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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12)

(2015-03-25 18:05:52) 下一個

烽火中的水晶球(12)

12、彈子的風波

 學校裏的生活我很快就熟悉了。自打我講故事得了獎後,同學們也不大排斥我了。每天下午放學得早,我常常要在操場等四哥放學一同回家,這時候,班上的男生們貪玩的就賴在學校不走,一起打彈子玩。雖然這種遊戲對我過於奢侈,我哪裏有錢買彈子呢?但我可以站在一旁觀看。

班上彈子打得最好的是坐我前排的大個子,他們都叫他“屁彎”,據說是因為他有一次上課放屁的聲音悠長而婉轉,惹得錢板條罵了一聲“人家放屁的聲音都是直的,你怎麽還帶彎兒?”從此“屁彎”名聲大振。這個諢名很使他有點抬不起頭來,但是一到放學,就是“屁彎”的天下了:男生們總像約好似地跟在他後麵走,他則旁若無人大步朝前。大家跟著他走到事先在地上劃好的一條白線前都站定了,他則徑直走到白線的前方地麵上預先畫好的一個圓圈旁,從褲兜兒裏掏出一顆玻璃彈子,把它放在圓圈的中心。這顆彈子很特別,不僅不是透明的,反而是表麵上坑坑凹凹,由於身經百戰的緣故,原先光滑絢亮的外表因為滿布傷痕反而失去了光澤,就像是瞎子的眼珠。圓圈中心是個淺淺的坑,這顆“瞎眼珠子”就穩穩地坐在坑上。於是後麵跟著的男孩們站在白線外就開始輪流地瞄準著“屁彎”的“瞎眼珠子”打出自己的彈子。如果能夠擊中,“屁彎”就得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一枚彈子交給對方,但是如果“瞎眼珠子”被擊出了圓圈之外,那麽對方就有權力拿走這枚“瞎眼珠子”,對方的彈子就可以取代“瞎眼珠子”的位置,這就叫“坐莊”了。但是反過來,如果所有的人都擊不中呢?那就輪到“屁彎”來收拾他們了,他就可以一顆接一顆地把他們的彈子都“吃”盡。

開始的時候,我還想過,“屁彎”幹嘛這麽傻呢?憑什麽每次都是他第一個把彈子放在中心,做大家的靶子?不過後來我就看清楚了,這正是“屁彎”聰明的地方,因為“靶心”距離白線比較遠,別人的彈子很難打中它。事實上他也從來未被別人擊中過。相反,正因為別人的彈子都衝著他來,盡管打他不著,但都靠得很攏了,於是在一輪打完之後,他就非常從容地掉轉臉來,用他的彈子一次一次地把跟過來的彈子統統“吃掉”。這時候,被“吃”的彈子就都通通地裝進了他的口袋,於是褲子口袋立刻就鼓了起來,彈子們在褲袋的擠壓下相互摩擦,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像牙齒咬到了瓷碗邊,讓我的牙根都有點發酸。

看“屁彎”打彈子,可以說是一種樂趣。因為他從不像其他男孩們那樣,有的趴在地上瞄準,嘴都幾乎親到了泥巴;有的打之前還煞有介事地朝手中的彈子吹口“仙氣”,可是打出之後又偏偏滾到了“八姨媽家”,於是槌頭頓腳做悔恨的樣子。“屁彎”跟他們不同,不吭不哈,動作簡潔。他打的方法很奇特:他是左手拇指、食指捏著彈子,然後用右手的食指猛地一彈,彈子不經地麵滾動,就在空中直朝著對方的彈子飛去,像是槍口射出的子彈,“叭”地一聲脆響,被擊中的彈子就被撞飛了。他每擊必中,不一會,地麵上五顏六色的彈子就被掃蕩一空。每逢這個時刻,“屁彎”就十分地得意,口中哼起了曲子。

不過“屁彎”也隻有在這種場合出盡風頭,一到算術課上他就萎了。有一次上課前,他跟我悄悄說,“汪應果,我們是‘老交’不是?”

“老交”是指交情特別好的朋友。這個詞是從高年級生嘴裏傳過來的,誰要被認定是“老交”,那就跟親弟兄差不多了。

我受寵若驚,猶猶豫豫地點點頭。

“待會兒考試的時候,”他的嘴貼著我的耳朵,“我要是哪一題不會做,我就用手指抓抓後腦勺。你看我伸出幾個指頭,那就是第幾道題目。然後你把答數告訴我,用你的鉛筆杆點點我的後背,是多少數就點多少下。行嗎?”

我一聽愣住了,說,“我這不是“作弊”嗎?”這個詞我現在已有點懂了。

“嗨,你聲音輕一點。”他提醒我,“你呀‘大蘿卜’!這不叫‘作弊’。作弊是同桌的不能相互看。你連個同桌也沒有,你跟哪個作弊呀?你又坐我後麵,我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我,我們怎麽會作弊呢?”

“大蘿卜”是當時罵南京人的話,俗稱“南京大蘿卜”,意思是大笨蛋。

他的話把我弄糊塗了。我上學的時間不長,搞不清楚學校裏有多少規矩。

“屁彎”看我還在猶豫,就說,“這回你要肯幫我,我給你兩顆彈子。”

兩顆彈子!這對我是多大的誘惑!但我立刻想起了阿爹那嚴厲的臉以及威嚴的聲音:“記住,在外麵,任何時候都不許要人家的東西!記住沒有?”

我搖搖頭。

“五顆!要不要?”“屁彎”很大方。

我真想要,想要極了,但我不敢要。我知道在家裏任何人都不能違反爸爸的意願。但我不知道怎樣拒絕“屁彎”的好意。我說,“我,我……有彈子……”說這話時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你有——?”“屁彎”不相信地盯著我的眼睛,“怎麽從來沒見你拿出來?”

“我就是有!”我一口咬定,“我,我……”猛然間我想起了我的那枚大水晶球,“我的彈子比你們的要大的多,是水晶球。”

“水晶球?我不信。你吹!”

“就是有!”

“不信,拿來我看!”

“我就是有!”

“沒有!”

“有!”

“沒有!”

“有!有!有!”

“你敢打賭?”

“打就打!”

“打什麽?”

“隨你便!”

“好,你要能拿出水晶球,我給你,給你十顆彈子!”他狠狠心,報出個數字,“但是,你要拿不出來,怎麽辦?”

“我就能拿出來!”

就在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執的時候,上課了。

不過這一次課上我還是幫了他的忙,盡管我用的都是鉛筆頭子,沒有筆杆,但我還是用手指在他後背上撓了幾下把答數傳給了他。“屁彎”呢,課後他也沒拿出彈子給我,當然,也沒有盯著要看我的水晶球。

但是,這件事很快就出現了突轉。

有一天像往常一樣放學了,男孩們又跟著“屁彎”去打彈子,我還是跟著在一旁看,等著四哥下課。

就在“屁彎”的“瞎眼珠子”穩穩坐莊的時候,突然從斜刺裏飛來一粒彈子,“啪”的一聲,把“瞎眼珠子”打得飛出了圈外。

這是一顆銀光閃閃的鋼彈!

這是何方妖孽,如此厲害?

大家都吃了一驚,掉頭去找,原來是……小龜田

在這所學校裏原來也有日本學生在上課。這一點我到學校不久就知道了。老師說,日本學生隻是暫時借用,他們自己的校舍在維修,臨時性的,而且我也知道日本學生跟我們是嚴格分開的,他們在另一棟樓。但是小龜田也在這裏上學,這卻是我前幾天才知道的。那天早晨,當我和四哥像往常一樣趕到學校時,看見了小龜田在跟一個日本女人站在校門旁邊說話,我們跟他倆擦身而過。我想那一定是他的媽媽了。

他媽媽穿著日本婆娘的服裝,腳下蹬著“小木凳”——這是我對日本木屐的稱呼,從裹得嚴嚴實實的藍布包裏取出了一個飯盒交給小龜田。小龜田還跟那次在家門口山上見到的那樣穿著日本學生的製服,下身著短褲子。他接過飯盒,還打開蓋子看了一下。我因為好奇,很想看看日本人到底吃的是什麽,便停住了腳步把頭伸過去。小龜田這才一抬眼瞧見我跟四哥,愣了一下,想必是記起我們來了。他低聲對他媽媽說了些什麽,他媽媽朝我們這邊看了一眼。這一瞬間,我看清了她的臉。這是我第一次這麽近地看到日本女人,內心的觳觫可想而知,但她給我的印象並不像內心預想中的那麽醜陋可怕:她的臉很白,說不上很美麗,但看上去挺順眼,眉毛顯然是畫過的,眼睛細而長,眼光裏並沒有對我流露出惡意。如果除去了身上的日本服裝,你根本分不出她跟中國女人有什麽區別。她關照了小龜田幾句話,小龜田就把飯盒放進了自己背上的書包,警惕地看了我們一眼。

四哥一把把我拉開,警告我,“不要看他的飯盒。”他說,“看人家吃的東西,顯得我們沒有家教。”

但是就這一瞥,還是給我看到了。我見到他飯盒裏隻有兩個米飯團子,沒有菜。米飯是白的,跟我們吃的黑黜黜的配給米是不一樣。但除此之外,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問四哥,“你看清他是誰了嗎?”

“不就是小龜田嘛,大驚小怪的。”

“他怎麽也來了?”

“你能來他怎麽就不能來?”

我又說,“我還以為他們有大魚大肉吃呢?也就兩個飯團子,能吃飽麽?”四哥說,“人家小日本,小頭小腦小個子,肚子自然也長得小,別說兩個飯團,一個都能撐爆了。”我信以為真,心裏竟然生出了幾分羨慕,說,“我要像他肚子也這麽小就好了,就不會總感到餓了。”

我又問四哥,“他們也帶飯,怎麽從沒見過他們中午吃飯呢?”

“這也要你煩啊?”四哥不以為然地說,“人家不像我們,可以隨便找地方吃。他們都是規定在教室裏吃,老師也一樣,就坐在講台上,跟學生們一起吃。”

“那要是有的人菜好,有的人菜不好,會不會笑話?”我很關心這個問題,因為我們躲到教室外麵吃飯的原因就是怕其他同學發現我們隻帶了兩根細細的山芋。

四哥不耐煩了,“你煩不煩啊?他們笑話不笑話關你屁事。”

我又問四哥,“那個日本婆娘腳上綁個小木凳,走路像小雞一顛兒一顛兒,從中華門顛兒過來,要顛兒一整天吧?”四哥嗤的一聲笑我說,“你呀,真煩!人家有車送!”這才把我一連串的問題打斷了。

但是今天,小龜田居然混到我們這群中國孩子當中來玩,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

龜田的鋼彈子擊中了“屁彎”的“瞎彈”,滿臉趾高氣揚,不客氣地沒收了“瞎眼珠子”,還把他的鋼彈子放到了圓圈的正中心。

“屁彎”死乞白咧地喊起來,“喂喂,那是我的母彈。我拿別的彈子跟你換,行不行?”

龜田一臉的不屑,他也用日語嘰裏呱啦地一通叫喚,我們誰也聽不懂,但意思猜也能猜到,就是讓“屁彎”用彈子把自己的鋼彈擊出去,否則一切免談。

“屁彎”緊抿著嘴唇,取出了一粒玻璃彈子,在手心裏摩挲了半天,然後咬牙切齒手指狠命一彈,“叭”,撞在鋼彈上。隻見鋼彈子微微晃動了一下,倒把玻璃彈子自個兒反彈飛了。

“屁彎”一連打了十幾顆,鋼彈子還是不肯動彈。小龜田則不慌不忙,很快收拾了“屁彎”散在一地的那些玻璃彈子,揚長而去。“屁彎”看著小龜田的背影,一屁股坐地上,我第一次見他如此地傷心,他兩隻手不停地拍打著地麵,眼裏流出了一滴吝嗇的眼淚。

“屁彎”為此事一連垂頭喪氣了好幾天。說實在話,看他那副蔫頭耷腦的死相,我也很想安慰他,但不知道該說什麽。有一天,“屁彎”課後突然叫住了我,說,“汪應果,我知道你夠交情!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你幫不幫?”

“我?”我怔住了,“我怎麽幫你?”

“聽著,”“屁彎”說出了他的計劃,“你不是跟我說過,你有一顆大的玻璃彈子嗎?”

我點點頭,糾正道,“是水晶球。”

“真話假話?”

“假話我馬上死。”

“那好,你借給我。我隻借一次。你要我多少彈子我統統給你。”

“幹嘛?”

“我用你的水晶球把那顆鋼彈撞出去。”

他的提議讓我十分為難:不答應吧,他會說我是說謊吹牛,犯了這一條,我就會被同學們的吐沫淹死;答應吧,水晶球收在媽媽那裏,爸爸已經發了話,借給我膽子我也不敢。

我低下了頭。

“怎麽啦?”“屁彎”也彎下腰,盯著我臉看,“你不會是騙我吧?”

我頭搖得像撥浪鼓,臉上大概又漲得通紅了。突然我心一橫,冒出了一句話,“明天!我帶來!”

我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天啊,我怎麽會冒出這樣的話來?

就為我這句輕率的承諾,日後差點要了我爸爸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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