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子的麵孔
《世界日報》小說世界連載 9/19/2015-10/6/2015
甜蓮子
Catoptrophobia(恐鏡症):拒絕照鏡子、躲避鏡子的心理疾病。病人見到鏡像可能有的反應包括身體顫抖、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大聲尖叫、逃離現場。
(一)
紐約某大會計事務所的白領熟女林榛子,知性幹練、溫婉可人, 卻多年來有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怪癖:害怕照鏡子。如果哪天冷不丁迎麵撞上鏡中的自己,輕則渾身顫抖、心跳加速,快速逃離現場,重則可能失態地尖叫。
讀者可能以為林榛子小姐不幸生就一張鍾樓怪人卡西莫多般醜陋的麵孔。嗬,恰恰相反,榛子從小就被告知擁有出眾的美麗容顏。自從榛子呱呱墜地的那一天,街坊鄰居就都注意到了她忽閃的大眼睛晶瑩透亮、濃密的眼睫毛俏皮地卷起。等到榛子長到上幼兒園的年齡,頂著一頭蓬鬆烏黑的天然卷,每天在弄堂裏蹦蹦跳跳、跑進跑出的時候,“洋囡囡”“瓷娃娃”“卷毛頭”這樣的外號更是理所當然的了。大家都以為榛子聽在耳裏是滿心歡喜的,其實沒有人知道榛子上學後天天為那頭天然卷煩惱。
每天早晨榛子都自覺自願地早起,乖乖地吃好早飯,坐在小矮凳上,手裏是準備好的木梳和頭繩,請媽媽趕在臨上班前給自己編兩條麻花小辮子。媽媽上班快要遲到了,心急火燎的時刻免不了又要抱怨榛子:你什麽時候能夠像別的小朋友一樣自己編辮子呀。榛子口裏討好地發著嗲,心裏卻是無比的委屈。榛子曾經花了一個漫長的暑假來學習編辮子,先從洋娃娃的頭發練習開始,然後是鄰家小妹妹的,一路走來都是順順當當的,然而練來練去練到自己的天然卷,榛子的每一根頭發都蜿蜒曲折、自由散漫,到了榛子手裏更是萬眾一心地拒絕和小主人合作,榛子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終一敗塗地。
小學校開展“勤巧雙手比賽”活動,所有長發女生都必須參加編辮子比賽。學校的大禮堂裏,老師哨子“啾”的一聲響,人家小姑娘一個個三下五除二眨眼間把兩條油光水滑的辮子編好,還有時間篤定地在辮梢上綁上紅燦燦的蝴蝶結、亮晶晶的玻璃珠子,榛子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讓全校師生盡情地欣賞了自己的顧此失彼、手足無措。這邊一束頭發紮緊了,那邊一束又散開了,這縷頭發剛剛放到右邊去,可是又馬上反彈回來,編到後來這一縷和那一縷都漸漸分不清誰是誰了。。。。。。
一陣陣哄笑和議論中,榛子尷尬地脹紅了臉、低下了頭。整整一天,榛子在學校裏頂著一頭引人注目的天然卷小獅子頭,向全世界無聲地展覽著自己與眾不同的笨拙和無能。時至今日,榛子回憶起當日的情形,心情還會立刻變得惡劣低沉,決不願意正視成年以後這一頭蓬鬆彈性的天然卷為榛子徒增多少嫵媚女人味的事實。
在公共場合榛子一概躲著鏡子, 連進洗手間也往往目不斜視速戰速決,從不對鏡子掃一眼,更別說像其他女人那樣對著鏡子悉心妝扮了。旁人大多以為這是林大美人長得太美、自信心爆棚的緣故。在當今這個虛榮物質以顏值論身價的世道,美人往往是最占便宜的,美人有一兩樣怪毛病還顯得特別有個性呢。
沒人會料到榛子從來不覺得自己長得有多美好,這份長相多麽地給自己的人生加分,甚至於當榛子剛來美讀大學本科,第一學期上基礎會計課程,年輕的白人講師在講台上講解枯燥的Balance Sheet(資產負債表),榛子竟然在課桌下尋思起來自己這張麵孔應該算是Debit還是 Credit,Asset還是Liability,又有多少幾率被算作Equity?
(二)
正值還是負值?財富還是債務?榛子當年的中學班主任鄧老太是不會依照美式會計沿襲的雙輸入係統去歸檔定性林榛子的這張漂亮麵孔的。畢竟文革結束還沒幾年,盡管學校複課了,高考也恢複了,沒有人天天講階級鬥爭群眾運動了,鄧老太還是一如既往地一口一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還有共產主義理想地教導同學們,給林榛子同學初中畢業那年寫的那份存入永久個人檔案的品德評語“此女本質不好,不得考慮入共青團”,參照的依舊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的標準條件。
鄧老太隻看到每天課間休息時趴在榛子教室窗口外門框邊上探頭探腦的外班高年級男生,他們對著榛子指手畫腳擠眉弄眼,彼此間推推搡搡發出陣陣嘻笑,好像在動物園看大熊貓,還有隔三差五傳出的不同幫派男生為了榛子打群架的傳聞,甚至有人開始說榛子好像女生們私下傳閱的某位香港作家筆下那個左右逢源的美貌女子薑喜寶。榛子暗自苦笑:我哪裏有喜寶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倒是喜寶那份閱盡世態炎涼後的心硬如鐵值得借鑒。
榛子美麗麵孔背後的血淚斑斑心如死灰,鄧老太是不可能看見的,榛子也從不對人提起。
鄧老太看不見榛子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為甩小流氓的根稍,使出渾身解數地穿弄堂、走小巷,也看不見榛子費盡心機地躲避食堂那個滿臉橫肉一臉淫笑的盛菜大師傅遞給榛子飯盒時手指有意無意的觸摸和停留,更不知道上一回學校在少年宮參加活動,榛子在獨自上廁所的時候遭遇幾個小流氓的偷襲。
然而,和鄧老太去講這些芝麻綠豆的事情又有什麽意義呢,榛子想。問題的關鍵在於鄧老太知道自己的“那件事”。八十年代中期由北京高層發動的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俗稱“嚴打”)是一場被後世廣泛討論和猜測的司法風暴,是繼文革之後爆發的又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數月之間全國上下大江南北風聲鶴唳,千萬顆人頭落地,其中本市有一起出名的猥褻未成年少女案就和林榛子有關,當年在社會上號稱“天之驕子”的剛入學的大學一年級新生沈家哥哥就是以榛子指證的所謂“流氓罪”從大學校園的象牙塔直接押赴死刑的。
成年以後榛子似乎完全忘卻了“那件事”,它在榛子的記憶裏是一個很深的黑洞,隻有前因和後果,唯獨缺乏過程。
某一個暑假的上午,孤單的“掛鑰匙的孩子”榛子無聊地在弄堂裏瞎混,一不小心竟然把自家房門鑰匙弄丟了,無處可去,一時間中飯也沒了著落。為難之際,隔壁西廂房的沈家哥哥笑眯眯地招呼她進去,還煎了榛子最愛吃的荷包蛋,香香脆脆的邊,流黃的蛋心。不知不覺的,她以後經常會去西廂房找沈家哥哥玩,因為那裏總有好吃的零食和好看的連環畫在等著她。還有,她喜歡看沈家哥哥笑意盈盈的眼,喜歡聽沈家哥哥講的笑話,派遣了多少年少的寂寞和孤單。
一個暑假的光陰流水般地過去。直到開學後的某一天,伴隨著小喇叭裏傳出的高亢刺耳的口令,榛子和全班同學一起在認真地做眼保健操,恍惚間,榛子的鼻尖似乎驀然聞到了一絲好聞的書卷香,還混雜著淡淡的煙味,那是西廂房沈家哥哥身上獨有的味道。榛子的眼眶裏頃刻間湧上了思念的淚花,心溫柔得要化了似的。趁著正在做第四節眼保健操“輪刮眼眶”,她急急想把淚水抹去,可是新的一輪眼淚又不斷湧上來,眼保健操也實在做不下去了。
此刻的榛子心頭赫然浮起沈家哥哥多次附在榛子耳邊說過的一句甜蜜溫柔的悄悄話:漂亮可愛的卷毛頭,我會耐心地等你長大!這句話的意思當年的榛子並不完全明白,然而此刻流著淚勉強地做完眼保健操的榛子卻分明是感動的,她不知道這份無名的懷想和眷戀究竟從何而來,很快地它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消散了,直到多年以後的某一天,榛子再次無比心酸地想起這段懵懵懂懂的初戀,可惜已經太遲了!
以上就是成年以後的榛子對於“那件事”的全部記憶。至於過程嘛,自己當年太小了,什麽事都不懂,所以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麽;所有的事情發生地太快,事後又被太多的人問了太多次,所以不記得具體細節了。她通常是這樣解釋自己的選擇性記憶的。盡管夜深人靜之時榛子偶爾也會疑惑:我是不是完全記錯了呀?興許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有時候她又會恨恨地咬牙:什麽大不了的事,不記得也好,最好統統都忘記,包括自己這張害人性命的漂亮麵孔!
(三)
如果說林榛子對於鏡子的恐懼和躲避在日常生活中還算容易掩飾、無傷大雅,那麽最近這些年繁忙緊張的職場生涯,尤其當熱情率直的保羅無知無畏地闖進了榛子的生活之後,榛子才發現入夜之後才是她真正噩夢的開始。
榛子現在的睡眠質量相當糟糕,夜裏做各種各樣離奇荒誕的夢,折磨得她睡醒以後比上床之前還要頭昏腦脹疲倦渴睡。她的夢裏除了客戶的商業數據、政府新近出台的規定條例、同事和老板的電郵及語音留言之外,還常常有一個麵目不清的女人。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個無臉的東方曼妙女子經常出其不意地光顧榛子的夢境。
每一個夢境的開始,不論是哪類故事、哪種情節,場麵總是熱烈歡快的,場景總是鳥語花香的。然而隨著一個神秘女人在人群中的出現, 人群頃刻間消失無蹤,氣氛也是急轉直下。夢中的榛子每一次都急巴巴地祈求“我不要看你的臉,我不要看你的臉”,可是那個神秘的女人總是有辦法以最戲劇最誇張的表演手法來個亮相。
她低著頭打著傘從悠長的雨巷走來,丁香一樣的純潔,丁香一樣的惆悵。猛地一聲雷電交加,油紙傘一歪、女人頭一抬,露出一張麵目不清的臉;
她長發及腰背對著你靜靜地坐在水邊,似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空氣裏彌漫著蜜甜蜜甜的憂愁。驀然一陣狂風大作,長發鬼魅般飛舞,她悄然回首,亮出一張慘白空蕩的臉;
她身著和服腳踏木屐,踩著小碎步款款走來,手持紙扇,扇麵上一枚碩大的菊花遮去大半個臉,唯獨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含著笑意。舞到跟前唰地撤下紙扇,還是同樣一張沒有五官的臉!
每個夢境裏都是姿態各異的東方女子,個個白玉無瑕溫婉可人,但是個個都沒有一張清晰完整的臉孔!
每一次從惡夢中驚醒,榛子披頭散發地衝進衛生間,扭開牆上的一盞夜燈。夜燈蒼白略帶藍紫的光線混著窗外清冷的月色,顯得分外的寒涼。大鏡子上終年蒙著厚重的窗簾布,密不透風。榛子鼓起勇氣,輕輕撩起布料的一角。她可以聽到自己上下牙床在碾磨磕碰,心撲通撲通地越跳越快,手心裏的冷汗。
上帝啊,請求您隨便給我一張臉孔,不要像夢裏的無臉女人。。。
榛子怯怯地抬起頭,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掃視一眼鏡中陌生的自己,就把鏡子重新蒙上了。她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無力地癱坐在冰涼的地磚上,五指顫抖地摩挲著自己年輕姣好的麵孔,反複劃過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如同海灘上那條剛剛和巫婆做完交易獲得人形的美人魚。
此刻的榛子總是告誡自己堅決不要去想她不能擁有的,隻允許想她現時現地擁有的,一樁樁、一件件,再微小再瑣碎,也是美好珍貴,她都要在心裏拿到放大鏡下來放大千萬倍欣賞:她的美貌、健康、才幹、事業、愛情。。。。。。
啊,我的愛情!榛子在心裏熱烈地呼喊。
每一次如數家珍般自己對著自己曬幸福:“你是多麽走運的女人哦!”,榛子總能欣慰地看到她的“太陽神阿波羅”保羅在對她微笑。那是榛子顯而易見的幸福,根本不需要放大千萬倍來看。(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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