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君

生於七十年代,農村人,學習差。執著從軍,終遇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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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與人|劉鐵生:我在中印、中越前線拍攝戰爭生態,有些照片當年不敢用

(2015-01-24 22:17:38) 下一個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口述中國”


編者按:劉鐵生老師是少有的在第一線記錄了中印、中越兩場邊境戰爭的戰地記者。他鏡頭裏的士兵,沒有過去常見那種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的高大全,隻有常人的七情六欲,常人的人性弱點及光輝,他們是活生生的戰爭中的人。戰爭中的人是戰爭靈魂,而劉鐵生戰爭生態攝影觀的核心是訴說戰爭中人的生命、情感的悲壯生存狀態,訴說人性的張揚,詮釋雨果的話:“在一個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



戰地體能訓練。老山,1986年9月

“貓耳洞”裏的燈光。老山,1986年9月


戰地小學的孩子們來到前沿陣地看望幫助辦學的解放軍。八裏河東山,1986年9月


突擊隊勝利歸來。老山,1986年10月14日


軍工路上。拉拉口,1986年9月

彝族戰士阿生瓦路“孤島封鎖”。老山,1986年9月


這裏距敵300米,因為有瓦解敵軍的高音喇叭,敵人視它為眼中釘,一次就打來80多發炮彈。老山,1986年9月


前沿急救醫療所。老山,1986年10月


通往戰地的叢林小道。八裏河東山,1986年9月


祖國衛士。八裏河東山,1986年9月


戰旗上的266個彈孔。老山,1986年9月

 

口述:劉鐵生,生於1942年,湖南長沙人,攝影家,作為戰地記者,用影像記錄了中印、中越邊境戰爭,曾任《解放軍畫報》社副社長。

采訪:劉青鬆

時間20141012

地點:北京

 

中印邊界:兩軍陣地相距30米,敵人扔手榴彈隻扔20

 

中印邊界戰爭是1962年打響的,一直持續到60年代末,是一個蠶食和反蠶食的過程,就是互相占領、對峙。當時我在西藏軍區運輸部隊當文書,看到部隊用軍車把炮彈運上去,把傷兵運下來,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這場戰爭背後有很深刻的政治含義,其中西藏問題是一個重要因素。

 

西藏我幾乎跑遍了。我喜歡藏族人,喜歡西藏這塊土地,喜歡西藏的氣候。人家就奇怪:那裏缺氧,你還喜歡?我就覺得,西藏的藍天白雲,泥石流,暴風雪,雪崩,潛移默化地讓我有了一種對天,對地,對人的認識。

 

我是怎麽成為戰地記者的呢?我愛寫點東西,寫得不好,可是在當時軍區的小報啊,還算是個人物。1965年有個全國業餘文學創作青年積極分子會議,我作為基層代表,到北京開會。開完會,上麵想調我去搞攝影。當時軍委有個指示:物色電影、照片攝影師,記錄邊境衝突。那個時候拍電影沒有現在的小東西啊,都是蘇聯的大家夥,我說我體力不行,高原缺氧,我更扛不起。人家就說,你去照相吧。我就調到文化部,成了攝影幹事。

 

1965年,我去了中印邊境,幾乎走遍了邊境線,見證了一些局部戰鬥。1967年,乃堆拉山口和卓拉山口出現衝突以後,我又去了。

 

山脊上的對峙哨。乃堆拉山口,1967年

 

我去以前,是受命於外交部,他們要我把敵人入侵的場景拍下來。拍完了回到北京,新華社一個編輯問我:“你就是劉鐵生?”我說,是啊。他說,“唉,等你的照片發稿,一直等到淩晨一兩點啊。”

 

你想想,拉薩離乃堆拉山口500來公裏,沒有柏油路,崇山峻嶺,海拔5000多公尺,長年積雪,雪都一米多深,多麽荒涼的邊疆路啊,拍完了下來,坐車都要坐很久。而且我到前線的時候,敵人的屍體已經入境了,我拍下來,可是敵人不幹啊,他要搶屍體啊。相互之間就是箭在弦上,那你這個拍攝者就是一個焦點。

 

我上去的時候,帶隊的領導對我說,“鐵生啊,你等一等,你告訴我們,這個膠卷是怎麽上的?”他一說,我完全明白了,那意思是,如果我回不來,他們再上去拍。

 

我拍完回來,一位戰士抱著我說,“劉記者,你真行啊。你在最前線,敵人所有的槍口全都露出了掩體,瞄準你了。”我說,“那你怎麽不告訴我?”他說,“那能告訴你嗎?我們所有的槍口也全都伸出去了。”那就是說,一觸即發,你就完全是個靶子啦。

 

敵人為什麽沒有開槍?有兩個原因:他們知道,不光是我們在前線的火力,還有我們在後麵的炮火可以覆蓋他們;最重要的是,印度陣地上基本是雇傭兵,尼泊爾廓爾喀兵。

 

上了前線,頭一天晚上我要摸陣地呀,我上去以後,把敵人的屍體都摸了,看鐵絲網在哪兒,看我們的位置,看第二天怎麽拍。後來,前線指揮的團長命令我撤回來。

 

我剛一撤回來,敵人就把手榴彈甩過來了。兩軍陣地相接,距離不到30米,他們的手榴彈完全可以甩過來。可是廓爾喀兵很有意思,隻甩了20米。我們的戰士也隻把手榴彈甩過去20米。大家有一種默契。

 

第二天我去拍的時候,敵人沒有甩手榴彈過來。

 

第一次戰地攝影之後,我的膽子就越來越大了。當時我二十多歲,對生死問題想得不是太多,想得最多的還是把片子拍下來,把任務完成。下來以後,軍區領導都很緊張,問我:“小家夥,拍得怎樣?”我指著相機裏取出來的膠卷說,“拍得怎麽樣,要看這個。”在暗房裏,看著圖像慢慢顯現,我也很緊張。

 

所以我說,當時一張照片就是一發炮彈,就要靠你這些照片,向全世界公布,中印的邊境衝突到底是怎麽回事。

 

照片洗出來後,他們就都輕鬆了。

 

那個時候,用傳真往北京發二三十張照片,要用三四十分鍾。新華社的編輯哪能不等呀。

 

當時總共在中印邊界拍了上百張,我覺得基本把這一段曆史記錄下來了。現在這些照片都在新華社的底片庫裏,我自己都拿不出來。


入侵者下場。乃堆拉山口,1967年

 

慶功會上哭泣的姑娘,唱《小草》的越南士兵

 

1986年上老山前線的時候,我已經四十多歲了。中越邊境戰爭,可能是為中國的陣地戰畫了一個句號。陣地戰最突出的是什麽?我覺得就是人性,就是戰爭生態。戰爭生態是什麽?它是民族的一種意誌,是個人的一種精神,是人性的一種表達,它不是那種抽象的革命英雄主義。

 

比如說,在陣地上,看到戰友犧牲了,戰士絕對是義憤的,絕對是要報這個仇的。在陣地上,他想不想自己的母親,想不想自己的兄弟姊妹,想不想自己的妻子兒女?他是想的,時刻都在想。所以,在我的戰地攝影作品裏,你一看就知道了,戰士有一種特別的擔心,特別的憂鬱,特別的沉重,特別的責任,特別的感覺。這種戰爭生態觀念,我是在老山上開始形成的。

 

我背著相機到八裏河東山的一個屯兵洞去,20多個快要上戰場的突擊隊員都在裏頭。那時候我已經是副師了,在平時,我就是首長了,但在那裏,有戰士招呼我:“照相的,快過來。”我問他有什麽事,他說,“你能給我拍張照嗎?”我問他幹嘛,他說,“我把照片寄給我的媽媽。”我說,“你把你的地址寫上,我拍。”

 

所有的戰士我都拍了。

 

拍完以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到麻栗坡照相館把照片洗了,按戰士們寫的地址,一個一個寄到他們的家裏。後來在慶功會上,有個戰士跑過來,抱著我說,“我還以為你們照相的都是騙人的。我活著回來了,我媽媽收到你拍的照片了,看到我了。”人情的表達就是這樣的。有些戰士,可能他們的媽媽看到我拍的,就是兒子最後一張照片了。

 

在慶功會上,演出隊的一個姑娘在一邊哭泣。我問她為什麽哭,她說,“今天慶功會,有好多人都沒有回來。在出征大會上,我看到你了,你給他們照相,我們給他們送行。當時有一個突擊隊員,說他想吻我一下,我沒有答應他。現在,他已經在那兒長眠了。我遺憾啊,人家這是一種情感的表達啊。”

 

其實我也有一個遺憾:我這個記者的位置太高了,我不可能去把這些人物和細節全部回訪一遍,我做不到她那樣。

 

戰士的情感是非常有意思的。我給作家劉白羽講過一個小故事,他覺得非常好:我們的戰士喜歡唱《小草》這首歌,當年非常流行,戰士們天天在塹壕裏唱。敵人的塹壕離我們很近,他們天天聽,學會了,也唱“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我們的戰士火了,從塹壕裏撿起一隻破膠鞋,甩過去,衝那邊喊:“你媽的,你也夠格唱?!”


戰地偽裝網上的小草。老山,1986年9月

 

戰場的那種險惡環境,兩邊士兵共同的小草一樣的心態,都在這個細節裏麵。

 

我曾經跟著一些軍工一起上山。他們不得了啊,每人背著上百斤糧食和水,但是這些食物他們自己不動,每人腰上都掛著一顆“光榮彈”,隨時準備和敵人同歸於盡。他們坐那兒休息,光著膀子,穿著短褲,累垮了,我把那個場景拍下來了。這,就是戰爭生態呀。可是,當時的報紙是不可能登這樣的照片的。


極度疲勞的軍工。拉拉口,1986年9月


 

敬神、招魂的軍官,被戰士舍命保護被賓館拒絕的首長

 

當時我們的一個陣地,在懸崖上,三麵受敵,岩石都被炮彈揭了一層皮,有兩個戰士在那兒駐守。團政委是我朋友,告訴我,山上有個土地廟,每月初一,他們都要帶上供品去廟裏敬土地神。我問這是幹什麽,他說,祈禱我們部隊的平安。不是說馬列主義的軍隊就不能這麽做,這是非常實在的東西。後來換防,撤離陣地的時候,他們點上香煙,供上酒,祭奠在這裏犧牲的英靈,說,“我們要走了,你們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家嗎?我們帶你們一起走。”這就是招魂啊,是我們中華文化根上的東西。

 

我要去那個陣地,團政委不讓我上去,嗬嗬,要保護首長嘛。我就說,“你要怕死,你不願上去,你待著吧,我去!”這樣的地方,我不去看看,能行嗎?

 

團政委就派了一個副營長,陪著我上了那個陣地。到了那兒,我躺下去準備拍攝,哎喲,背上硌了一個東西,熱乎乎的。一看才發現是炮彈殼。我把那塊炮彈殼帶回來了。


 

頑石上的哨位。拉拉口,1986年9月

回來以後,在大會上,我說,“我要作一個檢討。我非要上去。政委擔當著全團重要的責任,他要保證我的安全,但是那兩位非常了不起的你們的戰友,我也有責任把他們拍下來。我感謝政委,感謝全團!”大家都鼓掌。要維護他們的領導啊。

 

有個地方,戰士們正在方便,我路過那兒,有人陪著我,要讓他們停止方便。我說,“這能停止嗎?我走過去就行了嘛。”

 

我在另一個團,政委對戰士們說,“劉記者的安全就交給你們了,炮彈打來,你們要撲在他的身上。”我流淚了,我說,“毛澤東有一句話說得很好,就是各自為戰。當炮彈打來,我們都自己保護自己。”我有親人,他們沒有親人嗎?



此掩體距敵僅20米。老山,1986年9月

 

剛開始我還是很注意儀表的,穿得很正規。結果有一天,在陣地上,我突然被人拉倒在掩體裏,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被敵人俘虜了。當我仔細一看,是我們的兩個小戰士,說,“首長,你這樣的打扮,人家的狙擊手瞄的就是你。”

 

從此以後,我就跟他們一樣,一身迷彩服,手提一隻編織袋,胡子拉碴的。

 

在前線待了三個月以後,我要從昆明返回北京。之前來的時候,在昆明機場,一些人來接我,很風光。但這次在昆明,我黑了,瘦了,胡子長了,看著有些邋遢,賓館居然不讓我住。詩人李瑛,當時他在文化部,看到我後幫我協調,對我說,“你快進房間洗個澡吧。”我說,“今天我偏就不住這家賓館了,昆明哪家賓館最高級,我就住那兒。”

 

當時,社會上對戰士確實有一種偏見。我覺得,作為記者來講,你能上天,也能入地,但你的情感一定要到位。什麽情感?就是你站在基層立場的人道情感。我明白了,為什麽戰士們會有氣?我都遇到這樣的情況,戰士們能沒氣嗎?

 

上前線前,上麵給我的要求是,隻上炮兵觀察所。那裏是非常安全的,但拍不到什麽好東西。我不願像有的人,站在一個很高的位置上,每天鶯歌燕舞,我堅決要到第一線去。我跑上去了,他沒辦法。如果不這樣的話,我就愧對了這場戰爭,愧對了這些戰士。跟戰士們在一起,你才能體會他們的情感,才能拍出那樣的照片。


樹巢炮兵觀察所。八裏河東山,1986年9月

 

“我不要這些,我要我的兒子”

 

從戰場下來以後,我就很想到烈士們的家鄉去走一走,看看他們的遺孀和父母。

 

19873月,我到了陝西的禮泉縣,特別想找一個烈士的遺孀,因為她們承受的東西是最多的。社會的偏見使她們不敢發聲,她們要走的下一步很艱難。

 

我去了鄉下。一戶人家,門沒關,我看到臥室裏,床上枕頭底下有一本書,是《第三次浪潮》。在這個地方,看這麽一本書,這非常不簡單啊。

 

我決定要等這本書的主人。可是沒等到。我就先去看望烈士張小悌的父母。

 

我穿軍裝去的,給烈士父母帶了一點煙酒和點心。烈士的老父親看到我,第一句話是:“我還以為你們把我忘了呢。”

 

我說:“老人家,我們沒有忘,您看,牆上的立功喜報和烈屬證,都在這兒呢。”

 

老人家說:“我不要這些,我要我的兒子。”

 

聽了這話,你傷不傷心?當時我就流淚了。我說,“我在前線的時候,跟你兒子在一個貓耳洞裏,你兒子是挖地雷的工兵,在戰場上表現非常好。”

 

老人家看了看我,說,“你的鼻梁和顴骨很像我的兒子。”

 

我說,“我就是您的兒子。”

 

老人家不知道,敵人的子彈,正是從他兒子最美的顴骨處打進去的。

 

後來我見到了那本書的主人何小薇,她就是張小悌烈士的遺孀。談話以後,我就準備拍她。

 

我們一道去了烈士的墓地。何小薇新的男朋友也去了。

 

到了墓地,何小薇說了一句:“小悌,我來看你來了。”說完,就撲在墓碑上哭起來。她的男朋友站在一邊,低著頭,不說話。我拍下了這一幕。清明前的天氣,冷森森的,傍晚時分,天快黑了,我用二分之一秒拍的。

 

何小薇在張小悌的墓前。陝西禮泉,1987年

 

陪我去的人武部的人問我:“劉記者,拍攝上有什麽要求嗎?”我說,“這種情感上的東西,能有什麽要求?”

 

何小薇遇上了這種生活的災難,總得繼續往前走吧。她現在的這個男人也了不起啊。我想,這個男人是她往前走的幫手。

 

後來我為這事寫了一篇文章,一口氣寫完,隻用了15分鍾。我在文章裏寫,在前線,張小悌最喜歡采擷太陽花,他管那些黃的、白的小花叫小薇花。

 

何小薇向張小悌的墓碑鞠躬。陝西禮泉,1987年


(所有圖片由劉鐵生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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