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妹去沈家相親之前已經從張家姆媽嘴裏得知了沈少的大致情形。飯桌上,張家姆媽一問,沈少一答,小九妹知道兩個人句句都是說給自己聽的。
沈家老爺年少時和浙江同鄉坐一條尖頭船從老家來到遍地黃金的上海灘,做學徒,學生意,闖蕩數載,吃盡苦中苦,方有了一家名為瑞泰的機器廠,專門做造紙和印刷,和商務印刷所掛鉤。
四九年大陸易幟後,沈家被定性為民族資本家。五十年代初期,人民政府向沈家提出公私合營。最初幾年,沈家老爺在廠裏擔任顧問一職,除了豐厚薪水以外沈家尚有每年股票紅利可拿,後來漸漸的就沒有了,直落得廠子全部充公,沈少頂替沈家老爺在廠裏當了一名普通工人。
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工會造反派紅衛兵小將就來沈家屢屢抄家。為了找金條,房梁牆壁都一一鑿得大洞小洞坑坑窪窪,馬桶水缸都倒空仔細檢查。抄家的揚長而去之時,沈家已然家徒四壁一貧如洗。
沈家老爺本就年事已高,經不起折騰,眼巴巴看著自己一生心血毀於一旦,親手訓練調教的老工人對自己恩將仇報,落井下石,他死也不瞑目啊!老爺駕鶴西去不久,老太太也相繼中風癱瘓在床,半年後也跟了去了。
沈家原本是個大家庭,牆上掛的全家福裏的七個子女,到如今隻剩得沈少一人留在上海老家。因為家庭出身不好影響了上大學選專業及就業,沈少大專畢業後被分配在上海閔行的一個廠裏當技術員,到如今四十多歲,依然孑孓一身。他每天早出晚歸去郊區廠裏上班,再辛苦勞累,可比起插隊落戶到蘭州和銀川的弟弟妹妹,還有去了天寒地凍的北大荒的小妹妹,沈少算是幸運的。
和沈家資本家的家庭成份比起來,小九妹家的事就複雜多了。鄉下的田地早就在土改時分給了佃戶,幾個本家叔伯都是稀裏糊塗就被土改工作組拉出去,在人民群眾的歡呼聲中槍斃了的。具體細節傳到上海後,爹爹生了一場大病,白天黑夜沒命地咳嗽。好不容易病好了一點,爹爹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神采。人看上去老了十歲,整日擔驚受怕,不知道前麵還有什麽厄運在等著。
果然不久,小九妹的爹爹在洋行上班的經曆被舊事重提,罪名是裏通外國的美帝特務。尤其可怕的是爹爹有一段時間和日本人在虹口的紗廠有過業務來往,為幫助中日雙方溝通,爹爹做過口譯和筆譯。結果被說成是在紗廠當過二鬼子拿摩溫殘酷剝削工人階級,爹爹一下子百口莫辯。眼看一頂要殺頭的漢奸帽子就要戴實,幸虧娘以前周濟過幾個紗廠老工友老黨員力保爹爹的清白,言之鑿鑿地作證爹爹乃文弱書生一枚,手上並無血債,這才作罷。
家裏人都以為過了關,從此隻要夾緊尾巴做人就是了。結果,不知道誰在傳,傳得繪聲繪色,說他們家三層閣樓裏常年住著一個日本娘們,暗示爹爹與其關係曖昧。
唉呀,爹娘的社會關係太廣泛複雜了,娘又特別仗義,什麽樣的人沒來他們家吃過飯打過麻將啊。原來當時正值“七七盧溝橋”事變剛剛爆發,時局混亂。爹爹在外做事結交的一個日本友人拜托他照顧其家眷,讓她於歸國前夕在小九妹家住過小半年。這回,好在娘一聽到風聲,立馬就找出日本女人留下的衣物用品。印著浮世繪的絲綢被麵,黑漆金邊的菊花托盤,幾層一疊的方格飯盒,人字拖,全部燒的燒,毀的毀,這才又逃過一劫, 虛驚一場。
曆經數劫的爹爹元氣大傷,天天咳嗽,有一日竟咳出一口血來。 西醫上門看了連連搖頭,原來已是肺癌末期,拖日子罷了。娘不甘心, 變賣古董首飾,散盡家財,四處托人尋醫買藥,也沒能留住爹爹。
最後,娘依著爹爹生前的心願,把墳修在杭州西湖邊上,和白娘子許仙作伴。
走在前麵的是有福之人啊,娘一聲歎息。
那一年,小九妹十七。
爹爹沒有活到文化大革命真是他的福氣,隻是他身後的所有罪名和折磨都由娘和兒女們承擔了。
紅衛兵小將們的隊伍殺到小九妹家後,幾乎把能戴的帽子都給他們家戴上了。地主,漢奸,美帝,特務,資本家,殘酷剝削勞動階級,資產階級荒淫無恥的生活方式,封建社會的才子佳人。。。 革命小將們個個興奮得像打了雞血,他們反複背誦毛主席語錄,跳忠字舞可以連著跳上幾個小時。
一個小頭目正色教育他們:“這是一場觸及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偉大的文化大革命!你們隻有下定決心和舊社會的一切一刀兩斷,洗心革麵重新做人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要想和人民作對就隻有死路一條!”
娘收起了首飾和旗袍,隻挑了少許交給一個心腹老傭人轉移了,其餘的都焚之一炬。一頭烏黑的長發一刀剪成齊耳短。一身粗布藍罩衫,下身套了條直筒黑褲,三寸金蓮踩著褡袢黑布鞋,每日裏趔趔趄趄地到紅衛兵小將處報到。
她和街坊裏的一幹牛鬼蛇神一起受紅衛兵小將的教育,學習語錄,陪鬥和互鬥,參加“狠鬥私字一閃念”的自我批評,也大義滅親揭露旁人的反動言論和思想。半文盲的娘認真背誦毛主席語錄,一個禮拜下來老三篇已然背得一字不差琅琅上口,仔細聽來還略有平仄古韻哩。不象別的牛鬼蛇神,娘“嚎”起牛鬼蛇神嚎歌,底氣足,音綿長,是照以前唱昆曲的發聲,直“嚎”得革命小將們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我是牛鬼蛇神,我是人民的敵人。我有罪,我該死。人民把我砸爛砸碎。我是牛鬼蛇神,要向人民低頭。我有罪,我改造,我改造。不老實交代,死路一條,死路一條!”
爹爹走後,娘早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樹倒猢猻散,當初傭人們明裏暗裏順走多少首飾寶貝,娘也無所謂。小九妹就撞上過一回,親眼看見娘的貼身傭人王媽趁娘午後小憩,在娘的眼皮子底下摸走了床頭夜壺箱上一對蟾蜍戲水的翡翠紅木缸子。娘假寐著閉目養神,一動不動。李媽一走,小九妹就急急上前告訴娘,把寶貝追回來還來得及。娘反倒說,拿去就拿去吧,留著也是禍害。也難得李媽服侍我一場,她喜歡最好,就當是給她的遣散費。
所以,背語錄唱嚎歌難不倒娘。橫豎不就一個死嘛,就當陪著小孩子過家家,每天吊吊嗓子。
不出一個月,紅衛兵小將宣布娘通過了革命小將和人民群眾的考驗,娘以後不用去參加學習班了。
娘是挺過來了,誰料小九妹卻因為這段日子驚嚇過度,落下了病來。小九妹隻要遠遠望見紅袖章綠軍裝就會索索發抖。一上街就覺得過往的行人一眼便可識破她的真麵目。高音喇叭裏激昂高亢的口號刺激著她的耳膜,聽來句句針對自己。 深深的罪惡感和恐懼壓得她喘不過氣來。雖然運動一開始她就把多年收藏的書,中國的外國的,還有自己的日記隨筆厚厚幾大本都燒得一幹二淨,可她總覺得不安心,好似有一股莫可名狀的恐懼追趕著她,讓她無處遁形。
有一天她甚至感到難以抑製的衝動,看見陌生人就想衝上去坦白:“我們家是地主階級資產階級漢奸特務裏通外國,我從小熟讀紅樓夢聽牡丹亭讀外國小說愛看好萊塢電影。我有罪,我該死。我有罪,我該死。無產階級革命群眾,專政我,殺了我吧!”
還好正值學校放暑假。整整一個夏天,娘叫幾個兄弟和阿福天天看著她在家閉門靜養。待到秋日天轉涼了,病才有起色。
小九妹上的是師範學院修英文專業,一方麵是受家庭身份限製不可以報考好大學好專業,另一方麵是衝著師院免費還管飯錢。爹爹死後,小九妹想讀大學。娘隻丟給小九妹一句話:“我也不是一個銅鈿都沒有。但是,小弟還小,正在長頭上,我不能不管他。今後兄弟幾個要成家,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我得為一家子著想。” 小九妹心裏怨恨:娘啊,你對外人傭人大方仗義,心裏也有兒子,為何對女兒如此吝嗇冷漠!
上海乃藏龍臥虎之地,小九妹到師院英文係後深有體會。在師院,小九妹一下子認識了很多以前滬上大家的少爺小姐,和他們家在文革中的悲慘身世比起來,小九妹覺得自家的情況屬於小case。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氣味相投,苦中作樂。白天正襟危坐參加政治學習,私底下仍互稱陳家大少,李家四小姐,洋派的還有William和Maggie呢。大家借練聽力的幌子偷偷聽英文流行歌曲,看好萊塢電影,好不熱鬧。小九妹跟著一幹人窮開心,不知不覺間徹底除了驚嚇的病根。
師院畢業後,小九妹和同學一起被分到上海郊區的學校教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