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上）

梔子花開

《僑報》6/7/2016 － 6/22/2016

 甜蓮子

 

“梔子花花語：永恒的愛，一生的守候。”

 

（一）

“怎麽是他?”

望著大門口新來的裝修工人，她臉上禮節性的微笑瞬間凝結了，身體也變得僵直，還好先生絲毫沒有察覺，隻顧興衝衝地迎上前領著工人徑直往車庫看浴室瓷磚。

自從大寶去年進入小學四年級二寶一眨眼也快到讀Kindergarten的年紀，方子棋即不可免俗地開始研究當地的學區和房市。她從初春三月開始看房，閱房無數，一直看到獨立節以後才看到了它。這是一座八十年代初建的老房子，三房二衛還不到二千英尺，衛生間和廚房皆陰暗陳舊得過了時，但因為座落在寸土寸金的高尚地段，最重要的是它屬於全美top ten學區，標價赫然兩百萬依舊買家趨之若鶩。方子棋在去open house第一天看房回家的路上就和先生言之鑿鑿“就是它了”，夫妻兩人和買家代理人當日一合計就拍板遞上了offer，一個月前如願打贏競購戰成了房子的新主人。“千金難買一個喜歡！”這是事業有成精明能幹善於理財的方子棋近年來的人生哲學。她喜歡這個四通八達又鬧中取靜的地段，還有前屋主留下的前後院成熟的花園景觀。尤其是前院一大叢潔白芳香的梔子花，一打開餐廳的法式對開門，優雅的清香就若隱若無地彌漫在空氣裏，令子棋迷醉。

方子棋對先生點點頭揮了揮手即刻發動停靠在車道上的藍灰色寶馬，一溜煙地出了小街，上了高速。昨天晚上就和先生打過招呼了：身為公司的財務總監，子棋今天必須一早趕到公司。公司上午十點召開本年度財務審核kickoff大會，屆時公司CFO和會計事務所的兩個大partner都會來。她打算一到公司就先滿滿倒上一杯清咖，把會議議程再仔細複查一遍，力求以最佳狀態進入角色。

新屋裝修的最後幾道工序就不得不交給先生監工了。想到這裏，子棋忍不住皺了皺眉。當初方子棋在網上找了好幾家裝修公司來估價，結果老白報價賊貴且錙銖必較難以差遣，中東人一副痞樣難以信賴，廣東師傅沒有執照且品味低俗，隻有這家越南人開的裝修公司有正式執照有客戶推薦而且開價合理公道，裝修公司的經理Mike對子棋各項複雜細致的要求滿口答應，還奉送免費粉刷牆壁。最令子棋動心的是Mike誇下海口全力以赴保證一個月內完工，正合了子棋的心意——公司財務忙季即將到來，子棋巴不得新屋裝修早日完工，小家庭的生活得以走上正軌。

不料，Mike團隊開工後不出一個禮拜，子棋簡直就要抓狂了。誰知道Mike手下到底有幾個合同工在幾家人家同時開工做裝修，過兩三天他就送來一張新麵孔，有幾天幹脆就沒人影了，把子棋急得直跺腳。前天子棋一通電話打過去把Mike好一頓臭罵，限期一個禮拜要求派最好的瓷磚熟手做完客房和主臥浴室淋浴牆上和地上的瓷磚，不然休想要尾款！子棋還抬出當初自己草擬逼著Mike簽字畫押的裝修合同，其中確實有完工期限一項，嚇得Mike在電話那頭連聲道歉，發誓馬上請最好的瓷磚熟手過來完工。

方子棋的先生是個年長子棋十歲的西人，在本市一家知名風險投資公司工作，近年來的幾個投資都投得很準，時機掌握準確，已經被公司高層內定為今後合夥人的接班人候選。先生大學時代即崇拜中國文化，欣賞中國古典美人的婉約風韻。十年前在一個朋友的聖誕Party上初遇子棋，驚為天人，認定子棋是他生命中的東方麗人，三個月後就遞上提芬妮鑽戒向子棋求婚。因為自己長子棋十歲，稍有老夫少妻之嫌，先生婚後百般嗬護遷就子棋。正如一句西諺所說：Happy wife, happy life. 婚後，家中所有事務不論大小都是子棋說的算，凡事隻要子棋開心就行。這回先生為了安慰焦急的子棋，一口一個honey，把子棋抱了又抱，親了又親，答應她本周會呆在家上班以便全麵監工，一定確保所有收尾工作在本周完成，子棋方才舒了一口氣。

但是子棋萬萬沒有想到Mike找來的合同工竟然是Johnny Ngo！子棋的寶馬在公司停車場一停穩，子棋就下意識地翻下方向盤上方遮陽板的鏡子。鏡子裏映照出一張神清氣爽的臉，神采奕奕，略施脂粉，一頭黑發在腦後紮了個樸素幹練的高馬尾。

方子棋對著鏡子熟練地抹上唇彩，抿了抿嘴唇，凝神望著鏡中的自己。 時光荏苒，自己早就不是那個初來乍到初涉世事的少女了，也許自己多心了？剛才他根本就沒有認出自己來？

子棋不自禁輕輕喚了一聲“Johnny”，聲音低沉溫柔，和十五年前一樣的銷魂纏綿。

 

（二）

三十五歲的方子棋的長相根據西方現代審美觀算不上是個大美女，她沒有那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風情，即使在十五年前的豆蔻年華，子棋也不是以嫵媚豔麗引人矚目的。學生時代的子棋喜愛穿白色的連衣裙，筆直的黑色發絲如瀑布般披散在肩頭，襯托出一朵江南水鄉僅有的梔子花，高雅純潔，暗香湧動。

方子棋和長她五歲的哥哥方子格出生書香門第，父母皆在上海有名的大學任教，兄妹兩個自小家教甚嚴，閉門讀書，修身養性，性格單純，處事有理有節，平日裏往來的都是青春校園裏的老師同學，從不沾染閑人是非。

方子棋名如其人，就像王菲唱的那支歌《棋子》，父母長年累月的諄諄教誨是棋盤上的經線緯線，哥哥子格的求學就業乃至今後未知的人生道路都是子棋遵循複製的好榜樣。哥哥子格先於子棋來美，一邊讀研一邊幫著高中剛畢業的子棋在她大一那年申請來美。子棋轉學來美讀的是子格為她選定的會計專業，此校會計專業在全美年年排上十強之列。

兄妹兩人的學校相隔三個小時的車程，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子棋剛剛來美的那個夏天，哥哥陪她去國際留學生辦公室辦手續，陪她在校車路線上一家一家看房子，後來租了房子又找室友，最後選定了一個從馬來西亞來的女孩。女孩名叫Jasmine（茉莉），比子棋早來兩年。茉莉活潑熱情，而且有車，她大方地告訴子棋以後可以搭她的車一同買菜。茉莉很快地成為了子棋在異鄉的第一個閨蜜。哥哥陪子棋置辦了簡單的家具床鋪和生活用品，拉電話線開通水電賬戶辦銀行卡。。。臨走前哥哥往子棋手裏塞了五百美元，說了句“以後我會寄錢給你的，注意身體，好好讀書！”，就匆匆返回了。

當子棋在機場第一眼到哥哥憔悴的臉龐和那部吭哧作響隨時可能宣布罷工的舊豐田，她就知道哥哥讀電腦研究生又兼職做助教很辛苦，經濟上也絕不像他對爸媽吹噓的那麽寬裕。子棋下決心早日獨立，不給哥哥添累贅。子格一走，子棋就暗暗留心起校園內外的打工機會。

因此當子棋一聽到附近有一家叫“上海灘”的中餐館在招服務生，她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要求約時間見工。那天是禮拜天下午，子棋不好意思麻煩每周此時固定去教會參加活動的茉莉。她在地圖上看好路線手心裏攥緊了幾個quarter坐公車去，繞了半天才找到這家其貌不揚的小餐館。老板娘是個濃妝豔抹的台灣女人，一看子棋是個剛出國的大陸妹，還是個生手，連連搖頭說本店不招打黑工的。可是老板出來一見子棋立馬眉開眼笑，黑眼珠子亂轉，不知何時從餐廳背後的一間辦公室拎出一雙老板娘的乳白色細帶高跟鞋，大聲張羅著叫子棋換上走幾步看看。子棋莫名奇妙好不尷尬可也隻得依言行事，僵僵地走起了T台，不出七步老板已成詩一首，子棋當晚求職一事亦成定局：老板當場敲定子棋從此出任周末收銀兼餐館hostess一職。老板娘一時也無話可說，對著子棋千叮萬囑要記得化妝和穿美麗長裙來上班。

“上海灘”之後接連幾個周末穩定持續上揚的營業額證明該餐館的老板的確慧眼獨具。子棋打工沒多久，街坊就傳開了：“上海灘”請來了一朵婉約清雅的夜來香。

子棋除了第一次見工是自己坐公車去的，以後的三年去餐館打工坐的都是Johnny的紅色小皮卡。

 

（三）

子棋和馬來女孩茉莉同租的這間townhouse在學校校車線路和本市公車的線路上，所以很受學生歡迎。哥哥幫著子棋搬家的那天，子棋就注意到門口停著一輛幹淨精致的紅色小皮卡。進門一看，臨近客房的那半個衛生間的門虛掩著，有人影在裏麵晃動。房東太太解釋說這幾天請裝修工人做最後的收尾工作。子棋“噢”了一聲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哥哥一走，子棋就開學了。按照哥哥囑咐，為了安全起見，子棋選課盡量都選了上午時段。她每天清晨搭門口的校車去上學，每天下午最晚四點以前回家 ，之後躲在自己房間看書做功課。接連幾天，子棋下午回家時都注意到紅色小皮卡停在門口直到傍晚才離去，樓下還不時地傳來“隆隆”的機器聲。

一個星期一的下午，“隆隆”聲嘎然而止，子棋如釋重負以為工人終於完工了，她終於可以難得清淨地看書了，卻不想有人來敲門。

子棋仔細側耳傾聽，不錯，是有人在敲自己房間的門。

門口露出一張英俊秀美的臉龐，那是一個年輕的亞裔男子。筆挺的鼻梁，黑白分明的眼眸，還有一頭自然卷長發長及肩背，加上此刻一頭一臉的熱汗，好像一隻健美活潑的小雄獅辛巴。

“Hi，我叫Johnny，我正在打磨樓下衛生間瓷磚。你手邊有沒有舊的T shirt？ 越舊越好。”

子棋在純淨的象牙塔裏做了二十年的美夢也從未夢見過如此風流人物，一時小鹿亂撞，心神不寧，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男孩見子棋不置可否的樣子，一聳肩，笑笑走開了。子棋一個人神思恍惚地坐到床邊，雙手捧著自己燒的通紅的臉。

十分鍾以後，子棋終於在自己為數不多的舊衣服裏挑了一件半舊不新的白色毛巾衫。她慢吞吞淑女般往樓下走，走到樓梯轉角處就看到在樓梯盡頭坐著的Johnny，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Johnny扭頭一見子棋和她手裏的汗衫就高興地咧開嘴，緊走幾大步上了樓梯轉角來接。子棋隻聞到一股陌生男人的汗味撲麵而來，像煙草的味道，酸酸甜甜的，令子棋好一陣頭暈目眩，四肢一軟幾乎要跌倒。老式的樓梯沒有扶手，子棋雙手亂抓隻摸到光滑的牆壁，正在混亂狼狽之際，一雙男人有力的大手穩穩地托住了子棋的腰，子棋順勢倒進了他的懷裏。子棋慌忙間一抬頭，鼻尖恰好輕輕刷過對方的下巴，這一刻兩人四目相對，彼此可以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影子。一呼一吸，一吸一呼，連心跳都是同步的，她的唇和他的近在咫尺，他們幾乎就要吻上了！這個畫麵唯美的如同上世紀的好萊塢大片《飄》的巨幅海報，子棋希望時光就此凝結。。。良久，白瑞德輕輕地放下了郝思嘉。

整整一個禮拜，子棋舍不得放下那份驚心動魄，她要不斷地咀嚼回味這份意亂情迷，好像嘴裏的一枚青橄欖越嚼越有滋味，多日以後還能嚼出淡淡的澀和甜。

禮拜六是子棋去“上海灘”打工的日子。下午四點，子棋準時出現在家門口的公車站下等公車。Johnny的紅色小皮卡悄無聲息地駛來，他搖下窗戶不經意地問子棋“你要搭順風車嗎？”子棋不動聲色鬼使神差地上了他的車，就像在暗夜裏義無反顧地踏上了一條永無回程的賊船。（未完，待續）

2016年5月，本小說作為甜蓮子“十八歲的小姑娘去美國”係列小說之一，在上海《新民晚報》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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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開（中）

梔子花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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