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紫薇

隨便寫寫,不必太認真
正文

變亂之九:永不相見

(2018-08-10 08:30:37) 下一個

 

1

阿芝對李香說:“我發現果林城真有意思,好多女的找老美,好多男的也找老美。” 李香說:“是啊,我老公是老美,你姑找的是老美,你蘭歡阿姨也是老美,對了,你看你鴻飛叔叔娶的也是老美。” 春嫂一邊包外賣一邊說:“你們可以成立外嫁外娶俱樂部了。” 李香笑道:“成立俱樂部還得多拉幾個人。”

三人正笑著,門簾響了,一個穿著灰夾克的男子走進來,一臉的憂鬱和冷寒,似乎寒冬停留在他的身體不想離開,他要了兩個外賣,一盒三鮮麵,一盒燃麵。阿芝和顏悅色問他:“我們這裏剛出來了一個新菜譜,豆腐蝦仁麵,你要不嚐嚐?” 那男人冷漠搖頭,話也不想多說一句,拿了外賣徑直離開。

春嫂說:“我在這兒看了這麽多人,哪個不是笑嗬嗬的,從來沒見過這麽冷的人,像死了老婆似的。” 李香悄聲說:“你還真猜對了,他真的死了老婆,他老婆也是美國人。他叫蘇明華,曾經可熱情了,華人社區有什麽活動,他都積極幫忙。有次麗華姐和老李開車去機場,中途車出了毛病,也是他去救的急。” 阿芝說:“就算老婆死了,生活總得繼續啊,苦喪著一張臉,似乎全世界跟他有仇。” 李香說:“一場車禍,讓他失去了妻子和女兒,我們都為他悲痛,你們不知道,他是多麽愛她們,但是四年了,他應該走出來了,不應該把自己跟外界隔絕。鴻飛主動請他去家裏作客,他每次都拒絕了。”

蘇明華的故事帶著撕心裂肺的痛,催人淚下,不妨從四年前的一個寒冬說起。

2

辦公室的燈光亮得向太陽。蘇明華微微低下頭,眼睛有些辣痛,他長長籲了一口氣,那個龐大的項目總算有個了結。房梁搭建好了,剩下來的就是添磚加瓦。黑暗的日子熬過去了,陽光越來越燦爛。真的燦爛嗎?新老板吉米朝他走過來,麵無表情,丟下一句話:“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明華進了吉米的辦公室,理所當然以為是探討那個項目。吉米眼睛眨了眨,說的每個字都在明華的頭頂轟隆隆爆炸:“你明天不用來了。”

什麽意思?你們要炒我?” 明華身體空了,血冷了,人癱在椅子上,想厲聲地責問,想憤怒地咆哮,可惜也沒有這個氣力。

這是上麵的意思,因為機構發生了變化,要重新組建,我們,我們也無能為力。”

明華知道那是吉米的謊言。可是他還能怎麽辦?他第一個反應是想衝進辦公室,把那個嘔心瀝血的項目迅速毀掉,你讓我死,我也不讓你好活!但是理智告訴他千萬不能亂來,亂來也沒有用。從接手那個新項目起,吉米就對明華有要求,每天都把完成的進程,以電子郵件的方式傳給他,時刻都在更新。吉米早就全盤布署,設好了陷阱。

我們會給你多發一個月的薪水。” 吉米說。

我隻希望,希望我們永遠也不要再見麵。” 明華一直咬住牙,好不容易掙紮出一句完整的話。

出了公司,明華渾身冰涼,在車上想了好久,呆了好久,才啟動了引擎。無論怎樣絕望,怎樣悲傷,他還是要回家!回家怎樣跟家人交代?他不知道!他隻知道金融危機來勢洶洶,給了公司幾個拳頭,但是公司實力雄厚,還沒到要靠裁人來降低成本,維持公司的生存。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他在公司已經工作了十個春秋,業務上兢兢業業,做人時低調謙遜。前些日子,公司合並了,部門換了新經理,隔壁格子間的亨特突然消失了,明華知道他被炒了,當時心頭微微震了一下,涼了一下,並沒有想到這樣的結局也會落在自己的頭上。他總是很自信,自己有精強的業務水平,換什麽樣的老板都不怕。

為什麽?為什麽?他在無涯的黑暗中看見許多扭曲的問號,他強烈需要答案!但是吉米沒有給他時間。一旦決定了,你就走人吧,再多的解釋也是泡沫。明華想起上個月吉米還在說,我們公司的人就是一家人,彼此要相互幫助,共度難關。當時兩個人還聊起了家常,才發現吉米的妻子的與明華的女兒同名,而吉米的女兒與明華的妻子同名。“你說我們是不是一家人?“吉米當時笑著問明華。

我們是不是一家人?”明華回想著,扭曲著鼻子眼睛,放聲大笑起來。一家人會把一家人一腳踢到大街上嗎?既然不是一家人,沒有血緣關係,沒有姻親關係,幹嗎還要舉起一家人的招牌?

他的車沒有直接開回家,他把車停在公園的門口,一想起他的家人,他感覺一身的傷痛,一身都在流血。他親愛的妻子,可愛的孩子,他怎樣向她們開口,他一直是妻子堅硬的脊梁,孩子崇拜的英雄。這一個晚上,他該怎樣麵對他們?

明華首先得麵對自己。工作沒了,收入也沒了,家裏房子和車子的貸款,就是兩座山啊。明華的妻子麗沙是個美國人,這在果林城華人圈子裏沒什麽好奇怪的,那時候鴻飛已經娶了蕊思。麗華姐說過:“我們果林城的華男很有魅力嘛,找了一個又一個洋妞。”

明華和麗莎是在國家公園相識的,那天他們都參加了公園的劃船比賽。他跟鴻飛說過,他和她是一見鍾情,她的藍眼睛一下就溫暖了他的心。有些人不看好他的婚姻,覺得美國女人不溫順,不三從四德。明華對鴻飛說:“開什麽玩笑,現在還有多少中國女人三從四德?” 鴻飛哈哈笑道:“讓他們去嫉妒吧。”

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暖不暖身,舒服不舒服,明華自己最清楚,在他看來,麗莎比好多中國女人還賢惠,燒飯、洗衣、種花種菜,幹什麽都利索幹淨,什麽都井井有條。有人說,兩個人文化不同,沒有共同語言。這個要明華自己感覺,他覺得他和麗莎之間的語言,比同他自己的父母還要多。閑暇時光,明華喜歡看歐美的電影,這個他父母不可能同他分享吧?明華學的是理科,但愛的是音樂,從小就喜歡聽西方音樂,比如交響樂、意大利歌劇,而他的父母是忠誠的京劇迷,明華對咿咿呀呀的京戲唱腔沒有緣,一聽見就皺眉頭。

初婚是甜蜜歡快的,是春風中的燕子悠閑地飛過湖麵,是月光下的泉水潺潺淙淙,他們隻要有時間就去歐洲度假。明華總是忘不了那個羅馬的夏天,他們在波各塞花園(Villa Borghese Gardens)迷路了,不遠處的老歌劇院,飄來一段《茶花女》的詠歎調,詠歎調裏起伏的愛和柔情,擁抱陽光和風,還有玫瑰的幽香,落在他們的耳邊。世界都消失了,那歌聲像天堂的光,空靈而清亮,直接穿透人心,就那麽一刹那,兩個人的眼睛都有了淚光。他們癡情對望,從彼此的眼睛裏看見了對方的靈魂,他們的靈魂永遠都在一起!

麗莎很快就懷了孩子,他們在歡喜中期待生命的降臨。沒多久,麗莎工作的機構,因為政府的資助沒有申請下來,隻有裁人,麗莎不幸中招。明華安慰她,沒什麽了不起的,反正懷孩子了,不如不幹。麗莎說,怎麽說也是一份工作。明華說,你一個當秘書的,能掙得了多少,還朝九晚五的辛苦,不如回家休息,反正家裏有我就行了。真的,這個家有他就行了,麗莎知道,他的能力和胸懷,能撐起一個家的幸福和溫暖。

女兒的降臨,給這個幸福的家添了更多的快樂,更多的美麗。女兒提娜乖巧可愛,夫婦兩個人都不知道怎樣愛她才好。提娜從小就精力旺盛,送她去學芭蕾,芭蕾運動量不夠,消耗不完她的體力。於是把她送到體操房,這下她滿意了,蹦上跳下的,一口氣不歇,可以翻十幾個筋鬥。體操房的老師說,提娜天賦好,好好練下去,可以去當雷頓第二,拿下全能的奧運金牌。一家人雖然做著奧運的金牌夢,但也知道路要一步步走,銀子如水一樣的花,教練費、體操服、參賽的機票、出門要住酒店......這個夏天,麗莎要送提娜去加州,參加一個體操夏令營,雜七雜八的費用堆積起來,那是一個不薄的數字。麗莎思前慮後,總是不安,家裏還有沉重的房貸和車貸,家裏隻有明華一個人工作。明華安慰妻子說,親愛的,別皺起一張臉,孩子的前途,值得我們的投資,你不要擔心太多,隻要我還在工作,你就放心帶著提娜去加州吧。

但是現在明華失去了工作,這個家怎麽走?說近點,下個月的賬單怎麽付?說遠點,提娜的奧運夢怎麽圓?明華把車停在公園的門口,滅了燈,好長的時間裏,他的身體和靈魂都卷縮在黑暗裏,黑暗裏似乎有頭巨獸,血紅的眼睛正盯住他。他必須逃,他該怎樣逃回家?回家麵對妻子的柔情和孩子的笑臉?

他不能讓妻子擔心,他隻能撒謊!他在公園獨自痛苦的時候,就給麗莎掛了個電話,說是要加班。兩個小時後,他撐起筋骨,還是把車開回了家。家裏的燈還亮著,進了門,麗莎沒有感覺什麽不對,隻是說提娜已經睡了,睡前還在嘮叨爸爸,說爸爸該回家了,爸爸在外邊幹活真是辛苦。明華一聽,胸口一陣發緊發酸,眼前半明半暗,他把麗莎拉到沙發前,想蓋也蓋不住的話,全都衝了出來。

3

那些年美國正在遭遇金融危機,許多人都在失業,惡夢一般的日子,咬牙切齒熬過去吧。但是麗莎怎麽也沒有料到,自己的頭上本來是好好的藍天,忽然間就咆哮過一場龍卷風。她蒼白著一張臉,發出來的聲音都在發抖,但她還是在盡力安慰他:“現在美國這個大環境,我們也躲不過去,遲早都要麵對這一天,沒什麽大不了的,早來總比晚來好吧。”明華搖著頭,吐出來的氣,虛渺無力,似乎比遊絲還細:“我們兩個大人還好辦,但是提娜怎麽辦,總不能苦了她吧?”

提娜還有那麽長的一段路要走,當父母的必須在後麵撐著,給力給銀子。想著女兒,夫妻二人都是一夜未眠,他們在黑夜中抱緊了對方,眼中含著淚,卻又不想讓對方知道。在孩子麵前更要小心,縱然外麵有狂風暴雨,但關上門的家,必須是溫暖的,安全的,一切如舊的穩定。那天麗莎從娘家回來,眼睛漾著笑意,她對明華說:“我給父母談了我們的狀況,他們願意支持我們,主要也是因為提娜,他們願意借出一萬美元。”明華知道一萬美元不是一個小數,老丈人家也不是好寬裕的人家。麗莎說:“我媽說了,告訴明華不要太焦慮。在家好好休息,調整調整,投簡曆繼續找工作。過了這周,我就帶著提娜去夏令營。”

明華點了點頭,但心裏著實不好受,妻子嫁給自己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向娘家求助。失業在家,明華整日茫然然,天地都是灰蒙蒙的,混沌無邊,沒有色彩和層次。他從失業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往外邊投簡曆,越急越沒有消息,一個麵試的電話都沒有!麗莎總是說,不用急,你遲早會有新工作的。麗莎越安慰他,他的心越發沉得像古樹的老根。

那個陰暗的清晨,天上飛著細雨。明華送妻子和女兒去機場。麗莎早對明華說過,這個夏令營對提娜很重要,那裏的教練都是曾經的奧運冠軍,夏令營完後,緊跟著幾場重要比賽,隻要在比賽中拿了名次,就可以入選國家體操中心(中心在德克加斯州),到時候自然有讚助商找上門來。

爸爸在家努力掙錢,媽媽陪著我去參加訓練,爸爸媽媽都很辛苦。” 女兒嬌俏的童音,讓明華聽得百感交集,可愛的女兒啊,你並不知道爸爸失業了!明華手握方向盤,一陣心神恍惚,居然在高速公路上下錯了路口!那不是去機場的路口,而是去他曾經公司的路口。麗莎看出來了,並沒有責備他什麽,隻是輕言細語說,沒關係,下錯了就下錯了,等會兒再把車調過頭重上高速。明華隻是苦笑,公司那麽無情拋棄了他,他潛意識裏還是念著公司,放不下啊,多少心血和感情都賠進去了。

他靜了靜,重新上了高速。誰也不知道,一輛大卡車突然向他橫衝過來,當然不是明華的錯,是卡車的錯,卡車的司機勞累過度,在車上睡著了。他這一覺,睡錯了地點和時間,不早不晚,讓明華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遠離了人間。

一場車禍,兩個家的悲劇,在法庭上,卡車司機聲淚俱下,他要養家,他有五個孩子,老婆沒有工作,他的壓力大,所以必須加班幹活。他這不分黑夜的加班,把自己送進了監牢,誰會去照顧他的親人?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陪審員的眼睛都紅了。

但是明華呢?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痛?最開始的時候,他沒有疼痛,因為無法相信,覺得隻是一個惡夢而已,渾身上下一片空蕩蕩的麻木,沒有任何感覺。當他意識到他已經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家了,悲痛是一把生鏽的鐵鋸子,很慢很重地鋸他的心髒,鋸他的四肢,鋸他的頭顱,生不如死的日子,他常常痛得從夢中驚醒過來,對著窗外漆黑的天,一陣咆哮,像狼一樣的咆哮。周圍的鄰居都知道他的痛,誰也沒有去報警。

家破人亡,又沒有工作,明華惶惶然滾向崩潰的黑洞裏。他甚至想過自殺,去另一個世界同妻女見麵。但是他不能,他下不了手!他的父母還健在。他有一個姐姐在紐約,怕他出事,幾乎每個晚上都要強行同他通話。姐姐總是說,你還年輕,你的路還長,你就是不為自己想,也該為爸爸媽媽想。你不要以為隻有你一個人痛苦,爸爸媽媽的眼淚其實比你還多!

姐姐的丈夫歪在沙發上,癟了癟嘴對老婆說:“別理你弟了,浪費電話費,唧唧歪歪的,這小子也太矯情了,像個酸娘們,你看看,保險公司給的賠款還賊多,人都死了,幹嘛不開始新生活?回國玩玩看看,以他的條件,好多的狐狸姑娘蜘蛛姑娘都會......”

都會撲過來咬你兩口,你舒服啊你舒服。“姐夫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姐姐喝斷了,她越想越氣,氣得開始動手動腳:“你是不是很嫉妒我弟?是不是也想著我們母子兩個出門被車撞飛了,報廢了,你好發死人的橫財,然後去找小妖精快活,我告訴你!就憑你這歪心壞膽,你就沒有那個命。”姐夫一邊躲她的拳打腳踢,一邊點頭作揖道:你別揪我的耳朵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命,我的命裏沒有狐狸和蜘蛛,隻有美麗的母獅子,我是要和母獅子在一個山洞裏滾打一輩子的。”

4

又過了半年,明華陰鬱的天空有了幾縷陽光。他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個國家公園,明華在裏麵從事電腦技術,從編程到係統安全,都是他一個人全權負責。公園因為屬於聯邦政府,明華便成了聯邦公務員。明華都不知道自己會那麽幸運,他感覺是妻女在天堂保佑的他。雖然時間可以療傷,可以衝淡悲痛,這麽多日日夜夜過去了,他依然孑然一身,每夜上床前,他都希望有個夢,夢裏有麗莎的溫柔,提娜的笑臉,但是今夜的夢裏沒有妻女,卻出現了吉米,那個端掉他飯碗的老板。明華在夢裏有把槍,有把刀,他可以用槍打死他,用刀砍傷他。他對他恨之入骨,明華卻沒有動手,他選擇了離開,因為他曾經對他說過:“ 希望我們永遠也不要再見麵!”

明華強迫自己遺忘,忘掉那個潛意識的仇人,因為他已經有了新職業。他的業餘時間,如果不是鑽研業務,便是參加公園的各類義務活動,比如修路、修橋、撿爛葉、給露營的青少年提供帳篷和水。他在與人的接觸中,重新感受了生命的溫暖和親切。他的臉上露出了由衷的笑。節假日他飛去紐約見姐姐,給侄兒買貴重的樂器,那三千美元的小提琴,姐姐全家人都笑了。後來,姐姐把父母也接到美國長住,他飛紐約的次數更頻繁了。

父母和姐姐時不時都會敲打他:“適當的時候,可以找一個人。” 果林城的一群人也在關心他,李香和麗華姐都很積極,想方設法給他介紹適齡的女朋友。她們小心地問:“我們知道一個好姑娘,要不要......” 他現在心靜了,不像過去那樣報以冷漠或是憤怒,他知道怎樣用智慧去敷衍親友,用漂亮的謊言去安慰他們:“我會找的,您們放心吧。” 鴻飛一家請他出去吃飯,他也欣然赴約。他喜歡鴻飛一家人,很寬鬆友好的氛圍,沒有誰明裏暗裏提醒他:你應該找個伴了!

他隻告訴了鴻飛一人,他是怎樣找到國家公園的工作。國家公園的公墓裏,有他妻女的亡魂。國家公園還是他和麗莎第一次相見的地方,太多的記憶和情感的堆積。雖然公園離家較遠,但他還是經常開車去看她們,除了每年的祭日,中國的清明節、妻子的生日,女兒的生日,兩個人的結婚紀念日......他都會去陪她們說說話。鴻飛聽了,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什麽也沒多說。

那個微雨的清晨,明華又去看她們。中午他去附近的餐館吃飯,順便買了份當地的報紙,無意中看見國家公園正在招聘,也符合他的專業。一種異樣的感覺在他胸口忽然發熱:如果我拿了這份工,我就和她們天天在一起了。或許是她們冥冥之中的保佑,在經濟惡化,競爭激烈的那個年頭,他居然捧到了聯邦政府的飯碗。眾人都認為是個奇跡。

明華確實開始了他的新生活,兢兢業業幹好本職工作,同時熱衷於公園的義務活動。他自告奮勇,在周末當上了守林人。守林期間,曾在森林的河水中救起過一個輕身的少女,那少女自殺的理由很簡單,因情而困,男朋友跟其他女孩跑了,讓她覺得在學校特沒麵子。明華問她,你想過你的親人沒有,你如果走了,他們會承受多大的痛苦,你知道不知道?當他說起自己的故事,那種失去親人的巨痛直到現在還在折磨他,有時候是刀,一刀刀砍在頭上身上,有時候是針,一針針穿過五髒六肺。明花聲聲哽咽,少女也淚流滿麵,她發誓要學好,這一生再不做對不起父母的傻事。

一個月後,少女的父母找到國家公園的負責人,要求麵見一個亞洲模樣的守林人。他們說,那個男人不僅救了他們女兒的生命,而且改變了她的人生,自打投水事件後,女兒不再貪玩,一心學習,對父母也禮貌溫順,完全變了一個人。女兒主動向父母提及了那個晚上投河的故事,但她卻不知道救命恩人的名字。父母說,這還不好辦嗎?我們直接去國家公園找他。

明華的上司追問明華,你做了這麽大件好事,為什麽不告訴我們?明華隻是搖頭,他平靜一笑說道:“任何人在我的位置上都會救她的,再說那天我是守林人,我隻是做了一件我責任範圍內的事。” 明華因為這起救人事情,再加上他平日的積極和上進,一年後他就升了職,加了薪。不過生活依舊,他還是一個人,一大把的時間,全都奉獻給了義務活動。

5

那是個秋天的周末,霧霾沉沉,煙雨霏霏,明華依然義務守林。到了黃昏,雨下得急了,又是閃電又是打雷,他知道公園裏有些露營的人,也知道公園有條公路需要維修,下雨路滑,開車不小心就會衝到河裏去,已經發生過兩起交通事故了,維修報告打上去了,但是政府沒有錢,國庫的錢都去哪兒了?拿出去打伊拉克,拿出去炸阿富汗,另外還要去捉拿拉登。國家公園所需的資金無法到位,隻能做些小範圍的修修補補。

天已經黑了,一道閃電,刹那間驚破了天地,遠處傳來轟隆一聲巨響,明華聽得心驚,他感覺那轟隆一聲巨響不是打雷聲,而是落水聲。一定是暴雨衝爛了路,路上的車掉進了水裏。他憑著聲音的方向往前衝,往前衝,衝過樹林時,果然看見一部越野車以四十五度的傾斜狀態,正往下沉,正往下沉!明華想也不想就跳入了河裏,他滿腦子都是救人救人,一定要把司機救出來!

明華在救投水少女時,還沒有救人的經驗,那女孩在水中對他又是抓臉,又是抱腰,要不是他力氣大,兩個人差點兒就同歸於盡了。想想還是怕,沒多久,明華自費參加了一個救生員培訓班,要以一種專業的態度和技能,去應付各種複雜的狀況。

到底是拿了培訓證的救生員,明華沉著不亂地遊過去,在漆黑的雨夜裏,憑感覺打開了車門,拖出司機就往岸邊遊。上了岸,司機四肢癱在地上,明華把他放平,正準備為他清理氣道,

那人突然喘著氣,掙紮著,發出虛弱而焦慮的低喊:“去救,去救,麗莎和提娜,她們,她們,還在車上......”

麗莎和提娜?明華的妻子和女兒?明華腦子一片黑,一片麻,一片撕裂,一片地震山撼。他是誰?眼前的這個人是誰?又一道閃電照過來,照亮了人世間的驚天秘密!那個地上的人不是別人,就是當初無情踢走他的老板吉米!就是他,就是吉米!先讓明華失去工作,再讓明華失去妻女。明華曾經咬牙切齒,吉米就是殺害他妻女的凶手!他的麗莎,他的提娜,這世上他最愛的兩個人,就是被眼前的魔鬼咬斷的生命!

明華當年在公司的時候就知道,吉米的妻子名字是提娜,跟自己的女兒相重,而吉米的女兒名字是麗莎,又跟自己的妻子相重,不過美國人重名的人多的是,他當時也不以為然。可是在這個夜晚裏,聽見吉米一聲聲喊著麗莎和提娜,落在明華的耳朵裏,是那樣的撕心裂肺.

去救,去救,麗莎和提娜......” 吉米乞求道,有氣無力地乞求道。

麗莎和提娜早死了!” 明華冷冰冰看著他。

又一道閃電撲來,躺在地上的吉米看清了站在地上的明華。對於吉米,黑悚悚站在地上的不是明華,是龐大無情的死神。

是你!”

是我。”

明華對吉米說出的每個字,很冷也很亮:“記得那天我對你說過的一句話嗎?”

一刹那天地翻覆,前事冥蒙,吉米想起了。”希望我們永遠也不要再見麵!“ 就是那句話。”

明華遵守曾經的誓言,轉過身去,把黑暗、孤獨、恐怖全部留給了吉米。憤怒歸憤怒,理智歸理智,明華還是知道自己的責任,他拿出手機打了911,頭腦清晰,口齒也清晰,向警察報告了車禍事故的地點。明華知道,吉米也知道,救人的關鍵時刻(黃金六分鍾)早過去了。


 

十 震蕩

1

明華曾冒生命之險救過陌生人,但也曾見死不救,善神和惡神較量的戰場就是人心。他似乎也沒後悔過,他是一個普通的人,有愛有恨,他從來不以神的標準要求自己......

 

作者:孟悟   長篇 小說曾連載 2018  1-3 期《海外文摘 文學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