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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1)

(2015-04-03 21:51:46)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

21、兄弟失和

媽媽提到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大伯父,我們初到南京時就是他去下關車站接我們的,我當然記得。但是自打那次送我們到這城南城牆根住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爸爸在跟媽媽交談中,我已不止一次聽出他對自己這位哥哥已經很不滿了,他常常說,“當初他全是靠我的錢,靠我的薪水做的生意,那時候他先說是找我借錢,後來又說日後五五分成。現在倒好,借錢的事不談了,分成的事也提都不提,幹脆,完全不管我了。”

平時閑來無事,他也經常發牢騷,“我也有錢過,我那時薪水一個月好幾千大洋,我一個人用,怎麽也用不完。我可以有很多機會發財,發大財,但我不願意。我這個人一不搞囤積居奇,不發國難財,二堅決不買賣土地。我把錢全幫助了這個,資助了那個,餘下的才放在銀行,算是支持國家吧。現在好了,銀行倒了,跑了,幫過的人不認賬了。想來想去就一句話:萬萬不可做商人!人說‘奸商’‘奸商’,無奸不商,此話一點不假!”

到後來,爸爸看我們弟兄幾個都餓得皮包骨頭,實在按捺不下,就寫了張二指寬的紙條,讓三哥去請大伯父,大伯父終於上門來了。

這一次的談話十分不愉快。我聽見爸爸不停地提醒伯父還錢和分成的事情,而伯父也不停地重複說,“實話告訴你,我生意真正是全虧掉了,不信你去查。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你也不是不知道,生意怎麽做?”

“生意不好做我當然懂,我也不是要你馬上還我借給你的錢。”爸爸很不高興地說,“但不管怎麽樣,你全家人現在至少衣食無憂。你生意是從戰前就一直做起,現還開著兩家店麵。人說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我們能跟你比嗎?你不能眼看著我們全家人活活餓死,連手也不伸一下。”

伯父立刻攤開雙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姿態,說,“二弟你可是冤枉了我。我大凡是誠心不幫你,叫我麻急變狗變貓。”
   爸爸一聽立刻提高了聲音,“我要你變貓幹什麽?我要你變貓幹什麽?我要你說話對得起良心。”

“好好好,你也不要生氣,聽我慢慢講給你聽。”伯父趕緊平息弟弟的怒氣,伸出了手指,好像在算一筆筆的賬,“你說兩個鋪麵是不假。一家是‘天和綢布莊’,一家是‘新鳳祥銀樓’。就說這綢布莊吧,下個月就要關門,騙你是狗日的。你要是實在要分,也可以,我把剩下的幾卷布統統給你,明天就讓夥計給你送上門。這下總行了吧?”

爸爸看伯父實在沒有誠意,不由得十分生氣,他大聲說,“你要把布送來,我就扔到大街上去!我這裏不歡迎你。你走!你走!你走呀!”

伯父就這樣被爸爸罵跑了,再也不來了。直到有一天半夜裏,突然有人敲門。門聲敲得很急很響。我們都大吃一驚。三哥正好還沒睡,他每天都要熬著燈油讀書到深更半夜,於是去開門。

門一開,見是伯父的三孫子汪時森,他手裏提著個燈籠,站在門口,看上去比三哥年齡還大些。他兩眼垂淚,已哭成了淚人,抽抽搭搭說,“爺爺……爺爺……已經不中了……”

爸爸一聽霍地從床上坐起,三下兩下穿上了衣服,說,“怎麽一回事?你先不要哭。”

汪時森哭著說,“他早起摔了一跤就……就……”說著就嚎啕大哭。

爸爸提腿便走,火急說,“時森,你,前麵帶路!”到了門口,又反身吩咐我們,“你們先睡覺。我去去就來。”

這是爸爸自上海搬到南京來之後的第一次跨出這個家門,以後直到日本鬼子投降之前,再也沒有跨出這道門檻一步。

 

大伯父是死了,葬禮進行得十分隆重,光和尚的法事就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爸爸受的是西方維新的教育,不相信那一套。他說,哥哥死的時候我可惜沒有跟他說上話,但麵已見到了,也算是為他送了行,按說已盡到了做弟弟的禮數,餘下的法事活動就由母親帶著四哥和我代表全家人去完成。於是我才能有機會來到大伯父的家,得以參加大伯父的葬禮,。

大伯父的家住在三山街弓箭坊。聽三哥說,這一代曆史上就是商賈雲集之地。

隻有到了大伯父這裏,我才懂得爸爸對他兄弟的不滿是頗有道理的。當我一踏進大伯父的家,我差點以為自己是走錯了門,以為是跨進了陳家牌坊的那座圓門進了三姨住的地方。可以說,它們真是太相像了:寬敞的庭院裏種植著一些花草樹木,青石板鋪就的地麵上放置著兩口集雨水的大缸,正廳的大門是一色的鏤空的窗欞,上麵雕刻著花呀草呀鳥呀魚呀,還有許多小人人,好玩的很。

我們去的時候,大廳裏已經聚了很多人。大廳中央安放著一具碩大的棺材,這物件因為我在雨花台見得多了,倒也毫不陌生害怕。供桌上立著三尊菩薩,媽媽指點著告訴我,中間的那尊是如來佛,右邊的是文殊菩薩,左邊的是普賢菩薩。他們跟前擺放著一碟又一碟的水果食物,說是讓他們吃的,為的是讓他們保佑伯父到陰間不要受苦受累,早日脫胎超生。這很讓我奇怪,怎麽菩薩也像我一樣總想吃呢?請他們幫點忙做點事情怎麽也要像姐姐對我那樣用糖三角來引我呢?棺材的腳頭還亮著一盞油燈。媽說這是引導伯父在陰間路上走的時候照明用的燈,萬萬不能弄滅了,燈一滅,伯父就要摔跟頭。這話令我為這盞燈捏了一把汗,生怕誰走路不小心把燈弄滅了,同時我又想,既然這麽害怕滅了燈,幹什麽不改用電燈呢?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媽媽開始吩咐我們兄弟幾個一一地對著棺材叩頭,然後帶著我們依次地稱呼站立在兩旁的人們。我叫過了大伯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後,就輪著別人喊我們了。他們的年齡都比我大,有男有女,都對我恭恭敬敬,喊我“五叔”,弄得我渾身不自在。當中有個大人,個子挺高,鼻梁上架副金絲眼鏡,走到我跟前,彎腰鞠躬,我不好意思,都差點躲起來。  

媽媽介紹說,“他是你大侄子。”

我低聲問,“我叫他什麽呀?”

媽媽說,“你就叫他時佳吧。”

不一會,和尚們也到了,就把我們都擠到了外麵。我覺得很無聊,就催媽媽快點回家去。媽媽說“哪能說走就走的。這裏麵的規矩大得很。”我又想跟四哥,跟今天認識的那麽多的大小跟我們差不多的孩子們玩,媽媽又說,“不許玩,不許打打鬧鬧,不許嘻嘻哈哈!”弄得我好沒意思。我站在媽媽身旁,陌生地打量著周邊的一切,不覺注意到了蹲在一旁吃食的一隻貓。那隻花貓長得肥肥胖胖,食盆裏裝著拌了紅燒魚鹵的大米飯,花貓吃的很香。魚鹵的鮮味引得我口水直流,我不斷地往肚裏吞咽著。這情景又給我四哥看見了,他悄悄貼著我耳邊說,“別老望著貓吃飯了,一會兒就要開飯了。我們走開吧。”

四哥的話讓我得到了安慰。這時候三侄子時森過來說,“四叔、五叔,這裏人太多,你們隨我來,到房間裏來坐坐。”

我們隨了他進了旁邊的廂房,看見貼牆立著一長排整齊的玻璃書櫃,裏麵排滿了密密麻麻的書,這可以說是我生下來看到的最多的書。

時森說,“這些書都是我大哥時佳的。你們可以隨便看。”

四哥和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打開櫥門,一本本地翻起來,呀,這是個多麽豐富多彩的世界啊!我立刻忘掉了饑餓,忘掉了那碗貓食,一直坐在地上,看到媽媽來叫我們吃飯的時候。

這天臨走,我對媽媽說,“我想借他們的書帶回去看。”

媽媽說,“那好,我去跟他們說一聲吧。”

於是我跟四哥各帶了一大包書回去了。一路上,我不停地倒換著手,但是再重,我也咬著牙,隻要一想起書裏隱藏著那麽多的快樂,手臂再酸再疼我也不覺得了。

以後每逢和尚做七,我都去參加法事,每去就帶書去換。就這樣,我讀了《封神榜》、《西遊記》、《霍桑探案》、《東方亞森 羅平探案》、《七俠五義》等等……書裏有好多的字我都不會認,但這並不影響我閱讀的興趣,我逢到了生字就要嘛認半邊,要嘛就跳過去,逢到古文古詩就揀我能看懂的句子看,其他的一概不管,我隻要看故事情節就可以了。時間長了,生字重複的次數多了,往往能把大人們講話的詞語跟那些不認識的字對上號,這一來,居然許許多多不認識的字我都不知不覺地會認會用了,我頭腦裏的詞匯也豐富了許多。有一天,爸爸看我讀這麽厚的書,大吃一驚,問我,“你能讀?”

我點點頭。

“好,我考考你。”說著,他不知從哪裏取出一疊像過去老式火材盒大小的彩色畫片,隨意挑了一張,遞給我問,“這上麵寫的是什麽?”

我一看,畫片上畫的是中國人物畫,有一直行字,我讀出來,“黎明即起,灑掃庭除。”

“什麽意思,懂嗎?”

“就是一大早就要起床,打掃房屋裏裏外外。”

爸爸又挑了一張遞給我。

我看了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就是不管是喝粥還是吃飯,都要想到米飯能吃到嘴是很難的。”

“為什麽?”

“因為都要幹活。”

爸爸一下子裂開嘴笑了,笑得那麽開心。這是爸爸這麽多年第一次露出開懷的大笑,也是對我第一次釋懷的大笑,他對媽媽說,“真沒想到,中國的這些閑書也有這等好處,幫洪武認得那麽多的字!”他從此就把那一摞畫片交給了我,吩咐我,“這是朱子家訓。你就好好學吧。”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知道這些畫片爸爸是從哪兒淘來的。

大半個世紀以後,當我到世界其他國家發現當地的華人孩子都十分討厭學習中國字,教授華文的老師對此都頭痛不已,我就說,隻要做到華人家庭堅持在家裏說中文,然後讓孩子們大量閱讀中國的小說、神話、故事,你就不要發愁孩子們學不會中國字。這就是來自於我自身的經驗,的確,我從來沒有為了學中文讓老師和家長費過力氣。

爸爸的鼓勵讓我一發不可收。三哥原先對中國的武俠小說也很瞧不起,也說此類是“閑書”,除《西遊記》不算在內。我知道他對事對人都是持跟爸爸同樣的態度,現在也不反對我看這些書了。非但如此,他還叫我去借外國的文學名著來讀,像施托姆的《茵夢湖》就是他專門推薦我的。就這樣,我讀了大仲馬的《三劍客》、《基督山伯爵》,小仲馬的《茶花女》,還有格林、安徒生的童話、《天方夜譚》、狄更斯、雨果的許多長篇小說。

在那一段時間,書籍讓我著了迷。我白天看,晚上也坐在三哥旁邊就著豆油燈光看。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愛的教育》,它讓我讀得淚流滿麵。書,讓我懂得了人間的愛和溫暖,懂得了世上有著更好的人心。書籍仿佛讓我安上了一對天使的翅膀,讓我能飛出我家那陰暗狹窄低矮的屋頂,自由翱翔在那廣闊的天空,讓我俯看到一個五彩紛呈的美麗的大地。它讓我隨心所欲地推開了一扇扇別人家的窗戶,叩響一扇扇人家的大門,去和居住在那裏麵的人們自由交談,了解他們心靈的痛苦和歡樂。書,就是我心中的一盞長明燈,在漆黑的夜路上給我光明,在逼人的嚴寒裏給我溫暖,它始終照亮著我前麵人生的旅程。

終於有一天,我突然對爸爸說,“阿爹,你能給我一些紙嗎?我想訂個本子。”

“你要本子做什麽?”爸爸奇怪地問。

“我要寫小說。”

“你寫……小說?”

爸爸的嘴張的老大,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好像看著一頭長著三隻腦袋的狗,他滿臉驚愕。不過他看見我樣子很認真,還是答應了用廢紙打反給我訂了個本子。我於是每天在讀書之餘,就用鉛筆在上麵寫我心中的故事,能寫的字我就寫,不能寫的字我就畫。故事的情節現在我已記不起來了,總之是英雄打魔鬼,那當然,英雄就是我,這是不需要客氣謙讓的。

我在讀書和寫寫畫畫中度過了極其幸福的時光,盡管我還是饑腸轆轆,盡管我常常生病發熱,但我內心裏很快樂。直到有一天,我去還書的時候,看見大侄子時佳正在對他弟弟時森發脾氣。他大聲地斥責我的三侄子,“你怎麽這麽不懂事,一拿就是一大摞?把書弄得這麽亂?不是你的就不心疼是不是?這些書值多少錢你知道不知道?”

時森隻是一個勁兒地分辨說,“我從來都不動你的書,你衝我發脾氣算哪一門子?”

時森是他們幾個兄弟中最老實最厚道也是對我最好的人,見到他挨罵我也挺為他抱屈的。我看著大侄子的臉很難看,對我不理不睬,也就沒好意思再借書了。

回家後我跟媽媽說了。媽媽直搖頭,說,“他是衝著你發脾氣呢。你是長輩,他怎麽敢跟你發?他是罵不著和尚罵禿子。算了,今後我們也不用去他們家了。我們是窮親戚,他們以為我們去是蹭飯吃。我也看出來了。有的人已經不大有笑臉了。”

我說,“我怎麽沒有看出來?”

媽媽笑起來,“等你看出來就遲了。”

爸爸在一旁不以為然地說道,“話也不能這麽說。我們畢竟是一家人。個別的,不了解他爺爺怎麽發起來的,可能會有點勢利眼,但不能以偏概全。我看時森就不錯。我跟兄弟的不和已經翻過去了,不要影響他們後輩人交往。”

不過爸爸也同意我就此不去借書了,於是我的讀書也暫時告一段落。現在回想起來,我還要感謝我的大侄子。正是他的書培養了我的讀書興趣,使我後來每有機會就如饑似渴地找書讀;也正是他的書,讓我愛上了文學,後來走上了文學的道路。隻是在我回視這段讀書經曆時,我也不禁驚訝於當年日本人在殘暴野蠻滅絕人性的統治下居然暴露出如此巨大的軟肋,他們燒殺淫虐,居然沒有想到燒書!這就給了我一個能夠在敵人的鷹爪下繼續擁抱中華和世界先進文明的極其珍貴的良機,如果換在“文革”,嗨,還是不說為好吧那可是硬要把中國和世界文明的根給刨斷挖徹底斷子絕孫!要是換到那會兒,我可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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