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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鑵鼓青衣江畔 (第二章):陽平關死裏逃生

(2025-01-30 15:37:39) 下一個

陽平關:西控川蜀,北通秦隴,自古兵家必爭之地。

嘉陵江穿過群山萬壑,從北麵洶湧流過。 陽平關萬山環繞, 北向秦嶺,南靠大巴山。江對岸和關東麵是一大片曠野,千百年血肉肥沃的土地,芳草萋萋。

南宋紹定四年(1231 年)十月。

關內,都統何進,全身盔甲,頭盔上一撮紅纓,頭盔下是一張粗糙,胡子拉碴的臉,顴骨粗大。背有點駝。座下黑遛馬,手持一柄長槍,腰上插一把七十厘米左右長的斧頭。統製官王誥,王侃,呼延械跟隨在他背後。

一行人從兩千多士兵隊前緩緩騎過,何進血紅突出的眼睛,掃過他們:

“韃虜北來,殺人放火。天水,成州,西和州,沔州,都被韃子打破。城中的老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被韃子殺光。

我何進守土有責。大丈夫頂天立地,死何足惜。今天我要出關和韃子決一死戰。勝可以保一城百姓,敗則以死上報皇恩。

我們出東門迎敵,老百姓可以從西門出逃。各位弟兄追隨我多年,情同手足。今日出戰,九死一生。家有妻小者,可以馬上離開。”

兩千多雙眼睛,被盆子狀頭盔的陰影遮住,盯著何進,看不出多少表情。沒有人走,沒有人說話。

站在前排的俞興,突然想起他的妻子婉秋,想起她一雙欲語又止的眼睛。幾個月前,婉秋帶著半歲的兒子俞淵來到邊關,求他回家。

俞興站著,一動不動。

陽平關外,蒙古騎兵,漫山遍野。在他們背後,塵土飛揚,似乎還有更多的軍隊。

何進左手挽韁繩,右手舉長槍,策馬向前。一小隊騎兵,兩千步兵,跟隨其後。

蒙軍統帥,成吉思汗的小兒子拖雷,注視著步步前來的宋軍,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一絲微笑。他的背後,排開一萬蒙古騎兵。兩個月後在河南,拖雷的三萬騎兵幾乎全殲二十萬金兵。

拖雷右手舉起,旁邊一麵紅旗隨之舉起。蒙軍張弓搭箭。

拖雷右手前揮,上萬隻箭,帶著風聲,遮蔽天空,向宋軍飛去。

三輪箭後,拖雷拔出彎刀,向上一舉。幾十張大鼓,一起擂響。蒙軍的戰鼓又稱罐鼓,鼓身很高,由木板製成,呈弧形向內彎曲,上大下小。木板上開著直徑約5厘米的圓孔,鼓上麵蒙 牛皮。

鼓聲剛落,拖雷已經衝出。背後的騎兵,一起跟上。馬蹄下的大地,微微顫動。

突然,宋軍背後也出現大隊蒙軍,向他們逼來。

戌時正點 (8PM),兩千宋軍屍體,橫七豎八,躺在戰場上。馬的屍體,蒙軍的屍體,夾在他們中間。

何進的屍體旁邊,有幾具蒙軍的屍體。何進的身上,插著幾杆標槍。十幾個洞,血早已凝固。

幾步遠,俞興滿臉滿身是血,一隻鯢骨箭,從左肩膀前麵穿進,後麵穿出。他緊閉眼睛,聽到腳步聲,就屏住呼吸。

蒙古兵排成一橫排,從東向西,一邊在屍體堆裏收集武器,一邊掃視宋軍的屍體。看見誰還有一點動靜,就用長槍對準胸膛向下一捅。

一個蒙古兵走到俞興麵前,把他翻過來翻過去,扯下頭盔,盔甲。再把他肩膀上的箭往上拔,拔不動。蒙古兵踩住他的左肩,雙手抓住箭杆,使勁往上一扯,箭頭掛著幾小塊肉拔出。

半夜,俞興的手在血、泥、人體和石頭間摸索,慢慢朝嘉陵江爬去。他使勁睜開糊滿血的眼睛,東張西望。耳朵搜尋輕微的響動。不管有沒有動靜,爬幾步就四腳伸直,臉貼在地上,一動不動。撕裂骨肉的劇痛,從左肩一陣陣放射到胸口,全身。手不斷劃在草根,小石塊,折斷的箭杆上。膝蓋,肘道拐皮開肉爛。

一股股濃煙,從陽平關內升起。火光映出城牆牆垛。關內隱隱傳來哭喊聲,叫罵聲,房子倒塌聲,乒乒乓乓的敲打聲。蒙古兵連夜拆民房,造木筏。準備順江而下,攻打四川腹地。

一個蒙古兵走過,被他的腦袋絆倒。蒙古兵爬起來,罵罵咧咧,對著他的腦袋狠狠踢一腳,然後走開。

不知爬了多久,終於摸到江邊。手一伸到水裏,全身馬上冒起雞皮疙瘩。手掌,膝蓋和肩膀的傷口,被冰涼的江水一泡,痛的全身發抖。俞興看到一截圓木頭,一半浸在水裏。他扶著木頭,無聲地向河中心移動。先是趴在水裏,慢慢蹲起,然後站起。身體已經麻木,隻隱約感到左肩,水在傷口裏流來流去。

水到了胸口深的時候,俞興解下腰帶,一頭栓在木頭上,一頭套在右肩。然後再朝河中心走幾步,兩手搭在木頭上,開始往下漂。

第二天中午,利州(今四川北部廣元)。

河灘上,一群百姓圍著昏迷不醒的俞興。

“哪兒鑽了一個兵棍出來?”
“龜兒子可能是犯了死罪,用箭射死,丟到河裏頭。”
“好像還在出氣。”
“該死的雞兒朝天,死了算毬。”

過來一個老人,頭發花白,戴一張方筒子高頭巾,穿一身寬大的長袍。圍觀的人趕快給老人讓開路。 老人到俞興旁邊,跪在地上,把手放在俞興鼻孔上: “ 還有氣。”

老人摸摸俞興滾燙的額頭,看看他的左肩膀,又紅又腫,傷口的肉,泡的像酒米發糕。

看見俞興的嘴巴好像在蠕動,老人把兩隻前臂趴在地上,耳朵湊到俞興的嘴巴前麵,含含糊糊聽到幾個字:“婉…秋,婉…秋。”

“可憐無定河邊骨,” 老人把身體打直,嘀嘀咕咕:“聽說不曉得哪兒鑽出來的韃子,在北邊打破了幾座城,殺了很多人。”

他站起來,叫道:“大狗兒,王草藥,去把我家的雞公車推來,把他推到我們家。”

王草藥的臉呈三角形,尖朝下,弓腰駝背。邁著外八字,走路走的很快,兩隻手在背後蕩來蕩去。 “張教授你硬是喔,城隍廟的土地,管得寬。”

張教授家,王草藥燒了一大鍋水,把幾根長筷子,一根絲綢帶子丟下去煮。然後用筷子把絲綢帶子從傷口裏捅過去,從另一端出來,再抓住帶子的兩頭來回扯。一邊扯,一邊笑出兩顆爆牙齒:“三國的時候有華佗,刮骨療毒。今天有我王太醫,刮肉療傷。老子就是趕不上華佗,也趕得上華老五。”

王草藥又熬了一大罐朱砂七、抱莖家、拳參,支柱象,金銀花水,搬開俞興嘴巴灌下去,把藥渣敷在他的肩膀上。

俞興燒了兩天才退燒,人逐漸清醒,肩膀上的腫脹慢慢消退。第三天,俞興告辭老人和王草藥。

老人和王草藥把俞興送到城南。俞興右手握拳,左手蓋在右手上:“謝謝張先生,王太醫救命之恩。俞興有生之日,定當報還。韃子馬上就要打來,請先生,太醫趕快離開此地。還請先生,太醫告知官府,早作準備。”

成都西南四十多公裏,新津。下午,新津南河北岸,陽光懶洋洋地照著空曠的田野。離河邊五百米,有一棟大瓦房,瓦房周圍是一叢一叢的竹林。南麵一大塊空壩子,繩子上的床單,衣服,五顏六色,在風中飄上飄下。

婉秋左手端著一盆衣服,右手牽著俞淵,從河邊向房子走去。北風迎麵吹來,她的頭發,裙子,向後飄起。 陽光從她的左邊射下來,打出金色的輪廓。

婉秋盤著高高的發髻,把一張圓臉變成橢圓,一雙大眼睛占了臉上很大麵積。 她的眼睛看起來溫順,聽天由命。旁人不容易看到藏在溫順後麵的堅強,執著。眼眶下一道溝痕,下巴上一道淺淺的縱向凹痕,給她的臉抹上一層憂傷。

俞興使勁吸進泥土的熟悉氣味,死死盯住妻子和兒子。被太陽射的昏暈的眼睛,變得濕潤。

秦嶺的風,把他的臉吹得粗糙。軍營裏過一天算一天的生活,使他玩世不恭,把生命當兒戲。然而多少個不眠之夜,多少回夢中驚醒,他心裏浮起眼前這幅畫。躺在死人堆裏,泡在冰冷的嘉陵江裏,在張教授家燒得糊裏糊塗的時候,這幅畫引著他,從陰陽界回來。

婉秋正在向前走,胸口突然一陣悸動,她向右邊扭過頭去。衣服盆子掉在地上,聲音顫抖:“淵兒,你爸爸回來了。”

兩個人向俞興跑來。淵兒跑得太快,差點絆倒。

俞興祖上是河南人,靖康變亂,輾轉流落新津。俞興幾代單傳,家中貧困,父親早亡。七八歲就開始給人打短工。人老實,到了地裏就悶頭幹活,出死力氣。有點空,喜歡舞槍弄棒,到茶館聽評書。

婉秋的父親蘇彥,開了個私塾,是當地富實人家。蘇彥喜歡俞興,讓俞興到他的私塾讀書,不收錢。十歲以後,送他到鎮上的精武社練武。17歲那年,俞興母親病亡。蘇彥把他招上門作了女婿。其時婉秋十五歲,虛歲十六。

婉秋的兩個哥哥,有點小看俞興,而且不高興俞興會分他們一筆財產。俞興人老實,但不是唯唯諾諾的受氣筒。婚後第二年(1230),和婉秋的哥哥吵了一架,想著倒插門女婿實在憋氣,幹脆跑到邊關去當兵。 走的時候,婉秋即將分娩。

俞興在家裏住了兩個月,要到嘉定投軍。

晚上,一家人圍著木炭火爐。俞興把淵兒抱在腿上,一邊逗他玩,一邊和大家說話。

婉秋:“這個家硬是呆不住,才過了年,又要走了。安安穩穩的過日子,有啥子不好嘛?你到底有啥子毛病?”
俞興:“韃子太凶。以後還要打過來。那個時候想過安穩的日子也過不成。還不如和他們打。”
蘇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隻有打敗韃虜,才有我們安身之日。大丈夫當建功立業,上報皇恩,下保藜民。”
婉秋的大哥:“老漢兒,你就不要慫恿他了。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韃子來了,有人打,他去湊啥子鬧熱嘛。大丈夫?要會養家糊口才是大丈夫。拿起糞檔兒澆糞,不顫出來才是大丈夫。”
俞興: “韃子把五個城的人都殺光了。”

清晨,成都到嘉定的大路。

俞興把淵兒遞給婉秋:“我有機會就來接你們。平時要留心,一有動靜,就朝山裏跑。”

婉秋不回答。俞興想幹什麽就幹什麽。這麽大的事,俞興也沒有好好給她商量,說走就走了。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默默承受生活的艱辛,養育兒子的操勞。

俞興的背影漸漸模糊,婉秋的淚水湧出來,想著她咋個那麽倒黴,嫁給了這個不安分的男人。老漢兒鬼迷心竅,喜歡他,說他文武雙全,將來肯定有出息。婉秋不想要他文武雙全,隻要他會種地就可以。 婉秋不盼望他有出息,隻想和他男耕女織,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婉秋當初也鬼迷心竅,喜歡俞興,不然不會嫁給他。現在她才曉得,找男人,不要找這種啥子文武雙全的男人,要找平平淡淡,會過日子的男人。

太陽還沒有出來,一鉤殘月,孤零零掛在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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