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並蒂蓮
《上海文學》2016年7月
甜蓮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上海吧,年幼的我還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
那時的上海和現在的上海完全是兩座不同的城市。那時候,每年到了夏天最熱的幾天,氣溫三十度才剛出頭就有人叫熱煞了。冬天會飄鵝毛大雪,給整個城市蒙上一條厚厚的大棉被。不下雨的日子,經常可以看見潔淨瓦藍的天,空氣也是清新的。馬路上的人和車輛比如今要少多了。弄堂裏很寬敞,幹淨的路麵,一眼可以望到底。沒有什麽違規搭建,也沒有閑雜人員。小孩子放學後很快就做完了功課,整個弄堂都是他們的了:跳橡皮筋,丟沙包,打羽毛球,滾鐵輪,打彈子,拍香煙殼子,鬥蟋蟀。。。一直玩到天色昏暗下來,被各家的大人催促回家吃晚飯才戀戀不舍地互道再會。有時不知誰家的無線電停在一檔電影錄音剪輯節目,傳來葉塞尼亞佐羅杜丘簡愛感情飽滿地說著誇張的中國話,聽來也不覺得別扭。偶爾飄來高一聲低一聲的“修棕梆”“磨剪刀”“新釀的酒釀”還有“五香茶葉蛋”的小販叫賣聲,寂靜的深夜隱約間還可以聽到打更老人獨特聲調的“天幹物燥,火燭小心”,起起伏伏 隱沒在凜冽的寒風裏。現在想來,這就是張愛玲心心念念舍不得離開的市聲和王安憶筆下給予她寫作靈魂的人間煙火啊。
本書主人公就是從那個時代的上海弄堂裏走出來的女子, 名叫王文娟。這位王文娟不是和徐玉蘭一道唱越劇《紅樓夢》扮演林妹妹的王文娟,隻是湊巧同名同姓罷了。在我孩提的印象中,王文娟可謂本弄堂一個極不尋常的人物,隻為她難得露麵。
弄堂裏的鄰舍隔壁往往都是幾代人幾十年相處下來的,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家家戶戶牽絲攀藤。親熱起來好得像是一家人不分彼此,熱氣騰騰的小菜端過來滴滴答答的糖水點心捧過去。一旦吵起相罵來二話不說刷的一下就變了一張麵孔,一夜之間成了死敵,且立刻殃及小孩子間的友誼。大人殺氣騰騰地警告自家小孩:你從今往後不要再到這家人家家裏去玩了!
這樣頗富戲劇性的熱火朝天的生活場景從來就和王文娟無關,她和任何鄰居都沒有發展過友誼或者宣布過戰爭。我現在想是因為王文娟很少出門,因為她根本不用出門——眾所周知,由於她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王文娟早就在單位辦了病退。
然而,根據我的母親的說法又是另一回事:王文娟的娘家幾代人多年來在南京路開著一家煙紙店。如果你經常逛南京路的話,你一定不會錯過一道風景——煙紙店櫃台後麵坐著的永遠是一位美麗端莊的小姐,這位小姐十有八九就是王文娟了。王文娟上麵有一個年長很多的大哥,早年去了台灣,下麵有一個年齡相仿的小阿妹是三小姐。兩位金枝玉葉輪流在煙紙店坐櫃台,她們一無二致的共同消遣便是在生意清淡的時候都喜歡捧著一隻小碟子斯斯文文地吃隔壁利男居的廣式薩其馬。日久天長,兩位俏佳人這麽一坐就坐出了南京路上一道招牌風景,經常惹來輕薄好色之徒上門搭訕,可無一例外地都被兩位小家碧玉柳眉倒豎齊心合力地罵了回去。所以有人說,煙紙店有兩朵出淤泥而不染的並蒂蓮,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有一年,煙紙店二小姐看了一部電影叫《流浪者》就著了魔,立誌要做“中國的麗達”。母親說,那時候理工科吃香難考,隻有功課不好的人才會去考什麽法律專業。王文娟一帆風順地如願被華東政法學院法律係錄取,讀書的時候愛上了同班同學, 我們弄堂裏的阿榮。母親嗤之以鼻地說:王文娟離開南京路這種上隻角地段嫁到我們弄堂來,她覺得委屈死了,算是下嫁了, 所以這位煙紙店二小姐絕對看不起我們, 堅決不要和鄰居們有任何往來。哼,滬上的名門之後、大家閨秀麽,我也是見識過幾個的,我還真看不上她妖裏妖氣的賣相,哪裏有一丁點上流社會的做派!每次聽母親講起這段閑話,一講到這一句“我要做中國的麗達!”母親總是忍俊不禁的表情,弄得我們一幫小孩子尖著嗓子跟著學,引起好一陣哄笑。
追蹤溯源,王文娟其實算是我的親戚,盡管母親很不喜歡我記得這層關係,可是我堅稱自己清晰地記得兒時在過年的時候被這個女人抱過。這層親戚關係得從祖父當年從寧波來上海學生意說起。祖父來大上海做了幾年學徒之後,陰差陽錯地被同鄉推薦到了日本人的廠裏做工頭,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偷學了一門絕密的技術。這個故事聽弄堂裏的老人講起來是活靈活現身臨其境的:什麽日本人要開始做關鍵技術部分了就立馬支開小寧波出去買香煙啦,什麽小寧波留了個心眼早就在腰眼角落頭日本人看不見的地方暗暗做好了記號啦,還有多年以後日本人的後人來滬尋找一門失傳的手藝,把上海灘篩了一茬又一茬,總算尋到我們這一條弄堂了,可惜小寧波已經過世了啦。總而言之,祖父偷師成功,在上海灘自立門戶,創了業發了財之後免不了討了好幾房姨太太。阿榮就是祖父娶的最小的姨太太的小兒子,所以輩分上阿榮算是我的叔叔。而王文娟呢,我發誓兒時拜年身旁的老人教我叫她“小姆媽”。因為這個稱謂本身極為親熱,可是這個女人看來又的確那麽陌生奇怪,所以我當時叫得含糊不清扭扭捏捏,好像我叫她一聲“小姆媽”就要掉一斤肉還要搭上這輩子賣身為奴似的。
王文娟大部分的時間是一個人呆在家裏過的,丈夫阿榮長年在青海西寧工作,難得一年回一次上海。據母親說,當年王文娟和阿榮從華東政法學院畢業後一同去了西寧, 少爺小姐吃了很多苦。照理說,王文娟患有嚴重的心髒病是不適宜懷孕的,可是這位煙紙店二小姐偏偏在窮鄉僻壤懷孕了,生產的時候幾乎昏死過去,醫生用鉗子鉗出一個瘦弱的女嬰,在女嬰腦門上留下兩道深深的鉗印。孩子出世後沒過三天就夭折了。王文娟九死一生撿了一條性命辦了病退回滬,從此獨自過上了深居簡出的養病生活。
我很好奇那扇漆黑厚重的門後麵藏著什麽樣的驚世秘密,王文娟每天一個人都在幹些什麽,睡覺嗎?我偶爾幾次撞見她出弄堂或是回家都是打扮得山青水綠漂漂亮亮的,忍不住問母親。 母親撇撇嘴:一個病人又能跑多遠的路呢。我看她要麽是去南京路上的美發廳做頭發,要麽學外國人派頭到老大昌一個人吃吃咖啡蛋糕可以吃脫大半天,實在沒地方去了就回煙紙店樓上看看老太囉。她的小阿妹老早就分到崇明島插隊落戶去了,現在她娘家除了一個老太也沒什麽人了。
隻有到冬天出大太陽的那幾日,鄰居們才得以見她的尊容。王文娟往往起個大早,小心翼翼地抱著一件件長短不一的大衣,顏色各異的羊毛衫,好像還夾雜有一兩件織錦緞的旗袍,忙進忙出,跑上跑下,花花綠綠地掛滿一曬台。其中有些衣裳對年幼的我看來就是戲台上藝人穿的戲服,平日裏沒見人穿過,也沒親眼看見王文娟穿過。尤其是一條黑色的裘皮大衣,領口和手腕處毛絨絨的一圈,年少的我極為中意。趁沒人的時候偷偷去摸了摸,還忍不住把皮毛貼著臉頰蹭蹭,甜蜜地聯想起《三毛流浪記》片末奢華的派對場麵。
我終於有機會接近王文娟是在七十年代末阿榮從西寧調回上海工作以後。因為落實政策,政府陸陸續續退還給我們家一大筆錢,但是這一大家子好幾房姨太太加上子女十餘口人坐下來分遺產委實是一件尷尬難事。我們小孩子當然不得親眼目睹兄弟姐妹為了幾張鈔票惡言相向動手動腳的狼狽畫麵,可是我知道因為這次分錢的事,因為有著共同的敵人,我們這一房和阿榮那一房算是結了聯盟,從此我們兩家開始走動。
不久,阿榮提出請我們合家移步過去吃頓便飯,就在樓下轉角處的灶披間,螺螄殼裏做道場硬是搭出了一隻圓台麵。王文娟幾天前就開始預備了。赴宴那日,除了傳統的滬上家肴,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是一道土豆色拉和一道炸豬排,極其接近當時德大西菜社的水準。即使是最普通的一道炒青菜,王文娟也和母親做得迥然不同,好像死的青菜在刀尖上走過油鍋裏滾過反而活轉了回來,碧綠生青,鮮潤欲滴。母親誇讚王文娟好廚藝,隨口打聽色拉的做法。
當日,王文娟的臉上一片緋紅,不知道是心髒病病人臉上特有的潮紅,還是因為阿榮回滬又分到了錢雙喜臨門,藏不住的得意和興奮。她慢條斯理仔仔細細地說步驟,說到攪拌一節千叮萬囑:“記牢,一定要逆時針攪拌啊,不可以弄錯的呀。” 阿榮在一旁起勁地附和:“逆時針,逆時針,記牢啊,不要弄錯呀!” 王文娟一把粉拳輕輕砸在阿榮胸口:“你男人家懂什麽,再多嘴,是不是又要我拿汰衣裳搓板出來?昨日夜裏跪了不夠,癮頭又上來了?” 阿榮連聲討饒,王文娟粉麵桃花暗送秋波風情萬種。我可從沒見過父親母親表演過如此活色生香的親熱場景,看得我一愣一愣地,好似鄉下人進城隍廟看西洋鏡的一副吃相。
回家後,母親對父親笑道:“問問王文娟色拉怎麽做她倒是還較了真,我就不信順時針攪拌就做不出同樣美味的土豆色拉來。不過,我看阿榮的日子並不好過啊,也隻是麵子上好看。王文娟又是心髒病又是那麽會作,家裏好多事情還是要阿榮親力親為的。還有,儂看看牆角那塊汰衣裳搓板,嗬嗬。”母親見我豎著耳朵聽,馬上收起話匣子打個哈哈走開了。
一個禮拜六的傍晚,下著小雨,我一個人在家無聊,到過道裏拉了一段像皮筋,苦練腳尖勾線的功夫。阿榮家的門虛掩著,王文娟走了出來,揮手示意我進去坐坐。我還從沒有走進這扇大門看過門後麵的世界呢,好奇的我急不可耐地跟了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光可鑒人的打蠟地板,接著就是王文娟遞到我手裏的一雙粉紅色毛絨絨的拖鞋。我慌裏慌張換上拖鞋,在鋪著白色蕾絲台布壓著玻璃的小方桌前坐定,開始細細打量她的房間。
我的天,這大概就是麗達的宮殿吧! 鑲著鏡子的大衣櫥,花團錦簇卻不顯俗氣的床單和被子,十四寸大彩電,三洋牌錄音機,頭頂上豪華的水晶吊燈,牆上雅致的壁燈,還有梳妝台上好多個不知其名的擺設,是化妝品還是香水呢。。。 房間裏處處一塵不染,顯得明亮又溫暖。我去過很多同學家做功課,可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家,我暗想。
王文娟不知何時端來了一個精致的印花小碟子,上麵放了一大塊黃燦燦的薩其馬,薩其馬旁邊靠著一把小巧的銀質叉子。我平時很少有機會吃薩其馬,偶爾吃起來也是野蠻地用雙手抓著張嘴就咬,免不了會悉悉索索落了一桌一地。想到現在這樣人五人六正襟危坐地扮淑女,還必須用小銀叉消滅這麽大塊薩其馬,我緊張地出了一身熱汗,真擔心腳汗會弄臭拖鞋。
我決定先從邊緣下手,小心翼翼地掰開一小塊薩其馬,用食指慢慢剝下幾粒放進嘴裏,一抬頭正迎上王文娟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這才發現她穿了一身乳白色的絲質睡衣褲,肩背上批了一間玫瑰紅的羊毛開衫,好像剛剛午睡起床,弱不禁風, 病西施一般。
“我的囡囡要是當年沒有生在西寧那個鬼地方,也應該像你這麽大這麽高了。”她的眼底流露出無限的愛憐和感傷:“你記得嗎?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你當時叫我小姆媽。”
俗話說吃人的嘴短,我鬼使神差滿口應道:“記得記得,小姆媽!”這回倒是叫得出奇的幹脆順口。
王文娟兩眼發亮,開始跟我滔滔不絕地說起當天她幹了些什麽。先是拿給我看她正在給阿榮織的鹹菜色絨線衫,床底下的箱子裏一大堆絨線和各色布料頗為壯觀,她說打算請裁縫師傅來做新衣裳。接著,她開始講她當天看的一個電視劇。電視劇的具體情節我現在完全不記得了,隻記得她講到結尾處激動地一擊掌說:鬧了半天原來是打小失散的親姐妹啊!這麽多年在一起都不知道兩個人其實是骨肉至親,嘖嘖,畢竟是血濃於水,心心相印,最後終於相認了,是個大團圓的美滿結局。我拚命點頭,表示同意,說我也愛看此類電影。最近我剛看了一部電影,女主角一人分身飾演兩角,演一對雙胞胎姐妹在戰時失散戰後重逢的故事。這電影是怎麽拍出這個效果來的呀,我歎道。講歸講,話一完我就低頭專心對付薩其馬。
王文娟談風正健,不容片刻冷場,話風一轉:你在學校參加什麽課後興趣小組?我急急咽下嘴裏的一塊薩其馬答道:舞蹈隊。她一聽滿臉放光:跳舞好,小姑娘學跳舞是最好的了!中國舞的上半身就是借鑒了中國各種傳統地方戲的身段,比如越劇、昆曲、京劇。下半身的腿腳功夫就是和俄羅斯人學來的芭蕾了。每樣都好看,各有各的妙處。她興致很高,馬上提出希望我表演一段舞蹈給她欣賞。
我自幼喜愛舞蹈,上學前是弄堂裏出名的“人來瘋”,不管給我什麽音樂,古今中外來者不拒,隻要有人要看我跳舞,我都樂意即興跳上一段。所以,王文娟一提跳舞,我正中下懷,馬上起身脫了拖鞋拉筋壓腿。我先清了清嗓子為自己的節目報了幕,然後一邊唱、一邊跳,來了一段自編自導的“我有一雙勤勞的手,樣樣事情都會做”。表演結束,我還專業地對著我的觀眾,王文娟,鞠了一躬,祝觀眾有一個美好的夜晚,歡迎意見和建議雲雲。王文娟由衷地為我鼓掌,鮮紅的臉蛋笑成了一朵花,她緊緊地擁抱我,撫摸我的頭,讚不絕口,讓我都不好意思起來。
突然,我聽到家門口有動靜,猜想是母親下班回來了。我自小家教甚嚴,如果被母親發現我這個時候野在外麵,尤其是野在王文娟家裏跳舞,她一定會龍顏大怒的。我趕忙向小姆媽道了謝,拔腿就跑,也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王文娟的神色,心裏暗暗可惜小碟子上還留下了一大塊薩其馬沒碰。
以後有幾次下午回家,王文娟虛掩著門好像在等我,一看見我就興衝衝地跑出來,倚著門框和我聊幾句,問問學校裏的事情,最近舞蹈隊在排演什麽節目,眼裏是毫不掩飾的寵愛。我很得意,這條弄堂上上下下大概隻有我這個小姑娘和這個迷一般的女人說過這麽多話吧。
放暑假了。母親偶爾會叫我當跑腿的,給阿榮家送一個西瓜或幾瓶汽水過去,以表親戚間的禮尚往來。很多事情大人不便出麵,小孩子當差義不容辭理所應當。一個夏天的傍晚,母親吩咐我拎幾瓶汽水過去。一般人家到了這個時辰,要麽在曬台上乘風涼,要麽敞著大門看電視,隻有阿榮家大門緊閉。
我輕輕敲門,是阿榮來開的門。阿榮拿了汽水道了謝,我正欲轉身離去,裏麵傳出王文娟的叫喚聲:“小姑娘,進來坐坐,白相一會再走也不遲。”我跟著阿榮進了屋,一看屋裏倒也不熱。地板和家具好像剛剛用涼水擦過,沒有一絲日間的暑氣。沙發上靠背上鋪滿鑲了碧綠紋布的細密的竹席,坐著很涼爽舒服。因為是老式石庫門房子,頂部有個很高很尖的屋頂,他們家的房間又正好南北通風,所以涼風習習,令人身心舒暢。
我以前去做客都是在白天,隻有王文娟一個人招呼我,阿榮從不在家,所以當晚我很拘謹。阿榮倒是隨和,一邊招呼我坐下,一邊削蘋果給我吃。王文娟笑眯眯地看著我,向阿榮竭力推薦我非凡的演藝才能,好像我是好萊塢的童星秀蘭鄧波兒。
她跟我眨眨眼,指指阿榮:“你叔叔歌唱得很好聽的,要不要聽?”
我自然說要聽,王文娟揚揚下巴示意阿榮來一段。
阿榮微微一笑:“娘子吩咐,小的哪敢不從? 就唱一段《駝鈴》吧。”
我馬上接口道,是電影《帶手銬的旅客》插曲,對吧?阿榮直點頭誇我小孩子家記性好。
“送戰友,踏征途,默默無語兩眼流,耳邊響起駝鈴聲。。。”好一把渾厚磁性的男中音,歌聲情真意切深情款款,我一下子聽得入了迷,不由仔細地端詳起阿榮來。原來阿榮叔叔長得好帥啊,豐滿的圓臉,濃眉大眼。再一看,他清澈的眼睛正對著王文娟含情脈脈的雙眸呢,好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人!我的心裏麻酥酥甜蜜蜜的 。
那一年夏天,每到黃昏,我一吃過晚飯就出去乘風涼,然後伺機往阿榮家裏鑽。他們請我吃西瓜,我們唱歌跳舞說笑話,我特別喜歡聽阿榮講故事。阿榮最愛講的是大仲馬的《基督山恩仇記》,可能這本外國小說當時在他們圈子裏很流行吧。他津津有味意猶未盡地連著講了好幾天。有一天,我終於盼來了大結局,Mercedes即將麵對昔日的情人Edmond前來報複現在的丈夫Fernand。兩個同樣深愛自己的男人要一對一單挑決鬥了,眼看著一場好戲終於就要開演了!
心急的我忙不迭地追問阿榮:“Mercedes到底愛誰多一點點?她希望誰死誰生?”
阿榮攤攤手:“Mercedes兩個都愛,不論哪個死了她都心疼,眼看他倆為自己決鬥,她隻有傷心,悲痛欲絕啊。”
我對他的回答很不以為然,我認為Mercedes理所應當愛基督山伯爵。她應該趁早離開那個心腸毒辣的丈夫,早日投入昔日戀人的懷抱。
小姑娘,你年紀還輕啊。阿榮搖搖頭,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這世上的事要是都像你想的那麽簡單就好了!”
母親終究發現了我的秘密,我幾個晚上離奇失蹤的謎底揭曉了,父母嚴令我在家呆著,不要被不三不四的人帶壞了。我心裏再委屈可也拗不過父母,何況開學後我即將升入六年級畢業班麵臨升學考試的巨大壓力,他們搬出“全力以赴複習迎考,打贏人生第一場戰役”的大帽子,我也無話可說。
畢業班的日子實在不好過,每天的複習提綱、練習作業、摸底考、模擬考、小測驗、大測驗、單元考,沒完沒了,簡直是暗無天日度日如年!好在蒼天有眼,我如願以償考上了本市一所重點中學,父母麵前算是有了交代。之後的幾年,由於中學離家較遠,我基本上天天早出晚歸,所以很少有機會看到阿榮和王文娟。偶爾聽到母親提起王文娟的心髒病又犯了,進出了幾次醫院,裝了心髒起搏機,起搏機有問題需要拿出來重新調準等等,我都是聽過算數不以為意 。十幾歲的我心裏裝滿了沉甸甸的學業和青春少女的惱人情懷,王文娟的事我才懶得打聽。
有一天,終於出事了。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我上初三。
那是一個濕熱的春天的黃昏,我放學回家還沒走到家門口就遠遠地看見弄堂口停了一部救護車,黑壓壓的人群圍在我家的石庫門房子門口看熱鬧。那陣勢,好像整條弄堂的鄰居都來了,再加上前後幾條弄堂的人,圍得一個水泄不通。我費了好一番口舌才從人堆裏鑽進去又鑽出來,蹬蹬上樓,看到母親站在過道裏和民警說話,一臉的驚魂甫定。母親一見我,馬上一把拽著我的胳膊拉我進家門,故作鎮定地說:囡囡,你聽了不要怕哦,我慢慢告訴你。隔壁頭王文娟下午剛剛上吊自殺了!我一聽傻了眼,心一沉,又驚又怕地躲進自己房間。
過道裏傳來母親、鄰居和警察及救護人員的對話,敘述著事件的經過,一句不漏硬生生地往我的耳朵裏鑽。下午四點半左右,樓下阿婆聽到樓上“咣當”一聲,罵了一句:“樓上人家做啥?尋死啊?”不幸言中。王文娟在大房間和小房間之間的門框上綁了一條結結實實的繩子,脖子上纏了一條真絲圍巾,密密麻麻地繞了一圈又一圈,一腳踢翻腳底的小矮凳,就這樣幹幹脆脆地了斷了她年輕脆弱的生命。阿榮下班回家已是五點多,情急之中叫了我母親幫忙,兩人一起把王文娟搬到大床上,隻見王文娟腳底皆是紫色淤青,臉上鬼一般煞白,氣息全無。救護人員趕來後打了一針強心針,實在是為時已晚於事無補了。
我聽母親後來對父親說,王文娟在方桌上留了一封遺書,阿榮飛快地掃了一眼,臉色頓時凝重,迅速悄悄地收了起來。母親搖搖頭道:世事難料啊!可歎王文娟一輩子心高氣傲不要和鄰居來往,末了卻落的躺在救護擔架上抬出弄堂,被前前後後幾條弄堂的人看熱鬧看了個夠,說閑話說了個夠。
我連著幾夜不敢睡覺,因為小時候聽過太多吊死鬼的鬼故事,想想王文娟就吊死在我睡床隔壁,一牆之隔,丈量一下距離不到幾米,一想起來就心驚膽顫,害得我整晚做噩夢,夢裏都是一個吐著長舌頭的女鬼在不緊不慢地吃薩其馬。從此以後,打死我我也不要吃薩其馬,尤其是南京路利男居的廣式薩其馬。
一個禮拜過去了,按照我們當地的風俗,阿榮應該為死去的妻子做頭七祭拜吊喪,這樣連著做七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超度亡靈。頭七那天的傍晚,我放學回家路過樓梯口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女聲從灶披間飄來,嗲聲嗲氣的,似乎在吩咐阿榮遞鹽缽鬥。這不分明是王文娟的聲音嗎?難道她舍不得陽世又活轉了回來?我滿腹弧疑,大著膽子伸長脖子往裏瞧,猛地倒吸一口涼氣。灶頭前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婦,長得像和王文娟一隻模子裏刻出來的,唯獨缺了臉頰上的兩抹病態的緋紅。她戴著圍裙,一邊手腳麻利地起油鍋炒菜,一邊和阿榮談笑風生,笑起來脆格格的。
大白天我活見鬼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地爬樓梯,摔了一大跤,膝蓋蹭破了皮也顧不得疼,撒腿衝進家門直撲母親的懷裏,嚇得索索發抖,一時三刻又說不出話來。母親示意我別做聲,壓低了嗓門跟我說:你年紀小,很多人不認得。灶披間裏的女人是煙紙店三小姐王麗娟,幾年前就從崇明島回上海了。這兩年一直在外頭和阿榮相好。唉!死去的阿姐今天才做頭七,阿妹就急吼吼地竄出來頂阿姐的位子。
聽了這段天方夜譚,我瞠目結舌。
半年以後,阿榮在單位裏分到了新房子搬走了,自此也和我們徹底斷絕了來往。但是,我們還是很快聽到了他和王麗娟結婚的消息。
幾年以後,這一帶的石庫門老房子全拆了,老鄰居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互道珍重再見,各奔東西。我則忙於升學考試、考托福、辦出國,來到異國他鄉之後連著幾年天天累得就奢望睡一個整覺。一眨眼,大半輩子就要過去了。
去年回國和母親聊起各個老鄰居的新聞舊事,她不經意地帶到了王文娟,泛起了我塵封多年的兒時記憶。現在的母親說起王文娟一個勁地為她心疼叫屈:如今想想王文娟是多麽可憐的一個人啊!真的應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紅樓判詞了。
我的眼前不由得浮現起兒時夏天的夜晚在阿榮家做客的情景。王文娟含情脈脈的眼眸溢滿了對阿榮的愛慕,還有阿榮無奈的歎息:小姑娘,這世上的事要是都像你想的那麽簡單就好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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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主文筆真好,故事跌蕩起伏,引人入勝。好看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