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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泉:禪的精神與人生智慧

(2024-01-23 08:31:06) 下一個

凡間一塵閱畢評:王教授對佛理已經非常精純熟練。可惜好像還不諳覺照法,所以在具體修行方法上還沒有用起來。以沒有明心見性故,說法尚無法圓融無礙。但這樣要求教授確實過了,他已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教授。

 

王雷泉:禪的精神與人生智慧

——2014年6月22日

主持人:

各位會員,各位來賓,大家下午好!歡迎參加上圖“都市文化”係列講座,在這裏我們仍然延續重讀經典這個專題。

對於佛學經典,我們上圖講座涉及得很少,但是我們知道,佛學文化對我們的生活、思想都有重要的意義。而且最近,習總書記也在多次國際會議上談到了佛學文化傳播的意義,尤其在最近的中法建交五十周年大會上,他更是提到,在中國文化複興的征程上,中國佛教可謂天降大任,任重而道遠。因此對於佛學經典的解讀和認識尤為重要,因此,我們在這兒為大家策劃這樣一講,為大家解讀佛學經典文化。

今天我們非常榮幸地請到了複旦大學王雷泉教授,給大家做“禪的精神與人生智慧”的講座。大家掌聲有請!(掌聲)為大家簡單介紹一下今天的主講嘉賓。王雷泉教授,複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1952年出生於上海,1978年考入複旦大學哲學係,後留校任教,研究宗教學原理、佛教哲學史、佛學原著選讀、中國佛教史專題、禪學研究等課題,研究方向主要為佛學、哲學、宗教學原理。

其實我跟王教授也不是第一次認識了,第一次聽王教授講座的時候我很感動,因為能夠將佛學經典講得這樣到位、而且生動精彩的真的是不多見,所以當時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把他請到上圖講座,跟我們的聽眾講座。今天真的是非常有幸,也是很有緣分,把王教授請到了這裏,讓我們再次用掌聲歡迎王教授給我們做講座。

 

 

王雷泉教授:

諸位,非常榮幸可以在上海圖書館給大家講講佛學的思想,能夠有這樣的機會,也是眾多因緣湊成的。主持人給我兩個小時的時間,這個題目要講三個小時也綽綽有餘,所以閑話少說,直接切入主題。

題目跟海報稍稍有點區別,這便於組織我的思路。“禪的智慧與人生境界”這個題目,有四個關鍵詞:人生、境界、禪、智慧,據此可以講四個方麵。一、人生。佛教是怎麽看待我們人生和世界的,簡單敘述一下佛教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二、境界。境界與生命主體的心眼相對應,學佛就要使我們從缺心眼狀態,上升到有心眼、大心眼的狀態。那就要提升眼界,從凡胎肉眼層麵,上升到佛的知見;放大拓展到如佛、菩薩一樣廣闊的心量,那就是量周法界。法界,是佛菩薩所麵對的世界,我們凡夫麵對的僅僅是世間。三、禪。要提升眼界、放大心量,就要靠智慧。今天重點談的是“禪的智慧”,給大家介紹一下禪在整個佛教中的地位。四、智慧。要解決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之間的關係,借用南泉普願禪師的話:“須向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向那邊會了,是打開佛的知見,然後來這邊處理人世間的事情。

這裏有一個示意圖,箭頭貫穿一個蘋果的剖麵:蘋果核、蘋果肉和蘋果皮,正好對應著佛教所具有的信仰核心、社會層麵以及文化外延這三個層麵。今天我們就直探本質,講講這兒的核心部分。學習佛教,一定要學習佛教的核心價值,才會對提升我們生命的意義有幫助。不能老是停留在哪裏寺廟開光時天空現佛光了、哪個和尚燒出幾公斤舍利子那個層麵上。我們要直探本質,弘揚佛教的核心價值。箭頭內,標示著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所追求的生命方向:安居樂業→安身立命→明心見性。孟子曾經講過,老百姓要有恒產方能有恒心,要讓老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知識分子身無分文而心憂天下,因為對生命的意義有追求。在所有幫助我們安身立命的宗教和哲學中,佛教,特別是佛教裏麵的禪宗,就定位在明心見性。箭頭層層向上,從安居樂業到安身立命,在安身立命中,我們追求的是明心見性,也就是直探生命的本質。

一、佛教對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所有的哲學和宗教,都是要解決安身立命的問題。什麽叫安身?人存在於天地間,有對終極價值的追求。莊子有個坐井觀天的寓言,井底之蛙跳到井口上,遇到大鵬鳥,才發現自己原來生活的世界是多麽可憐,才發現外麵的世界是如此廣闊。中國的“人”字,一撇一捺,上麵頂著天,下麵安立在大地上。我們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就要在天人和群己之間,擺正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在天地之間,在社會之中,我們到底算老幾?這就是儒家所說的,“君子素其位而行”,守住自己的本分,而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什麽叫立命?精神所寄托的生命意義,以及我們人生發展的規律。哲學與宗教,是對人自身的反思、反省,知道自己生活在這個世界中,深刻體會到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要解惑,要知道生命的終極意義,要追求心安。有句成語叫做心安理得,其實應該倒過來讀,唯有得理,才能心安。

人是天地中的存在,人生活於社會中,聯貫著五倫或六方關係。按照儒家的五倫說法,有天地而後有萬物,有萬物而後有男女,天地、萬物、男女,講的都是自然關係,深山老林裏的男人和女人,與動物沒有什麽差別,那是自然的存在。儒家把夫婦之道定為五倫的開端,有男女而後有夫婦,社會關係由此展開。有夫婦而後有父子,一加一等於或大於三,於是就有了父子關係。有父子而後有兄弟,古人不搞計劃生育,那就有了兄弟和姊妹關係。有兄弟而後有朋友,推廣開來,就有了廣泛的社會關係。四倫之上,最重要的是君臣關係,也就是領導和被領導的關係。君臣關係在中國是源遠流長,隻要看看今天的稱呼演變就知道了。毛澤東時代,見了麵稱同誌,文革中搞清理階級隊伍,工人階級領導上層建築,所以見麵叫師傅,我們這一代五六十歲的老人都知道,見麵稱師傅比稱同誌安全。到改革開放,與世界接軌,那就稱先生、女士。到鄧小平1992年南巡講話後轉入市場經濟,十億人民九億商,剩下一億待開張,是人都叫老板。連我們都“被老板”了,到飯店裏,服務員問:老板,點什麽菜?但是最近七八年以來,不叫老板叫領導,我們又“被領導”了。儒家的五倫,配上天地君親師,君也是最重要的,曆史上往往是君師一體、政教不分。我們可以比較一下印度佛教所講的六方關係,東南西北上下六方,對應著父子、師生、夫妻、親友、主仆和僧俗關係,而以上方對應著中國所缺少的僧俗關係。佛教傳到中國,能被中國社會上上下下廣泛接受,在於它有對超越於天地的終極價值的追求,能夠彌補中國人精神生活的不足,從而豐富了中國的文化。

剛才講到,我們追求心安理得,要得理才能心安。得理,就在於打開佛的知見。佛教認為生命的存在,是我們所有行為的結果。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等六道的存在,是生命行為的果報,這就叫“正報”。與生命正報相對應的自然環境,就叫做“依報”。在六道輪回中,上天堂享福,或者是下地獄受苦,都是單純地受報。唯有人道與其他五道不一樣,人類是造業和受報的雙行道,既是造業的主體,也是承擔果報的載體,因此人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並且有改變自己命運的自由。

唐代有一位大官,到廟裏與和尚相談甚歡,說佛教思想真是博大精深,但不能理解六道輪回,俗話說耳聞為虛、眼見為實,大師你能不能把天堂地獄變出來給我看看,我就相信了。和尚是怎麽回答那個大官的呢?他以不屑一顧的眼神看著那個大官:就憑你這麽一個蠢東西,也配來問如此高深的問題?官員大怒:我好心來向你求教,你竟敢如此羞辱我!他拔出佩劍,在大殿追殺那個和尚。和尚一邊輕挪步子,一邊笑眯眯地說:長官,此時此刻你已經身陷地獄啦!唐代是佛教高度繁榮的時期,政府充滿文化自信,不怕外來思想滲透,官員的佛教素養也比現在高。他一下就聽懂了,當下跪下來懺悔。按佛教說法,有五逆重罪是活著就要下地獄的。哪五逆重罪呢?弑父、弑母、殺阿羅漢、出佛身血、破和合僧。他在大殿拿劍追殺方丈,你不下誰下?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能夠懺悔改過,還是好同誌。法師笑眯眯對那位領導說:此時此刻,天堂大門為你打開。由此可見,一念之差,要麽上天堂,要麽下地獄。生命就是選擇,選擇行善還是作惡,決定了生命的去向。佛門有句老話:“欲知過去因,現在受者是;欲知將來果,現在作者是。”通過我們現在的行為,大體可以判斷中國和個人將會走向何處。命運不是靠八字算出來的,是靠我們的行為推導出來的。

《法華經·方便品》說: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為使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佛的知見,就是佛的智慧。開與示,是佛自上而下把覺悟的智慧,通過各種教化方式展示給我們,來開啟、引導我們的智慧。悟與入,是我們自覺地抬起頭來仰望星空,接受佛菩薩的教誨,通過努力學習來體悟、證入佛的智慧。一言以蔽之,三世十方諸佛是為解決眾生的生死大事而來,關鍵在改變眾生知見,具有與佛一樣的智慧。由此可見,佛教認為世界和人生的狀態,來自於我們的知見。你是什麽樣的知見,你就擁有什麽樣的人生和世界。

我們再引一段《壇經·般若品》裏的話,這裏重點談的是《金剛經》的思想。在〈般若品〉結尾有一個詩歌體的總結,叫〈無相頌〉,開頭就說到:“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說通,亦即教通;心通,亦即宗通。一個合格的法師,應該是宗教兼通。這裏順便講講什麽叫宗教。中國古漢語裏沒有“宗教”這個詞,這是日本明治維新以後向西方學習,對西文religion的翻譯。Religion,是聯係和再聯係的意思。按照西方宗教的說法,世界和人是神創造的,但是人被創造出來之後,日益背離了神,所以需要通過宗教信仰和行為,重新回到神的懷抱,也就是修複、重建與神的聯係。日本人就用了中文的“宗”字和“教”字,翻譯成“宗教”。宗,就是祖宗、祖先,這是我們生命的來源,由此引出本源、根本、終極、神聖、至高無上的意義。我們辦學、開講座要有宗旨,就是根本意義。教,就是教育、教化,要有一套成體係的學說。宗是根本的,箭頭向上;教是傳播的,箭頭平行或向下。宗,是宗教的根源。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這三大一神教,不管所信的是什麽名,像猶太教的耶和華、基督教的上帝、伊斯蘭教的阿拉,都是至高無上、獨一無二的神,是世界的創造者,是人間秩序的主宰者,也是我們未來命運的審判者。那佛教裏有沒有這樣的東西呢?沒有。佛(Buddha),顧名思義,本意就是覺悟者。所以,佛不是創造者,不是主宰者,也不是審判者,佛是覺悟者。寺廟裏和尚做早晚功課,至少要念十遍“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佛就是我們的導師。這個世界不是佛創造的,我們受罪還是享福,也不是佛決定的,佛就是老師,把他覺悟到的真理告訴我們。一神教的宗,來自於神的啟示,叫做啟示性宗教。那麽佛教的宗,就來自於佛的覺悟,所以佛教是覺悟性、內證性的宗教。佛把覺悟到的根源性、神聖性的意義,用語言在人世間傳播,那就是教。禪宗稱自己是宗門,稱別的宗派是教下。六祖惠能在〈無相頌〉裏告訴我們,不管是教還是宗,都要通達,才能如太陽一樣遍照虛空,驅散所有的烏雲。“為傳見法性,出世破邪宗。”禪宗傳的就是明心見性之法。

下麵兩句非常重要:“正見名出世,邪見名世間。”世間,即熱惱不堪的滾滾紅塵;出世,即佛教的理想境界,是煩惱消除後的清涼世界。知見是正還是邪,決定我們處在什麽樣的世界。什麽叫邪見,什麽叫正見?《壇經·機緣品》提到,邪見就是眾生知見: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惡,貪嗔、嫉妒、諂佞、我慢,侵人害物。開眾生知見,就形成現在痛苦不堪的世間。正見就是佛之知見:若能正心,常生智慧,觀照自心,止惡行善,是自開佛之知見。開佛知見,即是出世,達到佛教的理想世界。可見,生命是痛苦還是快樂,世界是汙穢不堪還是清淨自在,關鍵在於我們知見上的正與邪、淨與染。

二、提升眼界,放大心量

境界與心眼相關,本節談提升眼界,開佛知見;放大心量,量周法界。王安石有二句名詩:“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佛教談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等五眼,代表著五種知見。知見,是主體觀察世界的立場、觀點和方法。有什麽樣的知見,就有什麽樣的境界。

我們處於最底層的肉眼,認識世界帶有先天的局限性,所謂坐井觀天、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說的就是我們認識的局限性,而且認識中還經常會出錯。你看我的肉眼還是戴副眼鏡的處理品。我們現在所擁有的科學手段,與眼鏡也隻是量的差異,沒有質的區別。今天的科學無法證明天堂地獄鬼神的存在,但也無法否定它們的存在。正是因為人深刻反省自己認識能力的局限,於是就打開另一種視角——天眼。古今中外,所有的民族和文化傳統,毫無例外都產生了巫術和宗教,試圖用神秘的力量,解決人力無法解決的問題。巫術和宗教都有共同的世界觀基礎,就是萬物有靈論。巫術相信人身上和世界上彌漫著一種神秘的力量,隻要通過法術掌握這種力量,就可以為人的目標服務。比如說大興安嶺著火了,找氣功師在北京作法滅火,身上長了瘤子,巫師有能耐把那個瘤子血淋淋地抓到手裏。你看江西那個王林大師,忽悠了多少高官、富商和大腕,不問蒼生問鬼神!說明從古到今,都理解到人的力量有限,所以才要訴諸那些神秘的力量。八十年代初,我曾接觸過三年特異功能,見到的高人多了。巫術有沒有效果呢?有。靈不靈呢?靈。靈的比例是多少呢?大概一半對一半。但人們總是相信靈的一麵,如果不靈,就說因為你心不誠。巫術還是有點效果的,所以至今還可以忽悠一大批人。但是,正如魯迅先生講的:“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來無有。”美國人丹尼爾寫過《科學史及其與哲學和宗教的關係》,提出巫術是宗教和科學的共同來源。畢竟巫術試圖掌握那種神秘的力量為人的目標服務,而科學是用可驗證的、更精細的、邏輯的、理性的方式去掌握世界。但巫術還有不靈的一麵,於是人們就把自己的命運交付給高高在上的神靈,祈求神保佑我們的一切。對於巫術和宗教中存在的神秘力量,佛教並不否認,但佛教認為天眼依然是凡夫境界,都是不究竟的,所以反對炫耀神通,以免誤入歧途。我們不能停留在凡俗的肉眼,也不能著迷於天眼的神秘。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慧眼,就是佛教緣起性空的智慧,把所有主觀的偏執放下,讓主體認識與客觀實際完全相應,如實觀照事物的實相。實相是什麽呢?就是一切皆空。很多人誤解了空,以為空就是什麽都沒有。空是一種否定性的辯證智慧,把所有主觀強加給事物的錯誤知見,所有主觀虛構的東西徹底剔除。比如說,現在我手中端起的這個東西,叫做茶杯。但可不可以說它永遠是茶杯呢?不是的。現在說它是茶杯,因為它符合構成茶杯的幾個條件,有容器、水、茶葉,我在喝它,故對這個眾緣和合的暫時現象,賦予茶杯這個符號。但我們不能說,它隻有茶杯這種獨一無二的實體性。條件關係改變了,它就不叫茶杯了。如果裏麵放的是酒,它就是酒杯。如果我在這裏抽煙,它就是煙灰缸。如果放上筆,它就是筆筒。它有無限可能性,一切隨時空條件關係的改變而改變。所以,沒有茶杯的自性存在。所謂永遠不變的茶杯自性,並不是它的真相,這隻是我們主觀虛構的產物,是主觀認識上的妄執。主觀錯誤的認識,必須用強有力的空的智慧來消解。茶杯是因緣聚合的暫時產物,以緣起故,沒有茶杯實體性的自性,無自性故空。空就是事物的真相,無以名之,強名之曰空。慧眼,把我們以往錯誤的認識剔除、消解,回歸到事物的實相。故《金剛經》告訴我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我們要透過幻象,看到事物的真相。

光看到事物為空,掌握了真理的普遍性還不夠,還要掌握真理的多樣性、特殊性、具體性。佛教在人間傳播,要教化上至國王大臣、下至販夫走卒各色人等,就要講不同道理。用一把鑰匙打開千萬把鎖的隻有兩種人:小偷和開鎖匠。用一種藥能治所有病的,好象隻有萬金油,當然什麽也治不好。菩薩要對機說法、因材施教,那就要現身說法,麵對什麽樣的眾生,菩薩就呈現什麽樣的形象來度化人,那就是菩薩的法眼。法眼,把一切為空的真理普遍性,上升到真理的具體性,承認事物的多樣性和複雜性。而佛眼,就是佛教最高最圓滿的智慧。禪的智慧,就是幫我們打開佛的知見。

以上用佛教的五眼說法,分析了五種認識的層次。下麵從四個方麵,分析心與世界的關係。這裏借用道家的陰陽魚圖,一半是黑的,一半是白的,表明我們心靈中,半是天使,半是野獸,可以上升為天使,也可以墮落成為魔鬼。

第一個方麵,從認識論和心理學角度看心與世界的關係,涉及到身心關係、主客觀關係。今天主要談心與境,也就是認識主體和認識客體的關係。佛教告訴我們,人在沒有達到佛的智慧之前,認識到的僅僅是表象、假象、幻象。所以佛教告訴我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這個相,是我們主觀投射的產物。如圖示的哈哈鏡,鏡中照出的並不是事物本身,而是經過我們主觀認識的扭曲。再看這兩幅圖片,很有趣。第一張,粗看是人的屁股,再細看,是舉著杠鈴的肩膀三頭肌。我們眼見的不一定是實,再看第二張攝像機的取相活動,後麵的明明是凶手,但經過攝像機的取相,前麵逃跑的人倒像是凶手,後麵的凶手反而像是受害者,這叫混淆黑白、顛倒是非。諸位,你們不要笑!我們的認識經常就這樣犯渾,看到的並不是真相,有時候恰恰是顛倒的假象。所以佛教告訴我們,要透過表象,透過假象,去認識真相,要觀照實相。

剛才講過,佛是覺悟者,佛教就是追求覺悟的宗教。現在我們為什麽沒有覺悟呢?因為精神被汙染了。請注意,思想覺悟、精神汙染這些術語,通通來自於佛經。精神的汙染(或說染汙),就是煩惱。煩惱又翻譯成結,瓊瑤有小說《心有千千結》,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打結。煩惱、結、汙染,表現出來的結果就是中醫所說的漏,如鼻淵、肛漏。煩惱如葛藤一樣束縛住我們的思想,又叫做縛。煩惱的根源在於不了解宇宙和生命的實相,扭曲了自我與世界的真實聯係。佛教把障礙我們對真相認識的源頭,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對貪婪欲望的追求所形成的障礙,叫做煩惱障。最大的欲望無非是財、色、權,有如成語所說:利令智昏、色膽包天、權迷心竅,讓你神智無知,迷了心竅。另一類是所知障,來自知識的局限和認識上的片麵性,有如一葉障目、盲人摸象。人們就是被這兩種障礙,遮蔽了對真理的認識。所以要知道人的認識是有限的,一定要把我們的認識從所知障、煩惱障中解放出來,才能接近、把握事物的真相。

第二個方麵,從倫理的角度來探討凡俗生命的流程。我們把十二緣起支,濃縮成起惑、造業、受苦三個環節。惑,就是煩惱、汙染、結、障。業,因起迷惑而產生錯誤的行為。苦,為錯誤行為所承擔的苦果。所以,內在精神的汙染,造成錯誤的行為,帶來相應的後果,就造成現在不完美的生命狀態,以及所依存的環境。去年有兩個典型的環境事件:沙逼北京,豬投上海,這不是天災,百分百是人禍。以鄰為壑的汙染心態,急功近利的短期行為,就造成各種各樣的環境惡性事件。所以,心的清淨還是汙染,就決定造下的是善的還是惡的行為,從而決定我們生命的流向,是向上走向天堂,還是向下走向地獄。佛教以心的汙染還是清淨與否,解釋流轉與還滅的原因。流轉緣起的箭頭是向下的,跟著煩惱走,順著汙染的心靈、錯誤的行為,造成現在受苦的後果,生生死死在六道裏麵輪回。佛教並不是簡單說明這個生命流程,正如馬克思說過的,“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佛教揭示了起惑、造業、受苦的流程以後,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即還滅緣起。既然造成錯誤行為和痛苦結果的是錯誤的思想,那就要從根本上改起,把惑破除,把無明轉化成明,我們就獲得了解脫,使我們的生命離苦得樂。佛教不僅是說明世界,它為我們生命的改造、環境的變革提供了實踐的依據。

第三個方麵,從更廣闊的社會學、政治學角度,來看待我們的心與社會、環境的關係。剛才講過起惑、造業、受苦,個人所造的業叫做別業,無數個體所造業的聚集叫做共業。生命不僅受個體別業的製約,還在更大範圍內受到共業的製約。共業最小的單位是家庭,夫妻關係、父子關係,皆有很深的因緣才相聚在一起。共業圈從家庭,到學校、城市、國家、世界層層放大,乃至企業文化、行業品牌、城市風格、國人形象,皆是共業。所以,不要以為自己是紳士淑女,有多麽優雅,我們同時承擔著整個上海人、中國人的共業。佛教的社會責任感,就從共業與別業的辯證關係裏推導出來。菩薩以他為自,隻有解脫一切眾生的苦難,菩薩才能最後圓滿成就佛果。由此形成“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的慈悲思想和菩薩願行。慈,是無條件給予他人快樂;悲,是把別人痛苦感同身受,看作自己在受苦一樣。環境問題也是如此,環境是人類行為造成的,要改造環境,就要改造我們人心。所以菩薩精神不僅僅是感情的放大,也是理性的抉擇。從正報與依報、共業與別業的辯證關係中,感受到菩薩改變環境、改造社會的大悲心。

第四個方麵,從宗教哲學角度看心與終極存在的關係。終極存在,隻有佛才能把握,這裏用一個圓球來描述佛菩薩所麵對的法界。我們凡胎肉眼所看到的,隻是球中某一個點、某一條線、或某一個板塊。不管是點、線,還是麵,都是平麵認識,都會有局限性和片麵性,通通是凡夫之見。佛所認識的,是一個圓球的世界,而圓球上任何一點與圓心都是等值的。佛教講圓,即指沒有片麵性,不執著,沒有偏見。開佛知見,即要達到悟道者頭頭是道、圓融無礙的境界。這個圓球包括了世間和出世間,以此法界的全局觀來處理世間與出世間的關係。從理體上講,我們的心與佛在本質上是統一的,與佛所掌握的終極存在是等值的;從事上來講,要以出世的精神來做入世的事業。佛教的智慧,不是讓我們逃離這個世界,而是讓我們生存在這個滾滾紅塵中,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或者做到盡量不濕鞋。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裏,要有佛一樣的眼光和胸懷來處理人間的事務。

討論過心眼與境界的關係後,現在可以做一個小結。心,就是我們每個人的自我意識。心是生命升墮的樞紐,也是決定眾生淨垢和世界治亂的關鍵。現在我們選擇向上的生命進路,縱向展開以成佛為中心的向上途徑,橫向展開為心與眾生及環境的關係。向上,成佛是生命的最高價值,這就是我們生命的高度。生命的橫向坐標,聯結著社會和環境,這就是我們生命的廣度。高度,要做到見與佛齊;廣度,要做到量周法界。生命在走向覺悟的過程中展開,關鍵是淨化我們的心靈。所以,精神淨化就成為我們個人修行和社會變革的實踐樞紐。在上求下化的過程中,提升個體生命境界,淨化我們的社會,改善生存的環境。

三、宗與教——禪在佛教中的地位

我們把禪分為三個層次來辨析。

第一是禪定,也就是瑜伽,這是印度宗教修行的方法。現在中國在世界各國到處辦孔子學院,搞文化軟實力輸出,那是政府行為。其實印度的軟實力更多是通過民間力量進行,光是瑜伽館就把印度的宗教文化滲透到世界各地了。瑜伽有兩層含義:一個是牛馬的枷軛,指人的欲望像野牛野馬一樣,故要通過心靈控製,給它套上理智的枷軛。第二層含義是相應,讓原來像野牛野馬一樣奔騰不息、起伏不已的心靈,通過特殊的身心訓練,達到心平如鏡的狀態,才能做到主觀與客觀的相應,使我們的認識與客觀實際保持一致。那就要訓練我們的精神,使身心調和到明鏡止水般的狀態。這樣的身心訓練方法不是佛教獨有的,印度婆羅門教等各派宗教和哲學都有瑜伽訓練,所以禪定是與凡夫外道共通的修行方法。可見,佛教的思想與其他宗教的區別不在於禪定,而在於智慧,但佛教的智慧又不離開禪定。

禪的第二層含義指禪宗,這是中國獨創的佛教派別。禪宗稱自己回歸到佛教根源性的覺悟,與佛心完全契合。心心相印,現在多用在男女間浪漫的情懷,但原來是和尚用的,說的是釋迦牟尼與他弟子摩訶迦葉的故事。當年有位天神給釋迦牟尼送了一朵金色蓮花,佛舉示大眾時,在場大眾麵麵相覷,隻有摩訶迦葉會心一笑,這叫做心心相印。釋迦牟尼說:“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這就是禪宗史上有名的拈花微笑公案,禪宗認為自己最接近佛的悟性,不需要通過語言文字等中介,所以又稱自己是佛心宗。中國漢傳佛教有八大宗派,禪宗把自己稱作宗門,其他七個派別是通過言教、經教、儀軌傳播的,那就被稱為教下。

禪的第三層含義叫禪機、禪意,那就跳出了宗教的範疇,成為一種活潑潑的、能夠自由開放人心靈的教學方法和生活態度。當然,禪機是不能離開禪宗的。

我們看這個陰陽魚,陰暗部分是心靈的汙染成分,當煩惱占主導地位,我們就是迷中的眾生,處於沙逼北京、豬投上海的現實環境裏。當心靈完全轉成白淨,把內在佛性充分展現,我們就覺悟了。當主體覺悟成佛的時候,主體所依存的環境也就轉變成淨土。禪宗的宗旨關鍵在於明心見性。白色部分就是佛性、真如、本心、真心,像太陽一樣,是我們心的本質,但現在被煩惱的烏雲遮蔽住了。烏雲即圖示的黑色部分:妄心、無明、邪見、雜染。禪宗告訴我們,學佛就是要撥開烏雲見太陽,生活在這樣一個不如意事常八九的惡世,要透過浮雲,看到生命的本質,提高我們生命的信心。

在此引述《壇經》兩句話。第一品〈行由品〉:“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第二品〈般若品〉:“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隻緣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當知愚人智人,佛性本無差別;隻緣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菩提般若之智,即覺悟成佛的智慧,人人具備,我們與佛在本質上是一體的。現在我們被種種煩惱障、所知障所遮蔽,處於迷惑之中。故在現實上,我們就是凡夫,而佛是覺悟者。根據這兩段經文,引出四個關鍵詞來討論。

關鍵詞一:菩提自性。菩提,就是覺悟的智慧;自性,就是我們人人本具的覺悟本性,也叫做佛性。《壇經》標舉菩提自性,從終極根源上給我們每個人指出了生命的本質,也為我們每個人指出了主體可以達到的生命高度,那就是成佛。在終極意義上,我們凡夫生命的本質與至高無上的佛是統一的,並與終極存在的法界、真如融為一體。所以《壇經》告訴我們一個非常有價值的觀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疑問品〉)成佛,全憑自己回到本質、核心的層麵,而不是向身外去求。

關鍵詞二:此心。什麽叫做此心呢?就是我們當下的精神狀態。佛教用一百種概念即五位百法,概括所有的現象界和理想界。現象界有九十四種有為法,其中有五十一種描述心理現象、心理行為,叫五十一種心所有法,加上八種心王,一共有五十九種談心理的法相。在五十一種心所有法中,汙染的煩惱心所法占二十六個,六種根本煩惱,還有二十種中小煩惱,占據五十一種心所有法的51%,絕對控股。如果生命是一個股份製公司的話,當董事長的就是煩惱,我們的生命被煩惱控股了。所以學佛無他,做減法而已。減去什麽?減去煩惱。當我們把陰暗的、黑色的部分剔除之後,我們的無明狀態就轉化成明,於是原來黑白相雜的陰陽魚就通體光明,也就是成佛。

〈般若品〉指出:“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淨心在妄中,但正無三障。”淨心,即真心、自性、本性,這是我們生命的主宰(王),成佛的終極依據。在妄中,即覺悟的本性被煩惱的烏雲給遮蔽了。真心與妄心處於相即不二的動態統一體中,修行學佛就是不斷清除精神汙染。心與性,在《壇經》中經常混用,但亦有軌跡可尋。自性清淨,即如來藏自性清淨心,此指眾生本具的佛性,心與性通用。當心指妄心時,更多的是用“念”。故《壇經》的修行法門就是無念法門,無念就是去掉妄念。

這裏引述《南陽慧忠國師語錄》。有人問慧忠禪師,心與性的異同點在哪裏?禪師告訴他:當凡夫處於迷惑時,心和性就像水和冰一樣是有區別的,但實際上水和冰是一體的。也就是說,當我們處於迷惑中時,就像寒月時水結冰一樣,我們就被煩惱束縛住了;當我們用智慧來消解煩惱的時候,就像春天把冰融化成水。在日常一念心中,明了心性不二,即真心與妄心不二,因此見性修行的關鍵,就是把握“不二”的大乘見地。《壇經》告訴我們,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這就是水和冰的關係。處於煩惱中的凡夫眾生,好比水結了冰,當我們把冰轉化為水的時候,水還是原來的水,並不是離開冰去另外求的水。大乘佛教不是讓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去解脫,而是就在這個結了冰的世界,追求那個春暖花開的時候。“眾生迷時,結性成心;眾生悟時,釋心成性。”我們怎麽才能做融化冰的工作呢?

關鍵詞三:用。用什麽?用般若,就是智慧。那佛經翻譯時為什麽不把般若直接翻譯成智慧呢?因為我們凡人太聰明了,你到飛機場去看,到處都是講什麽官場智慧、商戰策略的書。所以佛教裏的智慧一般就音譯為般若,意指超越世俗、追求理想境界,同時又把世間所有智慧融合在一起的通達無礙的大智慧。禪宗是用般若空觀的方法,破除煩惱的執著,以達到“明心見性”的目的。般若智慧之用,具體言之,就是《壇經》裏講的般若修行三綱領:以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為宗,側重於主體的心念起滅,要在主觀上做到去除各種各樣的妄念。無相為體,側重於客體的真實本質,透過虛幻的表相、妄相,而達到實相,唯有無相的方式,才能真正把握實相。無住為本,側重於主體麵對客體時,不受任何束縛,做到無係無縛。這三綱領歸結到無念法門:“心不染著是為無念。”

無,“於念而不念”,“不於法上生念”。這個念就是妄念、邪念,是執著外境而產生的錯誤知見。這裏分成兩個層次:第一、無二相,就是除去一切屬於“二”的種種思維分別。世上本無事,庸人自二之。凡人的種種錯誤認識,就是把統一的事物人為地割裂為二了。所以要回歸到事物的本來狀態,即不二的狀態。第二、無諸塵勞之心,塵勞就是煩惱,除去一切煩惱妄想。

念,就是使我們的心回歸到真如,回歸到實相,“念真如本性。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此“念”是正念,是“能離於相,則法體清淨”的真如本性。真如由體起用,故與念不離。“自性起念”,是體證真如後產生的正確知見。

禪宗講的無念法門,是在士農工商的生活世界中,時時刻刻、心心念念都與真如相應,不被外麵的財色權所迷惑,那就叫無念。正像《維摩經》所說:“能善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

關鍵詞四:直了成佛。此即達到終極本源的方法——頓悟法門。禪宗不需要通過各種外圍的、中介的牽絲攀藤做法,而是直截了當地直達本質,直達我們心的本源。見性,指徹見自心之佛性。佛性與人的本性同一,本來清淨,隻因一向被妄念的浮雲遮蔽,所以未能自悟。禪宗的主要思想就是佛性本有,不需要向外尋求,解脫完全靠自己。因此,“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心,是生命上升還是下墮的樞紐,決定著人生的凡聖、世界的淨穢。所以,現實生命的實踐(途中)與生命最高價值的實現(家舍),當下就在“直了”中得到統一。隻要我們還在途中,就有鄉愁,就沒有回家的感覺。大乘佛教的精髓就是“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成佛的終極目標,就在我們現在行菩薩道的過程中。當我們發心要成為一個覺悟者,以開佛知見作為我們的起點,那麽起點、過程和終點,就是統一的整體。所以大乘經典告訴我們:初發心即等正覺。生命就在於抉擇,隻要我們選擇覺悟的道路,那麽等正覺即成佛的終點,就在我們行菩薩道的過程之中。

四、須向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

這個圓圈象征著事物的一體兩麵,我們凡夫執著一麵而忽略了另一麵。對於不二的智慧來講,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就像冰即水,在沒有轉成水之前,冰就是冰,水就是水。但是,冰總會融化,就像雪萊所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打個比方,現在我們都是臭水塘裏的蝌蚪,但是其中有隻蝌蚪斬斷了煩惱的尾巴,長出苦集滅道四隻腳,啪的一下跳上了岸。哇!岸上的世界真精彩,桃紅柳綠,鳥語花香,堅實的大地,和煦的春風,都是其他蝌蚪根本想象不到的。大家想一想,如果那隻青蛙跳回水裏,跟廣大蝌蚪講岸上的風光,一般人都聽不懂,這叫夏蟲不可以語冰。好在總有一些蝌蚪決定按照青蛙的方法,走青蛙之路,他們相信一個原則,一切蝌蚪都有蛙性。這是見過世麵的蝌蚪,知道臭水塘外麵有一個桃紅柳綠、鳥語花香的世界。

現在我們知道,煩惱與菩提、凡夫與佛,猶如冰與水一樣,都是一體不二的,關鍵在於轉變。靠什麽轉變?靠智慧來轉變。所以《壇經》說:“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佛性。”禪宗不二的智慧,就是徹底打通自行(上求菩提)與化他(下化眾生)的隔閡。這就是南泉普願所說:“所以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要知道禪的智慧不是離開這個世界,而是點化提升我們的生活世界。要認識到完整的世界,必須使主體認識打破一切人為的分裂。這就是惠能所說的:“心量廣大,遍周法界。”即打破心靈的枷鎖,使心中本具的覺悟自性向法界完全敞開,超越一切意識中人為分別的兩極對立。這樣一種如圓球般通達的認識,才能隨緣展開、圓融無礙,球麵上任何一點與圓心都是等值的。也就是說,一個真正的覺悟者可以做到頭頭是道,成大事者的認識和行為都符合真理,因為他已經破除了所有的片麵性。所以,我比較喜歡用圓球來比喻佛教圓融無礙的智慧。

這是從網上拷下來的結了冰的瀑布,比喻冰和水的關係。從體上來談,佛性本來現成,開佛知見,就是以佛的法界觀,平等如實地觀察生命的正報與依報,徹底打破凡夫與佛、煩惱與菩提、穢土與淨土的兩極對立,所以六祖惠能告訴我們:“凡夫即佛,煩惱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從體上來講,冰就是水;但從事相上來看,冰就是冰,我們現在依然是煩惱叢生的凡夫。但是我們知道,從理上來講,我們與佛是一體的,我們終有覺悟的一天。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們已經掌握了春夏秋冬的循環,我們不像夏蟲一樣不知道冬天,我們雖然還生活在臭水塘裏麵,但是我們知道總有一天會成為青蛙,享受那個桃紅柳綠、鳥語花香的世界。

我們現在依然是凡夫,依然是臭水塘裏麵的蝌蚪,所以從用上來講,“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無住無往亦無來,三世諸佛從中出。當用大智慧,打破五蘊煩惱塵勞。如此修行,定成佛道。變三毒為戒定慧。”用,就是以般若智慧指引下腳踏實地的修行,轉變貪嗔癡的修行實踐。否則,凡夫永遠是凡夫。知道凡夫與佛、穢土與淨土之間相即不二的體用關係,才能正確地對待人世間的生活。大乘佛教精神,就是不舍棄眾生、不離開世間,卻來這邊滾滾紅塵行履菩薩道。菩薩修行的道場不在他方世界,就在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現實世界,與廣大眾生在一起。《壇經》裏有非常有名的四句話:“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台灣曾經掀起關於《壇經》和禪宗的大討論,起因於胡適與日本鈴木大拙關於禪學研究方法的爭論。錢穆在《中央日報》寫了《六祖壇經大義》,他提到六祖最重要的講了兩件事:人性和人事。人性,就是超越的佛性不離開我們人性,“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人事,佛法是為世人而存在的,所以《壇經》告訴我們:“欲求見佛,但識眾生。不識眾生,萬劫覓佛難逢。”根據六祖的教導,可知佛教的一切設施是為眾生而存在的,如《法華經》所說,諸佛世尊出現於世的大事因緣,為使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哪裏有眾生,哪裏就是佛、菩薩教化的場所,一切佛教在人間的設施都是為了提高人的覺悟而存在。

當時韶州最高行政長官刺史韋璩,帶領大小官僚和知識界人士,把六祖請到韶州城內大梵寺講經。在問答環節中,韋刺史就問,你講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那怎麽理解淨土法門講的西方極樂世界,禪宗的道理與淨土思想是不是有矛盾呢?從體上來講,沒有矛盾。從事相來講,我們與西方極樂世界的距離,說遠,在於我們內心的煩惱和愚癡;說近,是因為我們開啟智慧的路途就在眼前。六祖反過來問韋刺史:我們東方人造罪,所以要念佛求生淨土,那西方人造罪,又求的是哪一方淨土呢?關鍵在於當下。六祖實際上是用透徹的哲學智慧,指明我們理想的世界,就在我們腳下的大地上。所以要通過不斷的菩薩行實踐,來轉變我們這片汙穢不堪的大地。韋刺史又問,那在家人在士農工商日常生活中俗務繁忙,應該如何修行呢?六祖在《疑問品》裏的《無相頌》中,融合六度、四攝、五戒、十善等菩薩修行的基本法門,加上儒家倫理道德的內容,突出了在社會生活中的道德修養。禪宗告訴我們,成佛不離開世間,成佛從做人開始,人都做不好,談何成佛?既然如此,在人間修行,就以儒家思想作為推行佛法的前方便,可見佛學並不與儒學對立。《無相頌》最後告訴我們:“菩提隻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說依此修行,西方隻在目前。”西方淨土就創建於我們的腳下,不必忙著移民到西方極樂世界,那裏也是阿彌陀佛在修菩薩道的因地上辛辛苦苦修成的。不要光想著坐享其成,要以阿彌陀佛為榜樣,他可以建設淨土,我們照樣也可以在腳下大地上建設人間淨土。

佛教不離開世間,教化各色人等,就要有各種方法,最重要的是教化大家不要停留在二的錯誤思維方法上,要進入不二的思維層次。《壇經·付囑品》列舉了三十六對範疇,人們很容易犯非此即彼的毛病,三十六對法談的都是不二的智慧。根據說法對象和環境,以圓融靈動的中道智慧,采取最適當的切入點,來掃除我們的片麵性。佛教講的中道,不是去掉一個最高分、去掉一個最低分,打一個平均分就是中,這樣選出來的是平庸。佛教的中道智慧,是排除片麵性,超越了兩邊的局限性,同時又內在地包含了兩邊。如果用圖像比喻的話,猶如三角形,構成圓融法界內在的綱架。既超越對外在名相的執著,也克服內心對空相的執著。凡執著有相和空相,都會增長邪見和無明。

禪宗有句名言:“智齊於師,減師半德;智過於師,方堪承當。”以前在新生入學典禮上,作為教師代表發言,我就講禪師的這四句話。學生超過老師是應該的,這樣才能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超過一代。禪師選擇學生,如果見識、智慧、能力與老師一樣的話,那是丟老師的臉,隻有高於老師,方堪承當大業,才能把師門事業推向前進。但作為學生來講,不能自高自大,像白眼狼一樣。所以在畢業典禮上,我會換講古靈神讚的故事。古靈神讚在福州一個小廟裏呆了幾年,覺得沒有什麽長進,就出去行腳參學,在江西百丈懷海那裏開悟見性,悟道以後即回去欲點化其本師,以報剃度之恩。師父問他在外麵參禪有什麽長進,他說沒什麽長進。那就好好修行,不要胡思亂想。夏天師父洗澡,他在給師父擦背時感歎:好一所佛堂,可惜裏麵沒有真佛!意思是空長一個虎背熊腰的身材,可惜沒有覺悟。師父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就把後麵的話壓了下去。又過了幾天,師父坐在窗前看經,有個蜂子在敲打窗紙要飛出去,撞擊窗紙聲與師父翻書聲交相呼應。時機到了,他又在自言自語:“世界如許廣闊不肯出,鑽他故紙,驢年去!”十二生肖中沒有驢子,我們平時說猴年馬月,他說驢年去得,那是猴年馬月的N次方了。師父再愚鈍,這個時候也聽懂了,他就放下經書:你老實招來,在外麵到底遇到何方高人?他跪下來告知師父,我確實在百丈那裏悟了道,就是回來度化您報師恩的。老師也很開明,馬上敲鍾集合大眾,恭恭敬敬把他請上法堂登座說法。這是禪宗史上師生倫理的一段佳話。所以我對畢業生說,如果哪天當了世界名校教授,或者當了國家領導人,也不妨回母校幫老師擦擦背,這與智過於師的要求並不矛盾。

須向那邊會了,卻來這邊行履。禪的智慧,能給我們帶來什麽樣的啟發呢?我最後總結四點。

第一、孤峰獨宿,做不受人欺的大丈夫。臨濟義玄有句名言:“自達磨大師從西土來,隻是覓個不受人惑底人。”我記得南懷瑾先生曾經講過,人從生到死,無非就是做三件事情,自欺、欺人、被人欺,人若不做這三件事情,簡直就沒有人味。要做一個不受人欺的大丈夫,前提就是不要自欺。禪宗經常講,佛是人,我也是人,佛能夠覺悟,我也能夠覺悟。我們做人就要擁有孤峰獨宿、特立獨行的品格,不被常人知見所左右,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

第二、火中生蓮花,隨處做主,立處皆真。這是我在廬山東林寺拍的觀音菩薩像,菩薩的象征就是蓮花,蓮花並沒有長在高高的山頂上,它就長在卑下的淤泥之中,象征著大乘佛教的菩薩精神,不離開我們這個俗世。《維摩經》裏麵有幾句話,對我們非常有啟發:“不舍道法,而現凡夫事;不舍有為,而起無相。”我們在士農工商的生活世界中,雖然從事凡夫的事情,但其中體現了佛法的精神,要以職場作為修行的道場。“但除其病,而不除法。”消除的是造就這個汙濁世界的病因,而不是說要毀掉生命、離開世界才能得道。“是故當知,一切煩惱,為如來種。譬如不入巨海,不能得無價寶珠;如是不入煩惱大海,則不能得一切智寶。”這就是煩惱即菩提最好的寫照,我們要轉煩惱而成為菩提,轉世間而成為淨土。為什麽要留在這個世間呢?因為還有廣大眾生沒有覺悟,我們要跟廣大眾生生生死死在一起。

第三、要入世濟度,以眾生病,是故我病。這句話也是來自《維摩經》:“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得不病者,則我病滅。所以者何?菩薩為眾生故入生死,有生死則有病;若眾生得離病者,則菩薩無複病。”唐朝藥山惟儼禪師講過,越越世俗的智慧是“高高山頂立”,入世濟度眾生就是“深深海底行”。有徒弟問趙州從諗禪師:師父你死了以後到哪裏去?他說,我死了以後,會下地獄。徒弟就很奇怪,像你這麽好的人都下地獄,那你下地獄,我們到哪裏去?他說,我不下地獄,誰在地獄裏麵救你們呢?這種慈悲濟世的精神,正如地藏菩薩所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第四、通權達變,圓融無礙。這是禪師方便善巧的圓融智慧,六祖臨終時告訴弟子們,你們以後出去教化大眾,要掌握三十六對法,其核心就是超出兩極對立的片麵性。比如談空說有,要麽偏於談空,要麽偏於著有,故針對眾生偏執名相的毛病,必須對症下藥,用正言若反的方式,解除他對名相的執著。你一執著於名相,就進入了邊見,邊見就是片麵性。六祖三十六對法的方法,後世禪門就發展到“機鋒”、“公案”乃至拳打腳踢的“棒喝”等方法,都是讓我們不要陷入到語言文字的片麵性中。有僧問趙州禪法的風格是什麽?趙州回答:“東門、西門、南門、北門。”意思就是我的禪法是活潑潑的,並沒有一定之規,不管是東西南北哪個門,關鍵是要進得了趙州城。溈山靈祐禪師有句名言:“實際理地,不受一塵;萬行門中,不舍一法。”實際理地,就是佛的知見那邊,我們達到佛一樣的高度,把人世間所有的汙染通通消除,這叫做不受一塵。萬行門中,卻來人間這邊行履菩薩道,不舍棄士農工商任何一法。所以,不要把學佛搞得神神叨叨,也不要搞得佛裏佛氣,與我們日常生活水火不容,變成一個怪人。禪師活潑自在,到什麽山唱什麽歌,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對症下藥,對機說法,整個教化方式就是活潑潑的。

有人問趙州禪師,十二個時辰中我們如何把握自己?趙州禪師回答:你們被十二個時辰所使喚,而老僧能使得十二個時辰。我們被各種各樣的利潤、指標、政績、成果搞得頭頭轉,乃至弄虛作假。關鍵是心作得了主,能轉變外界,而不是被外界所擾亂。正如禪門這首詩所唱:“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煩惱總是自找的,如果有人在那裏PK春花與秋月誰美,那就是沒事找事。我們要活在當下,無論是春花盛開,還是秋月皎潔,都是人世間最美的時候。

今天就講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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