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樂文摘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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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形象小議

(2005-04-23 20:28:45) 下一個

佚名 

《紅樓夢學刊》2001年第一期


不可否認,在《紅樓夢》中,凝聚著作者美好理想寄托的藝術形象,是“詩人”林黛玉。自從《紅樓夢》問世以來,林黛玉以她清靈卓異而又多疑多妒的性格特質,在精神生活領域被人倍加讚歎、敬仰,在世俗生活領域又使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孤獨無依的生活境遇,是成就林黛玉性格特質的主要方麵。林黛玉愛情和婚姻生活的成與敗,也都與她的孤獨境遇有關。從黛玉形象的塑造過程中,讀者可以窺見存在於作者心目中的一種理想人格,這種理想人格得以產生和保持的孤獨環境,以及作者意識到這種理想人格絕不可能在現實中得到保全而感到的深重悲哀。

  存在於作者心目中的那種理想人格,是體現在林黛玉性格深處的“獨立自由、天真率直”,是未被那個時代的世俗力量所扭曲的自然人格。從作者描繪的黛玉的成長環境中,讀者可以看到,成就黛玉這種“理想人格”的,是她的生存環境:孤獨無依。作者為世外仙姝的存在安排了一個殘酷的理想環境:喪失所有直係親屬,寄人籬下,孤獨多病。從接受當時的世俗教育的角度來說,在黛玉的身邊,形成了一個教育的真空。正是這個教育的真空,成就和保持了黛玉的自然人格。也正是這個教育的真空,形成和加固了黛玉的悲劇性格,使她終生都被摒棄在世俗的幸福之外。

  因孤獨無依而形成教育真空,是林黛玉和薛寶釵走上兩條截然不同的生活道路的關鍵所在。第40回在賈府家宴上行酒令的時候,林黛玉當著賈母、王夫人等人的麵,脫口說出兩句《牡丹亭》、《西廂記》中的唱詞:“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對於當時的貴族少女來說,這可以說是相當嚴重的失態。第42回寶釵就此鄭重向黛玉提出警告。由於這段話對論證本文的觀點至為重要,乃不避煩難,引錄如下:

  寶釵見他羞得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起,都懶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識字的倒好……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隻有答應“是”的一字。

  從寶釵的坦白中,讀者可以看到:正是由於家長教導的有無和對家庭的責任感的缺失與否,使得幼年時同樣聰慧過人、天真爛漫的釵、黛,由於成長環境的不同而分道揚鑣,一個朝向世俗的世界發展,一個朝向精神的世界深入。第42回之後的黛玉,經寶釵指教之後,表現出相當明顯的回歸世俗世界的傾向。這就使讀者心有餘悸地想到:假如黛玉身邊一直有一個“負責任”的直係女性親屬(男性親屬很少進入內庭,對女兒的影響力很小)——母親或者姐姐,大觀園中還能夠產生這麽一位晶瑩剔透、遺世獨立的世外仙姝嗎?

  因孤獨無依而形成寄人籬下的生活狀態,是林黛玉區別於史湘雲的關鍵所在。湘雲雖也自幼失去父母,但她的身後畢竟還有強大的史府。第22回湘雲因生寶玉、黛玉的氣,賭氣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裏幹什麽?——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麽意思!”可以說,湘雲能夠保持豪爽坦蕩的個性,與她背後的那個史府還是很有關係的。林黛玉在賈府的痛感“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可是,她能賭氣說“走”嗎?她能走到哪裏去?她隻有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走人詩詞的文字世界,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泣訴自己的淒苦愁怨。

  孤獨無依而又體弱多病,使林黛玉可以更大限度地逃避俗務,擁有相對自由的個人情感空間。這樣她才有充裕的時間體味感情並凝聚人詩。在詩中,連愛情的感受也可以自由地表達(題帕三首)。”

  “獨立自由、天真率直”的理想人格,具體到那個時代的一個深閨少女身上,很大程度上,主要通過她在追求戀愛、婚姻的過程中體現出來。正是由於這種不容於那個時代的理想人格的存在,導致林黛玉在戀愛的道路上隻能收獲愛情而喪失婚姻。

  從成就愛情的方麵來說,孤獨無依的生存狀態,為黛玉的愛情提供了理想的場所和心境。因為沒有直係親屬的指教與監護,黛玉才得以與寶玉忘形地親呢,相對自由地發展他們之間的愛情。第19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的場景,讓我們充分感受到寶黛之間天真無邪的親呢無忌(薛姨媽入住瀟湘館後,此種情景當永不會再有)。

  孤獨無依的生存狀態,拉近了寶黛之間的心理距離。寶玉自命是黛玉的“保護神”,時時關心黛玉的身體,處處引人稱讚黛玉的才華。一般來說,男人會愛上讓自己產生強大感的女人。每次來到賈府都有一群史府仆人護送、自身又生性豪爽的湘雲讓他敬畏,如對好友,是共同淘氣的夥伴。母兄俱在身邊的寶釵本來年齡就長於他,又處處以教導人的姿態自居,她的所做所為隻能得到賈府長者和所有與她的愛情無關的人的欣賞與擁戴,同時又隻能增加她和寶玉之間的心靈距離。而黛玉呢?孤獨無依的黛玉屢屢感覺自己受到了寶玉的“欺負”。她受“欺負”的感覺並不是所來無因。比較而言,寶釵有母兄,湘雲身後有一個強大的史府。寶玉就是想對她們輕薄,也會產生不自覺的顧及與猶疑。為什麽隻有林妹妹可以任由他親昵呢?讀者往往隻看到寶黛的兩小無猜、親密無間,卻忽視了寶玉潛意識中的另一重心理根由:林妹妹是無家可歸的,無論他怎麽對待她,也不會因此造成任何過於麻煩的後果。黛玉屢次與寶玉鬥氣,以眼淚來捍衛自己作為一個女孩子的尊嚴,並不完全是出於初戀期情人之間情緒的“陰晴無定”,黛玉受“欺負”的感覺是對的,她在寶玉心中失去了妙齡少女高不可攀的尊嚴。但她的失去是有補償的:她得到了寶玉深沉誠摯的愛情。

  從喪失婚姻的角度來說,正是孤獨無依的生存狀態、世俗教育的缺失,使成長到青年初期的黛玉一步步失歡於家長,在這些能夠左右寶玉婚姻的人麵前喪失人選的資格。第42回之前,黛玉在與寶釵的爭鋒之中,屢屢當眾有失態和失言的表現,這些都應該被賈母王夫人等看在眼裏,記在心中。第54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可以說是針對黛玉在第40回中的失言而發出的嚴厲的指責。王夫人峻責金釧“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第30回),痛恨模樣肖似黛玉的晴雯的“狂樣兒”(第74回),流露出壓抑在心頭的對黛玉的“輕狂”表現的嚴重不滿。

  黛玉進入青年初期不久就結束了生命。或許作者不知該怎樣描寫婚後的黛玉?她應該是不容許寶玉的博愛的。這一點可以和王熙風的命運相互參照。當時的婦德要求王熙風與尤二姐、秋桐、鮑二家的等和平共處。嫉妒、獨霸丈夫,是熙風一樁顯著的罪惡:張華事件是賈府被抄的導火索之一。無論如何,讀者都很難想象黛玉婚後如何與襲人、晴雯(假如不遭難早死的話)、也許還有紫鵑(按照熙風與平兒所代表的當時的慣例)平分寶玉。何況尤二姐、秋桐之類的人還會隨時出現。

  要想不違背黛玉的性格邏輯,又不損害黛玉輕靈美好的藝術形象,作者隻有安排黛玉早死,不進入當時的婚姻生活。在孤獨環境中成長,又匆匆在孤獨環境中凋謝,是世外仙姝的唯一來路和去路。大觀園中的世外仙姝的動人形象,隻能產生於孤獨無依、寄人籬下、體弱多病的生存狀況,隻能維持在青年初期、嫁人之前,這是生活於那個時代中的作者的最清醒的認識和最徹底的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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