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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5)

(2015-03-21 13:58:36) 下一個

5、姐姐

一連好幾天,姐姐音信全無。我們不知道去找誰也不可能去找誰去尋求援助,因為我們知道,在這個日本人統治的世界,我們不被他們殺死已屬萬幸,我們難道還能指望從魔鬼那裏得到幫助嗎?

爸爸隻是陰沉著臉整天踱來踱去,嘴裏還不停地罵:“該死!該死!”不知道是在罵誰。

媽媽隻能帶著三哥白天四出去找,晚上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然後就是不停地啜泣。

我和四哥隻能呆在屋裏,整天做功課,我們不想遊玩,也沒有歡笑,在我的腦海裏,填滿了的盡是姐姐的笑容和聲音,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記得,從我對世界有了最初印象的那一刻起,姐姐對於我就像是個小媽媽。我隻知道她是我們幾個當中最大的,我從來不知道我還有個大姐,還有大哥和二哥,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所以我也從不會想到去問。

我還知道姐姐長得非常美麗。我特別喜歡看她的臉,她的大眼睛,她笑起來兩個小酒窩。長大後我多次端詳姐姐的臉,才明白即使是懵懂初開的蒙童,根本不用人教,審美力也不遜於成年人 。

姐姐的沒有回家,我雖然並不明白它意味著什麽,但從大人的凝重痛苦的神色中,我能感受到那份沉重。

大概又過了四五天吧,傍晚的時分,有人敲我們的大門。

媽媽像是受了驚的貓,一躍而起,衝出去開門:門外竟然是……姐姐!

媽媽高興的哭起來,一把抱住姐姐,聲音哽咽地說,“這麽多天,你死到哪裏去了?你死到哪裏去了?死丫頭!你再不回來,你阿爹都不想活了!”我也撲了過去,抱住了姐姐的腿,嘴裏喊個不停。

姐姐進屋坐下後,就著水杯大口喝著水,又從隨身帶的小藍布書包裏,取出了幾塊燒餅遞給爸爸媽媽,說,“我找到了工作。在湯山小學做代課老師。”

姐姐的話音未落,就聽見媽媽吃驚地說,“天啦,湯山!你怎麽到那麽遠的地方!”

爸爸緊鎖眉頭,問,“這一路,你是怎麽去的?”

“阿爹,這你就不用問了,這個嘛,我自有辦法。”姐姐調皮地一笑,又掀動她那特有的酒窩。爸爸的臉色立刻就緩和下來了。姐姐就是這樣,隻有她,能跟爸爸用這樣隨便的口氣說話,我們是絕對不許可的。

“好歹你也該給我們送個消息回來啊,讓大家為你著急,你媽的眼睛都差點哭……”爸爸總是搖頭。

“不就是因為太遠嗎?”姐姐說,“我去了,人家就要我上課,一直沒閑空,今天上完第一節,我就往家趕了,一直走到現在。”

媽媽一聽眼淚又出來了,“五六十裏的路程,真苦了你了!”

“沒事,我年輕。”姐姐若無其事地說。但我看得出來,她已經很累了,她兩隻腳不停地懸空又放下,懸空又放下,交替著摩著腳背。

趁著媽媽給大家分燒餅的時候,姐姐示意我跟她出去。我聽話地牽著她的衣角,跟她到了院子裏,她又從藍書包裏取出了一隻三角形的麵饃饃,交到我手裏,說,“這是給你的,你吃了吧。”

這就是南京的“糖三角”。今天這樣的食品大概全國都能見到,但在大半個世紀前,在那個食不果腹的戰爭年代,糖三角絕對是南京的特色食品,在上海是看不到的。當我的舌頭嚐到了糖的滋味時,這好幾天吞糠曣菜的經驗早就拋到了腦後,我才知道人生什麽叫做“甜”。我三口兩口就把它吃掉了。

這一隻人生初嚐的小小的糖三角,似乎帶有某種象征的意義,它預示著我的人生就像是行走在荒蕪的沙原上,偶爾會見到星星點點的小野花,讓我產生一種意外的驚喜,並給我留下星星點點的暖心的回憶。

這個經驗伴隨著我的一生。當上世紀八十年代我作為訪問學者在美國學習和工作時,從家人的電話裏傳來姐姐因癌症而去世的噩耗,這時,我眼前突然浮現出那隻糖三角,淚水就像太平洋的水再也阻擋不住了,我放下電話,一個人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天的晚上,是我們全家從上海回到南京後過的最愉快的一天。要不是因為一個小插曲,簡直就可以提供給央視記者那句經典問句“你幸福嗎?”的最佳答案了。

這時候三姨來找我媽了。我跟著媽跑到房門口。

三姨伸頭看看屋裏,笑著問,“什麽喜慶事啊?老遠就聽到笑。”

媽媽說,“女兒回來了!”

“找到啦?”三姨驚喜地說。

媽媽點點頭。

“沒出事吧?”

“沒有。她在湯山找到了一份小學老師的工作。”
    “啊呀,您女兒太能幹啦!這年頭能找到工作真比登天還難!”

“你過獎了,”媽媽高興地謙虛著,“她是運氣好,沒頭沒腦的跑到人家那裏,剛巧就有個老師病倒了……”

“那也要自己有本事才行。”一句話說的媽媽臉上積了好多天的烏雲全都散了。三姨又湊近媽媽的耳朵說,“那天您托我的事情,我給您帶來了。”說著打開手裏的布包包,原來裏麵是一份鞋樣,還有布料針線,說,“我想給達夫他媽做雙鞋,正愁著找不著人做呢,您卻開了口,算是救了我的急。這點錢,不好意思,不要嫌少。”說著連錢帶布料一起塞到媽媽的手裏。

媽媽接過了布料,錢卻不肯接,嘴裏隻是說,“這叫我怎麽好意思呢?這叫我怎麽好意思呢?”

三姨說,“汪太太,我們也供了好幾天了,也算得上朋友了。我也知道你們不是一般的人家,現在這年頭,虎落平陽還要被狗欺呢。我們家達夫吧,跟日本朋友做點生意,手頭還攥著一點錢,今後有什麽為難的地方,放心跟我說。這點錢就別推辭了。”

媽媽這才千恩萬謝地收了。

三姨這時看到了我,蹲下身子親切地對我說,“小少爺,要不要跟我來我家玩兒啊?”說著就來牽我的手。

媽媽連連搖手說,“這可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三姨見媽媽態度很堅決,也就不勉強了,又說了幾句話就告辭了。

我可不樂意了,我太想進三姨她那道圓門了,因為那天早上我看到圓門裏仿佛有個神仙的世界。我嘟著嘴,開始“念經”了——每逢我生氣時,媽媽都這麽形容我鼻子裏的聲音。

“我就要去嘛,就要去嘛——”我開始扭動著身子。

媽媽拉著我的手一拖,就把我拽進了屋。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我就要去嘛,我,我就要去嘛……”

我不依不饒地哭著,哼著,眼睛偷偷瞅著爸爸。因為我知道,我最小,最小就能哭,能鬧,大人都會讓著你,要是鬧得再長一點,爸爸就會說,“就讓洪武去嘛。幾個人當中,他是最可憐的,從生下來,就一天好日子也沒有過著……”說完又要連聲說“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但是這一回,爸爸沒有說話。

媽媽從布包包裏捏起一根針,嚇唬著我,“不許哭!不許哭!再哭,我拿針紮你,紮!紮!”媽媽做出控嚇我的動作。

我幹脆放聲大哭起來,“就不!就不!我要去!”

這時姐姐說話了,“洪武,聽話!”

“就不!”

“不聽話看我怎麽治你。”說著姐姐把我攔腰一抱,屁股朝上橫在她的膝蓋上。

我還在憤怒地扭動著。

姐姐輕輕拍了我兩下屁股,“不聽話我就打。”

“你打,你打……”

姐姐看嚇不住我,突然低聲說,“那你把我剛才給你吃的東西吐出來!”

我知道她說的是糖三角,我也知道她為什麽壓低了聲音,她是怕我四哥聽見,果然四哥已經支起了耳朵。

我還在生氣,也真想把糖三角吐出來,可我吐了好幾次,隻有口水,什麽也沒有。

人說吃人的嘴短,我雖然當時還未曾聽過這句話,但那個時候,我還是真懂了這句話的精髓了,我馬上就不哭了。

姐姐看我不鬧了,就打岔說,“來來來,我教你玩個遊戲。”

她讓我坐她身邊的小凳上,讓我們的四隻腳並排放齊了,她用手指挨個兒點著這四隻腳尖,邊說邊點,“腳底腳底幫幫,搬到南山。南山泊,種小麥,小麥稀,喂小雞,小雞不吃食,觀音老母伸伸縮縮,縮一大條支!嘔,捉住你的腳嘍!”

她帶我玩著玩著,我漸漸忘掉了剛剛發生的事情,不一會兒就破涕為笑了。

就這樣,盡管我生活在日本鬼子的鐵蹄下,但卻沐浴在中華傳統文化的氛圍中,讓那些令我銘記終身的童歌童謠,伴隨著我度過那苦難的童年,它就像小草腳下的泥土,滋潤著我的心田。

這天夜裏,我做了個夢,我夢見自己好餓好餓,突然,天上掉下了好多好多的糖三角,我的口水都流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看見姐姐的床上空著,她已趕回湯山小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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