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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30)

(2015-04-20 23:30:40)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30)

30、別了,小美麗

往後的幾天,我再也沒有見著三姨的麵。有過這次的教訓,舅媽戚巧仙跟媽媽商定,以後打聽來的消息再也不能讓三姨知道,以免徒增她內心的痛苦。金牡丹說,“我們既然不能給人家帶來家人團聚的幸福,至少不能給人家再增添痛苦。”媽媽甚至有幾次都說出這樣的話,她說,“當初要是洪武不在三太太麵前提起小美麗來就好了,她還可以照常過她的日子,現在可好,讓她日夜受煎熬,倒成了我們的不是了。”一聽這話,我心裏就特別沉重,特別難受,總覺得是自己闖下的大禍。為了對三姨嚴格封鎖消息,金牡丹他們甚至又搬了一次住處,從昇州路遷到了內橋,目的當然是不想讓三姨找到;同時為避免三姨的跟梢,也絕不讓媽媽去看望金牡丹她們了,而是隔三差五差遣秦師傅到我們家來傳遞些消息。每次來的時候,媽媽都要叫四哥坐在房間的前門口,防止三姨來偷聽。

在我們做了這麽多的防範以後,事後才發現,這些防範完全成了多餘,因為三姨從此就根本沒來找過我們,仿佛這件事情跟她完全沒有了關係。

秦師傅每次來當然是通報他們打聽得來的有關小美麗的消息,那無非是各種各樣的傳言,猜測,其中真的,假的,像回事的,不靠譜的,互相打架的,統統絞雜在一塊兒,不知信哪一句是好,但有一點我是清楚的,那就是小美麗處境越來越糟,幾乎完全陷入了絕望。

有一天,總算是有了一個稍稍有點眉目的消息:秦師傅帶來了一張小報,說是報上登了,有個警備隊長為爭奪一個女戲子,跟一個團長發生了火並,雙方都帶了手下的人,一下子傷了好幾個弟兄,最後,女戲子被警備隊長搶走了。這件事最後引得“安清同盟會”那個姓喬的老頭子大發雷霆,說,“簡直是丟人現眼!不就是一個窮戲子嗎?值得動槍動炮的,傷了弟兄間和氣?誰都不許搶了,老子沒收!”

爸爸媽媽看了報紙,都不約而同認定了這個被搶的人十有九就是小美麗。我想,爸爸不是說過,“豺狼奪食,獵物碎屍”嗎,小美麗從豺狼的嘴裏轉到獅子的口中,那還能有活路嗎?從這之後,一連好幾天,一切都陷入了沉寂,小美麗就像石沉大海,了無音信了……

    在沉寂中,我甚至隱隱地有種不祥的預感,覺著這沉寂就像是我有一回為著什麽事情獨自在暗夜裏沿著在上海威海衛路住宅裏的陡直樓梯往下走,前麵什麽也看不見,四周靜得很,但腳底突然一崴,就一咕嚕直滾了下去。 

這種預感很快就成真了。一天傍晚,秦師傅火急火燎地來到我們家,開口就是“大事不好了!出人命了!”媽媽著急地問怎麽回事?秦師傅急得語無倫次地說,“不好了,不好了。小美麗給、給,喬老頭子送進了‘慰安所’,勞軍去了!”

“什麽?”連爸爸聽了也張口結舌,“怎麽會,會到那種地方?”

“汪老先生你是有所不知,這個喬月琴本來就是‘南京大戲院’的老板,自己還開了好幾家‘慰安所’。聽說老頭子那天從徒弟手裏‘沒收’了小美麗以後,說是要‘調教調教’她,不料小美麗張口就咬折了喬老頭子的一根手指頭。喬老頭子惱羞成怒,把小美麗綁了,當晚就送了自家開的‘慰安所’……聽說是在傅厚崗那兒。”

“怎麽會出這樣的事!”媽媽也驚嚇得目瞪口呆,催著說,“你快說說‘出人命’是怎麽回事?”

“到了那種地方,隻能隨人擺布了。可小美麗天生是頭強驢,裏麵人都說她就像是隻發瘋的狼,逢人便咬,結果把頭一個上來的鬼子兵的一隻眼睛‘吹’瞎了,趁著鬼子捂著眼睛嗷嗷亂叫,就手又一家夥把……那個,剪斷了……人們根本不知道,她是從哪兒弄來的針,弄來的剪子。”

爸爸媽媽一聽都倒抽口冷氣。

我不知道秦師傅講的“那個”是什麽東西,會不會是指“喉嚨管”?我知道那兒切斷了人是會死的。

“鬼子……死啦?”媽媽緊張地追問。

“人倒是沒死,一隻眼瞎了……那活兒可是沒救了。”

到底什麽“活兒”啊?秦師傅沒講,他們也不問。

媽媽輕輕籲了口氣,“隻要人沒死,就算不上‘人命’。”

“汪太太呀,那可是鬼子呀!”秦師傅使勁甩頭,“小美麗傷的不是普通人!日本人隨即發了話:說大日本帝國的士兵都是神的後代,傷害皇軍的支那人必須用命來償還!現在,這下子,唉,小美麗……全完了。”

“那,她人呢?”媽媽問。

“已經進了局子,就等著發落了。”

秦師傅說到這裏停住了,大家也都一言不發,目光呆呆地發愣。

最後秦師傅指指窗外前麵的院子,悄聲問,“那個她,怎麽樣?”

媽媽說,“奇怪得很,打那晚上從秦淮河回來,張家的那扇圓門就再沒打開過。”

“唉,這鬼世道!她的心怕是碎了吧……”秦師傅搖頭歎息,站起身告辭,臨走說了句“一有準信,我會來報的。”便走了。

媽媽送走了人,喃喃自語道,“要是最後判下來,坐個幾年牢,也就罷了。誰還知道鬼子的尾巴夠不夠上長呢。”

爸爸一聽,冷笑一聲,“你還真把鬼子當成人了!”

果然,爸爸說的沒錯,幾天之後,秦師傅又來到了我們的家,這一次帶來的卻是晴天霹靂,把我們全都震暈了。

秦師傅說,“發話了:死罪!”

“怎麽……死罪?”媽媽瞪大了眼睛。

“三天之後,執刑。”

媽媽的眼睛裏立刻噙滿了淚水,顫著聲說,“可憐,這孩子……”又問,“關,關在哪裏啊?”

“娃娃橋。”

爸爸隻是緊閉雙眼,臉上深深地寫著悲痛,一聽“娃娃橋”三個字,緩緩地睜開眼,問,“那兒哪來的監獄?怎麽從沒聽人說起過?”

“就在正始中學的隔壁。”秦師傅說,“日本人來了以後,犯人多了,戰前南京留下來的牢房不夠用了,才改建的。據說為了顯擺日本帝國的威風,他們要在中國首都,要在京城南京的兩座監獄裏把房子設計成‘日本’兩個字:現在娃娃橋監獄就是‘日’字形,老虎橋監獄是‘本”字形。”

“喔,真威風啊!‘皇道樂土’!”爸爸恨恨地說,放在桌上的兩隻手攥成了拳頭,眼睛又閉緊了。

沉默了半天,媽媽強忍著眼淚,說,“小美麗這孩子命真苦……我,我隻想去探探監……”

“死刑犯不許探監。”秦師傅無可奈何地搖頭。

“誰說的?”

“日本人的規定。”秦師傅也偷偷抹了下眼角說。

大家全都無話可說了。

“隻是……”秦師傅為難地看著爸爸,“隻是……戚老板要我來是想問句話,事到這一步,告不告訴她姐姐?”他又手指指前院子。

爸爸仰起麵來,仍然緊閉著雙眼,我看見他腮幫上的肌肉在劇烈地抽動,從牙關裏蹦出幾個字,“這不是把我,放,放鐵砧上,死命地,槌嘛——?”說完就一動不動像塊石頭那樣凝固了。

 

為了給小美麗“送行”,“牡丹京劇團”的姐妹們想了好多辦法,她們買通了娃娃橋監獄裏的一名獄警,知道行刑是在雨花台,早晨四點鍾,警車帶犯人離開監獄赴刑場。於是她們議定,就在監獄門口跟小美麗見最後一麵。

我想,我生命中對“死亡”的深切感受大概就是從此時此事開始的,雖然我生在戰爭期間,“死亡”這兩個字對幼年的我並不陌生,在六角井旁邊的城隍廟裏的無常鬼和十八層地獄,在雨花台挖野菜時見到的像籠屜裏擺滿了高樁饅頭的墳墓,在那個神秘的客人對爸爸說起王壽廷伯伯的壯烈犧牲,都使我過早地懂得了“死亡”這兩個字的意思,我知道“死亡”就是你再怎麽想念也永遠見不到了。不過它們跟我,卻始終像是隔著一層,我觸摸不到。但是現在,我突然開始感受到,它距離我如此之近,它就發生在和我十分親密的人身上。它讓我覺得“死亡”就是一種把你心裏最親近的人硬生生剜出去的痛,最後隻給你的心留下一個永遠的空洞,今後我無論怎樣,無論用什麽,也沒有辦法把它填滿。

    這麽一想,我就一刻也沒有辦法安寧了,我就跟媽媽不停嗷叨著,說我也要去送送小美麗。媽媽橫豎不答應,說,“死人的事,你摻合什麽?”我想,我再不去,就永遠見不到小美麗了,一想到這,眼淚就撲打撲打地往下落。

這事鬧到了爸爸那裏。出乎意料的是,爸爸沉吟了片刻,居然站在了我這邊。他說,“讓他去去也好。也許,這是他童年時期遇到的最嚴重的一樁事,他會記住一輩子的,也讓他對‘皇天樂土’刻骨銘心一輩子。再說了,洪武跟小美麗感情不是處的很好嗎?”

就這樣,媽媽隻好把我送到了內橋金牡丹她們住的旅社,為的是第二天大早的送別。

這個晚上,旅社裏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似的,沉重得讓我難以呼吸。牡丹京劇團的姐妹們誰也沒有睡,她們飯不進水不喝,都擠在戚巧仙的小房間裏,有坐在床上的,有坐在地板上的,甚至有的一直坐到了門外的過道上。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走動,都望著房間中央桌上點著的那支蠟燭,看它的淚一滴一滴沿著燭身往下流淌,燭身也就慢慢地變矮變短,最後變成一坨半熔半化的燭蠟,再看著那朵小火苗最後在珠蠟的淚塘裏搖晃、跳動,掙紮,火苗一閃一閃,快要熄滅了,這時候就再續上一根……她們想用這樣的方式陪伴著距此不遠卻隔著鐵窗厚牆的小美麗度過最後的一夜,用一滴滴的燭淚捱過她生命中最後的一分一秒。

大家就這樣熬過了一夜,最後的時刻終於來到了。戚巧仙嘴唇微微翕動,大家都默默立起身,穿上深色的衣服,各自在額頭上紮了根寬寬的白布帶,小金牡丹也在我的額頭上紮上一根,牽著我的手隨著大夥走出了旅舍的門。

天很黑很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娃娃橋監獄的正門就在白下路上,距內橋很近,幾分鍾就能走到。

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十分冷清肅殺,隻有間隔很遠才出現的孤零零的路燈發出慘黃的光。我默默跟著她們朝前走,看著自己的影子一會兒閃到我的身後,一會兒又栽倒在了我麵前。

秦師傅說的沒錯,監獄的確就在“正始中學”的隔壁。這裏說的“隔壁”是指校園的操場、教室跟監獄就一牆之隔,不是指的學校校門,因為這所中學的校門不寬,原因是有那麽一兩家人家的房子擠在臨街的監獄大門和校門的中間,占去了學校大門一塊地盤,隻給校門讓出了一個不寬的進出口,逼得校門也內縮進去,留出了校門前一塊方形的場子,大概是為了讓進出校門的學生有個疏散的空間,免得一放學學生都湧到了大街上造成交通事故。戚巧仙原本想就站在監獄門口等候,但被門口站崗的兩名警察趕開了,她看到了旁邊的這塊凹進去的空場子,輕輕“噓”了聲陰著臉說,“都不要說話,就在這裏等吧。這兒兩邊是民房,牢房的警察管不到這裏,也看不見我們。”

於是我們聚在周圍高牆的陰影下麵,都不言聲。我看看天空,看看陰影裏顯得高大的校門,這一刻在我的腦海裏刻下深深的印象。我當時再也沒想到,四年後我會天天走過這裏,進出這個校門,成為後來被稱作“南京市第三中學”的學生,在這裏度過我難忘的中學時代。

我們不知等了多久,隻聽見監獄那邊有了動靜。我看見一輛黑色的警車沿馬路從我們場子前駛過,停在了旁邊監獄大門前。不一會兒就聽見監獄的大門吱吱的開門聲。

戚巧仙示意我們不要從陰影下走出去,自己往外探了探頭,低聲說,“注意了,有人出來了。”

我們都借著陰影悄悄移到了外麵。我看見監獄大門裏走出了一隊荷槍實彈的警察,分列在兩邊,然後走出了幾個帶著鐐銬的犯人,他們腳步沉重,慢慢走到了警車門前,一個個登上了車。由於天太黑暗,我並不能辨認出其中哪個人是小美麗。

就在這時,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發生了一件令人再也想象不到的事,我聽到一名警察發出一聲大吼:“什麽人?站住!”

聲音不是衝著我們,而是朝著相反的方向。

在黑暗之中,我隱隱看見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的身影,正對著我們朝監獄大門走近,她腳步飄飄忽忽,踉踉蹌蹌。

“再不站住開槍了!”警察發出了警告。

“別開槍,別開槍,我隻是個要飯的……”那女子有氣無力地回答,這聲音太熟了,熟的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剛剛說完,我就聽見了從她嘴裏飄出了那熟悉的淒婉的歌聲:

 

         “月亮彎彎未照九仔個州,

           幾家歡樂未幾家仔個愁……

 

天啦,是三姨!

她怎麽會來的?沒有人通知她呀,她是怎麽知道的?

我清楚,那天爸爸並沒有做出任何回答,他最後隻是說了一句話,“這種事,於理,應該告訴蝶影;於情,斷斷不能,不如事後再說。我沒有資格替她選擇。”

但是,現在她卻來了,踏準了鍾點,唱著令人斷腸的歌:

 

         “幾家骨肉未團圓仔個噓謔,

           幾家飄零在他仔個州。

           啊,嗚啊,啊嗚啊,啊嗚嗚……

 

歌聲一起,我們全亂了,姐妹們都從場子裏擁到街上,她們看見了三姨,眼淚立刻止不住了,邊哭邊隨和著三姨的歌聲唱起來:

 

          “月亮彎彎未照九仔個州,

            幾家歡樂未幾家仔個愁……

            

這歌聲立刻讓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一個警察驚慌失措地喊起來,“開車!快開車!”

            

          “幾家沙場寧玉碎,

            幾家華宴飲美酒。

            幾家喋血戰賊寇,

            幾家兄弟幹戈休?

            啊,嗚啊,啊嗚啊,啊嗚嗚……”

  

警車發動了。突然,警車的一扇車窗裏,掙紮著露出了一張人臉,她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天崩地坼的呼喚:“姐姐呀——!”她的嘴立刻被什麽捂住了。

是小美麗!

這一聲呼喚,讓眾姐妹們立刻哭作一團。“小美麗!小美麗!”大家爭先恐後地叫著她的名字,她的師兄妹們齊刷刷一起跪倒在地上。

三姨衝到了大街上,發出絕望的呼喊,“蝶夢啊,我的好妹妹,”她氣急地叫喚,“我,我,我找你找得好……好苦啊……”她追著警車緊跑了幾步,身子一軟,像蠟熔化了似的癱倒在地上……

從警車裏飄來的是小美麗那用盡全部生命力迸發出的最後的嘶喊,“姐姐呀——,師傅啊——,”聽得出來,小美麗在死命掙脫著束縛,“原諒小妹……先走,一步了……”

“小美麗!小美麗!”我也哭著喊著,望著開遠去的警車,腦子裏嗡的一聲,好像什麽都全都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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