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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4)

(2015-04-07 16:23:35)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24)

24、夫子廟看京劇

到了晚上,“牡丹京劇團”首次公演,媽媽帶著我去看戲。這是我第一次看京劇,心裏既好奇又興奮。到了戲院門口,隻見門頭上“南京大戲院”這幾個字一圈的霓虹燈五顏六色、閃閃爍爍,轉著圈子追著跑。門口斜立著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金牡丹-戚巧仙”幾個大字,下麵是一排銀牡丹、紅牡丹、綠牡丹、白牡丹……的姓名小字。演出之前,門口人已經聚了很多,賣票的地方甚至還排起了長龍。我聽見不少人都在議論白天酒席上發生的事情,有個半老頭繪聲繪色地說,“這個金牡丹呀,功夫那個了得!白我親眼瞧見,她能把身子反卷成個圈,她那腰呀,聽說是放在醋缸裏泡的,硬是把腰骨都泡化了。我要說半句謊話,就是婊子兒。今兒個是折子戲,就有金牡丹這一出。”我聽了這才知道,白天裏錢金寶的挑事非但沒有影響“牡丹京劇團”的生意,反而是做了宣傳。

我們到了門口,就見小金牡丹站在門邊等著我們。她對媽媽說,“我媽已經上了戲裝,不便出來了,她要我候著您。我今天不上戲,我陪你們。”

她把我們帶到前排的位子裏坐下,不一會開場鑼鼓就敲響了。

這平生看的第一場京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舞台上的京戲真好看啊,每個人的衣裳花花綠綠、大紅大紫,頭上戴的五顏六色、奇形怪狀,特別是男的臉上都畫得五迷三道,背上還插著許多旗子,打起架來不像是真打,但是打得好看,打得有模有樣,不像是小孩子們打架一上去就糾作一團、扭在一塊,最後連鼻子、嘴巴是誰的外人都分不清。這都是我從未見過的。印象最深的當然是金牡丹戚巧仙,到底是化妝不化妝大不一樣,平時看上去吧,戚巧仙眉眼就很好看,這一化妝,簡直是換了一個人,像從洋畫上走下來一般,那模樣,那身段,那唱腔,好像有一股魔力,抓住你的眼睛不由得不跟著她轉。她唱的就是“貴妃醉酒”,當她表演齊老先生所說“銜杯下腰”時,戲場裏掌聲此起彼伏,最後連成了一片叫好聲。

但是接下來的戲,就不好玩了,我最怕的是一個女的不知道她是那一朵牡丹,她動不動就要坐下來,一坐下就唱啊唱啊,沒完沒了,好容易她站起來了,我想,該動手打架了吧,但她轉了個圈,又坐下來咿咿呀呀唱了,弄得我心裏直喊,“打呀!打呀!求求你,別唱了!”就在我已經坐不住的時候,終於盼來了一出戲。

這是一場真正的武打戲,在一通鑼鼓敲得心都咚咚響的時候,一個男的黑衣黑褲,手執一麵很大很大的藍旗,舞得嘩啦啦響,這時,一個小女子嗖地一聲在空中連翻了幾個跟鬥,從揮舞的大旗上越過,然後噔的一聲像個釘子一樣筆直站到了舞台中央。她一抬臉,哇,就是小美麗,簡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就這一站她就嘩的引出一片喝彩。接著她就舞起了手中的一條鏈子,鏈子的兩頭被火點燃了,她越舞越快,鏈子在她手中仿佛變成了一條遊龍。這時舞台上燈光一起滅了,整個劇場一片黑暗,除了那兩團火光飛舞外,什麽也看不見。這兩團火越轉越快,最後變成了兩個火圈在台上飛快滾動。

“好!”

“好啊!”劇場裏叫好聲響成一片。

“這個角兒是誰呀?”有人問。

“小美麗,小美麗,你們不知道啊?”

媽媽也低聲對身邊陪我們的小金牡丹稱讚說,“這個小美麗,真不簡單,舞的是滴水不漏。是你媽什麽時候收的徒弟?”

小金牡丹告訴媽說“是幾年前逃難路上我媽收進來的。”

這天晚上的首場公演,“牡丹京劇團”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餐桌上的客人們成了免費的廣告,一下子吸引了一大堆人前來看戲,倒讓斜街對麵的“大光明劇院”的演出冷清了不少。

演出結束後,媽媽領著我到了後台,就看見剛才在台上演出的那些人都忙著對著鏡子有的解開頭上的發結,有的用紙擦拭著臉上的油彩,媽媽說這叫“卸妝”。媽媽站在戚巧仙的身旁,跟她不知聊著什麽。我就在人群裏鑽來鑽去,終於在最後的位子上找到了小美麗。我站她身後,看著鏡子裏的她,覺得這個名字叫得太好了,她真的是長得又小巧又美麗,瓜子一樣的臉蛋,兩道又細又黑又長的眉毛彎彎掛在眼睛的上麵,像是明淨的湖邊倒映著垂柳,秀氣小巧的鼻子像湖心橫臥的碧玉。我腦子裏突然閃出我在小說裏看到的兩個字“娥眉”,心想這大概就是了。隻是這張臉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但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她也從鏡子裏看到了我,但沒有跟我說話。我很想說,“小美麗,你真好看。”但我不好意思說。我就這樣呆呆地站著,心裏巴望她先來問我,比方說“洪武,你是我師傅金牡丹的親戚吧?我曉得的。”“洪武,你喜歡看我的演出吧?”但她就是好像沒有看見我這個人,這很讓我委屈。

這時候媽媽叫我了。我有點失望,回到了媽媽身邊。我聽見戚巧仙正在對媽媽說,“今天天已經很晚了,就在我們這邊過一夜吧。”媽媽點點頭,我於是又高興起來了。

戚巧仙她們京劇團是住在一家兩層樓的旅店裏,房間都是用木板隔開的,幾個人擠一間,住的並不寬敞。我跟媽媽就跟戚巧仙住一間屋,裏麵是三張床,原來是金、銀、紅三朵牡丹一人一張,我們來了,銀、紅牡丹就擠一床,我跟媽媽睡一床。

夫子廟的夜晚跟我們住的城牆根就是不一樣,從窗戶裏抬頭朝天空望出去,一輪明月高懸在深藍的天空,月光朦朦朧朧,照著鱗次櫛比的房屋建築的外簷,有的飛起了翹腳,有的屋頂層層疊疊,就像是一幅幅夢中的畫。小巷裏不時傳來肩上挑著擔子賣小吃的叫賣聲,竹板清脆的的敲擊聲,回蕩在幽深昏暗的小巷裏顯得那樣悠長,悠長,倒襯出夜的寂靜。戚巧仙讓店裏的夥計給大家叫來了夜宵,不一會兒就送上來了,原來是我最喜歡吃的“烏龜子”。這種像珍珠般大小的元宵我過去在上海吃過,沒想到南京也有,隻是我很久沒嚐過滋味了。我最喜愛它那晶瑩的圓潤,幾十枚像烏龜生的子窩在一隻小青瓷碗的碗底,在香甜的桂花糖水中泛著漾漾的光。

在我們吃夜宵的時候,一個老人敲敲門進來了,我認出是拉胡琴的老師傅。他說,“戚老板,白天的事您讓我打聽的都打聽了,這個姓錢的是來者不善啊,我恐怕他不會善罷甘休。”

戚巧仙問道,“秦師傅,你先坐下慢慢說,你打聽到哪些情況?”

“我聽說的,錢金寶這個人是個地痞流氓,後來投靠了一個日本軍官,仗著背後有日本人撐腰,在南京地麵上橫行霸道,欺行霸市,可說是無惡不作。今天的事是跟他結下了梁子,下麵不定會出什麽事呢。”

戚巧仙停下了手中的湯匙,蹙著眉頭說,“依你看該如何辦?”

秦師傅試探地說,“要不依了他?”

“依了他,我們喝西北風啊?五五成啊,他是想通吃!”戚巧仙邊思考著說,“照我看,那第一條登報道歉的事,就依了他——登個報,配如舌頭打個滾,雖說是咱們沒有錯,雖說是心裏不服氣,但這都可以忍了,這叫‘在人屋簷下怎敢不低頭’,誰讓他是地頭蛇呢?但是,”她突然提高了聲音,“但是,‘五五分成’是做不到的事情,拿這來說事,是叫我們滾蛋。你說如何依得了他?”

秦師傅點點頭也深鎖著眉。

戚巧仙又說,“我看事情還沒走絕。‘五五分成’是錢金寶用來訛人的,是恨咱們沒有先來拜他這座土地廟。你想啊,要都是按這個規矩,這夫子廟碼頭上的人不統統要走光?他錢金寶還吃什麽?”

秦師傅還是點點頭,“對呀,您說的也是個道理。”

“所以我說呀,”戚巧仙手中的湯匙舀起了幾粒烏龜子,送進了嘴裏,“秦師傅您還幫我私下打聽一下,這碼頭交易的碼子是多少?我就不信就沒個規矩。”

秦師傅這才又點點頭出去了。

這一夜我睡得不很沉,天剛剛亮就醒來了。我坐起身一看,屋子裏除了媽媽對著窗前的鏡子梳頭,別的人都走空了。

我問媽,“媽,她們人呢?”

“都去吊嗓子去了,天不亮就走了。”

媽媽一說“吊嗓子”三個字,我就立刻明白了,我想到了三姨,她有時不也在我們前麵的院子裏一早就唱嗎?敢情是早先養成的習慣,原來這就叫“吊嗓子”!哇,我這才曉得,演京戲的人生活有多辛苦啊!

“她們在哪兒吊嗓子啊?”我問。

“在秦淮河邊上。”

“我也要去看。”我心裏很想看小美麗是怎樣吊嗓子的。

媽媽就牽著我的手下了樓,出了旅店的大門,在許多小巷子裏七繞八繞,走了好長的一段路就到了秦淮河邊,人還沒到,大老遠就聽見“咿咿——呀呀——”的聲音此起彼伏、響成一片,當中還夾著一些京戲的唱段唱詞“一馬離了西涼界……”。走近了,看見河岸旁站著全是牡丹京劇團的人,男男女女,都對著河水唱啊叫啊,好像要把秦淮河從一夜沉睡中喚醒似的。秦淮河水綠綠的,輕柔溫和地流著,把這些聲音都帶走了。

我挨個兒地在她們的人當中尋找,但是我沒有找到小美麗。咦,她會到哪裏去了呢?

媽媽大概看出了我在找誰,就問我,“你找誰呢?”

我沒有回答。我不好意思說出“小美麗”這個名字,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媽媽在河邊見到了戚巧仙,說,“昨夜讓你們受擠了,沒睡好,不好意思。我現在回去了,多謝多謝。”

戚巧仙挽住媽媽的手,說,“吃了早飯走吧。”

“不,不了,出來時講好一早就回的。謝謝你的招待。”媽媽客氣地說。

戚巧仙搖著媽媽的膀子說,“表姐,都是一家人,不說客氣話。好在你認識這裏了,隨時來吧。”

 

就這樣,我們和戚家戲班重新恢複了聯係,也讓我結下了一段與京劇的情緣。

大概是因為戚家看出我們過得十分潦倒,這似乎十分出乎她們的意料之外,所以有段時間還曾經提出要我跟她們住在一起,但被爸爸拒絕了。她們也很了解爸爸的脾氣,知道他是個很要麵子的人,就沒再堅持。由於我們住在城牆根下,那兒蚊子終年孳生,後來有段時間裏,我和四哥常常“打擺子”(生瘧疾)。我們沒有錢去看病吃藥,每次都是硬扛。戚巧仙就對媽媽說,瘧疾發燒的原因,是因為有鬼躲在身子裏麵,它們在身體裏又是鬧又是跳,人就不舒服了。而對付“打擺子”他們多年來有個很好的經驗,就是讓打擺子發高燒的人坐在鑼鼓家夥旁邊,每逢開戲,鑼啊鼓啊死命一敲,那鬼啊就再也不敢做祟,它們嚇得會逃出去,病也就好了。這個理由十分有誘惑力,這一來爸爸隻好點頭,盡管他根本不信,但他拗不過媽媽的意思,最後勉強同意我可以常來劇團,偶爾也可住住。這一來,我就獲得了一個極好的機會,讓我能坐在戲台子邊上,靠近鑼鼓師傅的位置,做一個京劇的旁聽生,哪怕是燒得像是扔進了火爐,或是冷得像是掉進了冰窟窿,我還是靠在椅子上,就在牙齒一邊得得地響、一邊被震天撼地的鑼鼓聲敲打得暈暈乎乎當中,看完了一出出的連本京劇,認識了孫悟空、武鬆、黃天霸、薛仁貴、歐陽德等等一大堆英雄人物。不過,我至今也沒想明白,為什麽有的“擺子”居然靠鑼鼓家夥也給轟出去了,是不是她們講的也有道理呢?

也就在這當中,我漸漸地知道了小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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