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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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賦貴族晴雯讚

(2006-05-26 01:13:47) 下一個

沈畫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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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晴雯死後,賈寶玉在《芙蓉女兒誄》中用這樣優美的詩句表達了對晴雯的哀悼。有人以為《芙蓉女兒誄》其實是用來悼黛玉的,這實在是大謬,寶黛之戀,深入骨髓,心意相通,何須用這般文字上的表白。獨有對晴雯,賈寶玉既恨現實之無情,又恨自身之無能,所以才作出了《芙蓉女兒誄》,沉痛地詛咒世俗社會的醜陋和冷酷,扼殺了這世間最高貴的生命力,寄托了他內心深處無窮無盡的悲傷。
    
    這世界上有才之女遍地皆是,有色之女遍地皆是,才色俱全之女亦不缺乏。如果才色和性欲結合在一起,那也許是一個潘金蓮。如果才色和物欲結合在一起,那也許是一個王熙鳳。如果才色和禮俗結合在一起,那也許是一個薛寶釵。如果才色和詩情結合在一起,那也許是一個林黛玉。可是上蒼卻把豪情賦給了晴雯,於是成就了她天賦貴族的風流自賞和狂放不羈。才色滋養了她的豪情,豪情滋潤了她的才色,一朵難以為世俗社會所容納的惡之花就這樣轟轟烈烈地誕生了。
    
    這朵惡之花在世俗人的眼中是怎樣的呢?請看賈府裏的狗腿子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麵前所作出的形容--"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象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隻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這狗奴才打的小報告還真是有技術含量啊。
    
    晴雯之色,豔壓群芳。王熙鳳曾經如是說"若論這些丫頭,共總比起來,都沒有晴雯生得好"--美人誇美人,那自然更是個大美人。王夫人在聽了王善保家的煽風點火之後,也回憶起"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那眉眼兒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林妹妹是仙子,這晴雯自然也是美如天仙了。晴雯自個兒也很是自信,臨終前恨恨地對寶玉說"我雖生得比別人好看些,並沒有私情勾引你,怎麽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既然擔當了狐狸精的惡名,那自然有顛倒眾生的姿色了。
    
    晴雯之才,一是因為戲分不多,二是因為職位不顯,難以細致地展開,如王熙鳳那樣。她口齒伶俐,處事機敏,賈母以為"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她",但終究如何有才,也難表現出太多。不過曹公很是狡猾,他用了"李青蓮醉草嚇蠻書"的典,通過"勇晴雯病補孔雀裘"這一事件,來展現了晴雯在怡紅院中獨一無二的才華。晴雯無疑就是丫環中的李白,才氣縱橫,豪氣衝天,和李白一樣既懶且散,粗雜的活是不幹的,要幹就要幹大事,結果都成了好吃懶做的閑人。李白總是喝醉了就發酒瘋,咕囔什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但是他到底做到沒有,那還得有待考證,可晴雯是實實在在地做到了,並且做得足以讓李白都汗顏。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當天賦貴族的傲骨風流,遭遇到社會地位的低下卑賤時,就在晴雯身上產生了一種非常奇妙的錯位。身為主子的賈寶玉,竟然不敢用主子的嘴臉對待她,因為即使是最輕微的訓斥,也會遭來她最強烈的反抗,以天賦貴族的本能來對抗人間主子的權威。同樣,身為奴婢的她,竟然敢在主子麵前作出率性自然的風流,演繹出天賦貴族的真我風采。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那出優美動人的鬧劇中,主仆兩人以一種遊戲人間的姿態表達了對於物質功利主義和人間等級製度的輕蔑--人不僅僅應當成為物的主人,人還應當成為自己的主人。每一個人都應當是天賦貴族,具有自尊自愛的獨立人格,不能成為權力和財富的附庸品。
    
    在怡紅院中,襲人是晴雯一生的敵人,她們就象水與火一樣難以相融的兩種個性,一個將小市民的奴性演繹到了極致,一個將天賦貴族的豪情演繹到了極致。以晴雯之才色,她是絕不甘屈於襲人之下的,她不是林黛玉,她沒有一個可以遁世的幻境,也不需要,因為她需要的就是在人間演繹她的才色,需要得到和她的才色相當的地位和榮譽,因為隻有這種地位和榮譽,她的生命力,熱情和青春才能夠充分地展示出來。雖然她未必對這個姨娘之位瞧得上眼,可是她卻不能容忍襲人爬在她頭上。人們可能認為她太善妒了,可是沒有辦法,因為上天不僅僅把才色賦給了她,還把豪情賦給了她,這就注定了象她這樣的人,永遠也無法忍受平庸,永遠也無法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
    
    人們會說既然她和襲人一樣功利,憑什麽說襲人就惡俗她就高貴?--這世界上有個性的人,都是要追求優越感的,因為人總是要有差別的,有差別才能體現出個性,即使象林黛玉這樣超塵脫俗的詩人,也要在詩才上和薛寶釵競個高低。聖人的世界觀,惟有德者宜居高位,這是道德主義。晴雯的世界觀,惟有才者宜居高位,這是自然主義。而襲人的世界觀,既不講道德,也不講自然,誰能夠把位子霸占住,誰就是這個位子的主人,這是現實主義。聖人之功利,受製於道德,惟內聖方能外王;晴雯之功利,受製於自然,惟本真方能笑傲。獨有襲人,為功利而不擇手段,這是襲人這之所以為人厭惡的緣由,也是襲人之所以能夠成功的緣由。
    
    在這場晴襲之爭中,晴雯鬥不過襲人幾乎是必然的,因為她的資曆太淺,因為她的自尊太強,因為她的個性太狂。晴雯總是用最尖刻的語言正麵出擊,對襲人的種種奴性進行冷嘲熱諷, 痛快淋漓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傾向--她就是看不慣,她就是瞧不起,她就是搞不懂人為什麽要這樣奴顏婢膝地活著,而且還居然活得下去--人們也可以說這種發泄帶著強烈的妒意,但這種妒意並不影響她的情感的純潔性。而襲人表麵上忍氣吞聲,卻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在適當的時候以陰險的手段放出冷箭,對晴雯進行背後的偷襲--你牛,你狠,你狂,我看你能狂到什麽時候,別以為有寶玉護著你,還有個太後在上麵呢。這場戰爭的結局是不難預料的,襲人勝利了,成功地實現了一個小市民的宏偉大業,同薛寶釵一起入主怡紅院。但是晴雯也沒有失敗,她雖然被逐出了怡紅院,可是她沒有低下高貴的頭顱跪地求饒,她同樣成功地維護了一個天賦貴族的人格與尊嚴。
    
    不僅僅是和襲人作鬥爭,晴雯幾乎是四處樹敵,快言如利刀,快語如利刃,刺向一切小市民的種種陋習。她以天賦貴族的高貴本能,一生下來就好象是和小市民有仇似的,對於一切奴性的和低賤的行為,簡直就象暴君一樣毫不寬容。她罵偷手鐲的墜兒"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還用一丈青狠紮墜兒,並假傳寶玉旨意攆出去,她對那些見錢眼開惟利是圖的老婆子們也是動輒大喊攆出去,比賈寶玉還要威風。她對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劃分產生一種本能的厭惡,當秋紋為得到王夫人兩件舊衣服而得意的時候,她說"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 把好的給她,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氣!"。她憎恨一切附炎趨勢的行為,當小紅為鑽到鳳姐的門路而興奮的時候,她也毫不客氣地給她潑了一盆子的冷水。我們可以說這女孩子實在是太驕縱了,可是我們不能否認,她的驕縱是和正直結合在一起的。
    
    這世界上正直的人未必善良,是因為他們可能缺少悲天憫人的胸懷,善良的人未必正直,是因為他們可能缺少慷慨成歌的氣魄。但是,也隻有正直的人或善良的人,才是我們在困境中值得信賴和依靠的人,因為他們不會見利忘義,不會落井下石。晴雯和紫鵑之所以能讓寶玉和黛玉放心,正是因為紫鵑善良而晴雯正直的緣故。晴雯送帕和紫鵑試玉,雖然都是小事情,卻反映了兩對主仆之間超越名分的親密無間,因為愛情對於寶黛兩人來說,那正是至高無上的事情。襲人為人寬柔卻不善良,做事殷勤卻不正直,可以在適當的時候成為好幫手,但卻不是可以托負大事的。雖然襲人"倒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隻有賈母;如今跟了寶玉,心中隻有寶玉了",可即使從奴才的本分來說,她也不是焦大一樣真正對主子盡忠的人物,雖然她天生就是個做奴才的好料。但是賈寶玉長期以來卻離不開她,這是因為男人貪圖享受的惡習在作祟,沒有主子不喜歡奴才服服帖帖的。
    
    中國人大抵可以忍受襲人的惡俗,卻絕難容忍晴雯的輕狂,因為襲人是中國這種特殊的小市民環境下造就出來的精英,適應了小市民社會那種家族式鬥爭的社會風氣。襲人雖然媚上邀功,剪除異己,可是她寬柔待下,廣結人緣,實際上適應了小市民社會團結穩定的需要,因為正是以和為貴這塊溫情脈脈的遮羞布,遮掩著小市民們爭權奪利和爾虞我詐的本質。而晴雯卻以天賦貴族的本能,不知天高地厚地要把這塊遮羞布扯下來,暴露出裏麵陰暗卑汙的本質,所以晴雯被逐是她生活在小市民社會中必然的結局,因為她破壞了潛在的默認的遊戲規則。
    
    今日人們的生活環境比起往日來說已經是大大的寬鬆了,中國也正在從小市民社會向市民社會轉型,象王熙鳳這種市民社會的精英取代了襲人這一類小市民社會的精英而漸至成為時代的主角,晴襲之爭或許會逐漸退出曆史的舞台。人們可能會對襲人有更多的認同而對晴雯有更多的貶抑,這是因為在人們的印象中襲人勤勉而晴雯懶散,襲人溫順而晴雯驕縱的緣故,因為襲人的缺點是含蓄的,而晴雯的缺點是裸露的。 但是人們忘記了,如果在一個相對寬鬆的生存環境裏,如果晴雯擁有更多的生活空間,晴雯展現在我們眼中的,或許將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晴雯,她的才色和豪情將會得到充分的釋放,她的生命力將會更多的投入在自性風流中,而不是象刺蝟一樣和小市民作那種亳無希望的鬥爭。也許我們這個時代是屬於王熙鳳的時代,但是,象晴雯這樣風流任性和正直率真的女孩,難道不足以讓我們感到驚豔嗎?難道她的才色與豪情,不足以讓我們的心靈感到敬畏嗎?即使我們仍然活在一個功利至上的社會裏,難道我們的內心深處,就從未有過天賦貴族的豪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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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渙 回複 悄悄話 好文!人生一世,要是活不出一個“真”字,活得再長也是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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