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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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生》第十三章

(2024-03-12 21:42:31) 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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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河灣村先鋒農業生產合作社成立了,這合作社不光是高級社,還是各莊少有的大社——全村就一個社(外莊一般都是初級社轉成高級社,戶數少,一個村裏往往有兩三個甚至更多個社),又不光是普普通通的“大社”,還是縣委農村工作部的合作化工作的“點”。縣裏來的人做了村支書梁仲山的工作,由梁仲山出麵提議,吳家槐當了大社的社長,梁仲山雖說還是村支書,但是在合作社裏,隻是副社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從今往後,河灣村的大權就落在吳家槐手裏了。吳家老二吳家才早就當了脫產幹部,現在在縣委宣傳部當幹事,上邊的幹部都考慮跟吳家才的關係,對吳家槐自然高看一眼,吳家槐上縣裏區裏辦事,到處吃得開,叫得響。

吳家槐當了大社社長,非得讓自己的把兄弟,村公所文書,後來又在“吳社”跟著他當會計的 鮑華——外號“滑皮”—— 當大社的會計。這人腦袋瓜兒夠靈,好賬頭兒,當會計沒得說,可是人不咋的,一張巧嘴,能說會道,能把扁的說圓了,把死的說活了,見了當官兒的,有錢的、有用的點頭哈腰,見了窮莊戶人臉揚到天上去,不理不睬,求他辦事兒,他非得圖你好處,村民、吳社的社員不少人打心裏怵他,煩他,可都知道他是吳家槐的哥們兒,不敢得罪他。梁仲山不同意他當大社會計,縣委農村工作部在村裏駐點的幹部對鮑華印象不孬,讚成吳家槐的意見,梁仲山隻好同意了,但堅持讓在梁社當保管的張德成當大社保管,吳家槐說,他承認張德成在梁社當保管幹的不孬,可是當大社保管不合適,他叔家是地主,他叔雖說不是搞土改槍斃或打死的,但畢竟是死在土改中,他叔兄弟張德存又在統購統銷運動中自殺,張德成他老婆的娘舅是被殺的反革命,張德成的大兒子廣坪思想落後,搞統購統銷,合作化,都是擋頭,讓張德成這樣的人當大社幹部,政治影響不好。梁仲山認為,大社保管管錢管物,必須人老實本分,不貪不圖,賬頭兒好,這兩條兒張德成都占著了,在梁社當保管,幹的就很不孬。當個保管,不是入黨,也不是當啥重要幹部,他叔家的事,親戚家的事沒啥妨礙,說到廣坪,不過是有的事一時想不開,作為農民,也沒法兒避免,這更不能影響他爹當大社保管。梁吳兩人爭執不下,最後駐村幹部同意了了梁仲山的意見。 吳家槐又提出叫他家老三家利當副業隊長,駐村幹部也讚成,梁仲山心裏雖然覺得不對頭,但為了“顧全大局”,強捏著鼻子同意了。

大社的幹部名單公布這天晚上,二旺來張德成家串門兒,廣垣也在,二旺說:“大社會計,副業隊長,都是吳家槐的人,這大社,就成了他吳家的了,這個屌弄法兒胡來。算是不孬,還叫德成大爺當保管,他們想胡作作,是個擋頭兒。”張德成說:“梁仲山也是這個意思。可是,會計、副業隊長都是吳家的人,咱在裏頭是外人,是礙眼的,他們有事瞞著咱,咱也沒辦法兒。”二旺問:“保管管倉庫,還管錢,他們咋搗鬼?”廣坪說:“二旺,你心眼兒直,一根棒棒插到底,不知道裏頭曲曲彎彎的道道兒。”二旺說:“啥道道兒?”廣坪說:“農業社不是公家廠子和商店,進出手續嚴,收入主要是地裏打的糧食,樹上結的果子,再就是副業能見倆錢兒,要是想搗鬼,他們可以少入庫,也可以少入賬,怎麽都有辦法兒。”二旺說:“他們要敢這樣弄,那可苦了社員了。”張德成說:“廣坪不過就這麽一說,善一善二的,一般也不敢這樣弄。”二旺說:“哼,要是咱爺們兒指準幹不出那種事,吳家弟兄就不好說,恨不能日他丈母娘的心都有,啥事兒都能幹出來。”廣垣說:“你們這個說法兒,我聽著不順耳朵,這大社才剛開始,你怎麽就知道吳家槐會胡來?吳社他當社長,也沒咋的啊。”二旺冷笑道:“五妮兒是覺得吳家槐不孬,兩口子都是吳家槐的大紅人,以後你們跟著沾光吧。”廣坪說:“還沾光?倒黴我信。”張德成說:“小五妮兒,你二旺哥和你哥的話,你也別聽不進去,吳家槐這人不地道,是得架他的小心。廣坪,二旺,你倆往後也別胡亂說不沾弦(1)的話,今晚上這些話就在咱家裏說,哪裏說,哪裏了,在外頭不能亂說。記住了。”二旺說:“好,記住。”廣坪說:“爹,咱不說可以。你在大社裏,得多長個心眼兒,提防著他們。”

 河灣村大社成立了,村裏人一看那陣勢,就知道,別看梁仲山招天吆五喝六的,跟吳家槐比,道道兒少多了,要論心眼子,仨梁仲山也趕不上一個吳家槐。多數人也知道吳家槐不是玩意兒,可是,莊稼人祖祖輩輩膽小怕事,隨大流上船,見風使舵,見圈兒就跳,扶鉤擔不扶井繩,軋起夥兒來鬧騰,跟到後頭轟轟,像土改那樣齊搭乎地罵地主,揍地主,像窩狗子,惡的很,不過是狗仗人勢,真要讓誰自己挺起腰杆,明出大賣,說個公道話,跟有權有勢的人戧著來的話,沒幾個敢的,到了事兒上,差不多的都搐搐(2)到後頭,恨不能把腦袋夾到腚溝裏,對有用的、有權的趕緊偎乎,即使不指望圖啥好處,不被人欺負,也是好的。所以,河灣村大社成立起來,當官兒的宣布了,村裏的風向立時就變了,好多人上趕著巴結吳家,大社成立這年年下,有的戶頭年裏就把過了年請吳家弟兄吃飯的事盤算好了,預備下好酒好菜,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到吳家去“安客”,頭過年一二十天,上吳家來的人打不開陣,有送節禮的,有請客的,吳家槐送往迎來,好一陣忙活。吳家槐高不得兒地說:“泰山不是壘的,牛屄不是吹的,老爺們兒在河灣村這個威信是沒人能比的。”

這吳家槐當了大社社長,又是縣裏,又是區裏,斷不了開會,就是不開會,他也不再幹莊稼活,下坡,不過是走走看看,工分標全社男勞力最高分兒。不光他,他也不讓他老婆幹活,駐點幹部在他家搭夥,吳家槐老婆外加一個婦女負責給駐點幹部做飯,社裏給記工分。吳家自己的自留地,村裏有“洑上水”的全給他們幹了。二旺和廣坪這樣的不“順絲兒”的不傍邊兒,在一邊兒冷眼看著,二旺說:“咱真納悶,這些溜溝子(3)貨這樣巴結姓吳的,到底圖的屌麽?”廣坪說:“圖的麽?能圖的不少,派輕活兒,幹副業,小孩兒當兵,什麽不得靠社裏?社裏是誰?就是吳家槐,梁仲山不過就是個擺設。”

 

大社成立半年不到,陰曆四月裏,吳家就把老屋翻蓋了,堂屋頂麥草換成了紅瓦,偏房屋頂也都用紅瓦“鑲”了邊兒,莊戶人稱為“四不露毛兒”,吳家槐對大夥兒說:“家才見縣上、區上常有幹部到家裏來,破七六爛的不像樣兒,連他平日裏攢的又借了點錢拿回來,非得叫把房子整修整修。”廣坪和二旺兩人喳咕:“這家夥覺得弄得沾燒包,說話給人們聽。”正巧這話又讓廣垣聽見了,說:“你們不能亂說,這會影響幹部威信,對合作社不利。”廣坪說:“這些人有話還不能說?把嘴堵起來?”二旺說:“五妮兒,知道你是吳家槐的紅人,凡事護著他,沒屌味兒,不用護,有你難受的時候。你等著,吳家槐不光上回坑你,他還得再坑你。”廣垣氣得要命,想跟二旺來上,可是他自來就怵二旺的頭,沒敢發作,張張嘴,沒說出話,幹鼓鼓肚子,咽了口唾沫,走了。

(2)

還真的讓二旺說著了。不久,吳家槐就又坑張廣垣了,這回要對他媳婦兒“下把兒”了。

 

 

孫寡婦的獨苗兒能能是河灣村全村最俊也最浪的閨女,村裏不知多少小夥子心裏尋思過能能,哪怕孫寡婦名聲不好,人們覺得能能也好不了,染缸裏還能倒出白布來?可是,不少小夥子對她還是心熱眼饞,有的說狂話,哼,她那樣的,倒貼錢也不要,實際上隻是嘴硬。吳家槐雖說年紀比能能大了很多,能能還是小丫頭,他就娶媳婦了,等能能長成大姑娘,他小孩兒都多大了,但他看見能能,心裏老是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覺得這個小妮子怎麽長來,她那小樣兒真她媽的饞人,打個比方,這能能像一個饞死人的仙桃,自己的老婆,就像一塊尋尋常常的芋頭。能能是團員,積極分子,吳家槐是村裏的主要幹部,開會時常見麵兒,吳家槐不由自主地就想跟能能近乎,能能對他也好像願意偎乎,可是,兩人共總沒真的挨乎過,不過是多看能能幾眼,過過眼癮,後來,能能嫁給了大車門張家二小子廣垣,吳家槐眼紅死了,張廣垣這小子他娘的多大的福氣,這樣的好事兒叫他碰上了。吳家槐心裏暗想,無論如何得跟能能辦點真事兒,不能叫張廣垣吃獨食。

吳家槐打能能的主意,能能早就覺出來了,能能並不因為這生吳家槐的氣。能能這女子跟多數姑娘媳婦不一樣,有男爺們兒偎乎,巴結,她打心裏舒坦,覺得是自己長得俊,不由男人們不喜拉,那個男人不喜漂亮女人?喜就喜唄,也喜不了一塊肉去。如果是當官兒的喜自己,能能就更高興,一樣的事兒,比別人好辦。吳家槐常不常地跟能能套近乎,能能從不拒他,他嬉皮笑臉,能能也 嬌聲浪氣,他忍不住伸手撩爪,能能也戳戳嘰嘰,眾人看在眼裏,說啥的都有,究其實,兩人還一直沒什麽“真事兒”。

吳家槐是這樣一個人,想辦啥好事兒,早早晚晚,一準得辦成,他覺得自己有這“本事”,土改以前,要偷誰家的長果、芋頭燒著吃,想摸哪戶的雞拉拉饞,不出三天準能得手。土改來了,他功成名就,在了黨,當了幹部,成了村裏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人物頭子”。分地分房,他弟兄們都占了高枝兒。他叔伯哥吳家祥跟他死頂,讓他逼得上了東北,後來吳家祥把自家房子賣給了張家,吳家槐暗暗對兩個兄弟說,這房子早晚還是咱的。他設了個圈套,張廣垣朝裏鑽,沒過兩年,那房子就姓了吳。現在,他拿定主意,要辦能能的“好事兒”,能能就甭想跑了。

機會很快就來了。春耕春種已了,縣裏通知集訓民兵骨幹,吳家槐對張廣垣說:“縣武裝部在城裏培訓民兵骨幹,咱村一個名額,一個月,管吃管住,社裏按出勤記工分兒,這樣的好事兒哪找去?我跟梁書記說了,派你去。”張廣垣高興得差點兒蹦起來,說:“大哥,我得好好謝你。”吳家槐說:“咱弟兄誰跟誰?不用謝,隻要不背地裏指脊梁骨罵哥就行了。”張廣垣說:“哪的話?甭說是我了,就是別人搗鼓你,我也跟他來上。”吳家槐說:“哥是說玩話,我還不知道你嗎?”

張廣垣回到家,興衝衝地跟能能和丈母娘說了,孫寡婦說:“全村去一個,怎麽吳家槐沒讓吳家利去?出奇了。”廣垣說:“吳家老二當副業隊長,離不開。”孫寡婦說:“哼,離不開?是有油水吧。”廣垣說:“別這樣說,影響不好。”孫寡婦說:“俺不懂啥叫‘影響’,什麽好不好的,這不是在自己家嗎?反正吳家弟兄是啥人,河灣村的人都明情。”廣垣說:“不管別人咋說,吳家槐自來對咱不孬,他也知道咱跟組織上一心。”孫寡婦說:“哼,他對你不孬?那房子的事兒,坑得你還輕?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人家數錢哩。他這人,不知道啥花花腸子哩。”能能心裏想,莫非吳家槐打自己的主意,故意把廣垣弄走?這樣一想,不由有點臉紅,嘴上倒說:“娘,你別胡尋思,他能咋的?一個月就三十個工,還省下一個月的糧食,這樣的好事兒,哪找去?去吧。”

廣垣走後第三天晚上,天上飄著 星星點點的雨滴,孫寡婦和能能吃過飯,能能正收拾碗筷,一個小青年來通知,讓能能上合作社辦公室開會,孫寡婦問:“誰讓你來下通知的?”青年說:“吳社長。”孫寡婦再問:“開什麽會?”青年說:“不知道。”孫寡婦又問:“都還有誰去開會?”青年說:“不知道。”

青年走了,孫寡婦說:“黑燈瞎火的,還下著雨,開什麽會?有會白天開不了?弄到後晌開,不知怎麽尋思來,不去。”能能說:“論組織,吳家槐是黨支部的,我是團員,論合作社,吳家槐是社長,我是婦女作業組長,人家通知開會,我不去,算什麽?”孫寡婦說:“麽也不算,就不去,我影影綽綽地覺得吳家槐開這會不地道。”能能說:“怎麽不地道?開會不就是開會嗎?從土改往這,我開過多少會了,沒見有啥不地道。”孫寡婦說:“不一樣,這回吳家槐叫廣垣上縣城受訓,我就覺得奇怪,廣垣前腳走,後腳就讓你去開會,吳家槐不知弄什麽鬼吹燈哩。”能能說:“他能咋的?別胡尋思一些了。我也不是小孩了,他吃不了我。”說著,把碗筷放下,戴上草帽子,就去了,孫寡婦在後邊喊道:“到那裏,多長個心眼兒,別信他的花言巧語。”能能說:“別說了,我不傻。”

能能走了,孫寡婦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胡尋思”,她老覺得裏頭有事兒。孫寡婦知道自己在村裏名聲不咋的,能和本村大車門張家結親,覺得臉上有光,一個寡婦失業的娘們兒,無依無靠,就這麽一個閨女,找了當莊本裏不孬的男人,又住到了一塊兒,她很知足。不管原先她自己有啥不清不渾的事兒,那都過去了。一個小媳婦子帶一個小妮子孩兒,沒把住門兒,後來,孩子大了,那種事兒就少了,能能出嫁後,有那老相好,插閑補空地還來跟她親熱個回把兩回,自打能能兩口子搬過來,她真的閉門謝客了。她想好了,自己已然是老半貨子了,離了男人也能過了,她要收起心來,板板正正,挺直腰杆兒,像模像樣兒地做能能的娘家娘,張廣垣的丈母娘,等能能有了孩子,她就是一個跟別的老嫲嫲一樣的姥娘了。不光她自己,她還不能讓閨女再走自己的路。她知道自己的閨女,打小見這個叔,那個大爺來家,跟自己的娘嬉皮笑臉,戳戳弄弄,能能長成大閨女了,模樣又俊,又瘋張,不用說小年輕的,就是三四十的老爺們兒,也跟她套近乎,她也常跟人胡戲八鬧,孫寡婦沒少訓她,不過倒沒什麽真事兒, 好在張家二小子追得緊,人又體麵,兩人早把早地就睡一起了,孫寡婦這才壓住窮心不跳了。但孫寡婦還是不放心,她總覺得自己閨女跟人家不大一樣,農村的大多數閨女媳婦老實巴結,在男女這事上把得再緊沒有,能能好像不那麽在乎,有那年輕漂亮,有頭有臉,有錢有勢的男人偎乎,她就渾身沒四兩沉,輕飄飄的,就像柳樹條子,前仰後合,沒正行兒。村裏鬧土改,吳家槐一個狗不啃的貨成了人物兒,多咱開個會,兩隻小老鼠眼就盯著能能,你說你清有老婆孩子,還人五人六的當啥狗屁官兒,你對人家大閨女動心思,算什麽玩意兒,能能也跟他嬉皮笑臉,酸瓜裂茄。能能嫁給張廣垣了,孫寡婦看出來吳家槐對能能沒死心,他正在勢上,管的地畝物業比舊社會的地主老財還多,吃香的喝辣的,社員們心裏有氣,可沒人敢吭聲,他家老三在外頭當官兒,替他說話,他在區裏縣裏都是紅人,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姓吳的沒人心眼兒,鬼點子多,他把廣垣派出去,又叫能能去開會,半黑拉夜的,開什麽會?不知安的什麽心哩。能能還就信他的,聽不得一聲,屁顛兒屁顛兒地去了,著實讓人不放心。

能能來到陳家磨房院,合作社辦公室在北屋裏,屋裏亮著燈,窗子上有人影晃動,但沒有說話聲,能能心想,不是說開會嗎?怎麽沒什麽人來?莫非真叫娘猜準了,吳家槐不安好心?能能想回去,正要扭頭朝外走,辦公室門“吱呦”開了,吳家槐站在門口,說:“能能來了?我正等你哩,快屋來。”能能沒辦法了,硬著頭皮進了屋,也不坐下,說:“不是說開會嗎?怎麽沒人啊?”吳家槐小老鼠眼兒眯成一條線,說:“你這話說的,怎麽沒人?我不是人?”能能苦笑說:“我是說,來開會的人,反正不能就咱倆開會哎。”吳家槐說:“咱倆怎麽不能開會?今晚上這會就咱倆開。”

吳家槐說著,搬一條凳子放到辦公桌前,拽著能能的褂袖子—能能覺出他有意抓自己的胳膊——讓她坐下,又給能能倒一碗茶水放到跟前,還從抽屜裏捧出一捧長果放到桌子上,說:“外頭涼,快喝口熱茶,吃花生。”能能心想,莊戶人祖輩兒都管這叫“長果”,解放後政府的幹部稱它“花生”,吳家槐也跟著學了。能能喝口茶水,說:“家槐哥,有啥事兒,你說吧,我聽著,聽完快回去,俺娘還在家等著哩。”吳家槐說:“吃花生,一邊吃,一邊說。”說著就扒花生吃,能能隻好也扒個花生往嘴裏填。

吳家槐說:“這才剛黑天,不慌。我給你說了這事兒,不光你高興,你娘還有廣垣都得高興。”能能說:“啥事兒?你說吧。”吳家槐說:“是這麽個‘情況’,上級號召合作社發揮婦女勞力的作用,為了減輕姑娘媳婦的家務負擔,省得她們成天價抱著磨棍碾棍推磨軋碾,咱社決定成立‘麵子房’,現在沒機器,用驢拉磨,就在這個院兒裏,把陳家的磨房用起來,社員都來這裏磨麵。安排倆人,郭老三家那個憨巴兒轟驢,你記賬,管理。 ”能能聽了,心裏暗喜,這真是個好事兒,驢不閑著了,叫它把媳婦姑娘替出來了,郭老三家憨巴兒也有活兒幹,能掙工分兒了,對她自己更是大大的好事,這個吳家槐真有辦法兒,對她能能也真不孬。吳家槐說完,得意地看著能能,說:“能能,不是哥吹大氣兒,咱這個辦法兒又走到全縣前頭了,又得登報紙,上廣播。”能點點頭,說:“這真是個好辦法兒,家槐哥,你真能。”吳家槐說:“我再能,也就占一個能字,不像你,能能。”能能笑了,她覺得,村裏一些人不喜吳家槐,這吳家槐不孬啊。

吳家槐又說:“妹妹,定了辦磨房,哥管誰沒想,頭一個就想到了你,就叫你幹,這活兒,一年到頭,風刮不著,雨淋不著,日頭曬不著,天天出勤,掙工分兒,還不用出力兒,不跟神仙一樣?妹妹,哥夠意思吧?”能能迭忙說:“夠意思,忒夠意思了。”吳家槐色迷迷地看著能能,說:“哥‘夠意思’,妹妹也得‘夠意思’,倆好軋一好,才真叫有意思。”能能已經聽出吳家槐的“意思”,但裝著不懂,說:“我一準好生幹,把賬弄得清清楚楚,不給社裏添麻煩。”吳家槐說:“這不用說,我說的是你對哥得夠意思。”能能說:“哥安排我幹事,我好好幹,哥是社長,這不就是‘夠意思’?”吳家槐臉紅了,說:“妹妹你不實在,裝糊塗。我說的是你咋謝我?”能能一愣,說:“廣垣回來,俺倆請你喝酒。”吳家槐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說:“哥不喝你倆的酒,哥就讓你自己謝我。”說著就抓住能能的手,能能的手被他的大手—能能覺得他的手粘粘糊糊,膩膩歪歪的—抓得死死的,掙脫不了,心想就讓他抓一會吧,吳家槐覺得能能在裝樣兒,故意拿勁,猛地使勁把能能往自己懷裏拽,能能心裏想著娘的話,又想起廣垣,覺得不能叫吳家槐得逞,可是,又掙脫不開,說:“吳哥,你是領導……別這樣,影響不好。”吳家槐說:“啥領導?領導也知道好麽好吃,啥影響?今晚上,就咱倆,咱倆好了,誰也不知道,沒點兒事兒。你覺得對不住廣垣?別死心眼兒,你在這裏跟我好了,他回來,你跟廣垣該咋著還咋著,少不了他的就行了唄。人還不就這麽回事兒嗎?”

這幾年來,能能和吳家槐在一起的時候很不少,吳家槐嬉皮笑臉,不守著人,也抓抓撓撓,能能對他也笑臉相迎,現在想跟他惱,哪裏拉得下臉來,更何況他給你安排這樣的好差事,怎能跟他翻臉?真翻了臉,他不叫你幹了,虧不虧?能能心裏翻騰著,不知怎麽好,吳家槐膽子更大了,一下把能能拽到懷裏,緊緊地摟抱著,跟能能臉對著臉,兩隻小老鼠眼發了紅,色迷迷地看著能能,說:“能能,好妹妹,哥想你多少年了,現在有這麽個機會,別難為哥了,依了哥吧,你跟哥好一回,哥這輩子就不白活了,往後有什麽好事,哥都想著你,行嗎?”

能能被吳家槐緊緊地摟抱著,吳家槐雖說小頭小臉小眼睛,但是人高馬大,身大力不虧,這會兒臉紅撲撲的,眼睛發亮,也不那麽難看了,被他摟這一會子,能能竟覺得身上酥溜溜的,廣垣走了六七天了,能能挺想那事兒的了,被姓吳的這樣搓掰(3),能能有點兒撐不住了,能能突然想起,多少年前,聽見娘跟她的相好的說的悄悄話“一個男人一個滋味兒”,莫非今晚就該她試試……

能能不掙歪了,吳家槐知道有門兒了,就說:“好妹妹,依了哥吧。哥不會來硬的,非得你心甘情願,哥才會……”能能說:“別巧嘴了,你這個樣兒,俺有法兒不依嗎?哥,我跟你說,我跟廣垣是戀愛結婚的,感情好著哩,隻許這一回,算我謝你的,以後再不能這樣。”

吳家槐樂壞了,說:“好妹妹,你說的我都答應,咱來吧,哥快饞死了。”說著就摟著能能親起嘴來……

吳家槐想能能的好事多少年了,如今得手,像餓虎撲食,能能幾天沒撈著辦這事,也渴得厲害,兩人就在辦公室吳家槐的床上瘋癲起來,完事兒了,吳家槐說:“妹妹,你不知道,這些年,我跟俺那一口子辦這事兒,心裏想著就在是跟你辦,今晚上總算真辦成了,自死我了。”能能撲拉著吳家槐的腦袋,說:“你這個壞蛋。”回想著剛才兩人那樣的情景,暗想,這個吳家槐辦這事比張廣垣更有一套,恨不能讓他給揉搓死,不知他跟他老婆也這樣不?能能問:“哥,你真厲害,跟你老婆也這樣?”吳家槐說:“那可沒這樣厲害,十回也不如這一回。”吳家槐抬起身子,說:“你說的,就今晚上一回,哥沒過癮,想再一回,行不?”能能喘著粗氣,說:“俺說不行,你能放俺?今晚上可不就交給你了。”兩人又狂鬧了一陣,能能喘息一霎兒,急忙起身,說:“快走,了不得,俺娘在家裏急死了。”

吳家槐把能能送到快到家門口,在一個小胡同裏,摟著能能,俏聲說:“好妹妹,廣垣不在家這些日子,跟哥再親熱幾回,行不?”能能說:“看你怪可憐的,我得空就去,不許你找我。你要找我,就再沒第二回了。”吳家槐說:“好。哥聽你的。”

能能回到家,孫寡婦問:“開什麽會,開到這時候?”能能一愣,說:“是社裏發動婦女參加勞動的事。”孫寡婦看能能一眼,見能能臉紅撲撲的,眼也格外亮,說:“怎麽臉這麽紅?”能能說:“下雨,天兒涼,風吹的吧。”孫寡婦說:“哪來的風?一點兒風絲兒也沒有。你開會開迷瞪了。”能能說:“沒風嗎?我反正覺著涼。”能能從暖水瓶裏倒一碗水,噓噓溜溜地喝,孫寡婦說:“水熱,喝那麽急,別燙著,晚飯也沒吃多鹹,怎麽這麽渴?你晚上不大喝水。”能能臉更紅了,說:“可能是開會說話說的吧。”孫寡婦說:“合作社開會,你又不是當官兒的,還到了你說話?”能能說:“我是婦女作業組長,怎麽不說話?娘,你怎麽著了,我開個會回來,你審起來沒完了?”孫寡婦說:“娘是不放心你,廣垣不在家,咱得處處加小心。”能能說:“加啥小心?我這不啥事兒沒有,回來了?娘,你問這問那,我還沒迭地跟你說,合作社成立麵子房,叫郭老三的憨巴兒轟驢,我記賬,這事兒好吧。”孫寡婦說:“活兒是不孬,可是,麵子房跟合作社辦公室在一個院兒裏,你天天長到那裏,不怕人家說閑話?”能能說:“說什麽閑話?誰胡說,我把他的嘴裂開。”孫寡婦說:“看你燒的,人都是背地裏說,不知道誰說的,你裂誰去?”能能說:“誰胡咧咧,叫他胡咧咧去,我該咋幹就咋幹,聽兔子叫喚,還不種豆子了?”

娘兩個不爭掰了,各自睡了,兩人都睡不著。

剛才在合作社辦公室鬧騰的厲害,能能本來挺累了,可是,來家喝碗水,能能一點兒不困了,老是回想跟吳家槐辦那事兒時的滋味兒,跟她和廣垣那樣不一樣,娘說的那話真不假。吳家槐在村裏、社裏都掌著大權,跟他好,吃不了虧,隻要不讓廣垣知道就行了。能能又想,這吳家槐一肚子壞水,他讓我幹麵子房,麵子房和合作社辦公室在一個院兒裏,他還不常不常地就得找算(5)我?自己就成他的野老婆了,日子長了,讓人知道了,臉往哪擱?廣垣還不要了她的命?能能害怕了,她後悔了,今晚上就該拒他,不叫幹麵子房拉倒,怎麽著也不該跟他來真的,現在後悔也晚了,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能能想,跟他就弄這一回,賺了個好活兒,也算值了,以後,讓他來硬的,來軟的,讓他說得天花亂墜,也不跟他辦那事兒了,他反正不敢強迫,強迫,他得倒黴。能能覺得自己想清楚了,就這麽辦,一霎就睡著了。

孫寡婦是“過來人”了,也知道自己閨女的心性,閨女找了自己相中的人,共總沒出過瞎包事兒。孫寡婦希望能能一輩子就這樣過,跟張家小子白頭到老,孫寡婦也跟著過個素淨日子,可是,女婿才走這幾天,能能就從大官道走到河溝子裏去了。能能去開會,她孫寡婦就劃回兒,但又一想,開會一點子人,能咋著?沒想到還真就壞事兒了,他知道自己的閨女,她把不住,能能一回來,孫寡婦看她的樣法兒,就知道出事兒了,她沒給能能明開說,是給她留麵子,也怕娘兩個鬧起來,傳揚出去,更糟了。孫寡婦想,她得慢慢地、好好地跟閨女說,隻許她這一回。無論如何不能讓這個家毀了。

偷情的男女像偷腥的貓,想改是萬難。有了第一回,就心心念念地想第二回,以後就是數不清的多少回,就像堰壩裏頭的水,一旦開了口子,堵不住。能能當天晚上下了狠決心,再也不和吳家槐胡來,可是,到了第二天晚上,能能睡不著,心裏想的竟然不是遠在縣城的張廣垣,而是近在跟前的吳家槐,能能使勁咬自己的嘴唇,罵自己:“能能,你個不要臉的貨,你那個屄賤死了?不許再想那個壞王八羔子。”可是,隻隔了兩天,能能還是撐不住勁了,吳家槐又讓人來通知她去“開會”,能能忙不迭地就往外跑,孫寡婦不叫她去,她非去不可,說:“可能是商量麵子房賬目的事,不去不行。”出了家門,能能又恨自己沒主意,但又想,興許真是開會,就算不是開會,是吳家槐又想那樣,也沒啥了不得,反正那晚上已經那樣了,也不在乎多個三回兩回的了,張廣垣不在家,她和吳家槐偷偷好幾回,張廣垣回來,兩人再不了,也沒關係。

孫寡婦看著能能心急火燎地往外跑,又小臉兒紅撲撲地回來,心裏百抓五撓,有道是閨女大了不由娘,她也沒辦法兒,心裏暗想,沒想到,閨女到底還是沒保住清白身,也變成當年的自己了,報應啊。

社裏的麵子房很快就開張了,真像吳家槐說的,沒幾天縣廣播站就廣播了,還上了報紙,吳家槐更燒包了。能能幹上了麵子房,十分得意,張廣垣從縣裏培訓回來,聽說這事,也高興得要命,說,“這吳家槐真夠意思。”能能在麵子房,自覺著有吳家槐撐腰,眼眶子高,天天揚著頭,心眼兒還不平活,一樣客,兩樣待,對幹部、幹部的親戚客氣,周到,對那種“窩囊廢”,“眼子包”,就帶搭不理,熊聲杠氣,沒個好臉兒,動不動就跟人吱歪,鬧起來,張廣垣不問青紅皂白,向著自己老婆,社員們說,孫寡婦的閨女成吳家槐的姘頭了,燒得不行了,張家小子戴著綠帽子,還拿那小娘們兒當寶貝。

能能跟吳家槐的事兒,村裏不少人喳咕。有人說,親眼看見吳家槐和能能在磨房裏親嘴,還有人說,有天黑夜,他上大社辦公室找吳家槐辦事,辦公室的門在裏頭插著,也沒點燈,可他聽見裏頭有動靜,就站到窗子跟前聽,原來是吳家槐和能能正辦那個事兒,木床給壓得吱吱嘎嘎,兩人浪聲浪氣,吳家槐喘著粗氣,能能低聲叫喚,那人說,差一點沒把他饞死,他氣得要命,有心把門跺開,可是心裏怕吳家槐,沒敢,聽著裏頭完事兒了,悄沒聲地走了。他本想把這事爛到肚子裏,可是沒忍住,給自己老婆說了,他老婆又給他二嬸子說了,一傳十十傳百,傳得全村都知道了。村裏人還喳咕,說能能跟張廣垣結婚好幾年了,一直沒生養,是能能跟別的男人睡覺,亂了精了,生不出孩子了。村民們素知張德成兩口子老實本分,沒人給他們說,張家人都蒙在鼓裏,個多月後,如蘭聽她娘家姊妹說了,劉如蘭偷偷給婆婆說了,婆婆又給公公說了,一家人—除了老嫲嫲和小孩子—都知道了,張德成老兩口,張廣坪小兩口都覺得丟得慌,可也不敢給五妮兒說—總不能把個小家庭給踢蹬了,張德成埋怨李桂芹:“這就是你相中的好兒媳婦。”李桂芹說:“孫寡婦名聲不好,拐帶能能了,村裏傳這些話,是真是假?隻要沒人捉著他們的奸,我就不信。”張德成說:“好,咱就當它是沒影的事兒,唉,不這樣,又有什麽法兒?”

自從聽說了能能跟吳家槐的事,張廣坪就像長了塊心病。在張廣坪心裏,他們大車門張家一輩輩走的正,立的直,河灣村的人對他們家即便不能說敬重,至少是不會小瞧。廣垣找了能能,能能她娘名聲不好,這讓廣坪覺得沒麵子,可畢竟是全村最俊的大閨女嫁到了張家,也讓村裏多少人眼熱,更何況張家是娶媳婦,不是嫁閨女,親家有點差差點點,也礙不著(6)他們張家啥。現在出這事,他們張家丟人丟大了。能能當著麵子房的記賬的,覺得比一般社員“跩”,成天價燒得渾身沒四兩沉,小五妮兒也以為自己小兩口兒在社裏占了高枝兒,走路都輕飄飄的,有點騰雲駕霧的樣子。廣坪心裏窩火,他覺得他們張家出了這種事,就像一鍋湯掉進了一顆老鼠屎,窩囊死了,就像一塊黑雲彩懸在廣坪頭頂上,擺脫不開,幹起活兒來,有時忘了,可很快就又想起來。晚上躺到炕上,翻過來調過去想這事,如蘭說:“別老想能能的事了,又不是你老婆跟人家好了,你就別老拿著當個事了。”廣坪說:“這事,我一是覺得丟人,再就是氣得慌,恨吳家槐孬種玩意兒,訛了張家的房子,又偷張家的女人,我真是殺他的心都有。”

如蘭勸廣坪別拿這事兒當事兒,其實她也覺得窩囊。他小叔子五妮兒跟能能相好,老的不願意,她一直幫五妮兒說話,能能長得俊,能來張家當媳婦,跟她做妯娌,她覺得臉上有光,如蘭從不說能能的壞話,就算是能能鬧騰著分了家,如蘭對能能的態度也沒變,就算有些風言風語,如蘭也不信,她覺得能能和五妮兒是自由戀愛的,兩人這麽好,能能怎麽會去跟別的男人胡囉囉(7)?那都是嫉妒能能的人攢作的。如蘭總覺得她自己這輩子隻能是廣坪的女人,她不能想象自己會和別的男人有那種事,她覺得能能也該一樣。能能她娘是寡婦,名聲不好,不能說能能就一定也像她娘一樣。可是現在,村裏人們傳的這些事,說的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還說啥“亂了精”,不能生孩子了,要真那樣,不就麻煩了嗎?不少日子了,如蘭心裏一直拱拱著,她要找能能,當麵問問她,聽聽能能說什麽,她還想勸能能,就算原先有差差點點,打這也要軋根兒跟那壞貨斷了,不行就不幹那麵子房了,少掙點工分兒,就少掙點兒,也不會餓死,真吃不上了,哥嫂不會幹看著,不幹麵子房,就跟原先一樣下坡幹活,下坡幹活也不會累死。她還想讓能能找先生看看,為啥結婚這麽多年,一直沒個孩子,有毛病緊著治,趁年輕快要個孩子,這是一輩子的大事兒,人不能老年輕。

 這天從坡裏幹活回村,如蘭沒家走,去找能能,她在磨房院近處一個小樹林裏,薅著草,等能能,不大會兒,能能穿得跟大妮兒似的,搖搖拉拉地來了,如蘭喊住她,能能吃了一驚,說:“嫂子,你咋在這裏?”如蘭說:“我在這裏等你,跟你說幾句話。”能能說:“家裏說不行嗎?”如蘭說:“家裏說不方便。”如蘭和能能進了小樹林,在一個小崖頭跟前站住,能能說:“啥事啊?嫂子,這弄得就跟電影上特務接頭兒的似的。”如蘭說:“能能,我今天把你當親妹妹,才跟你說這事。你惱,我也說,你恨我,我也說。”能能臉上沒了笑模樣,說:“嫂子你說,不管你說麽,我不惱,也不恨你。”如蘭說:“村裏有人說,你跟吳家槐有那事兒,真的假的?”能能臉紅了,急咧咧地說:“嫂子,你別聽那些人嚼舌根子,他們是見我幹了麵子房,心裏嫉妒,胡說八道。嫂子,咱不問那些事,也不聽那些傳言。”如蘭知道能能不會承認這事兒,就說:“我也覺得你不會錯了主意,我看都是那麵子房惹出來的。能能,咱不幹這活兒了,省得叫那些人胡說八道。”能能愣了愣,說:“那可不行,麵子房這活兒,又輕快又掙工分兒多,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就算天不好,勞力都不上坡,也一樣幹,這樣的好事兒哪找去?別人搶都搶不著,好好的幹著,自己扔了?再說了,這會兒不幹了,人家更得覺著胡說的那些事兒是真的了。”如蘭聽能能說這話,心想這能能身子陷到爛泥裏,還覺得舒服,勸也沒用,就說:“那算完,算嫂子沒說。”

(3)

 

一九五六年的麥季到了,社員們看著坡裏的一塊塊麥子,長得並不比往常年好,不少地塊兒還比原先個人種的時候差不少,莊戶人的眉頭皺起來了。吳家槐卻說高級社第一個麥季實現了大豐收,還叫他兄弟吳家才帶了縣委宣傳部的人來村裏,到坡裏、場裏照相,開社員座談會,參加會的人是吳家槐安排的,張廣坪和能能兩口子都在裏邊,說好每個開會的人記五分工,說的話都是預先教好的,說河灣村先鋒社頭一個麥季,就取得了大豐收,誇高級社好,河灣村先鋒社辦得好,社長領導得好,說合作化道路走得好,毛主席共產黨英明,偉大。河灣村先鋒社頭個麥季“大豐收”的事 又上了報紙。

開座談會這天,廣坪在路上遇著了二旺,說:“大社開座談會,你沒參加?”二旺說:“人不會叫我參加,就是叫,我也沒屌功夫開那舔腚溜溝子的會。”廣坪說:“聽說一個開會的給記五分工。”二旺說:“開倆鍾頭的會,記五分工,他娘的胡作作。”廣坪說:“我問滑皮,不到半天的會,記五分工,這是咋回事兒?他說,開會是政治活動,重要,多記工分是正確的。就這扒灰頭理。”二旺說:“滑皮是吳家槐的狗頭軍師, 他還不會胡攢作?聽說開會的說啥話都是滑皮教的。”

大氣兒吹出去了,餘糧自然要多賣。“餘糧,餘糧”,是吃不了的,餘出來的,才拿去賣,本應是先分口糧,再賣餘糧,多餘多賣,少餘少賣,可是,現今卻反過來,交了公糧,再賣完餘糧,剩下的才分給社員。社裏的男勞力齊出動,幾十輛小車,每個小車上都裝滿小麥口袋,廣垣推頭一輛小車,車上插著紅旗,送糧小推車在村後官道上擺成了長龍。小推車車隊開動了,吳家槐騎了自行車從車隊旁邊像箭頭一樣,欻拉飛過去,上區裏、縣裏向領導“報喜”。社員們看著打麥場裏麥堆變小了,知道自己家能分到的麥子變少了,心裏難過得要命,可是誰也不說啥,大家知道,說也沒用,自己當不了一絲家,他們也不敢說啥,從土改、鎮反、統購統銷到合作化,階級敵人,敢反強的人,都整苦了,人都怕了。

賣完餘糧,分配了,大多數人家分的麥子比單幹時自己家收的少得多,有的戶比初級社時分的還少,廣坪和二旺兩人軋著夥兒去找梁仲山,廣坪說:“大叔,俺倆有事想不通,找你問問。”二旺說:“找村支書問問,不會關小黑屋吧?”梁仲山說:“你這孩子,就熱尥半吊子腔,社員,貧農,有想不通的事,問問,關什麽小黑屋?”二旺說:“也不是沒關過。”梁仲山皺起了眉頭,廣坪說:“二旺,別胡扯囉。大爺,俺咋覺得,社裏的糧食,應該是先按社員吃飽飯分配口糧,完了再賣餘糧,怎麽,現在反過來,先賣餘糧,剩下的再分給社員,這成了上級得囫圇,社員?破,甭管夠不夠吃,就那一堆了。這個弄法兒,社員不就苦了?”梁仲山被廣坪問得結了瓜(8),一時說不出話,咳嗽幾聲,說:“這事得看全盤,不能光考慮咱自己。地裏就打這麽些糧食,不能幹莊戶的都吃了,城市裏的工人,機關幹部,解放軍都得吃,就得大夥兒勻著吃,咱社員少分點兒,多攙點兒糠菜,喝點兒稀的,也能撐過去了。還有一節兒,種莊稼不能光好年成,還有災荒年的時候,到那時,政府給購糧證,不叫人餓死,就得靠各村賣餘糧,咱都得想開。”

廣坪和二旺走出村公所,二旺說:“你咋慌著走了?他說的那一套,你信服?”廣坪說:“不信服,有啥法兒?也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二旺說:“我反正覺得,這個弄法忒憋屈了,打祖輩裏,莊稼人種糧,先得填飽肚子。好好的年景,吃不飽飯,算什麽屌事兒?”廣坪說:“就是這樣的屌事兒,老百姓有什麽咒兒念?”二旺說:“有意見的多的是,有下關外的,那邊地畝多,沾種種吃不了。紅蓮她表哥陳洪興就全家走了。也有退社的,外縣有,咱縣西鄉也有。不行,咱也退社。”廣坪說:“當時入高級社,叫報名,咱不報,就讓他們 治得那個苦,現在,入社了,再鬧退社,那還不得要了小命兒?這個事兒,怕是不行。”二旺說:“叫我說,就豁上,鬧他一通,退成了,就辦事兒了,退不成,也罰不了勞改。”廣坪說:“這事兒不能莽撞,得聽聽動靜。廣培見識廣,他來家,問問他。”

(4)

學校放暑假,廣培來家了。第二天,淑媛從學校回來了,當天晚上,淑媛來找廣培,兩人在廣培住的東屋裏說話,廣培說:“中學生回來了,這回年級考試考得怎樣?”淑媛說:“考得還行,不過考好考孬也沒多大意思了。”廣培說:“怎麽了?”淑媛臉上閃過一片陰影,說:“我小時候肯生病,就在家裏跟俺娘學識字,到九歲才上學,這都十八了,才初中二年級,明年初中畢業就十九了。現在不像剛解放頭兩三年,考學政治條件越來越嚴,升學沒什麽希望。俺娘的意思,拿個初中文憑就行了。她想讓我初中畢了業上北京,找個工作。那裏還有俺家的房子,俺爹的的朋友喬伯伯住著,俺娘當年送回俺爹的屍首,原打算辦完喪事再回北京,哪想到兵荒馬亂,一時沒走了,家裏大媽他們膽小怕事,沒主意,不願叫俺娘走,俺娘看他們可憐,不忍心一走了之,就落固下了,土改俺娘給定了地主分子,想走也走不了了,現在她一心想讓我回北京,怕我落在村裏吃苦。前不久,喬伯伯也來信說能幫我找工作,俺娘接到信,就更想讓我去了。”廣培一怔,說:“那是好事,嬸子這想法兒不錯。”淑媛臉耷拉下來,說:“我心裏急得要命,你還誇是‘好事’。”廣培說:“嬸子為你著想,這主意的確不孬。”淑媛說:“我真服你了,你就那麽願意讓我走?我去了北京,你能調了去?”廣培說:“那恐怕沒可能。”淑媛說:“還是啊。我走了,咱倆怎麽辦?”廣培說:“我也沒辦法兒,你不走,就回村當社員?苦累不說,成分不好,頭都抬不起來,不苦死了?我反正不願意叫你回村受罪。”淑媛說:“你說的這個,我也不是不知道,可是叫我自己上北京,離開你,也會難受死。”廣培說:“那怎麽辦呢?”淑媛說:“怎麽辦?我拿定主意了,初中畢業,就在本縣找工作,現在商業、供銷、糧所,鐵木業社,不少地方招人,念過書的人少,初中生更少,說不定能找著工作。真找不著,就回村。別人能受,我也能,有你在跟前,我就能過。”廣培說:“那不行,太委屈你了,我會心裏不安。”淑媛說:“怎麽?咱倆人天南地北的分開,你就心安了?別二思了,就這麽辦。”廣培說:“你給嬸子說了?”淑媛說:“還沒有,先胡答應著,到時候再說。”廣培歎口氣,說:“對,到時候再說。初中畢業,爭取找到工作。淑媛,謝謝你。”淑媛說:“別沒的說了。”

淑媛走了,娘對廣培說:“小培,陳家這個閨女,打小好偎乎你。這閨女不孬。如今,你倆都大了,到定親的年齡了。剛才你倆說話,我聽見幾句,你倆這意思,是要作親了?”廣培說:“我怕影響她,想叫她上北京算了,她不願意離開。”娘說:“叫我說,你還是叫她走了的好,你倆這事不相宜。”廣培吃了一驚,說:“娘,你自來就說淑媛不孬,怎麽到這時候又說這個?莫非你嫌她家是地主?”娘說:“咱家成份也不好。在先上級說富農比地主好,以後地主富農一鍋煮了,分不出孬好,咱也沒法兒嫌人家。你爹活著的時候說過,淑媛這孩子不孬,可惜是小婆子生的,不能要。我也沒當事兒。前些日子,我做了個夢,你爹給我又說這話,還說你倆的八字不合。你這不叫她走嗎?走了,就兩拉倒吧。”廣培說:“娘,我叫她走,是為她好,不是你這意思,又是小老婆生的,又是八字不合,新社會了,你怎麽還信這個?”娘說:“什麽新社會舊社會?‘新’還‘新’著咱了?娘聽你爹的,就信這個。給你說下,不管這妮子走不走,你倆這事不行。”廣培說:“不管俺倆的事成或不成,你說的這理由不是這麽著,太傷人了。娘,我跟你說下,別的事我都聽娘的,就這事,除非淑媛走了,另找了,我是非她不娶。我也不是不孝順,是娘說的忒不是這麽著了。”娘惱了,說:“小培,你了不得了,咱家這個樣子,你姐叫人家害死,你爹叫人家逼死,你妹妹這麽小,全家就指著你哩,你爹給我托夢,我能不擔心嗎?這一給你說,你倒跟娘頂得梆梆的。你還嫌咱家裏倒黴倒得輕啊?你想要娘的命啊?”說著就哭了起來,廣培慌了,忙說:“娘,我不是想惹你生氣,是你說的確實不是這麽個理。好,我啥話不說了,咱娘倆也不爭了,咱都再尋思尋思,慢慢商議。”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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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坪和二旺商議著要退社,這話不知怎的傳到了吳家槐的耳朵眼兒裏。吳家槐找來張廣垣,讓他回老家探聽,聽聽他哥到底是不是真要退社,也看他爹是什麽態度。吳家槐心裏想的是,兩個莽漢要退社不要緊,要是呼隆開了,一些人要退,那就麻煩大了,河灣先鋒社是縣委的“點”,刮起了退社風,他的“江山”就不穩了。再就是,大社成立,張德成當了保管,成天價立立楞楞,礙手礙腳,他吳家槐想弄點兒偷偷著的事兒,是個擋頭。要是這回他兒帶頭鬧退社,那就把他這個保管給撤了。

第二天,天下雨,廣垣來爹娘家,進了門,爹說:“小五妮兒,你十天半月的不擦這邊兒門檻,怎麽今天大下著雨,想起過來了,走錯門兒了吧?”廣垣說:“又得幹活,又常開會,不得空兒,不是不想來。”老嫲嫲說:“這個德成淨沒味兒的事兒,孩子來了,進門兒就說不養人的話。”李桂芹忙說:“別聽你爹說這沒用的,來就比不來強,你看鞋都濕透了。”廣垣進屋來,如蘭毛毛地找一雙廣坪的的鞋叫廣垣換上。老嫲嫲說:“看你嫂子多疼你。”廣垣感激地看看如蘭,說:“那是嗷。”廣坪說:“還‘那是嗷’,你弄不清近遠。這邊兒你來的少,吳家槐那裏你倒跑得挺勤,真邪門兒了。”廣垣支吾道:“沒怎麽上他那裏跑,都是有事兒找他。”廣坪說:“是,沒怎麽跑,沒上他家住著,他也不管你飯啊。”李桂芹說:“好了,別爭掰了,五妮兒,跟你說,吳家槐不是好人,少跟他扯囉。”廣垣低聲嘟囔:“也不能說他不是好人,他現當著大社社長,還是副書記。”廣坪說:“他當老天爺大的官兒,也不是好人,真不知道你迷了哪一竅了,叫他害死你,你就知道了。”

弟兄倆正爭掰著,廣培來了,進屋來,先問候了奶奶和大爺大娘,廣坪哥和嫂子,又說:“五妮哥也在。”廣坪說:“廣培,你來的正好,我有事問你。”廣培說:“啥事兒?我也不一定明白。我先給俺大娘說幾句話,咱再啦。”

      廣培因為和淑媛的事,跟娘爭掰不出個結果來,他知道,娘信這邊奶奶和大娘的話,他來找李桂芹,叫她勸勸他娘。娘兩個上了東屋,廣培說了這事,李桂芹說:“你不來,我也得去找你娘,淑媛她娘來找我,給我說,她想叫淑媛上北京,淑媛說什麽也不願意,就戀著你,要死要活的,陳家三太太說,不能為這把孩子逼死,再說,廣培也沒的說,就成全他倆吧,她讓我當媒人,去找你娘說親,說好了,就換柬定親,你娘倒好,她還糊塗著心,咬別著(9)來哩。廣培,你放心,我去說你娘,不能叫你跟淑媛這事黃了。”

廣培跟著大娘回了堂屋,廣坪說:“廣培,你快來,陰天下雨,正在家扯囉農業社的事兒,聽聽你咋說。咱村裏社越辦越‘高級’,地裏的莊稼越來越泚毛,社員的口糧越來越少,賣餘糧倒是越來越多。這個弄法兒,社員苦死了。我聽人家說,外邊有個說法兒,高級社不如初級社,初級社不如互助組,互助組不如單幹。你聽說過嗎?”廣培說:“是有這個說法兒,不過這個說法兒不好。”廣坪說:“猛一聽是不好,可這是實話。明睜大眼看的就是這麽個事兒,瞎子聾子都知道—誰肚子都有數兒。”

廣垣聽了這話,覺得刺耳朵,忍不住說:“這個說法兒不對,咱一個村高級社有些差差點點,不代表全國的高級社都不好。”廣坪說:“你這說的沒味兒的話,咱一個老百姓,就知道自己家缸裏有多少糧食,糧食裏有多少麥子,咱管全國的高級社幹什麽?”張德成說:“你弟兄倆爭掰這個沒用,依我看,甭管哪裏,反正在這個高級社裏,撐不著人。”

廣坪說:“廣培,我聽人家說,外邊兒有鬧著退社的,我也想退社,你有文化,知道的事多,你說說,外頭是個啥局勢,要退社,會不會給逮起來?”廣培說:“外邊兒的局勢,有些變化。蘇聯今年年初開了‘二十大’,影響挺大。”廣坪問:“啥是‘二十大’?”廣培說:“就是共產黨的第二十次代表大會。”廣坪說:“這個跟咱沒啥關係吧?”廣培說:“也不能說沒關係。會上蘇共最大的官兒赫魯曉夫批判了斯大林,當中就有斯大林搞合作化犯錯誤的事兒。這事對咱中國有影響,也有人批評咱國家合作化搞得太快,有問題,各處都有人鬧退社,上級挺撓頭。”廣坪說:“鬧退社會不會挨逮?”廣培說:“政策是入社自願,退社自由,不會為退社逮人。” 廣坪說:“隻要不逮人,我就退。”張德成說:“四妮兒,你怎麽想起麽來是麽,退什麽社?你怎麽也不跟我說,就要退社?”廣坪說:“我不打聽清楚,不敢說這話,也怕嚇著你了。”張德成說:“你可別胡囉囉,梁仲山還有你長英姨對咱不孬,咱不能跟他們過不去。”廣坪說:“光顧摟那個,沒點兒用。他們對咱再好,也不能替咱挨餓。你不願意退,光俺這一小家退。不能一棵樹上吊死。”張德成說:“你就胡作吧,你原先挨的還輕啊?”廣坪說:“甭管怎麽挨,我反正沒服氣過。心裏別扭,一是怕挨餓,再就是惡心吳家槐弟兄,不願意在他們下巴頦底下討漏水喝。”廣垣說:“哥,咱家是貧農,得跟黨一條心,咱爹還是大社幹部,可不能胡來。”廣坪說:“小五妮兒,你少給我唱這高調,我惡心。‘貧農’?貧農也沒多分給糧食,就這個弄法兒,飯都吃不飽,可他娘的真成‘貧農’了,眼看貧透氣兒了。跟誰一條心?誰是‘黨’?吳家槐是黨?哼,他就是泡臭狗屎,我弄死他的心都有,還跟他一條心,我跟狗一條心,也不跟他一條心。你自己倒著黴,還木而嘎吱(10),屎盆子在頭上頂著,聞不著臭,早晚死到姓吳的手裏,你就知道了。”廣培說:“廣坪哥,廣垣哥說的是正麵的話,你也得考慮考慮。”廣坪說:“我也不是不考慮。高級社中看不中用,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上級壓著,老百姓沒辦法兒,也沒膽量反強。我也不想反強,可就是惡心吳家槐,隻要能退社,我一天也不願意在裏頭。”廣培說:“從大道理上說,高級社是全體社員的,不是吳家槐的,你因為他一個人就鬧退社,不合適。”廣坪說:“廣培,你是書呆子,你還真尋思合作社是全體社員的?全是哄死人不償命的。我跟你說,河灣社就是吳家槐的,舊社會的地主憑的是自己的地,他憑的麽?他不光有錢花,有好東西吃,有洋車騎,有大瓦屋住,自留地都不用自己下力,連別人的媳婦他都睡,這才入社幾天啊,他就這樣,要是下去個三五年,十年八年,還了得?我因為他退社,天公地道。”廣培說:“你鬧哄,弄出事來,就麻煩了,到時候,你挨整,老的、兄弟姊妹,還有孩子都跟著受罪,你可別盲目行動。”張德成說:“小四妮兒,廣培說的在理,你不能尋思點兒麽就是麽。”廣坪說:“我也不是明天就去鬧退社,我得看看形勢,聽聽動靜再說。”

廣培走了,不大會兒,廣垣也回自己家了,廣坪回屋睡覺,如蘭問他:“你問廣培退社的事了?他咋說?”廣坪說:“他不讚成。”如蘭說:“怎樣?我就知道廣培不會同意你退社,有幾個像你這樣的無知大(11)?爹說麽?”廣坪說:“爹也不同意。”如蘭說:“死了心吧,別胡囉囉了,人家咋著咱咋著,有勁多在自留地上下點功夫。咱好生幹,人家挨餓咱不挨餓,一樣挨餓,咱餓的輕,就行了,沒聽人說,出頭的椽子先爛,咱不當那個出頭椽子。”廣坪說:“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如蘭說:“知道你強,認了杠,八頭牛拉不回來,我可醜話說前頭,你要退社,我攔不住你,也不跟你軋氣,可有一件兒,你退你的,你帶你的孩子也行,我不退,我還是跟著老的。”廣坪沒好氣地說:“人家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唱戲的話,‘夫唱婦隨’,你倒好,跟我對著。”如蘭說:“誰願意跟你對著,你胡來,都跟你胡來?”廣坪說:“好,知道你是好兒媳婦,到時候真退,不連累你。”

第二天,廣坪去找二旺,二旺問:“退社的事,廣培咋說?”廣坪說:“廣培說了蘇聯的事,斯大林的事,原先說斯大林跟神仙似的,這又說頭頂上長瘡腳底下流膿—壞的不能再壞了,我也聽不多明白,反正這個合作化,無論蘇聯還是中國,老百姓都叫它弄苦了,不過,他說外頭是有退社的,上級挺撓頭。”二旺說:“咱想退社,他什麽態度?”廣坪說:“他不讚成。”二旺說:“他成份不好,又吃著公家飯,是不能讚成退社。我看不管他說什麽,咱得快些找村裏,要求退社。趁著上級正撓頭,外邊兒一點子退的,咱說不定呼隆結隊的就退出來了,別等他們犯過尋思來,死活不叫退,就退不成了。到那時,你跟他們鬧,也不能死給他看,死也白搭。”廣坪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得跟老的商量。”二旺說:“俺娘管麽都聽我的,沒事兒,你家俺大爺呢?”廣坪說:“聽那口氣,他是不願意,我再跟他說。不行就光我帶著老婆孩子退。在外頭就說分家了。”二旺說:“那你回家去商量,我聽你的信兒,咱一塊去找,兩個人互相壯著膽點兒。”廣坪說:“是。這個事了不得,就跟反對共產黨似的。”

晚上,老嫲嫲、小孩們兒都睡了,堂屋裏,一盞洋油燈跟前,李桂芹給孩子縫破了的衣裳,如蘭納鞋底。張德成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旱煙,抽完一袋,廣坪拿煙筐子給裝上,李桂芹說:“小四妮兒還是真孝順,一袋一袋地給你爹裝煙,別抽了,弄得個屋裏跟灶火窩似的,熏得人嗓子疼。”張德成說:“好,不抽了,抽得喉嗓眼子跟灶突似的,火燒不拉,人家說,喜酒悶茶窩囊煙,心裏別扭就光想抽。”李桂芹說:“別扭麽,不就是合作社的事嗎?好和歹也不是咱一家,閑工夫別扭。”張德成說:“梁仲山非叫我當這個保管,那個吳家槐明一套暗一套,幹生氣,沒點兒法兒。”廣坪說:“叫我說,你也別別扭,幹脆咱退社,不跟他們玩兒了,自己單幹算完。”張德成說:“我這個人一輩子,興人家對不起咱,不興咱對不起人家,梁仲山和你長英姨叫我當這個大隊保管,是信得過咱,也是幫他們提防吳家槐。兩個人也敵不過姓吳的自己,就別說還有吳家利了。我這時候要是退社,忒不對人了。要退你自己,你們兩口子帶著孩子退吧,爹不攔你。”李桂芹說:“他爹,你這是怎麽了,怎麽就許他弄這個?”張德成說:“誰許他?你看不出來?他一天也不想待在社裏,他那個強牛樣子,不讓他退,他也沒心正經幹了。不如叫他退了,幹好了,一家人都沾光,幹不好,也就沒的說了,要是人家整他,叫他遭遭癟子,他就知道閻王爺是管鬼的了,也就死了心,從此隨大溜上船,不胡出事兒了。”如蘭氣惱地瞪廣坪幾眼,說:“爹,你叫俺倆帶著孩子退社單幹,咱就是分家了?爹是生氣把俺攆出去了?那我不願意,分家的時候,俺就說的一直跟老的一起過,這不能改,張廣坪願意單幹,叫他自己去,要不叫他帶著孩子,我反正跟著老的。”張德成說:“那不行,不能因為退社,讓你兩個人分開,那算麽?”廣坪說:“劉如蘭,你胡屌扯麽?單幹也罷,夥幹也罷,咱打了糧食還是交給爹,咱又不自己單支鍋,誰跟你說咱跟老的分家來?我是跟吳家槐那個壞貨分開過,你胡囉囉屌麽?”李桂芹說:“小四妮兒,你胡踢蹬,誰的話也不聽,如蘭不讚成,你還嘴裏罵罵呱呱,做什麽,不怕你爹脫鞋底抽你。”張德成說:“不用他燒包,鬧單幹,倒了黴,就不燒了。”

張廣坪和二旺兩人軋著夥去村裏找當官兒的,梁仲山和吳家槐都在。剛進門兒,張廣坪就直杠杠地說:“俺在社裏幹夠了,不想當社員了,要求退社。”二旺說:“對,退社。”梁仲山說:“你倆是上了憨瘋了,還是吃錯藥了?在社裏幹的好好的,退什麽社?退了上哪去?”廣坪說:“哪也不去,就在村裏,單幹。”二旺說:“對,單幹,俺也一樣交公糧賣餘糧,不充孬。”梁仲山說:“廣坪,你退社,你爹願意?”廣坪說:“俺爹不願意,罵我,可他當不了我的家,俺家也不是全都退,就光俺兩口子和孩子退,老的和俺妹妹還在社裏。”梁仲山說:“那也就是你爺們兒分家了。”廣坪說:“算是吧,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這一會子,吳家槐兩隻老鼠眼瞪著廣坪和二旺,一聲不吭,梁仲山對他說:“家槐,你看這事?”吳家槐說:“叫他倆回去,咱研究,他們聽信兒。”

當天晚上,村支部和先鋒社管委會開會,梁仲山主張做他們的工作,批評教育,不批準退社。吳家槐本來打算決不讓他們退成了,還打算借這事把張德成的保管給撤了,可是,這幾天,他聽說,就這兩個愣家夥要退社,張廣坪退社,張德成還反對,駐點幹部表揚了張德成,並且說:“現在,拉牛退社是股歪風,沒啥了不起,不留他們,留住人,留不住心。叫他們退,當反麵典型,教育大多數。”吳家槐態度變了,說:“這兩個黃子,一對楂子頭,在社裏,攪家不和,他倆不是能嗎?不是覺得腚裏有一扒棍兒嗎?就叫他倆出去,想要自己家原先的地,自己的牛,沒門兒,給他孬地,牲口也給不中用的,上級給的肥田粉、農藥、良種,一兩不給他,叫他在旁邊兒幹看著,澆地不讓他們占先。治不死他。叫大夥兒看看,還敢鬧哄著退社不?”梁仲山見吳家槐和駐點幹部都是這態度,雖說心裏不願意,也隻好同意這兩戶退社了。

張廣坪和二旺兩戶真的退了社,按人口給了地,一家兩塊,都是一近一遠,近的在莊跟前,雞撓狗刨豬啃人偷,弄不好白種,遠的地孬,還不好澆水。一家給了一頭老牛。兩個難兄難弟商議,就這樣也認了。兩家人就跟村裏的地主富農一樣成單幹戶了,還不如地主富農,地富還是種的自己的地,他兩家種的是社裏給的孬地,不好種的地,是得為整治他們,要他們難看的。張廣坪和二旺兩人兩頭強驢,憋足了勁,要種好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地。兩家的地緊挨著,老婆孩子齊出動,在莊跟前的地四邊兒挖了溝,當“護地河”,又上太平崮砍來幾車樹枝和山草,給兩塊地紥上了籬笆牆,不光擋住了雞鴨豬狗,還讓喜歡提籃掐穗的 沒法下手。村裏人說,這倆家夥這一手厲害,有人說:“這也是逼的。”遠處的地薄,他們就多上糞,自己家糞不夠,他們去給孤老殘的人家出糞坑,講好不要工錢,出出來的糞給一半兒,一下子糞就使不清了。廣坪說:“這兩塊地並不真孬,就是遠,戶家送糞少,一年年就變孬了,這回咱把它養過來。”兩家的地,人家耕一遍,他們耕兩遍,兩頭牛拉犁走得慢,張廣坪和二旺兩人倒換著跟牛一起拉犁。種棒子,澆不上水,他們挑水種,挑水的路上有個慢坡,如蘭和紅蓮兩人軋著夥挑水,路上撒了水,路滑,紅蓮滑倒了,水全撒了,如蘭迭忙地去拽紅蓮,有隻水罐沒放穩,歪了,水淌沒了,水罐子也摔碎了,如蘭拉起了紅蓮,她們看著歪倒的、摔碎的水罐子,路上撒的水,衣裳上的黃泥,臉上的泥道子,兩人都哭了,哭一霎兒,紅蓮又回去挑水,如蘭回家拿來水罐子,接著挑。張廣坪對二旺說:“這兩個娘們兒也跟這咱兩人受老罪了”二旺說:“受就受吧,誰叫她倆瞎著眼跟咱這兩個‘楂子頭’來。”如蘭聽見了,說:“紅蓮,你聽聽,二旺有多麽不是物兒,咱跟他們出力受罪,他還罵咱‘瞎眼’。”紅蓮說:“嫂子,他不是真罵咱,是說自話呢。”農業社裏的棒子還沒點完,他們的棒子苗兒兩寸高了。農業社的棒子還沒出全苗兒,他們兩家的棒子耪了第一遍了。這年雨天來得早,他們的棒子長起來了,地裏蹦蹦星星有幾棵草,農業社的棒子地裏,草比棒子都長得惡 , 他們兩家的棒子秸稈粗,葉子又大又綠,一棵上兩個“棒子”像兩根小棒槌,壯壯實實,農業社的棒子秸稈細手麻腳,黃焦臘氣,結個棒子像個線錘子,搐搐巴巴,到秋天掰棒子的時候,兩個單幹戶的棒子一畝跟農業社 二畝收的多。收了棒子種麥子,他們又比農業社耩的早,出(苗兒)的好 ,第二年小麥也比農業社產量高不少 。他們不光地種得好,社裏給的兩頭牛,皮包著骨頭,一身癩毛,他們喂了幾個月,就變得膘肥體壯,滾瓜流油,毛皮錚亮放光。

梁仲山在農業社管委會上說:“張廣坪和二旺這兩個愣小子幹得真破本兒,有他們比著,說明咱先鋒社的工作有很大問題。”吳家槐氣得兩隻老鼠眼通紅,說:“老梁,你這個說法兒可不好,  不能長資本主義的勁,破社會主義的氣。”梁仲山聽吳家槐說這話,扯到兩條道路上去了,不吱聲了。

張廣坪在社裏鬧了單幹,在家裏仍舊和老的夥著過,收的糧食柴草多,老嫲嫲和李桂芹高興的了不得,李桂芹說:“退社的時候,忘了都退了。”兩個女學生爭著說,學校老師說的,退社是反社會主義,是走邪路。俺哥這樣弄,俺在學校裏都抬不起頭。張德成說:“哼,你別看四妮兒和二旺他倆破死破活弄得不穰,可我幹這點差事,開的會多,聽上級說法兒,他們這個弄法兒,我心裏不踏實,我總覺得這事兒弄不長久,倆愣種玩意兒還不知道是惹的的什麽禍哩。”吳家槐放風,說:“別看倆小子跳躂的歡,早晚給他拉清單,到時候看怎麽整治他們。”二旺說:“廣坪哥,吳家槐正發著恨,要治作咱哩。”張廣坪說:“不怯乎他,咱就是個破農民,他反正不能治死咱吧?”

      1.不沾弦,不對頭,不合時宜。2.搐搐,收縮,因膽怯而退縮。3.溜溝子,罵人的話,說被說者沒人格,巴結人。4.搓掰, 揉搓,折騰,有時是 虐待。5.找算,算計,對人做壞事。6.礙不著,妨礙不著,沒妨礙,有時是興許,也許,有可能的意思。 7.胡囉囉,胡亂說話,胡亂行事。8.接了瓜,因輸理而說不出話。9.咬別著,就是抵牾,抵觸著。10.木而嘎吱,洋洋得意的可笑之狀。 11:無知大,因無知 而不知道厲害,還自高自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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