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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二.詭道之作(廿一)

(2014-09-08 07:47:12) 下一個

(二十一)

地勢圖上光影紛雜,山川城池巨細靡遺,讓人有 些眼花繚亂。許多大小黑漆木塊壓在「陽安關」三字周圍,每塊上頭都刻了部將校尉的性名。一小堆白漆木塊放在西邊的「白水」,還有兩堆不上漆的,分別放在 「陰平」丶「陰平橋頭」邊上。很明顯,黑漆是鍾會主力,白漆是薑維,不上漆的就是鄧艾丶諸葛緒。

「魏 軍南下,最大的障礙是薑維手上的精銳之師。你過去的情報指出薑維與諸葛瞻丶黃皓不和,避禍屯田遝中,實在是天賜的平蜀良機。我讓鄧艾與諸葛緒一西一東,一 個主動出擊,一個堵住陰平橋要地,以兩倍的兵力夾擊薑維。與此同時,我率大軍長趨直入,連克陽安關丶劍門關丶綿竹關,攻破成都就完事了。」

鍾會抽出隨身磨得發亮的環首鐵刀,將代表諸葛緒的那堆原色木塊一一推到陽安關城下。

「結果呢?鄧艾愛惜羽翼,一觸即退;諸葛緒擅離職守,一觸而潰,糧草丟光了,還厚著臉皮來吃我的。唉,我出其不意,因糧於敵,每一步都走得不容易;這世道啊,誰都信不過,都得靠自己。你說是不是?」

鍾會把一肚子苦水都潑了出來。
魏將並不團結,他們都不喜歡榮寵優厚丶「好大喜功」的鍾會。鍾會若真是高才,心裏應該也明白。

「子茂,你幫不幫我?」

鍾會丟出這一個不必思考的問題,一下子還不知道怎麽回答才得體。

身在魏國官場,人人希望拉朋結黨,同舟共濟。
我要怎樣登上鍾會的大樓船?它航向何方?
但我為什麽要幫鍾會?除非他幫我以最小的傷亡結束這場戰爭,終結害死好人的亂世。

「將軍熟讀兵法,在下粗讀一二,隻記得這一段:『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破國次之。』將軍誌在平蜀,是否以全蜀為上,破蜀次之?如果以全蜀為上,在下願意追隨將軍;如果誌在破蜀,今夜之後在下想回故鄉種田去。」

「嘿,你的思想還不夠靈活,全蜀與破蜀哪能這麽簡單二分?天下有誰希望殘害無辜生靈?但說句實話,我身為主帥,取勝為上,全蜀次之;而戰場上變幻莫測,誰也無法保證勝利,所以該做的還是要做。我知道的越多,勝算越大,也要靠你知無不言,對吧?」

「是,將軍盡管問。」

「好。」鍾會拿著鐵刀,刀尖指向大地圖上「白水」二字。

「薑維接下來去哪裏?」
「對不起,不曉得。」
「你再仔細回想。薑維有沒有提過,如果關城來不及救,接下來怎麽辦?」
「薑維自信過人,往往沒有退而求其次的打算。」
「嗬嗬,自恃其勇,剛戾自任。」

鍾會一臉不屑地搖頭。

「既然你不知道,我隻好猜。我猜薑維會與張翼丶廖化丶董厥這些人會兵一處,堅守劍門關天險。蜀軍尚有至少五丶六萬可用兵力,十幾萬魏軍硬攻劍門關毫無勝算。」

「隻是徒增傷亡。」
「我也不希望見到這個局麵。」鍾會收刀入鞘,又要與我對坐於幾案旁。

「堅持不懈才能贏得勝利,我不會放棄的。一條路走不通,就想辦法繞路走。哪怕要退回起點,重頭思考。來說說蜀國朝廷吧。」
「好的。」

「先問你黃皓。中原傳說黃皓濫權,已經到了動搖國本的地步。你怎麽看?」

「黃皓為禍,自前尚書令陳祇主政起迅速惡化。他們提拔大量親信,這些親信又提拔更多的親信,吃苦的少,享福的多,優秀的少,庸祿的多,不問是非,隻問親疏,不明善惡,隻知營私。短短數年間,蜀國官吏從兩萬多人,爆增到四萬人。」

「哈哈,哈哈哈哈!」鍾會爽朗地連聲狂笑,令人渾身不自在。我突然想起這笑聲在哪裏聽過--成都有一種拉車的小馬就是這麽叫的。

「何必分魏胄漢室?天下都是十官九貪。」

是嗎?嵇縈說季漢還有救,十官四丶五個貪,魏國才無可救藥了。

「黃皓貪了不少,但黃皓的特點並不在貪,而在他善於結交官吏,調和眾人的利益,因此他在朝中人脈甚廣。」
「哼,天下盡是目光如豆的庸才,黃皓照管他們,蜀國朝政如何能不狹窄短淺丶滯塞不前?」
「也許可以說黃皓一介宦官,本分不清英才與庸才,也不是特意照顧庸才。」
「哼,桓靈之鑒不遠,禍國閹臣竟再次依附於帝王左右,炎漢氣數已盡!哈!」

鍾會一邊嘴上評價,一邊手上做筆記。

「將軍,魏國有沒有黃皓這樣的人和稀泥?」

「當然。滔滔者天下,汲汲者地上,不清不楚的人占絕大多數。但你放心,這些庸才在魏國大多爬不到黃皓這麽高。在這裏,身居高位的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明白人。明白人當頭,庸人當手丶當棋子,如此治國才有魄力見識,是不是?」

「如果天下大多是明白人,讓大多數明白人高興,天下不是更安定?」

「哈哈,你喝醉了?天下大多是明白人?你去外麵,找找十萬魏軍裏麵,有幾個能與我們談上才性四本的?若找得到十個,鎮西符節雙手奉上。」

明白人也不見得喜歡清談,郤正老說它舍本逐末。
但我也不能說鍾會錯了。他描述的是魏國的現狀,也是季漢的現狀。天下渾渾噩噩,從來就沒有「大多是明白人」過。
我不喜歡這樣的現狀,不喜歡魏國的明白人一麵巴結著權貴,一麵膽顫心驚地挨過一次次政爭風浪。

「再問你,據說諸葛瞻包容黃皓?這是為什麽?」

「諸葛瞻是想阻止黃皓,卻不願靠鮮少的廉能誌士與人多勢眾的和稀泥黃皓對抗。諸葛瞻認為前者終究贏不了後者,下場就是國家逐漸走向滅亡。他想找出治本的方法。」

「有點意思。他找到什麽治本辦法?」

「第 一,依靠百姓自己。諸葛瞻重視教育,容忍太學生暢所欲言,針砭時政,爭辯交鋒,期待他們在反覆思考的衝擊中訓練出獨立的是非觀念,培育出大批有學識丶有理 想的官吏。第二,依法治國,律法淩駕一切。絕不容忍黃皓這種是非不分的人仰仗私交與親屬關係,踐踏律法。雖然現狀不是這樣……」

「嗬嗬,諸葛瞻這兩條是老生常談。他和他父親一樣,注定要失敗。」
「為什麽?」
「自不量力。太學生幾千人,官吏幾萬人,即使太學生一個個有學識丶有理想,他們還得麵對數倍於己丶無學識丶無理想的同僚與上司。你可知在魏國,後者出身何處?」
「……士族土豪。」
「對,就我這樣的,哈哈。學識啊,在土地與金錢麵前,一般人哪會選擇前者?一百個直通官府的士族子弟裏頭,能出來幾個鍾會?幾個諸葛瞻?半個都沒有!」
「但蜀國不是靠士族的力量。」
「誰說不是?你們靠的是荊州士族,隻不過荊襄一帶恰好人文薈萃。後果呢?益州士族排斥你們外來勢力了吧?不識時務,自取滅亡。」

鍾會搖搖頭,一張紙寫滿了,換下一張。

「諸葛瞻啊,算半個明白人。他沒經過他爹那一代的殘酷曆練,眼高於手,不切實際,但總是其誌可嘉。我寫封信結交他吧。」
「寫信?」
「該做的事就得做。到了我們這個高度,行為往往是做給天下人看的表象,看我們大魏多麽兼容大度,你痛罵我是國賊,我還禮遇你丶看重你。嗬嗬嗬嗬。」
「為什麽天下人喜歡看表象?」

「不 是他們喜歡,是他們隻看得到表象!你一深入,他們就聽不懂。就看諸葛瞻,蜀國有多少人懂他?他聰明反被聰明誤,以為天下人都可以像他那樣聰明。他錯了!天 下人笨如牛羊雞犬,要嘛把你當擺設路過,要嘛把你當神人一樣的膜拜,要嘛自以為是地痛罵你!為什麽要替他們著想?踩在他們頭上,利用他們,辦你一輩子想辦 的事吧。」

又來了!我實在不喜歡鍾會這種論調!

「那樣看,魏國能有什麽長遠的理想?」
「哼哼,你以為天下在進步嗎?三代的聖賢去哪了?」
「那隻是傳說!諸葛瞻告訴過我,進步隻有靠我們雙手締造……」

「哈, 我明白諸葛瞻的理想,是經過教化與律法,使天下人不再笨如土雞豚犬。他盡管作夢吧!連眼前的黃皓都治不了。唉,其實怪黃皓又有什麽用?聖王難求,昏君易 得,何不廢掉保護黃皓的天子?哈哈哈哈!但蜀國一旦不忠於漢室,不繼續這個近似太平道丶五鬥米教的迷信,隻怕要立即土崩瓦解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我喜歡諸葛瞻這樣,我相信丶我迷信諸葛瞻的理想有朝一日會實現,隻要我們不放棄丶不變成鍾會這樣的明白人……
我們不止要讓千秋萬世的黃皓消失,還要蔣舒丶鍾會丶司馬昭……甚至無才無能的季漢天子消失!

「你怎麽一臉不高興?來,再問你一個。諸葛瞻丶薑維不合,你分析一下為什麽。」

「……諸葛瞻認為薑維的北伐空耗國力,他也希望避免無謂的傷亡。」

鍾會邊笑邊搖頭,我已經厭倦了他的輕蔑。

「書 生之見,空談誤國!難道鄧艾的三萬人與諸葛緒的三萬人可以等同視之?有兵而不用,則兵無戰技;有將而不用,則將無軍才。薑維與鄧艾這兩隻軍隊連年爭戰,已 是天下勁旅,令人聞之色變!諸葛緒碰上薑維,是不是一觸即潰?你們成都的守軍或許連山賊都不常打,真要對上魏軍的精銳部隊,還不土崩瓦解?」

「但……薑維出兵空耗國力也是事實。」

「魏 國也損失慘重啊,比薑維更慘。你們不懂,薑維出兵才不是為了光複漢勢,是為了保存戰力丶嚇阻魏軍,以攻為守!隻是這招對我無效。魏蜀兩國軍力極度不對等, 薑維能做到勝負參半,已是舉世罕見;蜀人不僅不珍惜薑維,還放任黃皓與諸葛瞻接連扯他後腿,我真該慶幸自己深得晉公賞識!諸葛瞻不足懼,待我大軍指向成 都,一戰可定!如果諸葛瞻果斷斬了黃皓,堅定地站在薑維這一邊,鍾士季哪裏能站在陽安關城裏?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哈哈哈哈」

我不要諸葛瞻輸給鍾會!
但成都守軍裏最有經驗與士氣最高昂的三千人,已經被我們帶走了……

如 果諸葛瞻斬了黃皓,他就不是諸葛思遠,而成都廣場上也沒有為和平而請願的太學生,沒有為國家而自願上戰場的三千誌士,沒有成都人對譙周大逆不道言論的超常 容忍,更沒有一步登天的忠義校尉與諫議大夫……諸葛瞻正改變著季漢,但黃皓也在他的包容下壯大,朝綱日漸混亂,二十萬魏軍趁虛而入……

「好, 所以蜀漢朝廷大致分成三類人:忠義智勇如薑維丶庸祿平凡如黃皓丶以及眼高手低丶思遠忘近如諸葛瞻。薑維這類人打著複興漢室的迷信旗號,與我們水火不容;黃 皓這類人隻認自己,不顧主人,魏軍大至,他照樣調和巴結。薑維與黃皓不共戴天,諸葛瞻與這兩派貌合神離,對我們沒什麽特定好惡,這樣說可以嗎?」

「……可以。」

「哈哈,那事情就好辦了。平蜀的精要,在拉攏黃皓這類人,打敗薑維這類人!就像我們在陽安關城拉攏蔣舒,打敗傅僉。對不對?」
「將軍,薑維丶傅僉這些忠義誌士能全則全,他們是天下的棟梁!」
「這是當然。來,你幫我看看,從關城到成都,蜀漢各處守將有誰是黃皓的親信?我們想辦法拉攏他們。」

「何不找黃皓本人?」

這話一說我就後悔了。我萬萬不想變成一個為了取勝而不擇手段的人……

「哈哈,勾結皇帝身邊的宦官,哪有你想的這麽容易?等你回去了就讓你負責啊。」

鍾會與我看著地勢圖,除去已經廢棄的漢壽與葭萌關,在行軍路線上的劍門關丶梓潼丶涪縣丶綿竹關丶雒縣,叫得出名字的守將恰好都刻意不與黃皓往來。他們都是默默堅持的忠義之士,我敬佩他們。

「嗯?這裏還有個小城。」鍾會指著地勢圖上陰平小道的盡頭。「江油,守將是誰?」
「都尉馬邈。」

馬邈的兒子是馬胖子,廣場暴動的核心人物之一。

「將軍,這個馬邈是向著黃皓的。」
「喔?很好。」

鍾會的刀尖沿著彎延曲折的陰平小路滑動,翻山涉水,最終抵達約五百裏外的盡頭--陰平縣。

「但是……」
「嗯,說。」
「在成都動亂之後,馬邈的兒子供出黃皓是煽動百姓的幕後指使,差點讓黃皓腦袋搬家。」

「所以你覺得黃皓會報複?沒關係,換上另一個,還是黃皓的親信。」
「但一個半月前我們行軍經過江油城,守將還是馬邈。」
「哼,張飛嚴懲部卒,竟還放心留在身邊,自己人的教訓也學不會?自取滅亡。」

我已經習慣鍾會藐視的眼神。站在他自封的高峰上,天下人都是緲小而可笑的。
我不能學他!我無論如何都要站在平地上!

「你剛說黃皓煽動百姓造反?這對他有什麽好處?」
「我想黃皓的本意隻是藉由鼓動太學生靜坐,讓痛恨自己的薑維被招回來,但情勢最終失去控製,演變為排外的益州派與反對排外丶支持薑維丶痛恨黃皓這一派的武鬥。」
「哈哈哈哈!有『排外』的益州派在,何愁巴蜀不定?蜀國朝廷裏麵有哪些影響力大的益州派?」
「益州派名義上以譙周為首。論影響力自然是黃皓最大,雖然他不隻代表益州派。」
「好!你如果回去,就連絡譙周與黃皓這兩個!」
「……是。」

不行,我不能做這麽惡心的事!我不是鍾會的棋子!

「子茂,你剛剛說馬邈的兒子供出黃皓謀反,馬邈應該怕黃皓報複吧?」
「對。」
「黃皓在成都權力還是很大吧?蜀國天子與諸葛瞻都縱容他。」
「……對。」
「哈,天上掉下來的珍寶,竟落在鄧艾頭上。這老頭不會錯過的。」
「怎麽說?」
「鄧艾屯兵陰平不動,不正是為了走陰平小道嗎?馬邈隨時可能被黃皓整死,朝不保夕,一見鄧艾還不投降?鄧艾不好好打薑維,原來就是等待這一刻呀?哈哈哈……」

「啪。啪。啪。」鍾會竟然替鄧艾鼓掌。

「將軍,陰平小道荒廢了數十年,橋斷路崩,不能通行了。」
「那太好了!薑維根本不會料到。」
「在這樣的廢棄山道上行軍五百裏,隻怕損失極為慘重。」
「哈,兵卒我們有的是!」鍾會搖搖手。「鄧艾那三萬人即使死掉一大半,換來平蜀也太值得了!我們隻缺人才,爭取勝利的人才,陰平小道隻有鄧艾走得通!哈哈,哈哈哈哈!」

我希望這匹發瘋的馬立刻給小玉一箭射倒……
我不能忍受留在他身邊!

「子茂,田續說你是鄧艾發崛的,鄧艾對你有恩。你想見鄧艾嗎?給你一個機會,全蜀為上,可能挽救數萬人的性命,你去不去?」
「……是,我想見鄧艾,將軍請派我去!」
「看來你是個念舊的人啊?受恩不忘。」
「盡量不忘。」
「嗯。」鍾會點點頭。「田續也是這樣念舊的人吧?」
「是的。」

鍾會露齒而笑,拍拍我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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