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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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斷癡情貞百合焚帕 成大禮美如金出閨

(2005-04-30 21:19:30) 下一個

第二十卷 斷癡情貞百合焚帕 成大禮美如金出閨

話說茗筠到燕子坳門口,玲瓏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玉扣,兩個人挽扶著茗筠到屋裏來。那時玉扣去後,玲瓏盈兒守著,見他漸漸蘇醒過來, 問玲瓏道:“你們守著哭什麽?” 玲瓏見他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著不大好,唬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茗筠笑道:“我那裏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原來茗筠因今日聽得麒麟如金的事情,這本是他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裏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玲瓏哭,方模糊想起傻妮兒黎琳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這裏玲瓏盈兒隻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象上次招得慧蘭說他們失驚打怪的。
那知玉扣回去,神情慌遽。正值權太君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麽了。玉扣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權太君大驚說:“這還了得!”連忙著人叫了董夫人慧蘭過來,告訴了他婆媳兩個。 慧蘭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麽人走了風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權太君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麽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董夫人慧蘭等過來看視。 見茗筠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隻見茗筠微微睜眼,看見權太君在他旁邊,便喘籲籲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 權太君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道:“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 茗筠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外麵丫頭進來回慧蘭道:“大夫來了。”於是大家略避。鞠大夫同著吳奎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 鞠大夫說完,同著吳奎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權太君看茗筠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慧蘭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隻怕難好。你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衝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麽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裏這兩天正有事呢。”慧蘭答應了。權太君又問了玲瓏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權太君心裏隻是納悶,因說:“茗筠以前和麒麟在一處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他。若是他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麽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賀燕來問。賀燕仍將前日回董夫人的話並方才茗筠的光景述了一遍。 權太君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 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慧蘭道:“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張心,橫豎有他大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舅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麽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舅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隻一件,舅媽家裏有金妹妹在那裏,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舅媽晚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權太君董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飯後咱們娘兒們就過去。”說著,權太君用了晚飯。慧蘭同董夫人各自歸房。不提。

且說次日慧蘭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麒麟,走進裏間說道:“麟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 你喜歡不喜歡?”麒麟聽了,隻管瞅著慧蘭笑,微微的點點頭兒。 慧蘭笑道:“給你娶茗妹妹過來好不好?”麒麟卻大笑起來。 慧蘭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塗, 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茗妹妹呢,若還是這麽傻,便不給你娶了。” 麒麟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茗妹妹,叫他放心。” 慧蘭忙扶住了,說:“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 不肯見你的。” 麒麟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 慧蘭又好笑,又著忙,心裏想:“賀燕的話不差。提了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茗妹妹,打破了這個燈虎兒(1),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顛顛的,他就不見你了。”麒麟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裏頭。”慧蘭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權太君笑。 權太君聽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賀燕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
說著董夫人也來了。 大家到了董舅母那裏,隻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 董舅母感激不盡,說些董如虎的話。喝了茶,董舅母才要人告訴董如金,慧蘭連忙攔住說:“舅媽不必告訴金妹妹。”又向董舅母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舅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舅媽到那邊商議。董舅母聽了,點點頭兒說:“是了。”於是大家又說些閑話便回來了。
當晚董舅母果然過來,見過了權太君,到董夫人屋裏來,不免說起董繼隆來,大家落了一回淚。 董舅母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裏,麟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 怎麽你們說得很利害?” 慧蘭便道:“其實也不怎麽樣,隻是老太太懸心。老太太的意思,要給麟兄弟衝衝喜,借大妹妹的金鐲壓壓邪氣,隻怕就好了。”董舅母心裏也願意,隻慮著如金委屈,便道:“也使得,隻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董夫人便按著慧蘭的話和董舅母說,隻說:“舅太太這會子家裏沒人,不如把裝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鳳兒去告訴虎兒,一麵這裏過門,一麵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並不提麒麟的心事,又說:“舅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正說著,隻見權太君差如意過來候信。董舅母雖恐如金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隻得滿口應承。如意回去回了權太君。權太君也甚喜歡,又叫如意過來求董舅母和如金說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董舅母也答應了。便議定慧蘭夫婦作媒人。大家散了。董夫人董舅母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兒。
次日,董舅母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如金,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如金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董舅母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如金自回房內,如紅隨去解悶。 董舅母才告訴了如鳳,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的事,二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
如鳳去了四日,便回來回複董舅母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準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 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麽著就怎麽辦罷。’”董舅母聽了,一則如虎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如金的事,心裏安放了好些。便是看著如金心裏好象不願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兒家, 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也沒得說的。”便叫如鳳:“辦泥金庚帖(2),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奎大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咱們不必驚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帳人’,親戚呢,就是吳家,又是男家;權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沒有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隻好將就些兒罷。”如鳳領命,自去辦理去了。
次日吳奎過來,見了董舅母,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舅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隻求舅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書(3)來。董舅母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吳奎趕著回去回明吳禮。吳禮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吳奎答應,進內將話回明權太君。
這裏董夫人叫了慧蘭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權太君過目,並叫賀燕告訴麒麟。那麒麟又嘻嘻的笑道:“這裏送到園裏,回來園裏又送到這裏。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權太君董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糊塗,他今日怎麽這麽明白呢。”如意等忍不住好笑,隻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權太君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六十匹。這是各色綢緞一百六十匹。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八十件。外麵也沒有預備羊酒(4),這是折羊酒的銀子。”權太君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慧蘭說道:“你去告訴舅太太,說:不是虛禮,求舅太太等虎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裏代辦了罷。” 慧蘭答應了,出來叫吳奎先過去,又叫秦懷進寶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隻從園裏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燕子坳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燕子坳裏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 麒麟認以為真,心裏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隻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隻因慧蘭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茗筠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玲瓏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隻拿麒麟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麽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 茗筠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玲瓏等看去,隻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權太君。如意測度權太君近日比前疼茗筠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權太君這幾日的心都在如金麒麟身上,不見茗筠的信兒也不大提起,隻請太醫調治罷了。
茗筠向來病著,自權太君董夫人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定公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隻有玲瓏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紮掙著向玲瓏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姨母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裏,氣又接不上來。玲瓏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茗筠又一麵喘一麵說道:“玲瓏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 玲瓏道: “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茗筠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玲瓏沒法,隻得同盈兒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茗筠那裏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盈兒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 盈兒料是要他前日所謄的詩詞本子,因找來送到茗筠跟前。 茗筠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盈兒不解,隻是發怔。茗筠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 盈兒連忙回身取了水來,茗筠漱了,吐在盒內。玲瓏用絹子給他拭了嘴。茗筠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玲瓏道:“姑娘歪歪兒罷。”茗筠又搖搖頭兒。玲瓏料是要絹子,便叫盈兒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茗筠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玲瓏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手帕,隻得叫盈兒拿出來遞給茗筠。 玲瓏勸道:“姑娘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隻見茗筠接到手裏,也不瞧詩,紮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隻有打顫的分兒,那裏撕得動。 玲瓏早已知他是恨麒麟, 卻也不敢說破,隻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 茗筠點點頭兒,掖在袖裏,便叫盈兒點燈。 盈兒答應,連忙點上燈來。
茗筠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 玲瓏打諒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隻怕耽不住。” 茗筠又搖頭兒。盈兒隻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茗筠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盈兒隻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茗筠卻又把身子欠起,玲瓏隻得兩隻手來扶著他。 茗筠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玲瓏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 盈兒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玲瓏勸道:“姑娘這是怎麽說呢。”茗筠隻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詞本子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玲瓏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茗筠,騰出手來拿時, 茗筠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玲瓏卻夠不著,幹急。盈兒正拿進桌子來,看見茗筠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盈兒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那茗筠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把玲瓏壓倒。 玲瓏連忙叫盈兒上來將茗筠扶著放倒,心裏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盈兒和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麽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覺茗筠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玲瓏看著不祥了,連忙將盈兒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權太君。那知到了權太君上房,靜悄悄的,隻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裏看屋子呢。玲瓏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玲瓏聽這話詫異,遂到麒麟屋裏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裏的丫頭,也說不知。 玲瓏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麽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到茗筠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麒麟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麽樣過的去! 他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麵走,一麵想,早已來到萬花坊。隻見院門虛掩,裏麵卻又寂靜的很。 玲瓏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裏徘徊瞻顧,看見貴生飛跑,玲瓏便叫住他。貴生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在這裏做什麽?”玲瓏道:“我聽見麟三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裏,也不知是幾兒。”貴生悄悄的道:“我這話隻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盈兒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裏娶,那裏是在這裏,老爺派奎大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麽事麽?”玲瓏道:“沒什麽事,你去罷。”貴生仍舊飛跑去了。玲瓏自己也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茗筠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 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麒麟,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麽臉來見我!”一麵哭,一麵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還未到燕子坳,隻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裏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玲瓏,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玲瓏姐姐來了嗎。”玲瓏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去看時,隻見茗筠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玲瓏覺得不妥,叫了玲瓏的奶媽鄧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這玲瓏因鄧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玲瓏弄得心裏七上八下。想去告訴韓夫人去,因姑娘來時,他隻把自己給了姑娘,便什麽事都不管了,素來待姑娘不冷不熱的;再加上如今二老爺又要赴任,恐抽不開身,也隻得罷了。正無計可施,忽然又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玲瓏想起尤潔是個孀居,今日麒麟結親,他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係尤潔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尤潔正在那裏給吳梅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二奶奶,隻怕嶽姑娘好不了,那裏都哭呢。”尤潔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來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白璧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5)!偏偏大嫂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燕子坳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歎。”一頭想著,已走到燕子坳的門口。裏麵卻又寂然無聲,尤潔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裏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二奶奶來了。”玲瓏忙往外走,和尤潔走了個對臉。 尤潔忙問:“怎麽樣?”玲瓏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隻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茗筠。尤潔看了玲瓏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茗筠已不能言。尤潔輕輕叫了兩聲,茗筠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隻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 尤潔回身見玲瓏不在跟前,便問盈兒。盈兒道:“他在外頭屋裏呢。”尤潔連忙出來,隻見玲瓏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隻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尤潔連忙喚他,那玲瓏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尤潔道:“傻丫頭,這是什麽時候,且隻顧哭你的!嶽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玲瓏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 尤潔一麵也哭,一麵著急,一麵拭淚,一麵拍著玲瓏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正鬧著,外邊一個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尤潔唬了一跳,看時卻是銀杏。跑進來看見這樣,隻是呆磕磕的發怔。 尤潔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麽來了?”說著,計清家的也進來了。銀杏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既有二奶奶在這裏,我們奶奶就隻顧那一頭兒了。”尤潔點點頭兒。銀杏道:“我也見見嶽姑娘。”說著,一麵往裏走,一麵早已流下淚來。這裏尤潔因和計清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嶽姑娘的後事。 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計清家的答應了,還站著。尤潔道:“還有什麽話呢?”計清家的道:“剛才大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玲瓏姑娘使喚使喚呢。”尤潔還未答言,隻見玲瓏道:“計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 那裏用這麽……”說到這裏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裏守著病人, 身上也不潔淨。嶽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 尤潔在旁解說道:“當真這嶽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盈兒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 惟有玲瓏,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計清家的頭裏聽了玲瓏的話,未免不受用,被尤潔這番一說,卻也沒的說,又見玲瓏哭得淚人一般,隻好瞅著他微微的笑,因又說道:“玲瓏姑娘這些閑話倒不要緊,隻是他卻說得,我可怎麽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大奶奶的嗎! “
正說著,銀杏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大奶奶什麽事?”計清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 銀杏低了一回頭,說:“這麽著罷,就叫盈姑娘去罷。”尤潔道:“他使得嗎?”銀杏走到尤潔耳邊說了幾句,尤潔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麽著,就叫盈兒過去也是一樣的。”計清家的因問銀杏道:“盈兒姑娘使得嗎?”銀杏道:“使得,都是一樣。”計家的道:“那麽姑娘就快叫盈兒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大奶奶去,這可是二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大奶奶去。”尤潔道:“是了。你這麽大年紀,連這麽點子事還不耽呢。”計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大奶奶辦的, 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二奶奶和杏姑娘呢。”說著,銀杏已叫了盈兒出來。原來盈兒因這幾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麽,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大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銀杏叫他換了新鮮衣服。跟著計家的去了。隨後銀杏又和尤潔說了幾句話。尤潔又囑咐銀杏打那麽催著計清家的叫他男人快辦了來。銀杏答應著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計家的帶著盈兒在前頭走呢,趕忙叫住道:“我帶了他去罷,你先告訴計大爺辦嶽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裏我替回就是了。”那計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裏銀杏帶了盈兒到了新房子裏,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盈兒看見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傷心,隻是在權太君慧蘭跟前不敢露出。 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麽,我且瞧瞧。麒麟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裏調油, 這時候總不見麵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麒麟,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金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見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兒還裝傻麽!”一麵想著,已溜到裏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這時麒麟雖因失了靈玉麒麟昏憒,但隻聽見娶了茗筠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隻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慧蘭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即見茗筠,盼到今日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盈兒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那裏曉得麒麟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裏麒麟便叫賀燕快快給他裝新,坐在董夫人屋裏。看見慧蘭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 隻管問賀燕道:“嶽妹妹打園裏來,為什麽這麽費事,還不來?”賀燕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回來又聽見慧蘭與董夫人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傳了家內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董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裏細樂(6)迎出去,二十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7)請了新人出轎。麒麟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8)披著紅扶著。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盈兒。麒麟看見盈兒,猶想:“因何玲瓏不來,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盈兒原是他南邊家裏帶來的, 玲瓏仍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盈兒竟如見了茗筠的一般歡喜。儐相讚禮(9)拜了天地。請出權太君受了四拜,後請吳禮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南邊舊例。吳禮原為權太君作主,不敢違拗,不信衝喜之說。那知今日麒麟居然象個好人一般,吳禮見了,倒也喜歡,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慧蘭早已防備,故請權太君董夫人等進去照應。
麒麟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麽!”欲待要揭去,反把權太君急出一身冷汗來。 麒麟又轉念一想道:“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隻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 盈兒走開,翠麗等上來伺候。麒麟睜眼一看,好象如金,心裏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如金麽!隻見他盛妝豔服,玉體頎頎,鬟低鬢? ,眼 (10)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了。麒麟發了一回怔,又見翠麗立在旁邊,不見了盈兒。麒麟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隻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麒麟仍舊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 權太君恐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 慧蘭請了如金進入裏間床上坐下,如金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麒麟定了一回神,見權太君董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賀燕道:“我是在那裏呢?這不是做夢麽?”賀燕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麽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 麒麟悄悄兒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裏這一位美人兒是誰?” 賀燕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三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 麒麟又道:“好糊塗,你說三奶奶到底是誰?”賀燕道:“金姑娘。”麒麟道:“嶽姑娘呢?”賀燕道:“老爺作主娶的是金姑娘,怎麽混說起嶽姑娘來。”麒麟道:“我才剛看見嶽姑娘了麽,還有盈兒呢,怎麽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麽頑呢?”慧蘭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金姑娘在屋裏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麒麟聽了,這會子糊塗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隻要找茗妹妹去。權太君等上前安慰,無奈他隻是不懂。又有如金在內,又不好明說。知麒麟舊病複發,也不講明,隻得滿屋裏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麒麟便昏沉睡去。權太君等才得略略放心,隻好坐以待旦,叫慧蘭去請如金安歇。如金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吳禮在外,未知內裏原由,隻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放寬了。權太君見麒麟睡著,也回房暫歇。不題。

卻說吳智連日忙於應酬,無暇問及麒麟之事。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日期,命韓夫人等打點行裝。次早, 吳智辭了宗祠,過來拜別權太君,稟稱:“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11)。兒子一到任所, 即修稟(12)請安,不必掛念。”權太君道:“你侄兒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他因病衝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吳智不等說完,便道:“叫他送什麽,隻要他從此以後聽他父親的話,認真念書,就是我們吳家的福了。”權太君聽了,便叫吳智坐著,叫如意去如此如此,帶了麒麟,叫賀燕跟著來。如意去了不多一會,果然麒麟來了,仍是叫他行禮。麒麟見了二叔,神誌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麽大差。吳智吩咐了幾句,麒麟答應了。權太君叫人扶他回去了。吳智出來去見吳禮。吳禮正與董夫人說話,叫董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嬌縱”。 吳智便與吳禮董夫人見了禮,因說道:“麒麟娶了親,病可望好,正該用心讀書。明年鄉試,很該叫他下場。”吳禮聽了點頭,又囑咐了吳智一些話。吳智出來。恰吳信也過來賀喜送行,自然又受了吳智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吳奎等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裏長亭而別。

不言吳智起程赴任。且說麒麟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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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燈虎兒——即燈謎。
(2) 泥金庚帖——用泥金箋寫的庚帖,上寫訂婚者的姓名、籍貫、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等。泥金:用金粉打底,紙上塗滿金粉的叫泥金,灑成散點的叫灑金。
(3) 通書——這裏指舊時男家通知女家迎娶日期的帖子。
(4) 羊酒——古時用羊和酒作賞賜、饋贈或慶賀的禮物。這裏是作為訂婚的聘禮。
(5) 北邙鄉女——代指女子的死亡。北邙:邙山,也作“北芒山”。在今河南省洛陽市北。東漢及北魏的王侯公卿多葬於此。後常被用來泛指墓地。
(6) 細樂——用絲竹管弦等樂器所秦的輕清之樂。
(7) 儐相——古時稱接引賓客的人叫儐,讚禮的人叫相(見《周禮·秋官司寇·司儀》)。這裏指舊日行婚禮時陪伴引導新郎新娘的男子和女子。
(8) 喜娘——舊時結婚時陪伴照料新娘的婦人。
(9) 讚禮——這裏指結婚儀式中宣唱儀節。
(10) (shun)——這裏指眼皮微動。
(11) 頤養——保養。
(12) 修稟——這裏指給長輩寫信。修:撰寫。稟:下對上的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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