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文章分類
正文

烽火中的水晶球(19)

(2015-04-01 22:51:47)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

19、雨花台

我對雨花台的記憶就是從挖野菜開始的。南京野菜那名目繁多的品種、那清香甘冽的口味,就編織成我那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夢幻。

而挖野菜最好的去處就是雨花台,因為它距我們家最近,出了中華門,走兩華裏路程,就是了。

那時候的雨花台是個荒塚累累、荒草萋萋、林木橫生野長的丘陵山崗。媽媽初帶我來的時候,我心裏著實還有些害怕。麵對著漫山遍野像高莊饅頭似的墳塋堆兒,以及暴露在外的屍骨,扔在溝壑裏的死嬰,我第一次知道了死。有一次,我甚至晚上躺在“炕”上逼真地想像出我未來臨死的情景。我想,我要是死了,就沒有了。我摸摸膀子,摸摸臉,覺得很舒服:有,是多麽美好沒有,是多麽可怕——永遠永遠沒有就更可怕。因為我不知道我如何能忍受‘永遠永遠沒有’那沒有盡頭的漫長時間。那麽我臨死之前的姿勢不就是在‘永遠永遠沒有’之前的最後一個‘有’的動作嗎?我該擺一個什麽姿勢呢?我從那些暴露在外的屍體那裏看到,大家死的樣子都一個樣,像是體育課上的“立正”姿勢。我不願意跟大家一個樣子。那麽好吧,我就把兩臂張開吧。我於是想象著當我這樣死去以後,媽媽一定站在我的身旁,傷心地哭著,說,“可憐的洪武,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著,就這樣死了……”媽媽說到這兒,一定會傷心得說不下去了,但她還一定會說,“上回你把水晶頂子弄丟了,我不該罵你,媽媽罵你是不對的,你一直是聽話的好孩子,現在你再也聽不見媽媽後悔的話了……”想到這裏,我的心裏軟的難受,鼻子一陣發酸,眼淚就出來了,我決定還是不再死下去了。

這,大概是我一生中關於生死的第一次哲學思考吧。

不過,除了讓我害怕的墳塋堆兒外,我還是很喜歡雨花台的。我喜歡那蔥蔥鬱鬱的森林,那穿梭於林間的羽毛豔麗的野雞,那偶爾從草叢中突然蹦出來的野兔,還有幾乎到處可見到的野菜“木雞頭”和“馬郎頭”。

媽媽告訴我,“木雞頭”長著三片心形的嫩綠葉子,開紅色的小花,幾乎貼著地麵生長。采集“木雞頭”就是把長在莖尖尖上的嫩綠葉子連著嫩莖一起摘下來就可以了。“馬郎頭”的葉子是狹長的,有點像柳樹葉,但綠得深。馬郎頭連根起比較容易,回去把根摘去就行了。媽媽用的工具是一把生鏽的壞剪刀,有時挖,有時掘,有時剪,手腳快得很,一會兒工夫,就摘了一大把。

帶回家之後,媽媽就是放點鹽清炒,不一會兒就做了兩大碗清香撲鼻的野菜。從此對它們的美好記憶就一直留在我的心裏,我也就一直這麽稱呼它們。直到前兩天,為了寫它們,我上網去查,才知道它們的學名應該是“苜蓿頭”和“馬蘭頭”。媽媽的文化不高,跟著南京人這麽叫,我也從小就這麽叫了。

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吃“苜蓿頭”,它吃在嘴裏,有股甜甜的滋味;“馬蘭頭”有點藥味,吃完之後,舌頭有點麻麻的,但聽說能治病。有一次,媽媽還要我端了一碗“苜蓿頭”送到三姨的圓門口,三姨拿進去剛剛嚐了一口,就一聲驚叫,“呀,神仙菜呀!”說完跑出來抱著我又是親又是摟,連說“替我謝謝你媽,替我謝謝你媽。我好久沒吃過這麽好的菜了!我好久好久沒吃過了!”說著說著,居然眼角還閃爍著淚光,弄得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事情——至於嘛?不就是碗“木雞頭”嗎?回來跟我媽說,“三姨不知道怎麽搞的,一邊說謝謝你一邊還哭了,你說好笑不好笑?”可是媽媽並沒有笑,隻是講,“可憐,也許這裏麵有她自己的故事呢。”

這以後,媽媽挖的野菜種類越來越多,我也就認識了薺菜,馬齒莧,菊花腦,香椿頭,蘆蒿、枸杞頭……特別是枸杞子像一粒粒鮮紅的小豆兒,媽媽摘回來煮給爸爸吃,她說對眼睛特別好。

南京的野菜陪伴我度過那一段特別貧窮艱難的歲月。以後雖然我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但我再也沒能找到有像故鄉南京那樣能夠遍地漫山長出那麽多品種可以成為精品佳肴、鮮美可口的野菜的地方。

媽媽對於野菜的豐富的知識和挖掘的本領使我驚訝不已,有一次我問,“媽媽,你怎麽認得這麽多的野菜呀?”

媽媽說,“媽媽自小就是吃野菜長大的。”

 

我幫著媽媽挖野菜,其實並幫不了多大的忙,因為我沒有像樣的工具。再說了,即使給我工具,我也沒有大的耐心,挖著挖著就想玩兒去了。因為真正吸引我的,是找雨花石。媽媽當然知道我的玩性大,她也不勉強我,任我高興,隻是不允許我從她眼前消失,更不要耽誤她的勞作。

我那個時候,雨花台上的雨花石,不像今天那樣,哪怕掘地三尺,你也找不到一粒象樣的,徒有虛名而已。那時候,隻要有點耐心,隻要一直低著頭去看,去找,你不愁找不到絢麗斑斕巧奪天工的佳品。三哥說,雨花台上什麽佛陀講經啦,天雨散花啦,那隻是個傳說,真正的是,雨花台就是個翡翠礦,隻不過翡翠的質地粗一點罷了。有這麽好的礦產資源,就擺在南京市民的眼皮底下,有誰不動心的?就因為這個緣故,不管哪個朝代,隻要戰火不在跟前,雨花台那兒總有買賣雨花石的人,隻不過有時人多有時人少,有時公開有時隱蔽罷了。即使是日偽時代,人人自危,但住在附近的三兩人家,往往會把柴門開著,靠門口擺放著幾隻小碗,淺淺地盛點水,碗底臥著幾塊雨花石,在水光中漾漾地。我每回上雨花台,走過這些人家門口,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伸進頭去看幾眼。媽媽跟我也一樣,遇到好看的,還會跟室主搭訕幾句。

我那時見過的靈矽奇石真多了去了,什麽“女媧補天”、“劈山救母”、“黛玉葬花”、“達摩麵壁”……盡管這些成語開始時我大多不懂,但看石上惟妙惟肖的石紋石色,聽賣家眉飛色舞的講解,立馬詞意貫通,我簡直就是在上中華文化史或是中國古典文學課。

有了多次的啟蒙,我當然也學會去尋找了。但是我找到的大多還是一般般的。我記得最多的是黑色、白色和脆綠色的,上麵有一層層平行的花紋。這些我都不滿意,隨手扔了。但我也找到過一些我十分喜愛的,有的上麵有蛇紋,有的上麵好像是個中國字,有的是色彩非常豔麗,有的是造型十分奇特,有的是圖形特別怪異,最喜歡的一顆就像是一枚大號的象棋子,周邊一圈就像用圓規畫出來似的,規規整整,一絲不差,外表晶瑩圓潤,正中間一條直線齊齊地一分為二,半邊嫣紅,半邊杏黃,顏鮮色正,十分亮眼。當我用手指頭把粘在它上麵的泥土細沙一點點地抹去時,連我都驚得叫起來。我又朝上麵吐了口口水,用手搽洗幹淨。媽媽接過去一看,連聲說,“奇了!奇了!長成這樣,不知道這塊石頭修行修了多少年?”我沒聽懂,問媽,“石頭怎麽也修行啊?”媽媽說,“都一個樣,石頭也是人,沒聽說孫悟空也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嗎?”

媽媽的話讓這些雨花石仿佛通了神,我帶著它們回了家,仿佛帶著一大堆有靈性的神仙,它們陪著我玩耍,陪著我做夢,陪著我在腦海中編織形形色色奇幻的故事……

但雨花台在我心靈中真正生動鮮活起來那是在三哥陪我們一同登上了雨花台後才發生的。那是個星期天,三哥不上學,他說陪我們一道挖野菜。四哥也想去,但被爸爸嚴厲的目光止住了——鴨子每天必須吃食。

那時登雨花台的路就在中華門外雨花路的行人道邊上,左手幾步就是幾級跨度很大的石台階,登上後就是一個墓壙,中央有座殘損的墓,墓前豎著一座破損不堪的石碑。經過這座墓壙就有山路直上雨花台了。以往我們走過這裏,對這座墳墓從來也沒有注意過,畢竟,雨花台上類似這樣的墓太多太多了,見墳不怪,見墓不驚,這就是雨花台,換句話說,雨花台就是墳墓們熱熱鬧鬧、擠擠杠杠的大廟會。

可是三哥不是一般的人,他那顆碩大的腦袋總愛對一切都發生興趣,想去動動腦筋,當他剛剛登上這座路邊的墳墓時,他就被那具破損的石墓碑吸引住了,隨即就發出了興奮的歡呼,“停停!你們知道我發現了什麽?這裏是……這裏是……”他激動地結結巴巴,“這裏是方孝孺的墓!知道嗎,方、孝、孺!”

方孝孺是誰?跟我們有什麽關係?我當然不知道,媽媽也不清楚。

“方孝孺,方孝孺你們都不知道?”三哥的眼神就像看我們是個怪物,“他他他簡直不得了,大儒!你們根本不懂:大儒,就是大‘忠臣’!來來,我把墓碑上的字講給你們聽。”他把“忠臣”兩個字特別強調,根本不管我們想不想聽,就一邊讀碑上刻的字,一邊講解,他完全沉醉在當中。當然他讀的文字大部分我都不懂。我隻知道,好像是兩個皇帝打架,方孝孺幫的那個打敗了,打勝了的皇帝就叫他投降,他死活不從,還大罵這個後來的皇帝。這個皇帝大怒之下,當他的麵把他一家幾代人全殺了,然後一刀一刀地割方孝孺身上的肉,最後方孝孺自己把舌頭咬斷,到死也沒有屈服。

三哥講的激昂慷慨,麵孔越發潮紅,就好像自己就是方孝孺。他哪裏知道,我這邊聽得已是心驚肉跳,我從沒有聽過有這樣殘酷的刑罰,即使在城隍廟裏的地獄也沒見過有一刀一刀切身上肉的鬼,尤其是自己咬斷舌頭,我試了一下,稍稍用力咬了咬,疼的不得了,天啊,這個方孝孺怎麽能受的了啊?

三哥最後還像發現重大秘密似的大聲說,“洪武,還有一點特別重要;這裏,這裏,就是方孝孺受刑的地方!你看,你們看,這裏有字:‘命磔……’這個這個……‘聚寶門外……’。‘磔’,就是剮刑,千刀萬剮。‘聚寶門’,就是中華門,‘門外’,這裏不就是‘門外’嗎?你們看,就緊貼大路邊上,雨花台的一座高地,供人圍觀,正是行刑的好去處。不錯,就是在這裏。”說完他就跪在墓碑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他這一說,我頓時就覺得這裏的墓碑、墓壙,好像活了起來,我全身一陣驚悚,仿佛眼前見到了那慘烈的一幕,我甚至覺得我站立的地方就一準是方孝孺受刀剮的地方,從而讓我心裏倍受重壓。

因為碑石斷缺,三哥講講停停,我猜想他肯定有些地方是自己胡謅亂造的。因為每逢石碑斷掉或字跡缺失的地方,他就“這個,這個……”的,然後又能圓著故事順著說下去。我想這斷掉的地方他是怎麽知道的呢?但是我還是很喜歡聽三哥講的故事。我了解他,他最最喜歡講的是“忠臣”,一講到這些人這些事,他就兩眼放光,麵孔潮紅,特別激動,動作有時也很誇張,表明他內心裏十分崇拜他們已經到了近乎瘋狂的地步。但是我不懂“忠臣”兩個字,我問三哥,“什麽叫‘忠臣’啊?”

“忠臣?就是,就是……”三哥一下子想不出該如何解釋,“就是對國家特別‘忠’的人。就是‘精忠報國’的人。”

“什麽叫‘忠’的人?什麽叫‘精忠報國’的人?”我還是問。

“就是……嶽飛,知道吧?”

我點點頭。

“這麽說吧,”三哥終於想出了一個更好的例子,“就像你們的文老師那樣的人。你懂了嗎?”

“哦,懂了。”

“懂了?就要向方孝孺、嶽飛、文老師學。”

三哥這番話,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在心裏開始朦朦朧朧地知道了“忠臣”是什麽意思了。

要不是媽媽催著我們去挖野菜,三哥還不定要眉飛色舞到什麽時候。離開方孝孺墓時,三哥意味深長地說,“這裏葬的才是,雨花台的魂。”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