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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二.詭道之作(十八)

(2014-09-08 07:41:33) 下一個

配樂:FF4: Theme of Love from Tour de Japan

(十八)

內城才是自古以來的陽安關要塞,三層宏偉城樓直通褐岩絕壁上的高牆,雲梯車與衝車推不上陡坡,也無從落腳。

城頭木輪飛轉,鐵懸門轟然落下,這一聲巨響,宣判了關城三千守軍的命運--進來的一半活命,留在外頭的一半戰死。

內城守軍通過了戰場與命運的試煉。更確切地說,我們在殘酷的戰場上創造了幸運。
這幸運一點也不光彩。早在撤退的銅鐃響起之前,守軍中的半數已經撇下戰友。

嵇縈看穿了我的內疚,她說我們都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一次臨陣脫逃,不見得一輩子不戰而潰。我必須原諒自己的過去,挺過今後一次次的考驗。
我又告訴自己,今後再也不能埋怨逃兵。我原諒他們,並祝福他們追尋自己的救贖。

「啊啊啊!」伴隨一陣殺豬似的慘叫,嵇縈拔出刺進我右臂的弩箭。她說荒山竹林裏一切靠自己,略懂醫術也是無奈,想不到在今天用上。

「為什麽還這麽疼?」
「麻沸散裏頭是鳳茄花,不能喝多,否則你到晚上才會醒來。」
「下一步是不是得刮骨療毒?會不會更痛啊?」
「嗬,這箭頭沒毒。記得感謝你的雍州鄉親,比你們南蠻無當飛軍仁慈多了。」
「沒毒,那傷口翻出來那些白色的東西是什麽?」
「哈哈,那是你的豬油肥膏。你也得感謝它,才沒傷到筋骨。」

嵇縈將掌心一塊草藥敷在傷處,傾刻間疼痛不再;黃布一圈圈纏上,我的右臂包得正像她的右腳。

「這下好了,我不能走,你不能拉弓。失血虛弱,什麽也做不成。」
「往好處想,我們還有三腿三臂丶一個人的氣力。這樣吧,我們合力操作一座弩機,我這就找傅都督說去。」
「當然,你最會靠關係辦事。」

本以為這又是一句惡言辱罵,但嵇縈是笑著說的。
自告奮勇幫忙,這不算靠關係吧?

「隻要堅持過這個晚上!」「大將軍一定會打敗鍾會,奪回關城!」「漢室興亡,在此一戰!」

關中都督反覆激勵,守軍鬥誌高昂,我隨著眾軍一次次喊口號,精神振奮。

傅僉見了我來,特別慰問我的傷勢,又讚賞我忠勇過人,受了箭傷還自願上前線。我心中有愧,隻得強顏歡笑。

魏軍主力已經過河,關城裏外盡是黃衣黑甲,子龍山就像一座巨大蜂窩中央孤懸的枝葉,負險頑抗,退無可退。如今十萬魏軍盡得關城外牆之險,接手無數糧草與兵器,即使小玉搬來薑維三萬救兵,也是無濟於事。

薑維撤去漢中外圍諸軍丶誘敵深入的圍殲大計,竟成了開門揖盜丶引狼入室。

然而,從傅僉堅定的語氣與眼神中,我明白他的心意。死守關城為的不是活命,而是原則。
戰場是武人的歸宿,為保衛國家而奉獻生命是本份,更是榮耀。
但一般軍士是否也這麽想?大難臨頭,是慷慨就義,還是轉身就跑?這似乎是將軍與兵卒的區別。

如果我是小玉那樣的軍侯校尉,帶頭逃跑的後果太嚴重,此刻也應該陳屍在外牆東門上。
但我沒有小玉的性格,自然當不成小玉那樣的軍侯校尉,而當成一個套關係丶耍嘴皮子的朝廷大夫。

傅僉讓我們操作西北牆角最邊上的弩機。弩機的兩側是齊腰的女牆,隻要蹲坐下來,就不必擔心城下射來的弩箭,背後還能靠著城樓休息,相當舒服。弩機一旁是三個大箭箱,昨夜從武庫搬上來的。

嵇 縈和我才剛坐上弩機台,魏軍就擂鼓攻城了。他們拆解雲梯車,在陡坡上搭起平台,架起接合的長梯,自峭壁下直通城牆上。嵇縈與我合作分工,她拉開弩弦,我踩 踏弓臂,她瞄準射擊,我裝填箭支。六石弩機,一發三箭,百步內穿甲破盔。而子龍山北坡最緩,許多魏軍從這裏攻城,隻要不躲在鐵盾後麵,往往箭無虛發,也是 嵇縈苦練飛刀的成效吧。

我們這兩個魏人一次次為射倒魏軍而歡呼丶彼此勉勵。一開頭口裏還念著殺敵的數目,到了二十來個也懶得算了,隻是大 笑慶賀。在今天以前,我絕不相信自己會這樣享受殺人;即使平日抿嘴沉靜的嵇縈也樂得前俯後仰,像小玉笑得那樣燦爛丶純淨開懷。如果按成都胡僧說的因果報 應,我們這一對殺人魔王罪孽深重丶還不知悔改,都該下十八層地獄。

一行行過冬大雁飛在蒼白的天邊。大雁看待人間的爭戰殺伐,該是把關城上下的極樂與巨痛合起來看的吧?它們對漢魏之爭必然毫無感覺,也許對人間的自相殘殺也茫然不解。

子龍山的陡坡上散落著帶箭的屍身,剛擊退了一軍,鐃鼓交錯,又換上一軍。我們拚戰到烈日西斜,火紅的夕陽讓城下的魏軍也穿上了赤甲,或者那是他們戰友風乾的血漬。天快黑了,魏軍急了,城下幾陣火箭齊射,城樓四處起火,烈焰與西天,似乎後者紅得更透。

三箱弩箭見底。殺不完的魏軍不斷攀上雲梯,城牆上弩機接連告罄,連挺打飛了,狼牙拍繩索斷了,石頭砸光了,守軍搶救出城樓裏的重物,全扔了下去,扔在牆腳堆得高高的屍山上,再滾下坡去。

三個箭盒子也砸下去了。我們精疲力竭,靠著城樓,靜待它被燒垮。也許我們即將與關城一同化為灰燼。

「諸葛茂。」
「怎麽?」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但不知道該先說什麽。」
「就說……為什麽把頭發剪短吧?」
「遮住側麵視線,危險。再說頭盔太熱了。」

身體發膚,她不在乎。
我脫下鱗盔,享受子龍山頂略嫌強勁的涼風,我想放鬆丶想倒頭就睡,睡在嵇縈身邊。

我喜歡她的什麽?她直率真誠丶有謀能斷丶才思敏銳,而且富有原則與正義感。
這些都是我沒有的。我總是閃躲應付丶搖擺不定,毫無堅持地隨遇而安。她是個誌在四方的大丈夫,我卻是個隨波逐流的小人物。
我恨自己這個樣子。

那她看上我什麽?

她沒在看我。

「諸葛茂,你愛上過小玉嗎?」
「……沒有。」
「真的沒有?」
「小玉的長處很多,卻都不是我看重的。」

嵇縈滿意地一頭靠在我的肩上,似乎怕壓疼了我的傷口,隻有耳朵輕輕碰著。

「早上傅僉要小玉去搬救兵,我本來出於私念,想留她下來。」
「怎麽說?」
「小玉是何等人物?有她守城,或許真能等到薑維來。她一走,一點希望也沒有。」
「鍾會大軍已到,真有希望嗎?我猜想傅都督自知關城不保,不願把季漢的人才都埋葬在關城,才找藉口送走小玉吧。」
「嗬嗬,也有道理。小玉不配死在這裏。」
「對,她的堅持或許真可以感化天下。」
「……或許。」

「但我們就配死在這裏嗎?」我沒說出口。

即使不配,還是要死。再往臉上貼金也隻是自欺而已。

「茂子,我本以為你會和你妹妹一起走,活下去,做你認為是對的事。」
「我怎麽能丟下妳?」
「哈,傻子。」
「……我覺得,雖然我們都不完美,但我們湊在一起就完美了。」

兩滴眼淚滑落嵇縈的臉頰,我輕撫她的背。
她越哭越傷心,一頭靠在我胸前,緊緊抱著我。

「那你為什麽不說服我一起走?讓我們一起活下去?」

我們都不想死。

「還有辦法,相信我。」
「就憑你一張嘴?你跟鐵刀鐵盾說去?」

她不喜歡聽秘密,想說就說,不必羅唆。

「田續認得我。我去找他說情去。」
「護軍田續?」
「對。」
「你要投降?」
「……對。」
「你怎麽,你在魏國的時候就認得他?」

她恨小人,恨欺騙背叛。
我不能告訴她實情,雖然不告訴她也是欺騙。

「說來話長,我以後一定從頭告訴妳。現在請妳相信我,我有辦法。」

嵇縈抬起頭來,四目相接。

隻要找到田續,我們都能活下來!

嵇縈雙手繞在我的肩上,額頭相碰;我們都閉上了眼睛,沉浸在這奇妙的溫存裏。

「殺啊啊!」西南方喊聲大作,這一波魏軍大舉攻上城牆來了,守軍殊死苦戰!

「好,你比我聰明。我相信你。」
「不不,妳比我聰明多了。不隻聰明,還……」
「嗬,都什麽時候了還互相拍馬屁?就說我們聰明的地方不一樣吧。你不是還想救你爹傅僉?快去吧。」
「好!」

對,救傅僉!這樣的英雄也不配死在關城!

「茂子,我知道你也有不願麵對的過去。但我勸你凡事向前看,回首太叫人傷感了。」
「……好的。」

我扶著有些發燙的城牆起身,時候不多了。但若留嵇縈一人在這裏,又有不祥的預感。

「這裏危險,我們一起去吧。」
「你是去耍嘴皮的,我一開口就拖累你。快去快去。」
「那妳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嗬嗬,我除了魚腸劍還有三把飛刀呢,分你一把防身吧。」
「不必,我還有妳那把偷工料的,一直貼身藏著。」
「哈,你竟然撿回來了?」
「妳送我唯一的禮物,我怎麽敢弄丟?」
「嗬嗬,一把破刀,你別把我這個人忘在這裏就好!」
「好!」

我邊走邊回頭,嵇縈的笑容沒變;沒有揮手道別,隻因堅信還會相見。

跑過屍身丶跑過斷劍丶跑過廝殺的亂軍,我終於趕上了。傅僉與一個白袍銀甲的年輕將軍正在牆邊決鬥。我認得這個魏將——胡烈的兒子胡淵。

「諸葛大夫,來得正好!快來殺賊!」

田續不見蹤影,傅僉腿上卻有一口深可見骨的刀傷,鮮血順著戰靴流下,在土磚上擴散;他站立不住,隻能倚牆拚戰。

「諸葛大夫,你旁邊就是魏賊胡烈!」

傅僉舉起長劍,奮力一劈,胡淵橫刀送出,雙刃交錯,一片石火電光!

「胡賊已經被我砍傷,不要怕他!殺賊報國!」

往旁邊一看,一個身披金甲的大塊頭倒在城樓邊,按著右肩,麵色蒼白,胡渣下喘息沉重。

殺賊?殺了胡烈也救不了傅僉,隻是大家同歸於盡。

「停戰!」我放聲大吼。「鎮西鍾將軍的命令!別打了!」

但兩軍忙著生死搏鬥,誰又敢先放下武器?隻有倒在一旁的胡烈沒有對手,滿麵狐疑看著我。

「諸葛大夫?」胡烈一臉驚懼,兩腿交互踢著後退。

「你……你就是田續安排在成都的人?」

太好了,他知道我是誰!

「對!胡護軍……」
「看清楚啊,我是自己人,不要弄錯啊!」

胡烈伸出雙臂推卻,一隻掌心滿是鮮血。

「胡護軍!田護軍要我傳達停戰命令!別再打了!」
「……關城陷落在即,怎麽可能停戰?」
「鍾將軍的命令,不要殺光守軍,接受投降!把所有的蜀將綁起來,隻要活的!送回洛陽,給仁德的司馬晉公發落!」
「鍾會!這好大喜功的混蛋!」

「諸葛茂!原來你是……」

好不容易讓胡烈信了我的話,很不幸傅僉也信了;他切齒瞋目,劍尖直指著我,上下顫抖。
這不是辯解的時候。為了救他,被誤會也值得。

「一定要抓活的!胡淵,別傷了他!傷了他就治你的罪!」

胡淵滿臉無辜,張開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諸葛茂!這就是你自認是對的事?」
「快把這個蜀將綁起來,先帶去見田護軍!」
「無恥卑鄙的狗賊!我看錯你了!衛將軍看錯你了!」

傅僉咆哮怒吼,滿麵通紅。我比魏賊可恨百倍。如果不是腿傷,他大概要衝上來,一劍刺死我。

「鍾將軍要抓活的!快!」
「你愧對諸葛丞相,你愧對漢室!你不得好死!啊--」

的寶劍「鏗鐺」一聲跌落,傅僉竟哭得撕心裂肺,絕望地跪在地上。

「關城!」
「漢室!」
「小人接連得逞!老天無眼!」

胡淵與旁邊幾個魏軍衝上去,正想抓住傅僉,他卻搶先一步,翻身躍下城頭。

劍刃缺口上夕陽殘破。
眼前一黑,我雙膝癱軟,撲倒在地。

是我的錯。關城是我葬送掉的,我奪走了傅僉拚戰到底的信念,我讓他對天地間的正義絕望。
我這個萬惡不赦的奸細才該從城牆上跳下去……

「你做什麽?你到底是誰?」

傅僉是英雄,是父親那樣的英雄!為什麽我沒有勇氣追隨他的腳步?為什麽我不頂天立地,殺幾個魏賊,報答他的信任與愛護?

「喂!問你話啊!你真的是田續的人?」胡淵一把拉起我,粗眉細眼,傲慢驕縱。

「我是漢將!頂天立地丶赤血丹心的漢將!」

胡淵倒退兩步,緩緩舉起鐵刀。

「想造反?你瘋了嗎?」
「好!我造反!我殺了你!」

我從懷間抽出嵇縈的短刀,卻被胡淵兩手怪力一推,仰麵摔倒。一把利劍隨後跟上,半刺進咽喉,幾乎無法吸氣。
就這麽結束了吧……

「父親,怎麽處置這瘋子?」
「這類細作反覆無常,留著必有後患。殺!」

胡淵雙手高舉長劍,劍尖朝下。
接下來一定很痛,但絕不會痛過傅僉的良心。我罪孽深重,本是該死的人,唯一的遺憾,是沒讓傅僉親自動手……

「你心裏還向著蜀賊,別怪我無情!」

「住手!」

雷鳴一吼,我直覺想到,是田續來救我了。
但我認得這個聲音。

「要殺他,得過我這一關!」
「憑什麽?」
「要不是我們,你們根本不配登上陽安關城!」
「無知蜀將,胡說什麽?」
「關城守軍是天下精銳,若加上我那兩千人守在城牆上,你們一個也別想進來!」

雙手斜握長柄鐵刀,大胡子蔣舒一身赤甲,比胡淵高半個頭。

「原來你也是個反覆小人!先殺了你!」

胡淵大喝一聲,本就高舉的劍勢直直落向蔣舒,蔣舒反轉刀刃朝上,往斜上奮力一抽--電光一閃,金石雷動,嚶嚶低鳴尚在耳邊,胡淵的長劍卻似一把小刀,在赤焰西天裏淩空回旋,遙遙落下。

「啊呀!」胡淵嚎叫一聲,被蔣舒一記重拳打在臉上,踉蹌退到牆邊--

「就你這等貨色,來一百個殺一百個!」

蔣舒大步跟上,兩手抓起胡淵的銀甲,竟將他高舉過頂,眼看就要丟下城去!

「誰是反覆小人?都是為了活下去!你想不想活下去?」

「想!想!」胡淵在空中扭曲掙紮。

「快住手!」胡烈一手按著肩傷,奮力扶牆站起。

「放下我兒,剛才的事就當沒發生!從今以後,我父子與你們兩個蜀將井水不犯河水!」

「哼!就這點見識。」

撿回一條命的胡淵嚇得呆在原地,在眾軍的簇擁下,與胡烈朝向城東僅剩的喊殺聲奔去。
蔣舒回頭,咧嘴冷笑,向地上的我伸出一隻毛茸茸的大手。

「感謝蔣督救命之恩。」
「別這麽叫,我早就不是蔣督了。但沔陽的蔣家莊園是實在的,隨時歡迎。」
「在下終身不忘。」

救我一命的蔣舒,昔日的武興縣督丶無恥狗賊丶莊園主人……
為什麽要用看待忠義漢將的標準,去要求一個莊園主人?
為什麽讓一個莊園主人當上縣督丶在一場關鍵大戰裏左右國運?

「諸葛大夫……」
「我也不是諸葛大夫了。」
「嗬嗬,對。諸葛茂啊,你一定在想,我剛剛為什麽要幫你,對不對?」
「……對。為什麽?」
「早說了我們是自己人,你幫了我一次,我要是拋下你,還算是人嗎?據說魏國的官不好做,我們同在一條船上,得彼此多多照應啊。」

我點點頭,不知是否真當他是朋友。

蔣舒是人,諸葛茂是人;昔日的漢臣丶無恥小人丶想在亂世裏活下去。
今天蔣舒救了我,這是他找到的救贖。

歡呼聲自城東傳來,迅速傳遍了關城上下。

我諸葛茂寧可無恥丶寧可不活,也要終結這個害死英雄丶留下小人的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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