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史湘雲

徐逸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受紐約公爵蠱惑，國慶節我把《挪威的森林》完整地看了一遍。我喜歡書中的綠子超過喜歡直子。因為綠子的舉止和說話，有幾分像史湘雲。 紅樓女兒中，讀者有人不喜歡薛寶釵，也有人不喜歡林黛玉，然而，我們幾曾聽說過有人不喜愛史湘雲？沒有。 湘雲美貌，然美貌不是人們喜愛她的主要原因，湘雲的美貌在大觀園排不上前三名；湘雲有詩才，然詩才也不是人們喜愛她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林姑娘的詩才就不讓她。人們喜愛史湘雲，我覺得最主要原因是她的性情上的本色和率真，她內心光明，磊磊落落，很陽光。 湘雲最討厭假清高。她有點“傻”，有點“拎不清”，有點“不看山勢”，有點胸無城府；她說話“大舌頭”，說快了咬字不清楚，還偏喜歡說。她雖一個姑娘家，卻像小子，野，在大觀園裏到處跑，撒開腳丫子跑（由此可猜度她是天足）；堆雪人，放爆竹，弄得渾身泥巴髒兮兮，“泥猴”一個；她不知道見菜下碟看人說話，誰都看出小戲子扮相活像一個人，可誰都不說出來，唯有湘雲沒顧忌，不理會寶玉給她使眼色，說了出來，得罪了林姑娘；（此處有一條脂批，“口直心快，無有不可說之事”，把湘雲說話的特點高度概括了）分明是人家在取笑她，她卻不覺察，還傻乎乎追著打聽，自動招領。薛寶釵見她教香菱作詩，不厭其煩列舉一長溜詩家名字，於是和她打趣：“放著兩個現成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麽！”湘雲急問：“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引來眾哄笑，湘雲也“沒心沒肺”，跟著一起笑。湘雲的笑，不是姑娘家斯斯文文抿嘴笑，不露齒地笑，而是朗朗大笑。她聽到一件樂事，常會繃不住，暢快地大笑，“一口茶都噴了出來”，很豪氣。甚至湘雲睡熟了的姿態也豪氣，胳膊露出被外，青絲散於枕邊，前人說她“豪睡可人”，一個“豪”字，道盡了湘雲的個性特質，她身上有魏晉人物的不羈豪氣，她是女阮籍。 湘雲的“割腥啖膻”、“醉眠芍藥”，更是《紅樓夢》裏為人津津樂道的情節，最集中體現出她的豪氣。 曹雪芹是把史湘雲這個人物作為一種審美理想來塑造的。湘雲不矯情、不虛飾，不忸怩作態，心無點塵，口無遮攔，比賈寶玉有過之無不及。她的性格活潑可愛，她是一個給人帶來快樂的人。 假如史湘雲僅止於美貌多才，率真豪氣，還引不起我對這個“大眾情人”的喜愛。史湘雲還富於智慧，腦子夠用，見識不俗，意趣高拔，有的時候竟然雄辯滔滔，簡直帶有西塞羅的風采了。 書中有一段湘雲與丫頭翠縷的精彩對話，從中頗見她有魏晉人談玄析理的哲學思辨。翠縷問起，池中荷花為何還不開？湘雲道：“時候未到。”翠縷歎石榴花樓子上起樓子，難長好，湘雲解釋：“花草也是同人一樣，氣脈充足，長得就好。”翠縷反駁說，沒見過頭上又長出一個頭來的人。湘雲好似哲學家，來一套抽象思維，說明世上事物千變萬化，理均相通，“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而生，”都是陰陽順逆，互可轉化的。翠縷又問：“這麽說起來，從古至今，開天辟地，都是些陰陽了！” 湘雲進一步辯證推理：“‘陰’‘陽’兩個字還隻是一個字，陽盡了就成陰，陰盡了就成陽。”翠縷覺得陰陽無影無形，難以捉摸，湘雲循循善誘，說陰陽“不過是個氣，器物賦了成形”。隨後與翠縷一起，廣泛舉例論證，大至天地、日月、水火，小到蚊子、蠓蟲、無生命的石頭、瓦片，從一對對相對的事物，到一個事物的正反兩麵引申開去，最後從她身上佩帶的金麒麟說及動物的性別。翠縷扯出人有無陰陽的問題，湘雲到此方把話頭打住，笑而不答，終讓翠縷自己得意洋洋悟出“主子為陽，奴才為陰”的結論。　下層群眾的思想工作怎麽做？各級領導不妨學學史湘雲。 這段湘雲與丫頭翠縷的對話，既淺白又深邃，而且十分形象生動，不帶居高臨下說教意味。有的紅學家從中分析，認為湘雲虛偽，有封建等級意識等。我倒覺得不然。在湘雲眼裏，無論主子奴才，姐妹丫頭，她都與人為善，待人以誠。可她也不糊塗，她是心中有等級，行為無尊卑。她到賈府，既送絳紋石戒指等小禮物給黛玉眾姐妹，可也不忘送給鴛鴦、襲人等丫頭。不過她把“主子奴才”的陰陽關係看得很透徹，倒是真的，這也算是湘雲“表裏不一”的地方吧。 曹雪芹寫湘雲說話多，語速快，她說話時動作也快，幅度大，畫麵感特強。如“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湘雲抽詩簽“揎拳擄袖的伸手掣了一根”，真寫活了！ 《紅樓夢》前八十回湘雲的戲份不是太多，估計後三十回，曹雪芹是要大大展開來寫的。可惜後三十回的迷失，成了疑案，使我們看湘雲總覺不過癮。 《紅樓夢》裏多處寫到湘雲在家經濟的窘迫與委屈，她自幼父母雙亡寄居叔叔家，在叔叔家沒有知心朋友，可以一起談心作詩，開懷大笑，她是很壓抑的。於此可見，環境可以改變人的性格這句話，也不確。湘雲從小寄人籬下，竟有如此豪氣，實在了不起！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這樣的人物絕無僅有。 紅學家考證，最後陪伴賈寶玉的是湘雲和麝月。湘雲與寶玉白頭偕老，此結局我覺不壞，真是冥冥之中老天巧安排。電影《阿甘正傳》裏的那句話說得極是，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開包裝你才發現那味道總是出人意料。 紅樓裙釵多脂粉氣，獨湘雲有林下風。陽光史湘雲，誰人不愛？ （博友玫瑰公主留言要我談談史湘雲，我一直拖著，因為史湘雲太可愛了，我恐怕褻瀆了心目中這麽可愛的形象。這篇胡亂寫，了無新意，不過總算沒有交白卷。 “是真名士自風流”為史湘雲的名言。她“錦心繡口”，名士風流，氣派非凡，現如今，這樣的真名士是看不到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