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門的老太太Seyhan Hanim是個體態豐腴、說起話來慢悠悠的退休公務員，也是我們這棟公寓出了名的孟嚐君。本人極喜愛烹飪，能烤製很多精致的小點心。鄰居們常常被邀去她家喝下午茶。Seyhan一頭秋霜卻精神矍鑠，丈夫去世多年，兩個兒子都在漢堡工作，家裏空蕩蕩的，隻有一個保姆。我們和她混得很熟，久而久之，也時不時不請自來造訪她家討茶喝，她也不以為忤。
可是今天她卻神色黯然，端著細瓷杯子半晌沒說話。直到我一口氣喝完手中熱氣騰騰的朱古力汁，她才慢慢抬起頭，用一種憂傷的口吻對我說："孩子，你知道嗎？我們的Kizim死了，早上被人在附近的垃圾箱邊發現的..."
真的是世事無常啊！兩天前我還看見Kizim懶洋洋地臥在樓下的Toyota車頂上，美滋滋享受四月的地中海陽光。一時間她仿佛超出三界外跳出五行中，對周遭的一切都不聞不問，不管是長空之上偶爾傳來的飛機轟鳴聲，還是幾隻冒冒失失在附近覓食的笨鴿子，還是街上來去匆匆的行人，通通都無關宏旨。我們幾個窮學生擠在陽台上帶著羨慕的眼光望著她，忍不住感慨：什麽時候能像她那樣悠閑呢？
問題是：Kizim是一隻普普通通的母貓，而我們是苦苦掙紮在紅塵中的一群凡人！
現在，這隻貓也死了；我們還要繼續為生活、為不可知的未來努力、奔波、打拚。
有了閑暇就未必有閑錢，反之亦然。這樣的二律背反屬於大多數人，屬於你，屬於我，也屬於Seyhan Hanim。卻不屬於Kizim和她的族群！
它們自由地來，自由地去，自在而又自為。它們無須護照簽證，一身毛皮和惹人憐愛的喵喵聲就足夠了；無須考慮飛速上揚的房價，它們生來就不知道有住房貸款這檔子事。在公寓前台階上，在嘈雜的工地邊緣，在街道的犄角旮旯處，甚至在蘇丹們安息的陵寢，貓兒們怡然自得，安安心心寄居其中。不受打攪，也沒有隔三差五的賬單，更不用操心房東一波接著一波催命要房租的電話。
它們也不需要繳稅，不用勞心費神去建立層層疊加的官僚機構，一切隨意，一切順應自然！我常常想：如果激進的無政府主義者願意耐心去觀察去體驗Kizim一族的日常生活的每一點每一滴，那麽世上很可能僅僅多了隻叫巴枯寧的貓，而不是憤世嫉俗的革命者！
它們不發愁食物，自然有愛心泛濫的女孩子送牛奶來，肉店老板也會把每天剩下的雞脖子用報紙一包、丟給從一大早就老老實實蹲在門口的流浪貓。Kizim和我就是在肉店門口相識的，她等不到雞脖子----很不幸被同樣饑腸轆轆且貪小便宜的我們先一步買走，很不甘心，就不依不饒跟在大夥兒後麵，在我們公寓門口臥了一夜，以示抗議！
善良的Seyhan Hanim在初冬早上發現瑟縮在台階上的小貓，心生憐憫，就用切碎的火雞肉腸喂它，並給她取了個名字：Kizim，意思是"我的閨女"。Kizim有了家的感覺就不再睡別處了，在她看來，有Pelin Apartment 門前那一方淨土足矣，夫複何求？！好脾氣的她很快成為樓上樓下所有人的寵物，如同林徽因形容的，是"愛的焦點"！
然而Kizim沒有被人家領養，關鍵是她不習慣，也討厭過於封閉的空間，有回她被不小心關在門裏，結果整夜大家都睡不好，總聽到悲慘的貓叫聲。她用體液氣味毛發劃定自己的地盤，和周圍的幾隻貓友好相處，平時在左近溜溜達達，累了就臥在公園的長椅上，有人來她就自覺離開，繼續漫遊。
她就這樣一天天過著逍遙的生活，也生過幾隻小貓，後來死的死散的散，碩果僅存的幾隻也被人抱走。Kizim還是一幅優遊自在的樣子。她不再討厭我們，大概早就忘了我們搶走她雞脖子的陳芝麻爛穀子往事，每次靠近她，Kizim總是低下頭在我褲角蹭來蹭去，喉嚨裏回環往複地發出低低的呼嚕聲。
終於，她瀟灑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了傷感的Seyhan
Hanim和幾個自顧不暇的出門人，原本是在憐惜一隻貓，可是仔細想想，何嚐不是在憐惜自己啊！
貓在塵世間，是灑脫的，可我們呢...
2005/04/28 涓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