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隻黃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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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要談這個問題首先要談尤二姐的貞節問題,物質上就是說***有沒有捅破的問題(紅樓夢尤二姐的說法,好歹不要捅破這層紙兒),精神上說就是守宮砂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開始在於版本的不同。現在網上流行的是程乙本和脂評本,也是包括司令在內的大多數紅樓讀者看到的版本,但是清朝流行的程甲本有關的情節改動很大,不妨先羅列在下:
65回(程乙本):
這尤三姐鬆鬆挽著頭發,大紅襖子半掩半開,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卻似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 檀口點丹砂。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餳澀淫浪,不獨將他二姊壓倒,據珍璉評去,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幹女子,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態風情,反將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來略試了一試, 他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別識別見,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了,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撒落一陣,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 並非男人淫了他。
65回(程甲本):
這尤三姐索性卸了裝飾,脫了大衣服,鬆鬆的挽個發兒,身上直穿著大紅襖二,半掩半開,故意露著蔥綠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綠褲紅鞋, 鮮豔奪目;忽起忽坐,呼吸忽嗔,沒半刻斯文。兩個墜子就和打秋千一般,燈光之下,越顯得柳眉籠翠霧, 檀口含丹。本是一雙秋水眼,再吃了幾杯酒,越發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直把那珍、璉二人弄得欲近不幹,欲遠不舍,迷離恍惚,落魄垂涎。再加方才一席話,隻將兩人禁住。弟兄兩個竟全然無一點兒能為,別說調情都口,竟連一句響亮話都沒了。尤三姐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村俗流言,灑落一陣。由著性兒,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
66回(程乙本):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必無法可處,自己豈不無趣。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 還你的定禮。”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
66回(程甲本):
那尤三姐在房明明聽見。好容易等了他來,今忽見反悔,便知他在賈府聽了什麽話來,把自己也當作淫奔無恥之流,不屑為妻。今若容他出去和賈璉說退親,料那賈璉不但無法可處,就是爭辯起來,自己也無趣味。一聽賈璉要同他出去,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 還你的定禮。”一麵淚如雨下,左手將劍並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隻往項上一橫。可憐:
同回(程乙本):
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 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
同回(程甲本):
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一摔手便自去了。這裏柳湘蓮放聲大哭,不覺自夢中哭醒。
細節的改動更多,這裏是幾次重要的改動。從這些改動看出,程甲本把尤三姐的淫穢情節都改掉了,倒把柳湘蓮、賈珍賈璉寫得更不堪。這一改動,把尤柳二人的悲劇大大降低了,似乎隻是柳湘蓮聽信了流言,誤會了尤三姐。
但是程乙本脂評本中的尤二姐卻不同,她的悲劇並不是誤會。 司令把它歸結為時代問題,這點是沒錯的,但是我認為這個悲劇的本質遠不止是時代問題和社會問題。
為什麽這麽說呢?我們先看看有關的曆史文化背景。中國從南宋以降,理學的思想大為盛行,不但影響了士大夫,而且開始轉向了普通百姓。
即使到了明朝中葉王陽明(王守仁)創導心學,也不過是針對理學的繁複而言,在社會的基本倫理道德方麵,心學和理學並沒有多大區別。王陽明的名字叫王守仁,他的主要思想認為人沒有必要非得照著聖人的一言一行去要求自己,人應該從自身來嚴格要求自己。所以他有著名的論斷:“滅山中賊易,滅心中賊難”。 也就是說人應該自覺地從心底去守住基本道德底線。這個論斷一出來,很多人把自己的名字取為“守敬”“守誠”“守敬”“守中”“守義”,“守忠”。。。
然後就引出了“守宮砂”。 也就是說,對於女人來說,這要守住***,或者說保住了守宮砂,那麽這個女人就是貞節的。由此可見,如果要把尤柳的故事寫成喜劇,我們隻要讓某個成年婦女檢查一下尤三姐的守宮砂,尤三姐就會輕而易舉地讓柳湘蓮和全世界信服她的貞烈,當然也就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守宮砂當然不存在,因為它隻是一種象征。 既然如此,尤三姐怎麽才能證明自己的守宮砂沒有消失呢?她隻能自殺,因為在那個時代,在那樣的社會道德下她無法向柳湘蓮證明她的守宮砂沒有消失。
從時代來看,這個守宮砂就是***的問題。 這個***的問題,不但對柳湘蓮是個難以忍受的缺陷,對尤三姐來說也是難以忍受的缺陷。這才是悲劇的本質。很多女孩在失去某某以後,就覺得自己無法把自己整個的愛情在交給別人,從而總對能夠接受她的男性產生內疚和感激,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尤三姐是癡情於柳湘蓮的,但是柳湘蓮的不信任不是她自殺的根本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在於她無法說服自己成為一個賢妻,任何一個人的賢妻,正是這種絕望才讓她走向了自殺。
《紅樓夢》的作者在這裏說得很清楚:“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 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無幹涉。”尤三姐自殺的最大悲劇在與恥情,在於她發現了自己人性中的罪惡。
所以我總覺得《紅樓夢》的作者確實很了不起,他不但敢於直筆寫有尤三姐這樣一個前衛的女權主義者,而且他幾乎說出了人對於自身罪惡的思考。
中國文化中提出了“防心賊”,西方通過上帝來拯救自己的原罪, 這些都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 無論上帝也好,守住自己的心賊也好,在社會倫理道德麵前都是很薄弱的,所以依然無法避免有些人自殺。
即使社會改變了,人們對***的問題不再那麽敏感,但是守宮砂的問題卻依然存在,這個問題超越了時代的局限性,這點我們可以從柳湘蓮身上看到。
有時候男人在社會倫理道德麵前更加脆弱,因為他們甚至沒有一個守宮砂來證明自己。柳湘蓮在某些方麵跟尤二姐是很類似的人,他們都有俠義之風。 尤三姐為了姐姐的歸宿變得放蕩,柳湘蓮可以出手幫助非常討厭的薛潘;尤三姐對賈珍賈璉兄弟得下流極其痛恨,柳湘蓮對薛潘的下流也很痛恨;他們又同時對真的愛情友情非常挑剔,但是他們無法向世界證明自己這種感情。
柳湘蓮在尤三姐自殺以後,突然發現自己對真情的熾烈追求有可能是非常虛偽的, 也許自己真的和世人所說的那樣是個冷麵冷心的人。換句話說,他突然發現,他永遠也無法真地去愛一個人,因為他愛的是自己。
所以他出家了。所以柳湘蓮的出家並不是因為他對尤三姐的感情,而是因為他發現了自己。當那個道士說“我也不知道我是誰”的時候,他的心突然冰冷,他隻能絕望斬斷情絲,走向漂泊和孤獨。
那縷情絲,也許注定要斬斷的,不過碰巧在尤三姐碰上柳湘蓮的時候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