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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革命的對象 --- 批鬥會台上的那些“壞蛋”

(2015-03-26 15:24:06) 下一個
消失在雪地上的人們

 
小時候,村上老下大雪。太陽一出來,雪就化了。雪水會把村子變成泥塘。因此一下雪,家家戶戶都早早起來鏟雪,把雪拉到地裏,還能澆灌越冬的麥苗。長到一定的年齡後,我也早起鏟雪。但不管我起的多早,總有人比我更早。每當我推著院裏的雪往地裏去時,路上的雪早已被清掃好了,幹幹爽爽的。是誰起得這麽早?心這麽好!我總是感激不盡。

有一天雪後,我起的特別早,起來後就跑出去看。清掃出來的路已經延伸的村外,就要連上其他村子的路了。天黑黢黢的,人們說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原野裏白白的,隻見六。七個人在慢慢地掃著雪,偶爾小聲地交談著。他們佝僂著身子,一種異樣的氣氛彌散在黑黑的天光裏:這些人好像並不快樂。

“老譚的孫女,早呀!”其中的一個瘦瘦的老太太招呼我。她的背彎得很厲害,好像一隻大蝦米。如果她站直了,個子一定很高。我不覺得我見過她,她怎麽會知道我是誰?

“你認識我?”我問道。

“當然!我是林林的奶奶!”她小聲地說,聲音像蚊子一樣。

林林是我的朋友,她奶奶還活著?或者,她是否有過奶奶?我從來沒想過。再仔細地看看其他人,他們都似曾相識。對了,他們好像是批鬥會台上的那些“壞蛋”!

“壞蛋”就在我們們村上!我怎麽從來都沒有注意過?其實,我常去批鬥會的。也知道會上是在批鬥那些“壞蛋”。但“壞蛋”和我有什麽關係?他們要麽是曆史反革命,要麽是現行反革命。曆史反革命就是地主或者是國民黨的老兵;現行反革命就是小偷,流氓,殺人犯或者是反文化大革命者。我覺得我周圍的人都是好人。因此,很少注意那些“壞蛋”。再者說了,那些“壞蛋”都低著頭,不是很容易看得清楚他們的臉。大部分的時候,我都在會場邊抓著籽,跳著繩玩。不是太有工夫在意這些人。

我們村上就有“壞蛋”!這個發現真讓我吃驚。從此以後,我時常觀察那些站在批鬥會台子上的“壞蛋”們。一天,我去參加姥姥家附近一個村上的批鬥會。有一個“壞蛋”戴著一頂黑色的禮帽,半遮著臉,和其他人站一起挨批。這個禮帽很特別,它常常被當作資本主義的代表,怎麽會允許出現在台上?我仔細地研究著這頂禮帽。突然發現,禮帽下是我的姥爺。

姥爺有兩個妻子。一個跟他住在家族的老院裏,那是一排窯洞。而我的姥姥搬出來,住在村頭的另一處院子裏。我們去看姥姥時,有時也會到姥爺的院裏去看他。其實,窯洞房子挺好的,冬暖夏涼。不足的是,窯洞通風不好,光線昏暗。姥爺總是坐在窯洞窗後那黑黑的陰影裏,我對他有些敬畏,很少跟他說話,也不敢多看他。姥爺的大家庭人口眾多,在那裏總能找到別的好玩的東西,因此,我也不是十分太注意姥爺。

“他是姥爺!”我吃驚地對表哥說。

"是,是他,—— 他是曆史反革命。。。”表哥很不情願地說。

我們第一次入學注冊時,老師總要問“家庭成份”是什麽。

“貧農!”我理直氣壯地回答。

“回去問大人去!”老師就這麽打發了我。

貧農,下中農,富農和地主是劃分農民成份的,貧農最光榮。班上大部分人都是貧農,我也要這個榮耀。令我吃驚的是,奶奶說我們家是“下農“ —— 到底是“下農”,“中農”,還是“下中農”,我到現在都沒搞明白。“中農”離壞分子“富農”也太近了。出身於“下農”,真讓我沮喪萬分。

“都怪你爺爺,太固執了!也太沒有眼光,眼看著就要解放了,聰明人都趕緊把地賣出去,他卻買進來。好在劃分成份的工作組了解我們的底細,給了我們一個貧農。可你爺爺受了一輩的窮,最怕別人叫他窮人,堅決不當貧農。工作組還警告過他:不要後悔吆。。。可他就是不動心!”

並不是隻有我一個人不理解“什麽農,什麽農”的,很多孩子都有困難。

“什麽農?”老師問。

“什麽‘籠’?我家裏蒸饃隻用荊片子,買不起‘籠‘!”一個小孩回答說。

另一個問道:“老師,為啥要問雞‘籠’子,學校裏要雞 ‘籠’子幹啥?”

但是地主的孩子知道那是啥。“地主”就等於“壞蛋”。它在課本裏,舞台上,小說裏,電影裏。它在階級鬥爭的批鬥會上。

文革中,這種批鬥會很多。它和文藝表演,運動會,公判公審,會議通知等混在一起,就是個群眾集會。每個人都要去,掙工分的。小孩子也跟著大人去。大部分時候我們小孩都在邊上玩。但每個孩子都知道,會議快結束時,一定要找個保護傘。誰都不會錯過那一刻。那時候大人們會站起來喊口號,往前湧,場麵混亂,有時候會發生踐踏事故。這個時候小孩子最好呆在父母身邊。

那些“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在這個時候要被捆綁起來,雙手反剪到背後。那情形很恐怖。媽媽們往往捂住孩子的眼睛耳朵,不讓他們看到這可怕的一幕。反革命分子的臉有時候被痛苦扭曲了,有時他們還會疼得叫起來。隨後,他們會像糧食袋子一樣,被扔到卡車上遊街。民兵押解著他們,低頭站在敞篷大卡車車幫子邊上,脖子上掛著寫有他們的名字的牌子。有的名字上打著叉,有的沒有。打叉的罪行嚴重一些。卡車在各村轉。“壞蛋們”有的遊街後就被拉到刑場,有的被送到監獄裏,也有的被送回家裏。總之,他們要消失一段時間,下次批鬥會也許能再看見他們。

其實,他們中的許多每天都出來的,被勒令打掃街道。隻是他們起得太早,我沒有看到。如果不是那些雪,我不知道何時我才會發現他們的存在。

文革後,林林的奶奶還活著,她時常在大白天出現在街道上。她瘦瘦的,抬著頭,背似乎挺直了一些,個子真高呀!她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平和。這平和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即使現在,當我走在雪地上的時候,有時還會想起那平和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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