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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白樺樹》第七章 “嗅覺”書記

(2017-03-17 13:53:49) 下一個

第七章 “嗅覺”書記

 

下課之後,徐主任按照魏校長的要求,通知大家稍事休息然後到會議室參加公開課的講評,隻要是沒有課的老師都希望能參加,因為會上不僅會有兄弟院校專家們的講評,還有學生家長本市的領導同誌參加評議。

他這麽一講我才心裏有點數,我想,那位有點氣度的人估計就是那個反映學校教學質量有問題的學生家長了。其實這種反映我以為很正常,不能像王瑞祥那樣說成是“放壞水”,子女跟父母議論學校老師這種事天天在家庭裏發生,隻是這位家長過於愛子心切了,以至於要親自出馬來過問一下。不過從中也可看出這位家長應該是有點權勢的,從徐主任簡短的通知裏,我想他也許是這座省會城市的什麽領導,按理說,跟我們所屬的專署不是上下級關係,但因為專署就設在省會,那關係就不一般了,誰沒有求人幫忙的時候?再說我早就聽人講起過,中國的行政等級極為嚴格,省會幹部比專署的級別肯定高,難怪拿公開課當回事做了。當然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在我們這個年代,都不喜歡問別人的家長當什麽官?屬於什麽級別?如果問了會被別人看不起。在我的大學同班同學中,好多都是中央首長的兒子女兒,我們從來沒有一個人問過這一類問題,今天我當然就更不會去問了。隻是我奇怪,為什麽張樺茹跟這個人這麽近乎?像是一家人似的,但臉模子明顯不是她爸爸,那會是她的什麽人呢?

因為下課後有學生找我問問題,出課堂遲了點,再去方便了一下,所以等我從廁所出來,課堂裏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師們都上樓徑直去會議室參加我的公開課評議,走廊上隻剩下幾個稀稀拉拉的人。我往前趕,忽然看見沿著走廊一側緩緩走著個人,原來是張樺茹。她一個人低著頭,走得很慢,仿佛有什麽心思。由於我們不在一個科,加上這陣子我忙於備課上課,也很少見麵,更不用說交談了,我從她身旁走過時,想還是應該打聲招呼吧,就回頭喊了她一聲。

她抬頭看見是我,眼裏流露出了十分複雜的神情。她似乎還沉浸在我方才上課的內容中,眼角還閃爍著晶瑩的淚光。在她見到我的那一瞬間,那蘭褐色的大眼睛裏仿佛有什麽已被從內心深處喚醒了,就像原先是平靜的海灣,突然遇上了一股強大的湍流,攪得她心神不寧,她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開始用一種完全陌生而驚異的眼神望著我,仿佛我們從來不曾認識似的,不過隨即就恢複了往常的矜持和穩重,隻在她那長睫毛下留下了深深的憂鬱。

“你去會議室嗎?”我問。

她點點頭,嘴唇微微一動。

“我很想聽聽你對我上課的意見。”

她沒有說話,低著頭,加快了腳步,似乎並不想跟我一塊走。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間對我如此冷淡,至少客氣話總應該說上兩句吧。

她見我還跟著她走,便站下了,眼睛避開了我,“你真想聽我的真實想法嗎?”

“是的。”我說。

“我覺得……”她停了停,似乎考慮如何來表達,“你很……可怕。”她說出這兩個字後便獨自快步登上樓梯進會議室了。

留下我一個人獨自回味著她的這句話。什麽意思啊?難道這堂課上下來的結果就是讓人覺得我可怕嗎?

我走進會議室時,人都差不多到齊了。中間是一張大的會議桌,一邊坐著請來的專家、學校方方麵麵的頭頭們,魏校長當然在座,趙書記居然也在讓我有點意外因為我知道他對教學從來沒有興趣,我想他主要是陪那位學生家長的。另一邊是我和其他老師們坐,至於其他科係的老師們就都坐在後麵一圈的座位裏。

會議由我們科的徐主任主持,他簡要說了開場白後,就請來自省直屬綜合大學的一位薛教授首先發言。這個老師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在本省算得上是俄羅斯文學的第一把交椅,他實際的職稱是副教授,這職稱估計還是早年評的,以後不停的政治運動,職稱評定工作早停下了。他看上去已年過半百,花白的頭發覆蓋著前額,與眾不同的穿著一身舊西裝,顯示出俄羅斯式學者的風度。

他一開口就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普希金和十二月黨人的關係是一個極重大的課題,對理解詩人的人格和作品至關重要。但是由於這方麵的資料極少,要想講得深入十分困難。我今天可以說是聽了一堂內容極其豐富、資料極為詳實、講課十分生動、學術價值極高的俄羅斯文學課,我十分詫異的是,聽說嶽翼雲老師是今年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你那些資料是從哪裏弄來的?”

我拿出了我教案下麵的一本厚厚的俄文書,題目是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俄羅斯文學)這是本最具代表性的蘇聯文學的理論期刊,說,“我一直買這本期刊,這是今年剛出的。資料都是這上麵的。”

薛教授接過去拿在手裏翻了翻,十分感慨地說,“這就是從北京來的優越性了。這種蘇聯出版的原版書在我們國家是限量的,可說是極少極少,隻有北京外文書店裏有少量供應,我們這裏根本見不到。”說完他十分珍惜地翻著書頁,大概看到了我寫在書頁空白處的批注,邊看邊讚賞地點頭,然後感歎說,“說實在話,我被邀請來聽這堂課之前,是根本不抱什麽希望的,我想,一個剛出茅廬的大學生,要開課講俄羅斯文學,講普希金,開什麽玩笑!要不是礙著兄弟院校的麵子,我本不想來的。但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聽到的居然是比蘇聯專家上的還要好的課——他們的資料也許更豐富,理論性更強,但他們不會中文,過去蘇聯專家還沒有撤走之前,我每次給他們做課堂翻譯,覺得枯燥乏味,那絕不是文學課,絕不像今天嶽老師這樣出神入化,感人心弦,催人淚下。我不合適宜地說句玩笑的正經話,如果嶽翼雲老師還發表過論文,他甚至可以評上副教授、教授。最後我想向嶽老師提點個人的要求,這本書能否借給我一用?”

他的話音剛落,有的老師就鼓起了掌。

省師範學院的一位老講師也隨後發了言,他也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還特別強調了我上課的科學性和藝術性的高度結合,他問我,“嶽老師是否當過演員,我在下麵邊聽邊想,如果你沒有當過演員的經曆,你的朗誦怎麽如此之好?我們師範院校非常想讓學生具有良好的朗誦能力,這對當好一名中學的語文老師極為重要,這樣才能讓我們的孩子們充分感受到祖國語言文字的美。我甚至想,能否請你給我們的學生上堂課?哪怕是就把你上的這兩堂課給我們的學生上上也好。”

他的邀請頓時使會場充滿了活躍的氣氛。

他倆發過言後,就輪到其他老師發言了,許多老師尤其我們科的老師都說了許多溢美之詞,我看到對麵坐著的魏校長、教導主任,還有徐主任,臉上都像開了花,會議開到這裏,似乎可以結束了。魏校長問問趙書記,趙書記就問坐他身旁的那位頗有氣度的學生家長,也請他講兩句,那個人點點頭。

魏校長請大家安靜一下,說,“今天我們的會議還請到了我們的學生家長尊敬的史副書記,他平時工作很忙,要不是因身體有恙,利用養息時間光臨鄙校,我們還沒有機會能聆聽指導,現在請史副書記作指示。”

這位姓史的人先前一直在默默地聽別人的發言,鎖著眉頭好像在思考什麽,他捏在拇指和食指間的香煙頭越燒越短,但他全然不覺,總是懸空對著桌麵打著轉轉,就像是中醫用艾絨烤炙傷痛的部位似的。他大概也有五十多歲,大背頭,是領導幹部的模樣。他略作沉吟,說,“我聽了前麵一些老師和同誌們的發言,我想談點個人的意見,談不上指示。我覺得,這位嶽老師的講課技巧可以說是相當出色的,他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倒打消了原先我對這所學校教學質量方麵的某種擔心。但是聽完課之後,我又產生出了另一種擔心。不錯,嶽老師的課很有感染力,讓學生聽得如醉如癡,但是我必須說的是,今年的‘廬山會議’上,毛主席提出‘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口號,為我們全黨全國人民敲響了警鍾,他老人家提醒我們要始終繃緊階級鬥爭的這根弦。這是什麽意思呢?這就是要求我們對各種思潮,各種言論都要仔細分辨一下它到底代表著哪個階級的利益?它到底刮的是東風呢還是西風?越是打動人心的地方往往極有可能就是毒草,甚至就是大毒草!我們就越是要仔細砸吧砸吧滋味,這就叫做從‘政治上看問題’,這就是‘政治嗅覺’!”他說到這裏右手有力地在空中一揮,戛然而止,像指揮家打出了一個休止符。

史副書記一開口,會場就沉重了,領導幹部到底不一樣,一說話就站在理論的高度看問題,它讓我重新感受到了“反右”的氣勢,不過他的話雖然大有泰山壓頂之勢,但我卻搞不懂這跟十二月黨人,跟一百多年前的普希金有什麽關聯?史副書記看看大家,見一個個聚精會神地聽,精神就更上來了,他接著說下去,“十二月黨人都是貴族,都是剝削階級的代表人物,他們的老婆都是什麽人?地主婆嘛!黃世仁的老婆!他們能像嶽老師講的那樣高尚,那樣美好嗎?那些隻有共產黨人才有的品質怎麽可能在地主婆身上出現呢?這個問題隻要稍稍有點腦袋的人都能明白。所以我講的第一點就是,上課必須有階級觀點。”

他講到這裏停頓了一下,看看我。我這時很想解釋一下,剛張嘴,他似乎故意不看我,就又說下去了。

“第二個問題嘛,我們還應該分析一下十二月黨人和普希金到底追求的是什麽?符合不符合我們社會主義社會的需要?用馬列主義的觀點看,也就是他們這種意識形態能不能成為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上層建築?十二月黨人追求的是法國人的那一套,那是典型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什麽自由啊,平等啊,博愛啊,都不是我們無產階級需要的。無產階級需要的是砸爛舊世界,是階級鬥爭,是無產階級專政。要自由平等,還要不要共產黨的絕對領導?我們不得不提醒,五七年的‘反右’,多少右派分子都是拿自由平等博愛這一套來向黨進攻的,這個教訓慘痛得很哪!”他說到這裏,手指重重地敲打著桌麵,他又望望我,“嶽老師今天講得很動感情,這說明他的世界觀裏很相信這一套,當然囉,他還很年輕,希望今後還要加強思想改造。說到這裏,我也可以給大家透露些內部的消息,大家都知道,蘇聯現在跟我們的關係已經出了大問題,赫魯曉夫公開反對我們的公社化運動,我們的毛主席也明確反對他們搞什麽‘反個人崇拜’,這樣把斯大林搞臭對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有什麽好處?指出這就是修正主義,是極其危險的。我們必須站在國際共產主義鬥爭的高度來思考,像俄羅斯文學、蘇聯文學,這些修正主義的東西我們底下到底還要不要教?怎麽教?這些都是大問題。我就提這些供同誌們考慮吧。”

史副書記一講完,趙書記便帶頭鼓起了掌,於是大家一起跟著鼓掌,許多人都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趙書記接著做了簡短發言,他說,“史書記到底是老同誌,老幹部,看問題十分敏銳,剛才的講話真正是那個,那個,居高臨下,這些都是我們需要學習的。當然囉,這並不等於是全盤否定嶽老師的課,隻是提出一些今後改進的方向,有些地方估計還涉及到教育部,這個,這個,”他臉對著魏校長發問 “是不是還跟那個,那個什麽綱有關係?”

魏校長立即提醒,“教學大綱。”

“對,關係到今後對那個綱的修改,這就不是我們一個學校能做的事了。各位還有什麽話要說的,請大家抓緊時間發言。”

他剛說完,就聽賈若曦大聲說,“我也說幾句。”大概是為了讓大家注意自己的發言吧,他還特意站起來,“我十分同意剛才史書記的指示。”

賈若曦的話把我弄糊塗了,到底是“史副書記”?還是“史書記”?怎麽叫法不一樣呢?魏校長稱呼是“史副書記”,趙書記跟賈若曦稱呼是“史書記”,又不講邏輯了吧!

賈若曦態度有些激動,“史書記是站在階級鬥爭的高度,站在國際共產主義鬥爭的高度來看待問題的。小嶽的課吧,要害就是借宣揚俄國封建貴族和法國資產階級思想來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實質上是跟五七年的‘右派分子’一個鼻孔出氣,他的有些話看上去好像是在講課程的內容,但又話外有話。比如,在講到十二月黨人起義的時候,他特意講到起義者中有人問‘是憲法大?還是沙皇大?’這個問題,大家都知道,當年右派向黨進攻的時候,就有人提出‘是憲法大還是黨大’的問題,當然我這樣說,並不是說嶽翼雲同誌就是右派分子,而是必須這樣去看問題,否則就要犯極大的錯誤。另外,他還特意提到魯迅的小說‘離婚’,這本來是跟俄羅斯文學完全扯不上關係的話題,‘離婚’也不是魯迅的什麽重要作品,怎麽就跟十二月黨人起義的失敗聯係上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嶽老師提到它到底是想說明什麽?是不是為了炫耀自己的知識淵博,如果是這樣就是想突出個人,就不太好了……”

我這才聽明白,賈若曦是衝著我課上的那段話來的,我承認,我沒有事先了解他們過去學過了哪些知識,貿然提到課程外的話題的確是我的嚴重疏忽,但把‘離婚’說成是魯迅的非重要作品,這至少暴露了這位賈老師的現代文學知識的極其膚淺。不過這些話已經無需對他多說了。

由於史副書記的發言重新為評議會定下了新的調子,後麵老師們的發言又出現了一個高潮,許多原先肯定我講課的老師紛紛轉向,又重新開始對我進行了批評,發言的態度跟先前一樣也極其誠懇,真誠,我真不知道他們前後的講話到底哪句才是真的?

就在大家紛紛對我發出批評的時候,後排座位上發出了一個聲音,“我想發言。”

原來是張樺茹。她沒有站起來,聲音很平靜。我心想不知道她要怎樣說我呢?她不是已經說我“很……可怕”嗎?莫非她的發言還有更厲害的重磅炸彈?

我轉過臉看她,發現她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兩眼因氣憤而變得更明亮,就像那天錯把我當成賊的那種神情。

她說,“對不起,我不是學文學的,我是學教育的。但文學與教育是共通的,在西方的教育史上,也有俄羅斯文學家的貢獻,我不是完全不熟悉。我想說的是,嶽翼雲老師的課是真正成功的課,不客氣地說,是我們師專很少老師能開出來的高水平、高質量的課。大家捫心自問是不是這樣?有幾個老師能站出來跟嶽老師比一比?我今天能聽到這樣的課是我莫大的幸運,他讓我知道了,大學的課原來可以這樣去講,能把學生的心、學生的人格和知識整個融化在一起。在這裏,我不得不對史伯伯——對不起,我從小就喊您伯伯,我改不過來了——對您的話表示一些不同的意見。您方才講的那些階級鬥爭的大道理我沒有能力去評判,但就對這堂課來發表評論,我以為是文不對題。因為如果根據您的觀點來選定課程,我不知道還有哪些課可以上的?嶽老師講的是俄羅斯文學史,這些史實是存在在曆史上的客觀的東西,您硬要把這些十二月黨人的妻子說成是黃世仁的老婆,請問您的依據是什麽?您硬要把他們說成是修正主義的東西,請問那時候有修正主義嗎?為什麽一個客觀的事物到了您那兒您就硬要把它改造得適合您的意思?對不起,如果說嶽老師講的這些內容是毒草的話,那麽我甘願中毒,因為我今天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原來可以變得如此偉大,如此崇高,如此美麗。我明確的說,我喜歡聽他的課,如果他允許,我甚至今後想天天來上他的課。”

張樺茹的發言語調雖然不急不忙,但看得出來她內心裏十分不平靜,她隻是在強行壓抑著而已,我感覺得到,她是一個有強大內心自製力的人,輕易不會改變她矜持自重的態度,即便如此,她的發言也是夠衝的了,大概他和史副書記之間的關係不同一般吧,要換了旁人大概是沒人敢用這種語氣來說話的。我看史副書記這時臉色很尷尬,連趙書記也看出來了,他連忙打圓場,說,“這是課堂教學評議會,各自,各自,”我想他大概是想說“各抒己見”這個成語,但他沒有想得起來,最後說成“各自——自說自話吧。家長的意見我們更應該重視。小嶽啊,這些意見就是供你參考,你還有什麽話要說?”我搖搖頭,心想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下,我還能說什麽?“那好,如果沒有其他人發言的話,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吧,散會。”他說。

會後我走到張樺茹的身邊,她仍低著頭坐在那裏獨自想著什麽,我低低地說,“謝謝你。”

她還是避開我的眼睛,目光躲閃著,仿佛一隻小鬆鼠被人逮到了似的可憐巴巴地找尋出路,用輕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你讓我真的感到……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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