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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毛時代的人相食

(2015-06-08 20:11:40) 下一個
    “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是聽著這首歌、唱著這首歌長大的一代人,把毛當成紅太陽,當成神。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寫這麽一本書,一本關於毛時代人相食的書。單是寫下“人相食”這三個字,就已讓我毛骨悚然、心肺生疼。
    
    小時候看閱《西遊記》,為眾妖魔鬼怪千方百計要吃唐僧肉而捏一把汗,大人們說那是神話,是假的。後來看《三國演義》,為孫二娘開人肉包子鋪而感到害怕驚懼,老師說那是小說,小說是編的,不是真的。這麽多年,就是偶然想到魯迅先生《狂人日記》裏的“吃人”也認為是形容詞、比喻句,不相信人會吃人。
    
    直到2008年看到楊繼繩先生所著《墓碑 1958-1962年中國大饑荒紀實》,這本書中有這麽一段話:“死人的屍體,外來的饑民,甚至自己的親人,都成了充饑的食品,那時‘人相食’不是個別現象,古籍記載‘易子食’,而在大饑荒年代,吃親生兒女的事情有多起。在信陽的一些縣裏、在甘肅通渭、在四川,我都聽到當事人講述的駭人聽聞的吃人故事,我還見到過吃人肉的人聽他講述過人肉的味道。"
    
    這是人類曆史上空前的悲劇,在氣候正常的年景,沒有戰爭、沒有瘟疫,卻有幾千萬人死於饑餓,卻有大範圍的人相食。這是人類曆史上絕無僅有的異數。”
    
    因為楊先生這本書的觸動和指導,我開始走訪大饑荒幸存者,才開始聽聞、了解、慢慢相信,在我們中國這塊有著所謂五千年文明曆史的土地上,在1958-1962年的大饑荒期間,真的發生過人相食,並且是全國性的、大規模的、數以萬計的人相食事件發生。吃屍體、是自己的孩子、殺活人吃,悲慘程度令人發指,不堪聽聞。
    
    近年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等地人吃人官方絕密文件暴光,令我十分震驚和不安。當年官方記錄承認的案例都這麽多,這麽觸目驚心,人吃人的實際慘狀、數字、情況又會是什麽樣子?文件是冰冷冷的兩三頁紙,隻有幹巴巴的數據,好像不疼不癢地統計豬馬牛羊等牲畜的死亡,缺乏細節、過程和情感。我想知道,這些人為什麽吃人?怎麽吃的?吃的哪個部分?怎麽被村裏人發現的?吃人的人活下來了嗎?······
    
    我並非隻是出於一個寫作者的好奇心,而是要給大饑荒的曆史留下真實的、細致的、具有說服力的見證。我更知道,再不抓緊就晚了,曆史真相將伴隨著老人們的紛紛謝世,而被埋葬。雖然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我沒有任何親戚、朋友、老關係,我還是在啤特果花開滿山的五月去了一趟那裏 - 當年餓殍遍野人相食的地方。
    
    來到臨夏州棗中國僅有的兩個回族自治州之一,好像來到異國,街道上男人們頭戴白帽,女人們圍著頭巾,甚至有婦女戴著麵紗。從縣城到鄉下的車資隻要兩元錢,坐車的回族女孩畫著濃濃的妝,穿著高跟鞋,嘰嘰喳喳的。我不敢直說我是搞大饑荒調研的,免得節外生枝,就說是做農業曆史研究。司機也是回族人,姓馬,很熱情,說:“我給你找幾個老人問問。”
    
    車子七拐八拐的進了村子。素不相識,第一次見麵,回族老大爺、老奶奶、小孩子非常熱情,把我帶到他們的家,熱情地請我上炕坐下,端上冰糖枸幾茶,端上自己烤出來的饃饃,剛炸出鍋的油香,還有自己種的土豆炸出的辣子土豆片。喝著甜絲絲的茶,聽七、八十歲的老漢,說著一口難懂的方言的老奶奶講述他們所經曆的大饑荒,所經曆的人相食。他們沒有上過學,不認識字,對我沒有任何戒備心。一提起過過的苦日子,就黃河水決了口,滔滔不絕。
    
    “最餓的時候,你們這裏有人吃人的事情嗎?”談到一定“火候”的時候,我非常小心翼翼的問。
    
    “唉呀!有哩!多!我的娘家在三十裏鋪馬家河大隊,後彎生產隊。”這位七十八歲的回族老阿娘馬法土麥說:“我們村裏這個阿娘吃了自己家裏五個人,兩個兒子餓死了吃兒子,男人餓死了吃男人。後來她餓的沒有辦法,就攆自己的小女兒,女兒跑,她攆著剁,女兒餓著跑不動,她自己也跑不動,最後還是把自己的女兒也剁死吃上了。我們進去看的時候,炕上是血、地上是血、還有一堆骨頭,這是我親眼看見的。我們村子的那時候,人餓了,啥吃的都沒有嘛。把人就餓瘋了。”
    
    “那這個吃了人肉的阿娘活下來了嗎?”
    
    “沒有,她以後到食堂打飯,人家食堂的幹部就不給,就罵她;‘你滾,你吃過人肉的碗,髒死了。拿遠些!’她哭她求,人家就是不給她吃,結果這個阿娘還是被餓死了,這個阿娘吃了自己家五口人,最後還是餓死了。”
    
    “這個阿娘叫什麽名字?你記得不?”我想記錄下食人者和被食者的名字。
    
    “哎唷,這麽多年了,不記得了。她吃了的女兒叫尕依努,她的頭發還掛在牆上。”
    
    坐在老阿娘的炕上,我好久沒有說話,唏噓不已。人常言:虎毒不食子,老虎、狼這些餓獸都吃自己的幼兒。這個母親被餓到什麽程度了?完全沒有了人性,而殺吃自己的女兒?但是,我又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憐的女人,最可憐的母親。
    
    在鄉村小賣部門口,坐在小板凳上,有些文化,當過多年大隊會計的回族老人馬希武熱情地給我講述了一個多小時,他說:“那時候糧食催得緊,我們這裏是山高地涼,大燕麥不黃。六月麥子還在地裏長著哩,人家就要糧哩,打下來,在炕上、鍋裏烤幹,用馬車拉走,糧食全部都交了,還完不成人家的任務。我們這個村子本來有四百多人,餓死了兩百多人,比一半還多,有些家全家都餓死了。人死了,白天埋掉了,晚上就有人挖出來吃。誰吃的,叫個啥我都知道。這個村子吃了人的人叫馬應海,馬胡塞尼。那個馬應海把人肉剁碎放在缸裏。”
    
    “他放在缸裏,是不是藏起來不讓人發現?”
    
    “也不是,是那時候窮,沒有地方放。他懷裏揣的娃娃胳膊掉下來,被村裏人發現好好打了一頓,也就算了。”

    “為什麽吃人呢?”
    
    “那是餓著沒有辦法,不吃人他就要餓死了。”
    
    “你們回族,有沒有吃人肉的傳統,比如為了治病呀,補身體呀,迷信呀。”我盡量委婉地問,一點都不想傷害想我說出實話的人。
    
    “沒有,那沒有。那時候就是餓,餓得實在是沒法活,把人餓瘋了。也不是人肉好吃他才吃。你把糧食給他,看他還吃不吃?”
    
    在臨夏,村村都發生過人相食,不是什麽稀奇事。但是由於當時嚴控的政治環境,人相食在官方的文件裏被說成是特殊案件、破壞屍體、階級報複等。更多的人相食事件並沒有報案、記錄。我所調查、記錄的大部分是吃餓死的人,也有殺了活人吃肉的案件。但是他們吃人的唯一原因:饑餓難耐,人肉成了他們能多活幾天唯一能找到的食物摂。
    
    離開臨夏後,我搖搖晃晃坐了一天公共汽車,來到定西地區的通渭縣。同車坐著穿戴闊氣的年輕人,我問:“你知道你們那裏曾經餓死過人嗎?”他們回答:“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聽我父母說過一點點,不清楚。” 想必,他們都是這場饑荒幸存者的後代,但他們一路上都談著項目、投資、房價等。大饑荒期間,通渭縣發生了與河南的信陽事件同樣慘烈的事件。雖然通渭餓死人數比信陽少,但通渭餓死人數占總人口的比例接近三分之一,遠遠高於信陽八分之一的比例。這個事件稱之為通渭問題。
 
    在通渭縣任何一個村子,如果我遇到一個老人,他都會見證這個村子發生過人相食的事情。縣城廣場上曬太陽的老人、村頭下不了地的老人、田間挖野菜中藥的老人、生病躺在炕上的老人,它們就像記憶的錄音機,隻要我一張嘴問:“五八年、六零年,你們這裏的生活怎麽樣?”他們就會生動的、細致的、毫無顧忌的講述當年的餓死人,他們所看見、經曆的人相食。他們多數不認識字,沒有文化,更不懂得舊社會、新社會,不懂什麽叫政治、什麽叫曆史。他們所講述的都是人相食的事實。
    
    去年5月,是我第四次來到通渭調研。在越來越繁華、熱鬧的縣城中心廣場最顯眼的地方,有一處矮牆,黑底白字刻印著一首1935年紅軍長征到通渭,毛澤東在榜羅鄉寫下的一首七律《長征》: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灣。
    金沙浪拍雲崖暖,大渡橋過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裏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那天,我和農婦雷英花坐在偉大領袖詩詞牆的台階上聊天,她今年73歲了,老家在通渭縣北城鄉,家裏餓死了幾個人。她對我說:“年成多了,我的妹妹的名字我不記得了。餓死了,我背出去扔掉了,我的妹妹才七、八歲。吃人的人,我們村裏就有兩家,有一個男娃娃天天就在山溝裏找死娃娃,找到了就背回去,給他一家子人吃。有一天,我看見他背了個死娃娃上山,我就攆著去打。用石頭打,那個娃娃扔下死娃娃就跑了。

    “你為啥打他?”我問她。
    
    “因為他背過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讓他一家子吃上了,我看見的,所以我恨他,我就打著不讓他背其他娃娃。那一家子人就是靠吃人肉活下來的,這個男娃娃小名叫個成路子,大名叫個李成路。我過過的生活,戲上都沒有,苦情得很。” 這個婦女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看我,眼睛望著前方,繼續說:“挨餓過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一個年幼的孩子背著另外一個孩子的屍體,就像背著柴火野菜一樣,他承擔著給一家人尋找食物的重責。我不知道,這個成路子還活著沒有?更不知道,他的一生是怎麽度過的?心理上遭受著什麽樣的折磨?
    
    在通渭縣雞川鄉苟堡,八十歲老人謝振翼說大饑荒中他家餓死了兩個兒子,他看見六個死人在他家莊子邊上。我問人相食的事情,老人說:“我看見過人肉。”我大吃一驚,趕緊詢問他細節,他說:“那個時候,人都餓瘋了,把溝裏的死人拉回來,剁成塊塊子煮上吃。被上麵來的公社幹部溫受致發現了,就生氣的倒到溝裏去了。誰知道,到了晚上,同村饑餓的飼養員牛宗代到溝裏又把肉撿回來,飽食一頓後撐死。這位沒有撐死的叫牛宗祥,因為吃了人肉,渾身發燒,就把自己泡在水缸裏降溫,後來吃了幾副中藥後才好了。” 這位謝家老人還說:“我跟上這個公社幹部去,我看見人肉和豬肉一樣,皮上的毛孔都看得見,看見害怕得恨。還有些人,割來人肉煮熟了賣,掙兩個錢,給家裏人買糧食,混口。摂”幾個老人見證,人肉成了能夠買賣的商品。
    
    在秦安縣王堡鄉羅店大隊店下彎村,我遇到農婦王碎狗,她今年68歲。大饑荒的時候隻有十二三歲,她家餓死了八口人,小女孩也是餓得成天在地裏挖草根吃。她說:“把人餓得什麽都不曉得了,我還吭過人骨頭呢,我在地裏挖野菜,挖出來一條人腿就啃,上麵都沒有肉了,隻有幹皮,也沒有紅顏色了。” 她的妹妹就喊叫:“你把高高大都吃上了。” 這個被吃的是他們同村的一個老人。但是,令我驚訝的是說自己吃過人肉的時候,她沒有任何隱晦、不安、歉疚,或者說控訴、憤慨。就是當笑話一樣講出來的。我無意指責她,但是,人肉是不是吃了就吃了,就過去了?又是誰逼迫一個小女孩吃死人肉呢?······老人們歎著氣說:“那個階段是人吃人,狗吃狗,餓得老鼠啃磚頭。”
    
    記得很清楚,離開通渭那天,我坐在汽車上,夾雜在說說笑笑的農民之間。汽車穿過我叫不上名字的村子,一個多月來相片又照了幾百張,錄音又采集了幾十個小時,那種“頗有收獲,滿載而歸”的感覺瞬間消失,我麵對窗戶淚水湧泄。心裏一個勁說:“對不起,對不起,這山裏、這村裏,還有多少人吃人沒有人問沒有人記,將永遠跟隨著故去的老人們埋葬。我所能記錄的隻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
    
    人相食在大饑荒年代並不是一個省、一個地區發生的個別現象,幾本尚不能在國內出版的專著中均有不少紀錄:

    在英國《南華早報》駐京著名記者貝克先生所著的《餓鬼》一書中寫到:“在各地采訪時,當地農民能立刻追述起他們親眼目睹的人吃人事實。一位安徽省的地方幹部對本書作者說:‘沒什麽稀罕的。’在四川,一位前生產隊長認為,‘我們這裏幾乎每個縣,大多數村子都有過吃人的事情。’······農民不僅吃死屍,而且出售,不論是自己的孩子還是別人的孩子,都有被殺著吃。”
    
    香港大學曆史學家馮客在他的《毛澤東的大饑荒》一書中寫到:“被殺後吃掉,死後被吃掉,以及挖出來吃掉······真正把人殺了吃掉的食人魔其實沒有多少。許多是逃荒者,為了生存,不得不走到吃屍體的地步。他們怎麽會想到吃人肉,原因各個不同。然而,他們掙紮在生死線上······人性在這場有國家發動的暴力中淪喪了。
    
    三、四年,我所采訪的250多人中,有上百人見證了人吃人現象,這是怎樣的比例?和中國曆史上所記載的人相食不同,這是在沒有戰亂和天災的和平年代發生的大規模的人吃人現象。饑餓使人性淪喪,饑餓使人變成野獸,求生成了唯一的本能。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幸地生活在那個年代,或許就是一個吃人的人,或許就是一個被人吃掉的人。此時,我能聽見那些被人吃掉的人在同類食道裏、腸胃裏呻吟著、嗚鳴的著。在問:是誰吃了我?為什麽吃我?
    
    五十多年了,中國沒有一個紀念館、一個紀念碑。倒是毛的那首詩成了餓死十萬人通渭縣的驕傲,不甘落後地矗立起了毛的高大銅像,發展起來了紅色旅遊,財源滾滾而來了。出過毛偉人的韶山更是人頭湧動,香火旺盛。
    
    發生過的曆史,是我們無法回避的,無法假裝不知道的。人之所以稱之為人,是因為人有情感、有記憶、有判斷、有良知。我是一個人,在曆史的一個極端黑暗時期,我的同類曾被當食物一樣被人吃掉,他們的肉被煮熟咀嚼,咽進了人的腸胃。我的同類曾經因為極端的饑餓,被逼迫吃人肉求生,殺吃自己的孩子求生。今天,活著的我、吃飽飯的我知道了,我不去刨根問底、不去記錄,我會感到羞愧、會覺得對不起他們。不把大饑荒中的人吃人寫下來,我覺得我不配做人,沒有一個人起碼的尊嚴。人相食,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恥辱,是必須銘記的。
    



    近日,我完成了大饑荒三部曲人相食的寫作,畫上了句號。有些書是用筆墨寫成的。可是這一本是用人肉屍骨堆集起來的史書,它的字裏行間都滲透著鮮紅的血,每一頁都堆滿累累白骨,每一個字都在呻吟和哭泣。書寫完了,但是我心中的痛楚永遠不會消失。
    
    我再三叮囑美術設計師,一定要將毛澤東請上封麵,如作家餘傑在序言中所說:“毛澤東沒有親自吃過人,即便在饑荒蔓延全國時,他仍然豐衣足食、荒淫無度。毛是一個‘形而上的吃人者’,他一手打造了導致‘人吃人’慘劇遍布全國的極權體製。”
    
    我要告訴世人:那是一個人相食的時代!正如國家主席劉少奇近五十年前所說:“餓死這麼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
    
    依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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