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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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名字的出典

(2008-10-26 16:14:30) 下一個

《紅樓夢》真是一部奇書,常讀常新,百讀不厭。


  文學作品中的情節和命意,大多相互關聯和照應。作者手下的筆,就是一枚針,把情節的布塊,用文字的線密密勾連,縫製成合意的衣裳。讀者看到了布,也看到了線,此謂明聯。


  還有一種寫法——暗合。作者別藏心思,巧加掩飾,用字麵上鋪陳的情節,刻意轉移或遮蔽人們的視線。讀者看到了布,卻看不到縫綴的布塊背後還有一根無形的線。如若仔細閱讀,運乎想像,意外找見了有形的布與無形的線之間的那層聯係,便會獲得美妙的藝術享受。


  此種寫法,我稱之為障眼法。曹雪芹在《紅樓夢》裏用此法,騙過了不少讀者的眼睛。


  舉一例,襲人名字的出典。
  書中,提到襲人的名字來自何處,有兩次。


  一次是第三回。襲人首度出場,“寶玉知他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


  另一次是第二十三回。這次更明確指出,襲人的名字是從陸遊詩句“花氣襲人知驟(晝)暖”而來。
  粗看,我們似乎可以判定,襲人的名字就出於此。曹公自己都在書中作了交代,難道還會有錯?


  《紅樓夢》第五回,是全書的綱,綱舉方能目張。此回寫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所見的“金陵十二釵之副冊”,也是探索書中除十二釵外其他重要人物走向和命運的重要一環,不可輕輕放過。其中,屬於襲人的那首判詞說: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憐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這四句,“溫柔和順”,指襲人在寶玉身邊的作派;“優伶有福”和“公子無緣”,指她最終離開寶玉,出嫁戲子蔣玉菡的結局。前八十回中,雖然還未寫到結局,在襲人嫁蔣這條線上,高續沒有違背曹公的原意。


  然而,第二句“空雲似桂如蘭”,提到帶香氣的桂花和蘭花,卻十分費解。是否別有所指呢?
  且抄陸遊原詩《村居書喜》如下:
       紅樓橋市曉山橫,白塔樊江春水生。
       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
       坊場酒賤貧猶醉,原野泥深老亦耕。
       最喜先期官賦足,經年無吏叩柴門。


  詩中寫出了村居怡然自得,和陸遊對不能報效國家的一種無可奈何的自遣情懷,卻壓根沒有提到桂花和蘭花,與襲人的形象沒有關係。應該說,這首詩所涉意境與襲人性格、身世、命運以及最後歸宿都不相合。


  有人或許會說,曹公“設計”寶玉為襲人起名的情節,隻不過是信手拈來,隨意取陸詩的“花氣襲人”,安在襲人身上,他不會考慮得那麽複雜,那麽周全。


  一般的作家如此寫,我們可以理解,他是靈感乍現,隨手寫下,“蘿卜快了不洗泥”。頂多認為謀局布篇有失精當罷了。但文學大師曹雪芹應該不會如此,《紅樓夢》是他窮盡一生的嘔心瀝血之作,他寫紅樓,精細至極,幾乎到了無一處不妥貼無一處有閑筆的地步,更遑論他對大觀園裏的首席大丫頭襲人的起名了!


  我覺得曹公在對襲人這個人物名字的起名上,煞費苦心,他玩的是障眼法。他是故意借寶玉之口,道出襲人名字的出處,看似明聯,其實暗合。讀紅,如僅限於字麵上的理解,以為這就是唯一的答案,那就上了曹公的當了!


  小說人物形象的塑造,引用某文某詩,平庸者止於“信手拈來”,高明者則讓其與具體的文境詩境契合。判詞中“空雲似桂如蘭”,應該落到實處才對。


  林冠夫先生認為:引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可以對襲人的這句判詞作部分的落實。


  這裏,秋蘭蘼蕪,香氣襲予,隱含蘭與襲人之間的聯係。襲人與寶玉關係非同一般,“初試雲雨情”,不言而喻;“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便是指的襲人。


  再來看桂。初唐詩人盧照鄰的《長安古意》詩結尾兩句“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裙”,這裏把桂花與襲人的關係,直截了當指明了,再作部分的落實。


  把《九歌·少司命》和《長安古意》兩詩來與襲人的判詞“空雲似桂如蘭”句對應,在襲人身上,“桂”和“蘭”才真正落到了實處。


  細考襲人的身世,先是“蘭”,秋蘭蘼蕪,香氣襲予,她有過一段美好的歲月.;後是“桂”,她前後伺候賈母、湘雲和寶玉,“飛來飛去”倒也貼合。她的歸宿是出嫁蔣玉菡,“空雲似桂如蘭”,非本願,實無奈!


  第二十八回的行酒令,蔣玉菡是拿起一朵木樨念出“花氣襲人知驟(晝)暖”的。木樨即桂花,曹公在此用桂花,而不是用其它花,絕非隨隨便便“信手拈來”。他借此情節為襲人的判詞設下一個注腳。


  還要說一點。第二十三回,寶玉提到給襲人起名的事,是在這樣一個“特定”的場合,“特殊”的情景裏出現的:
  王夫人要寶玉每天晚上按時服丸藥,說到了襲人。賈政聽了問:“襲人是何人?”王夫人答是丫頭。賈政又問:“丫頭不管叫個什麽罷了,是誰這麽刁鑽,起這樣的名字?”寶玉先是推給老太太,搪塞不過去,才說:“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雲:‘花氣襲人知驟(晝)暖’,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


  如此看來,寶玉為了應付賈政,先推脫,推脫不了,在“搪塞不過去”的情況下,才“隨口”起了這個名字。於是,賈政照例罵了一句“作孽的畜生”了事。


  賈政糊塗,被騙過,“了事”了,我們可不能“了事”。襲人的名字表麵看是出自陸遊詩句,實則是有作者更深層麵考慮的。曹公對襲人的身世命運寄予深切同情,為八十回後襲人最終不得不與寶玉分手嫁蔣,“空雲似桂如蘭”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什麽叫“天衣無縫”?大概是說縫製一件美麗的衣裳,讓人看不到線,也看不到“針腳”,巧裁縫所為也!曹雪芹即是這樣一位“巧裁縫”!他寫《紅樓夢》,穿針引線本領之高超,我再次領教。


  這個判斷,是否有一點道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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