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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白樺樹》序文——歸來後的反思

(2016-11-08 13:37:06) 下一個

博主按語:《北方的白樺樹》是我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即將由台灣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序文作者吳福輝,現任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會理事,中國茅盾研究會副會長。

                 

         《北方的白樺樹》序

            ——歸來後的反思

                                吳福輝

 

    讀長篇小說《北方的白樺樹》,整個兒的感覺便是“親切”。學者出身的作者汪應果與我幾乎同齡,按舊的說法可算同科同年,都是1978年帶著曲折經曆入校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生。所讀學校雖在中國分屬一南一北,可也因此相識了。這部小說包含的激情、識見和想象,多彩地融進我們這一代人的生活經驗,閱讀恍惚間仿佛就是照我寫的。比如說男主人公嶽翼雲受過童子軍加少先隊的教育,相信很多人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我知道。熱愛俄羅斯文學,讀《怎麽辦》學拉赫美托夫,或是敬仰十二月黨人及他們的高貴妻子等等,我前一段為《文藝爭鳴》回憶1950年代文學閱讀經驗時就提起過這個。而且我也同樣是從江南來到東北,初次看到小夥伴將紙條疊成“交字結”傳遞還很覺新奇(這種疊紙的名稱卻是讀了小說才第一次知道)。我由“統購統銷”了解到農村的真實性,困難時期餓飯懂得了艱難,甚至我也因某種緣故和一個“右派”老師同住在學校圖書館的書庫裏,為了當年社會流行的階級觀念也和小說裏的人物類似,好像臉上總帶著隱形的“紅字”(充軍的林衝麵頰上叫刺字),這正是小說推動全部情節的要害。抱著與小說這麽多的“一樣”來閱讀小說,對我還真是開天辟地第一回!

    故事從嶽翼雲被“貶”分配到黑龍江的新辦大學寫起,時間是在“反右”之後。一定程度上這是中國部分知識分子“反右後”的必然結果。這些人一邊是對新社會的信任堅定不疑,極富獻身精神,帶著自我改造的情結;一邊是對自身遭受不公和社會地位每況愈下的日益加劇的不安和反抗。這類文學作品可以定名為“反右後”的實寫小說。因為寫的時節已經是“文革後”了,我輩已經“歸來”(電影《歸來》是寫身心無法歸來者。而“重放的鮮花”一批作品不妨把它們看作是最早的“歸來者”的創作,他們身上的“過度樂觀”都有曆史線跡可足追尋),過去絕對忠誠的事物,光彩業已剝落,從困惑到有所悟,就成了歸來之後的“反思”。《北方的白樺樹》就是這種“反思”的產物。不過它有一個動人的發生在白樺林的愛情故事,並不追求新穎而采用舊的敘述方式,“反芻”自己的理想、愛戀和痛楚。小說中的“我”作為敘事者和主人公和作者的多重疊加,具有強烈的質疑性。它有全麵發展的人格,站在時代高處追求真知,同時不可免地帶有自信與自戀、自省相互糾結的典型性格,構成了這種浪漫型“反思”文學的特征。

    小說始終將青年知識分子放在“苦難”和“歡樂”的現實之中。“白樺樹”迎著北方風雪挺立著,它是女主人公張樺茹美麗愛情的象征,是正直善良的書中人物堅韌生活的標識。作品裏的許多敘述文字,具有流暢而盡情傾訴的質地。比如第14節寫主人公生病自救,體驗到的生死瞬間,和知識對知識分子處境的意義,異常獨特。第22節寫“大煙兒泡天”(東北人稱暴風雪),尾聲寫偷渡澳門遊橫琴到氹仔的五百米界河,都讓人如入大自然不可測的境地,沒有真切體會是寫不出的。而如果敘事與議論結合,“反思”的意味及批判的尺度,便會隨著人物命運的展開逐步深入。全書的華彩段落往往是敘述、議論結合得最好的地方。如第17節寫三棵樹“千軍萬馬”買票場景,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時代風俗畫(我在1960年代初期曾有在上海金陵東路連夜排隊購買返遼船票的經曆,那時也悟到了人隻等於一堆“符號”的荒唐感),卻由群眾一句“搶皇位”的話引出對中國兩千年暴力和秩序在曆史反複上演的議論。第22節寫安達(後命名為“大慶”)會戰打“幹打壘”,借著談建房突擊隊的分工,論及“這一層層的中國特色的‘階級’劃分”,也似並不突然。直到“尾聲”,敘與議的配合,貫徹到底。敘述張樺茹終患憂鬱症自投鬆花江的悲劇,父女異地團圓的喜劇,做出交待,並無可改變的抒發“從這些年輕人的熱情召喚中,看到了世界美好的未來”的理想主義情懷,抒情和許諾,都熔於一爐了。

    產生如此故事與人物的環境,現在已經過去了,翻篇了,但無法忘卻。我的一些在大學工作的學生,其中年輕到70後的,最近看到一個外國人所攝1950年代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的黑白記錄片,給他們留下的最大印象是:“那時的人穿得不好,沒有色澤,但穿得幹淨,看著就是善良、樸實、真誠”。對呀,“幹淨”兩字說得多好。《北方的白樺樹》所寫的世界相對就是比較單純的。有粗暴的政治,也不複雜。而另一麵卻是天使般的女性的純真,少雜糅欲念,甚或還壓抑欲念,催動著人們去實現那個如今看來“烏托邦”式的憧憬。於是,兩個主人公都為追求真理而活著,人物似乎是透明的(這也不合如今寫複雜人性的時尚),帶來了整個文體的單純美。這種風格同這個故事很合體。我一向認為文學的演進不是翻筋鬥,翻得越多越長就越好。文學的一些基本東西,如紀實和虛構,模仿地寫和象征寓意地寫,情緒爆炸和冷靜過濾,從來就有;現實主義、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的某些因子,應該在古代文學階段就已存在,不過未成體係,沒有那麽自覺運用,所以還不叫什麽“主義”罷了。它們的先後出現有其道理,但嚴格意義上並無優劣差別。我們應當尊重那些還有興趣、還有目標在使用老辦法寫新故事的人,尊重在後現代照寫現實小說的作家。

    我在很多文章裏談到自己近年來睡覺愛做夢的習慣。好夢壞夢都有,做完了全然記不得的亂夢更多。簡單地給出“希望”自然是淺清的(魯迅說“淺清”勝於泥淖),但各種夢的襲來,套用我們年輕時愛說的一個短語,便是不以我們的主觀意誌為轉移的。是為一代人的終局,豈有他乎!

 

               2016年10月19日霧霾中之小石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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