串動作必須疾如閃電,又一氣嗬成,其中“因勢”二字特別重要,指的就是“借力打力”,這就是太極拳法,用的是“兩極轉換”的中國哲學道理,而這一切都必須在瞬間完成,沒有動腦的時間,隻有熟練到條件反射的程度,才能奏效,所謂的“拳不離手”就是這個道理。打完了之後,我已渾身發熱,出了一身微汗,早晨的熱身就可結束了。我舒展筋骨,做了幾個放鬆動作,慢步往回走,忽聽得池水旁有人在說話,我透過樹叢間的空隙去看,原來是幾位女老師在那棵白樺樹下拍照,替她們拍照的是一位我不認識的男老師,我隻知道他姓賈,物理實驗室的。站在白樺樹下的正是那位不打不相識的“俄羅斯姑娘”張樺茹——我想我已對這個名字不陌生了。她身穿白色淡花的布拉吉,背靠著白樺樹幹,擺出一個閑適的姿勢。我看著她那水中的倒影,背後是高朗明淨的藍天,四周被金黃的樹葉簇擁著,襯托出她那優雅、美麗的身段,就像一株亭亭玉立的白樺樹。一瞬間我像被施了魔法,被這樣一幅畫麵深深感動,我甚至覺得,這極致美女,這完全融為一體的她背後的白樺樹,就是我心靈中的對未來美好社會、美好生活的憧憬,它是某種象征,是某種不可言傳的隱喻。

“嗨,你們早啊!”我最後還是從林子後麵走出來,跟他們打招呼。我這才看見,女老師當中還有殷老師和吳老師,都紛紛回頭跟我打招呼。

“你們今天怎麽起這麽早?尤其是你,”我看看張樺茹。我想,我們已經有過幾麵之交了,便主動跟她打起招呼,“我記得你不住校,來得夠早的了。”

她有點靦腆地朝我笑笑,“不是今天有人要上公開課嗎?”

“你是在說我?”

“我在說你嗎?” 她調皮地反問,“總之不是我吧。”

我們慢慢往回走,張樺茹好像有點拘謹地走在我旁邊,不知怎麽的,她完全沒有了那天跟我吵架的那股子潑辣勁兒,沒話找話地說,“嶽老師,你的歌喉很好啊。”

“怎麽,你們都聽到了?露醜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有你們在。”我謙虛著,盡管心裏蠻高興。

老殷忙介紹,“我們的嶽老師是北京市大學生合唱團的,都經過精挑細選的。”

“真的?”張樺茹停住腳步,認真地看我一眼,又默默跟著我們走了。

我們邊說邊走進了食堂。我看看時間,還來得及,吃完後便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去上課。我特意從箱子底挑了一件我沒有穿過的草綠色的夾克外套,這是母親特意從上海買的,哢嘰布,小西裝領,肩上有標扣,袖口、下擺都收口。這種式樣市麵上很少看到。我穿上它的目的就是想改變一下男人普遍一律的藍中山裝的印象,讓我在公開課上顯得更有精氣神。

當我走進公開課的大教室時,發現裏麵已經坐滿了人。學生都坐在前麵的幾排課桌椅裏。領導、老師們都坐在後麵。他們有人手中拿著筆記本,拿著筆,正襟危坐,準備做記錄。他們來的人不少,一眼望去,黑壓壓一片。

教室裏十分安靜,都在等我上課。當學生們看我走上講台時,他們的眼睛都一亮,對我這一身服裝露出了驚訝和傾羨。我環視了一下教室裏的人,看見學生座位後麵第一排中間坐著好幾個人,除了專區教育局長,魏校長我見過外,還有一兩位陌生中年學者模樣的人,想必那就是兄弟院校的專家了。但最令我吃驚的是,居然張樺茹也坐在這些人當中,她身邊有位長者,氣度頗軒昂,一看就很有來頭,無論局長還是魏校長,對他的態度都十分恭敬。我真沒想到,這個張樺茹,居然身份很不一般。至於老師當中,我看見了不少我們中文科老師的臉,像賈若熙、王瑞祥他們都來了。不過最令我高興的,還是張樺茹能來,不知什麽原因,我總喜歡見到她的那張臉,她的出現就像是和煦的春風吹進了教室。

我從容地打開講稿,在黑板上用俄文和中文寫下了兩行大字:

 

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1799-1837)

亞曆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

接著又寫下了今天要講的連接上一節課的內容標題:

                    2、普希金與十二月黨人

 

我正準備開講,卻發生了一樁令人哭笑不得的根本預想不到的事:我看見從學生的後排位子裏正往前排傳一張紙,紙並沒有折疊起來,上麵寫的字大家都能看到,不知道上麵寫了什麽。傳遞的人都邊看邊笑,還掉過頭去找那個遞紙條的人,等交我手上時,傳遞的同學都笑成一團,其他的同學也都紛紛伸頭去問,問完也跟著笑起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情況,難道是我黑板上的字寫錯了?沒有啊,難道是我的著裝有問題?也沒有啊,我忙低頭看紙上的字,頓時怔住了,隻見上麵用圓珠筆寫著幾個跌跌歪歪像似小學生寫的大字:

 

“嶽老師:

     “我決定”後麵是一個大大的冒號“跟你好。”

                       “學生  劉藝華”

 

大概是因為我的愕然表情吧,大家的笑聲更是一發不可收,包括教室後麵的老師們也都莫名其妙地互相詢問,不知出了什麽事。

我知道這件事不簡單處理一下課是上不下去了,我把臉一板,問,“劉藝華,誰叫劉藝華?請站起來!”

後麵學生座位裏“蹦”地立起了一名女生,一站起,就像二戰時日本兵在長官麵前挨訓那樣身體板直,頭迅速低下,隻是喉嚨裏沒有發出一聲“嗨!”她的短發遮住了她的臉,讓我看不清她的模樣。

我為她的標準皇軍動作引得差點笑起來——事後我才知道,東北學生大概受過去日本殖民教育的影響,他們起立回答老師問題時的姿勢都是這樣,難怪其他的人並不覺得好笑,幸好我此時仍強繃著臉,沒有鬧出笑話。我嚴肅地問道,“上課的時候,你怎麽能給老師寫這樣的紙條?”

她不吭聲,低著頭。

“課後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她還是不吭聲,低著頭。

“坐下吧!”我命令。

她聽話地坐下了。

“好了,”我讓情緒重新調整了一下,說,“請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黑板上,我要講課了。”

我用平靜的語言很快把學生們帶到了高空,從雲端俯瞰北方鄰國那遼闊的大地,那無邊草原清冷的鎮靜,那廣袤森林靜穆的沉思,那河水像大海般的碧浪滔滔,那遙遠鄉村顫抖的燈光……聽,那是什麽聲音?

“嗨喲謔,嗨喲謔,再使勁啊再使勁!……”由遠而近,歌聲中充滿了痛苦和蒼涼。哦,那是伏爾加河上的纖夫,他們邁著沉重的步子手腳並用拖著一艘大船迎著逆流而上,肩上的纖繩深深地像刀似的切入了肌肉,肩頭上留下隱隱的血痕……這,就是十九世紀的俄羅斯。那肩頭的纖繩就是壓在俄羅斯人民身上的枷鎖——沙皇專製製度和農奴製度。

當冬日降臨,廣袤的俄羅斯大地變成了白茫茫的荒原,一隊戴著鐐銬的囚徒,在沙皇騎兵的押送下,踏著深可沒膝的積雪艱難行進著。他們眼前沒有路,似乎遠方就是他們的歸宿,但那卻永遠沒有盡頭。在他們的身後,潔白無垠的荒原上,留下長長的,長長的一條黑色的足跡線,也延伸到了天際。而在天際線的起點,從彼得堡出發,追隨著囚徒足跡的是十四位貴族青年女子,她們容貌美麗端莊,舉止高雅華貴,穿著曳地的皮毛長裙,時而乘坐馬車,時而在路斷徑絕的荒野,也艱難行走在雪原上。

他們從哪裏來?又要去往何方?

他們,就是十二月黨人和他們高貴的妻子們。

還是讓我們回到事情的開頭吧。你們聽過俄羅斯偉大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一八一二序曲》嗎?沒有?好吧,讓我簡單介紹兩段最基本的旋律,一段是哥薩克騎兵進行曲,一段是法國的馬賽曲。一八一二年,法國拿破侖率領大軍進攻俄羅斯,馬賽曲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直逼莫斯科城下,於是,一個長期沉睡的嚴重落後的俄羅斯民族被強大敵人的入侵突然喚醒了。你們聽,哥薩克騎兵的號角在四處召喚,許多上層貴族青年投身軍隊。看,哥薩克騎兵從四麵八方匯聚成了一股鐵流,向著拿破侖軍隊發動了反攻。馬賽曲終於狼狽逃竄了,潰敗了,俄國二十萬大軍乘勝追擊進入歐洲,直抵凡爾賽宮。在他們當中,就有著名的詩人雷列耶夫,和普希金的好友恰達耶夫。

作為勝利者,當俄國貴族青年軍官們騎著高頭大馬趾高氣揚地穿過巴黎的凱旋門的時刻,他們吃驚地發現,眼前的歐洲和法國是他們從未想像到的一片富裕繁榮,人們擁有自由、平等、民主和法製的全新的價值觀,對比他們祖國俄羅斯的黑暗、愚昧和專製,他們產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他們徜徉在塞納河畔,他們遊覽了巴黎聖母院,他們懷著朝聖的心情虔誠拜訪了“先賢祠”,並在這些地方留下了他們對祖國命運和前途的思考。

為了敘述方便,我把事件的經過切換成幾個獨立的場景:

先賢祠裏,伏爾泰的全身塑像站立在自己的棺槨前,他右手拿著鵝毛筆,左手持著一卷紙,目視虛空,仿佛在沉思。和他麵對麵的,是另一位偉大思想家盧梭的棺槨,引人注目的是他塑像的那隻手,握著一把熊熊燃燒的火炬。

這群俄羅斯最先進的青年人在他們最敬仰的啟蒙思想家麵前相聚了。他們都穿著筆挺的軍裝,胸前配著金色的佩帶,意氣風發。其中有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猶為引人注目,他就是恰達耶夫。他身穿驃騎兵近衛軍官的服裝,顯得分外挺拔英俊。他快步走到兩位偉人的塑像前,向身後的夥伴們呼喚,“兄弟們,快到這兒來!記得嗎?幾年前當我遊曆歐洲時,我比你們先到過這裏,我曾把他們的,還有孟德斯鳩、狄德羅、馬布裏等人的書帶給你們,讓你們如醉如癡。今天我又把你們帶到偉人的跟前。來吧,讓我們在巨人的靈前列隊,向他們奉上最崇高的敬意。”

青年軍官們聞聲肅立。

“等等,”一位軍官說,“如此重要的朝拜,我們還缺少一個人。”

“誰?”

“雷列耶夫,我們的詩人。”

“他會到哪裏去?這些日子,我總覺得他像換了個人似的,總是一個人在沉思,不理會任何人。我可以保證,任何人都不會從他嘴裏撬出任何一句話來。誰敢跟我打賭?瞧,他來了。”

“如果我能夠呢?”另一位軍官低聲問。

“不可能。”

“打賭?一瓶伏特加?”

“一言為定。噓——”

雷列耶夫沉思著,慢慢走上前,他臉色陰沉憂鬱,不跟任何人打招呼。

“雷列耶夫,”打賭的軍官招呼他,“我想跟你打賭,你敢應戰嗎?”

“對不起,我沒有心思。”雷列耶夫頭都不抬,獨自坐在台階上。

“我跟你賭的是:我可以說出你現在心裏想的是什麽。相信嗎?”

“你永遠想不到。”

“你聽我說:你現在想的是——等等,”打賭的軍官賣起關子,“如果我說對了,你可不許抵賴。”

“這怎麽可能?我可以我的榮譽保證。”

“好,那我宣布謎底了——你想的是——‘祖國’。對不對?”打賭的軍官大聲說。

一聽到“祖國”,雷列耶夫猛地抬起頭來,“是的,我承認。”他立刻目光炯炯,“不過你要說清楚點,你指的‘祖國’是哪國?因為我們的恰達耶夫兄弟說過,‘哪裏有真理,哪裏就是我的祖國’,難道你是指這兒,我們心愛的法蘭西麽?”

“不,你心裏擁有的隻有一個——我們的俄羅斯!喂,夥計們,我贏了,雷列耶夫馬上要開講了。”

“是的,俄羅斯,你猜對了。每當我想起它就會心疼,我的心就會燃燒起來。”雷列耶夫緩緩站起身,他忽然間目光如炬,臉上煥發出異樣的光彩,口中的話語像開了閘似的噴湧而出,“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麽我的母親俄羅斯是如此地貧窮和落後?為什麽法國的窮人比我們的民眾活得有尊嚴?為什麽美國黑人也遠比我們的農奴活得好?而我們農奴的妻女卻注定要被主子泄欲、強奸,用她們的奶頭去喂狗?根源就在萬惡的專製農奴製度。你們看,今天我們站在兩位巨人的中間:我的左邊是盧梭,他主張公平、平等和革命;我的右邊是伏爾泰,他主張自由、漸進和主權在民。他們生前思想對立,爭執不休,現在他倆卻在此麵對麵長相廝守。我想,能讓左翼和右翼和諧融合一起,這隻有在法蘭西才能做到,隻有法蘭西才能讓他倆並駕齊驅。然而我必須問自己,難道我們解放歐洲就是為了把鎖鏈套在我們身上嗎?難道我們給了法國一部憲法,反而自己不敢討論它嗎?難道我們用血汗換來的國際地位就是為了在國內讓人們受侮辱嗎?”

“對,雷列耶夫,你說的太好了。我們該怎麽辦?”眾人齊聲應和。

“變革!”雷列耶夫高舉起手臂,“我們必須‘喚醒俄國’!”

“對,‘喚醒俄國’!”眾人齊聲高呼。

“如果真理就代表祖國的話,那就讓我們把真理帶回祖國去。一場劇變是勢在必行的。我們所需要的隻有勇氣。我們可能的悲劇結果將成為後來人的教訓。我們將會犧牲,但會留下典範。

“雷列耶夫,你就領著我們幹吧!”

“讓我們在兩位巨人的麵前神聖起誓!”雷列耶夫舉起右手。

“起誓!”眾人也舉起了右手齊聲呼應,聲震大廳。

“恰達耶夫。”雷列耶夫吩咐,“請把普希金贈給你的詩作為我們進軍的號角吧!”

恰達耶夫走到眾人前,開始了朗誦:

“致恰達耶夫

           ——普希金

愛情、希望和平靜的光榮,

並不能長久地把我們欺誑,

就是青春的歡樂,

也已經像夢、像朝霧一樣地消亡;

但我們的內心還燃燒著願望,

在殘酷的政權的重壓之下,

我們正懷著焦急的心情在傾聽祖國的召喚。

我們忍受著期待的折磨,

等侯那神聖的自由時光,

正像一個年青的戀人

在等待那真誠的約會一樣。

現在我們的內心還燃燒著自由之火,

現在我們為了榮譽的心還沒有死亡,

我的朋友,

我們要把我們心靈的美好的激情,

都獻給我們的祖邦!

同誌,相信吧,

迷人的幸福的星辰就要上升,

射出光芒,

俄羅斯要從睡夢中蘇醒,

在專製暴政的廢墟上,

將會寫上我們姓名的字樣!”

當我朗誦到這裏,課堂裏已響起熱烈的掌聲。我做了個手勢請大家安靜下來。我說,現在我要說到悲壯的十二月黨人起義。

這是一八二五年的十二月。沙皇尼古拉一世違憲即位,他將要在樞密院廣場上舉行宣誓登基大典。以雷列耶夫為首的一群俄國青年軍官決定於當天阻止新沙皇登基,發動武裝起義。

淩晨,嚴寒冰封著大地,樞密院廣場上彼得大帝青銅騎士的塑像奮馬躍蹄,見證著即將到來的重大曆史的時刻。

三千餘名沙皇貼身部隊的禁衛軍官和他們的士兵荷槍實彈、刀劍出鞘,分成八個方陣來到了廣場,他們個個臉色嚴峻,沿途大聲呼喊著口號:

“拒絕宣誓!”

“拒絕效忠!”

“憲法萬歲!”

彼得堡數萬民眾也被吸引到了他們的周圍,群情激奮。

隊伍中,恰達耶夫衝到雷列耶夫的麵前,“雷列耶夫,我剛聽到一個壞消息,尼古拉一世已經提前宣布登基了。他淩晨已經在樞密院接受了全體元老的宣誓效忠,馬上就要派部隊前來鎮壓。我們必須趕緊行動,再遲就來不及了。瞧,尼古拉的部隊已經潮水般湧來,他們已經把我們徹底包圍,騎兵、步兵、炮兵,密密麻麻像成群的螞蟻。怎麽辦?”

雷列耶夫:“我們的總指揮呢?特魯別茨柯依親王在哪裏?彼斯特爾,卡霍夫斯基,穆拉維約夫—阿波斯托爾,別斯圖熱夫,咱們趕緊分頭去找總指揮啊!”

“不用找了,”恰達耶夫應聲,“他已經溜走了。”

“什麽?溜——走了!”他們頓時驚呆了。

“趕緊重新推舉一位領袖。我提議:奧博連斯基侯爵。”

“有異議嗎?沒有異議。奧博連斯基侯爵,我們提議您做臨時總指揮,請下命令吧!”

“我,我,下什麽命令?”

這時廣場上空傳來更強大的聲音。

“禁衛軍的軍官士兵們,我是沙皇尼古拉一世。我命令你們迅速放下手中的武器,抵抗是沒有意義的。”

“奧博連斯基侯爵,趕快喊‘皇上之死’,這是起義的信號,尼古拉一世已經現身廣場,快喊呀!下命令吧!”

“這,這……他已經是沙皇陛下……”

“是憲法大,還是沙皇大?”

在這緊急的關頭,人們卻猶豫了,“沙皇陛下的身旁還有總督米羅拉多維奇將軍,他可是咱們的老上級呀。”

“還有謝拉菲馬國家大主教,他們都是我們最敬重的人,我們的槍口怎麽能對準他們?”

也有人在催促,“不能再等了,快下決心吧!”

軍官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終於,一聲嘶啞的命令聲從天外傳來,“炮兵——開炮!”

炮彈排山倒海傾瀉到廣場上,頓時一片火海,彼得大帝的青銅馬雕像像是發出悲壯的嘶鳴,一名中彈的軍官高喊“俄羅斯萬歲!”挺立在廣場上,然後慢慢、慢慢地倒下了,許多被撕裂的青年軍官的屍體無力地倚在花崗基座的周圍。彼斯特爾,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穆拉維約夫—阿波斯托爾,別斯圖熱夫等軍官組織自己的兵士投入了戰鬥。

槍聲,炮聲,殺聲震天,但到了深夜,一切都平息了,隻留下廣場上伏屍千人,血流成河,還有涅瓦河上被炮彈擊碎的冰麵上留下的浮屍又被重新凍結在冰麵上。

這次壯烈的起義因為發生在俄曆的十二月,所以這些起義者們就被稱作十二月黨人。

其後的懲罰迅即展開了。

威嚴的聲音又響徹在彼得堡的上空;

 

“根據尼古拉一世沙皇陛下的聖諭,法院宣布,判處在軍隊中煽動暴亂者二等兵……夾鞭刑10000鞭,判處下士……夾鞭刑12000鞭,判處……”

雪地裏麵對麵站立著兩排士兵,當中留出了一條走道,每人手裏執著一根長的藤鞭。一名鼓手和行刑官並排走在前麵,在他們的身後是一名捆綁著雙手上身赤裸的犯人,被繩索牽著走進了士兵隊列中間的走道。犯人每走過一對士兵麵前,這兩名士兵就揮起手中的藤鞭狠狠抽在犯人的後背上。

鼓聲有節奏地擊打著,行刑官邁著有節奏的步伐,口裏數著數字,“九百四十一,九百四十二……”他身後的犯人步履踉蹌,他的後背像是揭掉了整片的皮肉一片鮮紅,他跌跌撞撞,掙紮著走了幾步,終於轟然倒下了。

威嚴的聲音又響起了:

“法院宣布,判決叛亂首領雷列耶夫,彼斯特爾,卡霍夫斯基,穆拉維約夫—阿波斯托爾,別斯圖熱夫絞刑。”

五位英雄被帶到絞刑台下,他們仍然穿著軍裝,隻是領章帽徽綬帶都被摘去了。

絞刑架正在趕工。幾名粗手大腳的農民騎在木梁上在釘釘子。

“怎麽回事?怎麽拖延到現在?”執刑官大發雷霆。

“老爺,”一個農民彎著腰謙卑地說,“木料太大太沉,運不進來。”

“少羅嗦,還不趕快!”

五位候刑的人半倚半躺在地上,冷眼看著絞刑架叮叮咚咚地敲打著,好容易才豎起來,仿佛跟他們完全無關。

“我想知道,今天是幾號?”五人當中有一人在問。似乎這個問題他們都不知道。

終於一切準備就緒了。

雷列耶夫走在最前麵。他們的雙手都被反綁著。

“雷列耶夫,”行刑官問,“你仍然堅持起義是你一個人組織的嗎?”

“是的。跟所有人都沒有關係。”

“你還有什麽最後的話要說?”

 雷烈耶夫堅定地抬起頭,“我的要求隻有一個。隻處死我一個人,把他們統統放走。”他目光直視執刑官,堅決地說。
    執刑官擺擺手,發出命令:“執刑——!”

一隊鼓手急速地擊打著鼓點,恐怖的,威懾的,急促的鼓點在刑場上空彌散著死亡的氣息。

雷列耶夫昂起頭顱伸進了絞索。就在他們腳下踏板抽空的片刻,整座絞刑台突然轟然垮塌了,五名受刑人都重重地摔倒地上。

“啊——!”圍觀的人群發出驚呼。

立刻衝上去十幾名士兵,把他們從地麵上拽了起來。雷列耶夫仍然態度鎮定,麵對公眾,說了最後的一句話——

“哦,俄羅斯!”他突然目光如炬,麵容煥發異彩,像一團熊熊的火焰,隨後漸漸暗淡了,他沉痛地說,“你是一個多麽不幸的國家——他們都不懂得如何絞、死、你——!”

……

這時課間休息的鈴聲響了。

學生們一片靜默,一動不動,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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