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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丁山:威瑟靈 (一個早期西醫對待偏方,個案,和草藥的故事)

(2016-06-17 13:43:17) 下一個

威瑟靈 (一個早期西醫對待偏方,個案,和草藥的故事)

作者:苦丁山

 

(一)月光社

 

人會因為不同的疾病死亡。哪些疾病死人最多?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答案:在人類知道微生物能讓人生病之前,微生物感染性疾病是主要死因。科赫和巴斯德發現微生物能導致大量人類疾病之後,人類改進了生活方式,大大減少了微生物感染機會,加上抗生素的發明,那以後在現代醫學(“西醫”)普及的國家裏,感染性疾病不再是主要健康威脅。這個進步導致了人類壽命的延長,而長壽的直接結果就是有越來越多的人“有機會”患上老年性疾病,比如癌症和中風。於是這些老年性疾病成為今天人類的主要死因。
 
但是有個病可以算是例外,就是心髒病。心髒病不論在古代還是現代都是人類主要死因之一,隻不過人類學會對付微生物之前,心髒病常常跟微生物感染有關,比如鏈球菌感染導致免疫係統交叉反應,繼而導致的風濕性心髒病。而感染性疾病控製下來的今天,心髒病就主要是因為動脈硬化了。
 
現在的心髒病,主要是動脈硬化導致血管梗塞,這種情況一旦出問題,就是心肌梗死,所以容易導致猝死。
 
以前的心髒病,比如風濕性心髒病,是個慢慢發展的過程。慢慢發展的結果就是心髒泵血能力逐漸降低,供血不足,結果就出現各種衰弱。那時候心髒病死人,往往不是猝死,而是因為這種供血不足導致的全身各種器官功能逐漸衰敗,人就給耗死了。
 
這種病,從希波克拉底時代開始,就一直沒有靠得住的治療方法(當然民間總是流傳著各種“立見奇效”的古方,但是那些“奇效”的記載都是一些聊齋風格的小段子,讀起來故事性強,用到病人身上卻是肯定要失望的)。
 
治療心衰能有真正見效的藥物,而且能有可靠的用藥劑量和方法,是在一篇叫做《論洋地黃》的論文發表之後。
 
寫這篇論文的人叫做威廉-威瑟靈,是個英國人。
 
1741年,咱這兒的乾隆6年,威瑟靈在英國什羅普郡的威靈頓出生。他是個獨子。從這點看應該說他命大。因為那時候嬰兒死亡率超過三分之一。當時保證血脈流傳的唯一策略就是盡量多生孩子。通常生十個孩子能活五、六個。史書沒說威瑟靈他爸媽一共生了多少個,但我們能肯定的就是他是有幸活到成年的那個。
 
威瑟靈能寫出那篇文章,跟他家世有關。他老爸本來就是個藥師(apothecary)。他從17歲開始跟老爸學習做藥師。這讓他對當時的藥物相當熟悉。而且,那時候英國的藥師跟現在藥房的藥劑師不一樣。那種藥師有點像中國的醫士,等級不如醫生,但是在日常診斷治療中,他們能做很多醫生能做的事。老百姓如果沒錢看醫生,去看個藥師也能解決很多問題。
 
然後,威瑟靈有個舅舅是醫生。舅舅看威瑟靈做藥師很不錯,有發展成醫師的潛質,就鼓勵他到醫學院正式學醫。於是威瑟靈21歲那年去蘇格蘭的愛丁堡醫學院學醫了。
 
那時在英國學醫沒現在這麽可怕。現在在歐美學醫,8年能畢業算超天才。那時候學醫,4年就可以畢業,所以威瑟靈25歲就開始行醫。
 
但是有個插曲必須提到。威瑟靈能發現洋地黃的治療價值,主要不是因為他在醫學院學過醫。那時從醫學院畢業的人可多了。但是別人沒捕捉到這個機會。
 
威瑟靈能捕捉這個機會,是因為他精通植物學。
 
他精通植物學,是因為,他是一個多情種子。
 
多情的對象叫做海蓮娜-庫克。
 
海蓮娜其實本來是來找威瑟靈瞧病的。但是顯然海蓮娜的人品有點啥東西能讓威瑟靈來電。他就想追海蓮娜。
 
他聽說海蓮娜喜歡研究植物,給各種植物畫插圖。
 
威瑟靈知道了海蓮娜的這個愛好,就自告奮勇,收集各種植物來給海蓮娜做標本。忙乎了四年之後,產生了兩個結果。第一,海蓮娜成了威瑟靈太太。第二,威瑟靈成了植物學大拿。
 
這個“大拿”不是說他能在酒席上說出七、八種花的名字,或是在朋友圈裏教人用什麽神草壯陽。他做的不是獵奇,而是係統研究。係統研究的意思就是,四年之後,1776年,也就是美國鬧獨立的那一年,他把所有英國能找到的植物都編輯到一本書裏出版了,按當時的習慣,這本書的名字特別長,叫做《大不列顛自然生長的植物分類全集》。
 
這書是不是一個二把刀的拚湊之作?
 
不是的。在當時,這本植物誌是英文著作裏的第一部完整的植物誌。完整,說明了它的嚴謹。然後,第一部,也就是說威瑟靈沒什麽前人的著作做借鑒,啥都得靠自己寫。就這樣,這書仍然成了英國植物誌的標杆。威瑟靈在世的時候,這本書四次再版,每次都有更多的增補。威瑟靈去世之後,他兒子繼承這項工作,對書的內容繼續增補。他兒子去世了,這部書仍不斷再版,一直到一百年之後才有更好的著作取而代之。
 
1776年這部書出版的時候,連生物分類學之父林奈都十分讚賞。那時林奈剛剛擬定他的那套科學分類方案不久,熟悉的人還不多。威瑟靈在植物學上屬於半路出家而且基本上靠自學,卻能準確運用了林奈分類法,在某些領域還對林奈分類法做了擴充。
 
這部植物誌讓威瑟靈在國際上成為知名人物,瑞士皇室畫家卡爾-布萊達專程到伯明翰威瑟靈家裏,給威瑟靈畫了那幅流傳至今的肖像畫(就是維基百科威瑟靈詞條裏的那幅)。
 
一個當醫生的,橫裏殺出來玩一把就寫出個名動世界的植物誌,如果那時有網絡,應該就已經有很多人說他有才。但是威瑟靈本事還沒打住。這些國際知名科學家,大都是一專多能,可能是因為沒給什麽考試製度或是升學率給榨幹了腦汁吧,他們除了本行學問出色,還能有閑暇涉獵多個學科。威瑟靈也一樣,除了醫學和植物學,他還精通化學和礦物學。然後,似乎他還覺得時間有富餘,業餘時間還玩草地保齡球,吹笛子和風笛,參加讀詩會,另外他還兼職編輯一本氣象學雜誌。
 
對了,他還參加演出過莎士比亞戲劇。
 
您如果覺得會吹笛子或是演出莎士比亞劇算不得什麽經曆,那麽咱看看威瑟靈的另一個經曆:他是月光社成員。
 
月光社是啥?
 
就是幾個朋友約好了,每個月,最接近滿月的那個星期天,大家到某個會員的家裏聚會,喝茶聊天。
 
(選滿月天聚會是因為,晚上9點散會大家回家的時候,道路相對明亮。那時候還沒有110,但是盜匪很多。摸黑走道風險太高。)
 
您可能覺得這不稀罕。咱隔壁王大媽也常到朋友家聚會聊天。這都值得說?
 
聚會聊天本身沒啥特別。但是如果聚會的人有點特別,那麽他們聊天的內容可能也就比較不一樣。
 
這個月光社,說起來可以跟晉初的竹林七賢做個類比。隻不過月光社的人聚會的時候不是飲酒賦詩,而是喝茶談科技。
 
月光社會員都有誰呢?
 
都是英國精英。
 
精英這個詞現在如今的天朝稍微有點餿,但是我這兒說月光社社員是精英,真不帶貶義。要知道,威瑟靈生活的年代,不是尋常年代。人類曆史進程有幾個時候,是人才輩出的轉折點時代。威瑟靈的時代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那時發生過法國革命和美國革命,那時出現過一大批巨擘級別的名人,包括莫紮特,貝多芬,伏爾泰,富蘭克林,潘恩,華盛頓,皮特(24歲任英國首相),拉瓦錫,林奈等等。威瑟靈是醫生,那麽我們看看醫學界。那時的醫學界知名人物有琴納(發明牛痘接種),亨特(現代外科之父),帕雷(讓外科從酷刑變成合乎人道的治療技術)。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伯明翰出現月光社這樣的精英會,並不讓人覺得很意外。
 
月光社前後有過幾十個人(不過同時在社的從來沒有超過14人),每個人都值得單獨寫一篇小傳。當時牽引英國工業革命的科學課題,在月光社裏都能找到對應的專家,包括電力,光學,天文學,機械,水力,化學,冶金,醫學,地理,聲學,熱力學,玻璃製造,陶瓷製作,儀器製造。從這個內涵來看,“月光社”(Lunar society)這個名字其實有點太過風雅。但是這個不能怪月光社社員。實際上,“月光社”這名字本來就不是他們自己起的。他們從來沒說過這個詞。他們甚至都不認為自己是個什麽組織。他們就是一幫懂科學知識的人,交了朋友就常常聚會而已。“月光社”這個名字,是後來人家看這幫人老這麽聚會,聽說談話的內容還特別高端,城裏的人十個倒有八個半聽不懂他們說的是啥。大家覺得這麽高端的一幫人,必然是個神秘組織。加上他們總在月圓時分聚會,於是就管他們叫做“月光社”了。其實就他們的活動內容來說,給他們叫個“科學研討會”大概更能說明問題。如果他們身份感足夠濃烈,也可以把自己叫做“伯明翰精英會所”。不過似乎這幫人的身份意識都有點遜,終究沒能產生這麽高尚的名字。
 
咱是說威瑟靈的故事,那麽月光社裏別人的故事咱就不多說了,就簡單提幾個月光社成員的名字吧:英國大企業家馬修-博爾頓(這人可以說是英國的卡耐基),英國陶聖維奇伍德,英國鋼鐵大王威爾金森,讓蒸汽機成為真正的重工業引擎的瓦特,發現氧氣的普利司特雷,英國名醫愛拉斯姆斯-達爾文。另外,美國發明家本傑明-富蘭克林也是訪問會員。
 
這個就是威瑟靈躋身其中的月光社。
 
這個背景可以讓我們對威瑟靈的才華有所了解。不過,威瑟靈加入月光社,是個被動事件,是人家把他拽進去的。
 
威瑟靈的個性,後人是這麽總結的:耐心,冷靜,誠實,友善,略顯保守。
 
保守的人容易低調。威瑟靈就很低調,剛出道行醫的時候根本沒想過要闖蕩江湖建立什麽豐功偉業,更沒想過加入月光社。他就是在自己家鄉附近一個叫斯塔佛的小鎮上找了個醫院當醫生。上任沒多久就遇到海蓮娜來找自己看病,然後就發生了那段浪漫故事。
 
威瑟靈和海蓮娜生了三個孩子。第一個女孩出生沒幾天就夭折了(在那時嬰兒夭折很普遍,自己是醫生也不能幸免)。第二第三個孩子活了下來。現在威瑟靈就有了一個新課題:養家。
 
威瑟靈在斯塔佛這個小醫院的年薪不到100英鎊。這收入養活夫妻倆都吃力,添了兩個孩子就更是入不敷出。
 
也是他運氣好,關鍵時候出現一個跳龍門的機會。
 
機會來自伯明翰。伯明翰位於英國中部,是英國第二(僅次於倫敦)繁華的都市。1775年,伯明翰市醫院出現一個空缺。知名醫生威廉-斯莫爾去世了。
 
(順便說一句,這位斯莫爾也是月光社社員。)
 
然後,伯明翰附近一個小城叫裏奇菲爾德,城裏有個醫生叫愛拉斯姆斯-達爾文。您如果看他名字覺著眼熟的話您是對的,因為他有個孫子叫查爾斯-達爾文,就是寫《物種起源》的那位。史書說愛拉斯姆斯給威瑟靈捎信,說伯明翰缺人呢,要不您到那兒當醫生吧?
 
愛拉斯姆斯怎麽想到威瑟靈的?沒看到記載。不過咱知道威瑟靈的舅舅就在裏奇菲爾德當醫生。有可能是威瑟靈到那兒看望舅舅。那時的裏奇菲爾德,全城也就三千多人口,跟威瑟靈身份相當的就更沒幾個,走街上看到紳士打扮的人,估計認識不認識都會停下來嘮個嗑。然後,愛拉斯姆斯跟威瑟靈都是醫生,同行之間有機會的時候討論一下疑難病案是常有的事。我猜想這兩人大概就是這麽認識的吧。或許聚會期間,威瑟靈在跟醫學同行的交談裏展示了一些實力,結果伯明翰那家醫院出現空缺的時候,愛拉斯姆斯就想到了威瑟靈。
 
有趣的是,愛拉斯姆斯想到威瑟靈,並不僅僅是因為威瑟靈的醫學功底。他同時看重的是威瑟靈廣博的知識,包括哲學思考能力。他給威瑟靈的信裏提到:“我覺得您的哲學品味會讓您與博爾頓(月光社領袖)成為朋友。博爾頓和斯莫爾之間的友誼就是這樣的一種類型。”
 
(二)民間偏方
 
愛拉斯姆斯沒看錯人。威瑟靈去應聘,順利得到聘用。然後,根據Peck TW的傳記,他到伯明翰沒多久就成為“英國最忙碌的醫生”。這句話或許有點走筆太猛,但是也算折射了大家對威瑟靈的好印象。當時大家對威瑟靈的評價是“博學多才,廣受愛戴”。
 
為什麽廣受愛戴,可能不需要找太多的故事。咱看一個小鏡頭應該基本就明白這個意思:威瑟靈每天安排一段時間,專門給窮人看病。每天看十位。這個時段是義診時段。就是說,他給這些窮人看病,是不收費的。這麽積累下來,他每年免費診治的窮人都有幾千人。即使他42歲上患了肺結核,仍然一直堅持著這個免費時段。
 
注意一點:他可不是閑得沒事要這麽打發時間。別忘了有人說他是“英國最忙碌的醫生”。而且,除了門診,他還需要頻繁乘馬車出診看病人,一年行程近一萬公裏。
 
那時候的馬車沒有減震氣缸和彈簧。那時候的路麵都是淩亂的車轍和各種碎石。所以那時候“有車一族”隻不過是比步行速度快,論舒適,那還不如走路。腰椎不好的人最好別坐車。
 
因為無可否認的業績,威瑟靈在伯明翰市醫院的年薪很快增加到近2000英鎊。這是簡愛當家庭教師的年薪的12倍,養活太太和兩個孩子不再是問題。
 
每天的工作已經夠忙碌,但是一個意外的機遇,讓威瑟靈多了一個研究課題。他大概也沒想到,這個課題後來讓他花費了整整十年時間去做研究。
 
這個課題就是洋地黃。
 
事情的起源是一個民間偏方。
 
1775年,剛到伯明翰不久的威瑟靈,每個星期都回一趟斯塔佛。一次在回斯塔佛的路上,有人請他順路診視一位病人。病人有明顯水腫。威瑟靈看了病人之後,說這種水腫目前我們沒有什麽特效藥,這病人可能病情很快要惡化。
 
下個星期,他照例回斯塔佛,然後順道去探視這位病人,發現病人的水腫消退了,病情恢複得相當不錯。威瑟靈大為詫異,心想這樣的水腫我看過很多了。即使有個別能自己好轉的,也不可能這麽快啊。他就問病人怎麽恢複的。病人說,我找本地的一位鄉下老太太,喝了她的一種偏方煎的藥湯。
 
自古以來民間偏方成千上萬。但是正規醫生都知道那些偏方的有效率不會高於安慰劑。可是這次不一樣。這個病人的情況威瑟靈自己了解,她的疾病不是安慰劑能夠解決的。如果用了什麽偏方能讓她的水腫消退,那麽這個偏方是確實真的有生物活性。“生物活性”的意思就是就是:這藥能改變人體生理功能。
 
這讓威瑟靈產生了興趣。他詢問了細節,比如服這種藥會有什麽感覺,症狀有什麽變化。那位病人告訴他,服藥之後曾經出現劇烈嘔吐腹瀉。
 
這肯定不是安慰劑能產生的效果。於是威瑟靈決定去檢驗一下這個偏方。
 
威瑟靈沒說他怎麽得到偏方的。不過,那個用偏方治病的鄉下老太太是什羅普郡人,那麽威瑟靈可以算是老太太的同鄉。加上威瑟靈為人和善,又是知識豐富的專業醫生,或許是因為這些因素,他得到了老太太的合作。老太太把“秘不外傳”的配方告訴了威瑟靈。
 
老太太的方子包含有20多種成分,吃個藥就是喝一鍋湯。這個是民間經驗方子的普遍現象。民間郎中傳統的做法就是抓一大堆草木石頭一塊熬,如果碰巧某個組合喝進去之後病情好轉,就把整套配方作為有效偏方記錄下來成為秘方。為了跟徒弟有個合理解釋,通常把這種一大堆物體混煮一鍋的做法叫做君臣佐使。這種說法的學理很流暢,但是並不幫助識別真正的有效成分——真正有效的藥物都是很簡單的,就是一個成分就夠。古人缺乏足夠的知識積累,無法鑒定出這種關鍵成分,所以就隻能稀裏糊塗的把整套東西代代相傳。這樣的偏方,即使其中確實夾帶某種有效成分,也意味著患者要同時吃進去很多垃圾成分。
 
威瑟靈是訓練有素的醫生,又精通藥物學、化學和礦物學,加上他編撰植物誌得到的植物學知識,根據服藥之後出現的嘔吐腹瀉和多尿這些反應,他當時就判斷出這個偏方的20多種成分裏,真正有效的成分僅僅是洋地黃一種,其他的都是多餘的。
 
這是從傳統偏方裏篩選有效成分的重要一步。不過,找出有效成分是一回事,如何正確的使用是另一回事。藥能治病,是因為它有能力改變人體內的生理代謝過程。這種能力,用好了能治病,用錯了會傷身。所以,威瑟靈的下一個任務是探索正確的用藥方法,包括適應症,給藥形式,劑量,療程,副作用的處理等等。
 
在威瑟靈之前,也不是沒有醫生用過洋地黃,但是用法淩亂,顯然是因為沒有識別出得當的適應症。其中或許有過成功的案例,就是說,碰巧用對了,用在了心衰病人身上,就像那個老太太的案例,但是不管成功與否,都沒有留下文獻記錄。這不奇怪,老太太和她的前輩們一樣,都沒有詳細記錄病案的習慣。沒辦法,民間草醫絕大多數都是這個習慣,知識積累即興化,缺乏係統科研的態度,就是說,不會想到做嚴格的對比觀察和詳盡記錄,大多都是一句“xxx於辰時麵南服之,有奇效”之類的華彩描寫就完事。(如果治療失敗當然就更不會記錄了。)
 
所以,威瑟靈差不多是從零開始研究洋地黃的藥性。
 
他謹慎的從小量開始,逐步增加,觀察藥物反應。他詳細記錄每一個病人的反應,包括正麵的療效和負麵的毒性反應。
 
初步試用發現,用藥達到一定量之後,病人會出現大量排尿,而其他的症狀,比如浮腫、呼吸困難,也在這個時候減輕。根據這個,威瑟靈認為洋地黃能解決浮腫,是因為它有利尿作用。
 
利尿可以排出體內多餘水分,於是減輕水腫,這說起來順理成章——雖然威瑟靈的這個看法並不正確。
 
人體發生水腫,可以有很多原因。比較容易想到的原因之一是腎髒不能及時排尿,所以體內水分積壓。
 
但是有一種情況也可以發生水腫,這就是心力衰竭。
 
為什麽心力衰竭會造成水腫?
 
心髒的功能是泵血。心室每次收縮,會把血液從心室裏擠出去,推送到身體各個部分。血液到了目的地,氧氣會被細胞吸收。氧氣吸收掉了,血液就順著靜脈回到心髒。然後被送到肺髒去重新充氧。充好了氧氣再返回心髒,就可以重新被推送出去了。
 
注意這裏的一個步驟:返回心髒。
 
如果是心髒有病,收縮力虛弱,不能及時把心室裏的血推送出去,送不出去的血堵在心室裏,那會出現什麽情況?
 
那樣的話,身體各處返回的血液就不能及時進入心室。大量血液給堵在靜脈裏,結果就是身體各部血液壅塞。
 
壅塞的血液造成高壓,高壓導致血漿從血管裏滲透出來,在細胞之間的空隙裏聚集,於是就出現了身體水腫。
 
這種心髒收縮無力的情況,醫學上就叫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能導致身體水腫,就是這個原理。
 
在威瑟靈那個年代,雖然哈維已經發現血液是在心髒推動下周身循環,但如果循環不暢會導致水腫這一點,當時大家還不知道。那個時候,連聽診器都還沒被發明,更沒有什麽儀器可以觀察記錄人體生理活動。在這樣原始的條件下,威瑟靈當時不可能清晰認識到心髒與水腫之間的關係。
 
心力衰竭的病理機製,和洋地黃對心肌的作用原理,需要在一個多世紀之後,病理組織學和心電圖學產生了,人們才了解到,洋地黃裏麵的有效成分(地高辛)能影響心肌細胞的離子濃度變化,於是可以增強收縮力。也知道了心髒泵血能力不足時,人是會出現水腫的。
 
我們現在知道,洋地黃之所以能解決水腫,並不是因為它能利尿。實際上,病人病情好轉的時候那種大量排尿,不是原因,而是結果:洋地黃能增加心肌細胞收縮力,於是恢複心髒泵血能力,這就使心力衰竭得到緩解。心力衰竭解決了,才會出現大量排尿。
 
為什麽心衰解決了會出現大量排尿?因為心衰的時候,腎髒要不就是缺血(心髒不能有效輸送血液),要不就是淤血(心髒不能及時排空,導致靜脈回流壅塞)。這兩種情況都能導致腎功能失常。腎功能失常的結果不是陽痿,而是不能有效製造尿液,結果是病人排尿減少,浮腫更嚴重。心功能一旦恢複,腎髒供血增加,淤血緩解,就能恢複正常排尿功能。所以這時候病人會出現大量排尿。
 
威瑟靈不知道水腫是由心力衰竭引起,他怎麽可能判斷適應症和用藥方法?
 
還是有可能的。知道內在機理固然可以讓我們更有效的尋找治療方法,但在不了解內在機理的情況下,靠觀察外部表現也還是可以摸索出很多規律的。即使在今天,人們仍然需要借助這種方法探索臨床治療方案。威瑟靈用的也是這樣的方法,就是篩選不同類型的水腫病人,分別用洋地黃治療,然後觀察療效和其他反應,從中總結出規律。這樣就可以知道哪些類型的水腫病人用洋地黃治療有效。靠這樣的係統觀察探索,威瑟靈發現,並不是所有的水腫都能用洋地黃治療。如果是高張力腹水(比如由肝硬化引起的那種腹水),或是非對稱水腫(可能是靜脈炎引起),這樣的水腫用洋地黃不會有效。如果病人除了水腫,還有脈博微弱或斷續,麵色蒼白,嘴唇紫紺,皮膚冷,腹部腫大鬆軟,肢體水腫,手指凹陷性水腫,那麽用洋地黃治療就能看到“利尿”效果,於是會有好的療效。
 
熟悉醫學臨床的人就會知道,後麵這一組症狀,都是可以由心衰引起的。正是因為這些症狀的本源是心力衰竭,所以用洋地黃能改善病情。威瑟靈當時並不知道隱藏在水腫後麵的心衰根源,但是他借助係統的分類篩選,憑臨床經驗總結出了這個規律,這就是他超越當時醫學水平的地方。
 
另外,威瑟靈也注意到使用洋地黃之後,病人脈搏減慢,有時候慢到警戒水平。這讓他猜測到洋地黃可能對心髒有藥理作用。他後來在他的第九篇(也就是最後一篇)專題論文裏這麽寫過:洋地黃對心髒的動力有某種作用,這種作用強於任何已知的藥物。這種作用可能是對人體有益的。
 
可惜這時候威瑟靈因為多年肺結核的消耗,身體狀況已經非常羸弱,沒能朝這個方向繼續研究。而他去世之後,當時的其他醫生沒有重視他的這個提示。不然的話,後人或許能提前幾十年就發現,洋地黃的作用不是利尿而是強心。
 
除了鑒定洋地黃治療的適應症,威瑟靈要做的另一件事情是探索對洋地黃毒性的處理辦法。
 
根據貢獻偏方的老太太的說法,用洋地黃之後都會出現嘔吐腹瀉。但是威瑟靈發現,這些毒性反應,可以通過精確的控製劑量來解決:先逐漸增量,一旦出現惡心、腹瀉或是脈搏明顯減慢,這就是這個病人的中毒劑量(每個病人的體質不同,中毒劑量也不同,所以要為每個具體的病人分別探索中毒劑量),此時可以暫停給藥,等惡心腹瀉消失之後,用低於這個中毒劑量的份量繼續給藥,就可以在不導致惡心腹瀉反應的前提下達到“利尿”效果,解決其他症狀。
 
科學研究的發現是令人振奮的,但是做科學研究的過程總是繁瑣枯澀的。講究風度瀟灑的名士做不了科學研究,因為,科學研究過程中要有縝密的觀察,要做大量的筆記,記錄一切觀察到的現象——不管你當時認為這個現象是不是有關聯。威瑟靈在《論洋地黃》裏收錄了大量的記錄。我們可以簡略看幾條比較重要的記錄:
 
  • 如果大量重複給藥,會出現惡心,嘔吐,腹瀉,眩暈,視野模糊,視物呈黃綠色,尿多,脈博緩慢,可慢達每分35次,伴隨冷汗,抽搐,虛脫,可威脅生命。
  • 如果小劑量起步,逐漸加大劑量,在剛剛看到副作用苗頭的時候就不再增加,那麽後麵的幾個小時裏都不會出現新症狀。隻要沒有出現腎、胃腸、脈博或是結腸症狀,就可以維持此劑量,每天兩次給藥。如果有上述症狀就停止繼續給藥。如此則不會出現副作用,而療效則頗令人滿意。
  • 洋地黃並不總是有利尿效果,但是洋地黃確實比其他藥物利尿作用更強(這個是威瑟靈對洋地黃藥理作用的誤解。洋地黃能產生“利尿”的表現,是因為它的強心作用。如果用在心衰導致的水腫,心衰緩解之後會出現“利尿”反應。如果用在不是心衰導致的水腫,也就不會出現“利尿”反應了。)。
  • 洋地黃並非對各種浮腫都有作用(威瑟靈沒能從病理學上區別心衰導致的水腫和其他原因導致的水腫,但是他從臨床觀察總結出一組適應症,排除了由囊腫、肝硬化或是靜脈堵塞導致的那些水腫。後來近兩個世紀的實踐證明他對洋地黃適應症的這些判斷是相當準確的)。
  • 如果劑量恰當,用法正確,洋地黃是安全有效的,跟海蔥或是其他用來治療水腫的藥物比,副作用其實更小(為了能有把握的寫下這句話,威瑟靈耗費了10年時間做觀察研究)。
  • 洋地黃可能對心髒運動有影響力,一種從未見於其他藥物的影響力,一種可能極有治療價值的影響力(這是威瑟靈晚年做出的觀察。他還沒能明確意識到洋地黃對心肌纖維的作用,但是一些臨床征象還是讓他有所感覺)。

 

(三)洋地黃

 

那個年代還沒有企業化的製藥業。威瑟靈這樣的醫生,隻是研究方法上受過科學訓練,但是到了臨床操作上,他們也要做跟草醫一樣的工作:自己配藥。

 
所以,威瑟靈就像個給飛機輪胎打氣的工程師:從高尚研究到底層雜活一鍋端。他圍著一堆鍋碗杵臼轉,仔細研究了洋地黃炮製方式,去掉了傳統用法裏的民科和迷信成分,靠嚴謹的臨床觀察來探索最佳製藥方法。起初他按民間用法用煎湯,後來發現葉子磨碎直接內服,效果比煎湯更好,顯然高溫煎熬會部分破壞有效藥物成分。後來他還發現,幹葉磨粉比鮮葉效果強五倍。他在《論洋地黃》裏對製作粉末的方法給了很詳細的描述:
 
“用洋地黃幹葉製成的粉末更為安全。葉子應該在花苞將要開花的時候采集,葉柄和脈絡去掉。葉片曬幹或烤幹。幹透的葉子能揉成翠綠的粉末,重量大約是葉片原重的五分之一弱。我給成年病人的量是每天兩次,每次三格令(約200毫克)”
 
威瑟靈沒有什麽國家研發經費讓他揮霍。他是自己掏錢做研究,而且,他不可能全脫產研究洋地黃。他的正常工作是給病人看病,所以他每天要看普通門診,要看給窮人開設的免費門診,要出診,然後在病人裏篩選出適合試用洋地黃的水腫病人,一個又一個嚐試用藥。為了找到最佳適應症,最佳用量,和最佳的控製毒性反應的方法,威瑟靈探索了整整10年。
 
後人對他等待10年才發表研究結果有點不理解。從後來發表出來的資料我們知道,這10年裏他有過上百次治療成功的案例。如果是個急於成名的浮躁郎中,這10年裏滿可以號稱自己發現了上百個“服之有奇效”的偏方了。
 
但是威瑟靈10年不寫洋地黃。他隻是不斷地尋找更多的適合用藥對象,繼續嚐試洋地黃。
 
從各種跡象推斷,威瑟靈應該是為了安全。他總是覺得自己的研究還不完整,擔心如果自己得出的結論不夠精確,別人學習使用洋地黃的時候,可能就會用法不當,那可能會對病人有害。所以他還想繼續研究,想積累更多的經驗。
 
威瑟靈本是好意,不過,他的這個慢節奏,一度導致了一個發明權的爭議。
 
1776年,愛拉斯姆斯,就是給威瑟靈提供消息,告訴他伯明翰醫院有空缺的那個醫生,達爾文的爺爺,在治療一個水腫病人的時候,用盡了他所知道的各種藥物都沒能見效。他就來找威瑟靈谘詢。當時是威瑟靈研究洋地黃療效的第二年。威瑟靈根據自己初步摸索到的研究心得,建議使用洋地黃,並且提供了詳細指導。愛拉斯姆斯按指導用藥之後,病人病情出現戲劇性的好轉。愛拉斯姆斯學到了這招,後來就多次把洋地黃用到他自己的病人身上。
 
三年之後,愛拉斯姆斯的小兒子,在愛丁堡醫學院學醫到了最後階段,在準備博士論文。這期間,為了做研究,他需要解剖屍體。那時候塞麥爾維斯還沒出生,世人(包括醫生)還不知道接觸病人屍體可能導致感染。愛拉斯姆斯的兒子在解剖屍體的時候沒有采取預防措施,結果被細菌感染,博士學位還沒拿到就去世了。
 
愛拉斯姆斯大概出於對兒子的懷念,寫了一篇論文,把他自己用洋地黃治療病人的幾個案例歸功於這個兒子,並且在文章裏聲稱,是他的這個兒子首先發現了洋地黃的這個治療作用。
 
威瑟靈注意到了愛拉斯姆斯的這個不光彩的做法。威瑟靈為人低調,但也不能容忍剽竊。他立即發表聲明了一項聲明澄清事實。你兒子意外死亡咱同情,但是事實歸事實。不能因為你有父子感情做旗幟就搗漿糊。如果要對簿公堂,洋地黃研究的原始記錄我都有。
 
愛拉斯姆斯沒提起訴訟,但是也沒有道歉。不論公開場合還是私下都沒有道歉。所以從那以後威瑟靈跟愛拉斯姆斯關係就破裂了。
 
這個不能說威瑟靈心胸狹隘。雖然愛拉斯姆斯有提供消息讓威瑟靈找到新工作的功勞,可是功勞再大也沒理由竊取別人的研究成果吧。愛拉斯姆斯在別的方麵還是不錯的,醫術在當時也算得高明,但是這件事可以說是他人生的一個汙點。
 
奇怪的是,即使出現過這樣的剽竊風波,威瑟靈還是不急於發表研究結果。在剽竊風波之後,他繼續悶頭研究了六年的洋地黃。
 
他當然不是為了像民間草醫那樣,隱藏“偏方”,秘不示人。不然他不會把這個研究告訴過愛拉斯姆斯和其他的同行,而且是詳盡的告訴他們用法和用量。他跟其他醫生研討洋地黃用法的通信,都收錄在後來出版的《論洋地黃》裏,有據可查的。
 
能這麽沉得住氣的人,未必是說毫不在乎名望或是業績,但肯定是更在乎知識的準確和病人的安全。用高大上的詞兒說話,也可以說是把真理看得比虛名要重。雖然都知道早發表早成名的道理,但是如果對文章內容的準確性沒有完全的把握,他就還是不肯輕率發表。
 
急功近利的人做不到這一點。
 
按威瑟靈的計劃,他似乎還想研究得更久一些,但是有些時局的變化讓他改變了主意。
 
因為,雖然他沒有正式發表文章討論自己試用洋地黃的事,消息還是慢慢傳開了。伯明翰,甚至倫敦,有越來越多的醫生嚐試用洋地黃。但是很多人沒有像他這樣小心謹慎的探索恰當用法,而是根據口口相傳的一些零散知識,相當盲目地使用洋地黃。結果呢,不是把洋地黃用於不適合的病例,就是用量不當造成中毒。
 
另外還有一些人,因為看到洋地黃有毒性,就走向另一個極端,四處奔走呼籲,堅決抵製洋地黃,認為這樣的毒藥絕對不可以用在病人身上。
 
看到這些亂象,威瑟靈終於發現,自己對洋地黃的研究,已經是個不得不說的故事了。
 
1785年,威瑟靈發表了《論洋地黃》。這是一篇207頁的論文,你完全可以把它叫做一本書。書裏詳細記載了10年裏他在163個病人身上試用洋地黃的研究資料和結論。這裏麵有他自己的病人,也有一些是別的醫生治療無效,送來請他會診的。163個病例的病史和治療過程都有詳細記錄,報告了研究過程之後,又總結了洋地黃的用藥指南,包括適應症,藥物炮製,安全用量,毒性處理等等。書裏還收錄了跟其他醫生探討如何使用洋地黃的通信。
 
這本論文書出版之後大受歡迎,反響非常熱烈,衝擊波迅速播散到歐洲其他國家,連大西洋對岸的美國都很快聽到了消息。1785年末,《論洋地黃》發表才幾個月,新罕布什爾州樸茨茅斯一個叫做霍爾-傑克遜的醫生,在他的學術文章裏就已經提到了洋地黃(別忘了那時沒有電腦網絡。那時連電話都沒有。那時候信件是靠跨洋帆船來遞送的)。然後,1786年初,他寫信給威瑟靈,請求威瑟靈寄一些洋地黃種子。他說根據他在英國旅行觀察到的氣候特征,他覺得他可以在樸茨茅斯種洋地黃。威瑟靈八個月之後回信(沒辦法。那時候的郵輪就是這麽慢),寄給他種子,並且詳盡的指導了用藥方法。傑克遜成為美洲大陸最早用洋地黃治療心衰浮腫的醫生。而且,他按照威瑟靈的要求,把威瑟靈的用藥指南轉發給了美國各州的醫生們——在威瑟靈這樣的醫生看來,發現了一種有效藥物,就應該盡快傳播給所有的醫生,這樣才能夠拯救更多的病人。
 
有個現象,說起來讓人哭笑不得:在威瑟靈總結出科學使用洋地黃的方法之前,洋地黃的使用很淩亂,那是因為古人沒有真正了解洋地黃的功效。威瑟靈總結出洋地黃的適應症,展現了它的療效之後,卻再次出現了對洋地黃的濫用。這次不是因為不知道洋地黃的作用,而是誇大了它的作用。
 
為什麽?因為,那個年代,真正的有效藥不多,在這一的大背景下,冷不丁出現一個有明確療效的藥物,醫學界免不得有點欣喜過度,於是有不少醫生把洋地黃濫用在一些不相幹的疾病上,包括發燒,偏頭痛,癲癇,譫妄性痙攣,或是當作精神錯亂病人的抑製劑。
 
這真不能怪威瑟靈。威瑟靈在論文中很詳盡的講解了關於使用洋地黃應該知道的所有知識。他也警告讀者,他治療的病例都是重症,其他治療方法已經無效,於是可以考慮使用洋地黃。洋地黃效果顯著,但是洋地黃確實有毒性,所以要嚴格掌握適應症,不要隨意把洋地黃推廣到一般病例上。為了防止濫用,他《論洋地黃》結論部分曾經刻意警告說:不要對此藥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是仍然有很多人不認真聽課,把洋地黃的應用隨意擴大化,包括愛拉斯姆斯。
 
愛拉斯姆斯從威瑟靈那裏學會使用洋地黃之後,作為與威瑟靈齊名的醫生,他可能打算挖掘出洋地黃的其他用途。如果成功,這個可以給他上次試圖剽竊的不光彩行為找回一點麵子。或許在這種動機驅使下,他有點過於輕率,憑一些不確定的跡象就認為洋地黃可以治療耗竭病——就是結核病。那時候大家還不知道結核病是由結核杆菌導致。然後,因為結核杆菌感染的地方並不固定,所以症狀可以多種多樣。因為這種變異性,那時候醫生們沒有意識到這些症狀是由同一個原因引起的。他們能總結出來的就是這些病人的體質都在慢慢耗竭,最後人就給耗幹了。所以那時候把這個病叫做耗竭病。中國古代的“癆病”,命名機理跟”耗竭病“大致相當,都是因為不明內部原理,於是從外在表現上來描述疾病。
 
威瑟靈是一直在質疑愛拉斯姆斯這個洋地黃可以治療耗竭病的說法。威瑟靈對洋地黃了如指掌。而耗竭病(結核病)在那時候非常普遍。當時工業革命已經開端,農村人口向城市湧入,密集的居住環境導致這種傳染病迅速播散,在威瑟靈的年代,倫敦每5個人就有一個患結核病。所以威瑟靈肯定嚐試過用洋地黃治療結核病,然後會知道洋地黃對結核病是無效的。何況,威瑟靈自己就有結核病。他在1783年(發表《論洋地黃》的前兩年)開始出現咯血,他自己給自己做了診斷:肺結核。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對洋地黃治療結核病的功效還沒有下最後結論,這時候他肯定會自己身上做實驗。而實驗的結果隻能是“無效”二字。
 
但愛拉斯姆斯也是很有名氣的醫生。有名氣的人說話,很多人都會不去查證就直接相信(所以,您如果是名人,懇請您說話留神,尤其事關科學的時候,一定要有堅實的依據才好發表言論)。所以後來很長時間裏,很多英國醫生都聽信愛拉斯姆斯,跟著用洋地黃治療結核病。這當然不會有什麽效果,因為洋地黃能強心,能調節心律,但是對任何細菌都沒有剿滅能力,更別說是一般抗生素難以殺滅的結核杆菌。
 
《論洋地黃》把洋地黃的功效和使用方法裏裏外外都說透了。後人的兩百年裏,幾乎沒誰能對洋地黃的使用做任何補充。很多年之後,有一些醫生對洋地黃的使用做過一些回顧性質的討論,但基本隻是加強一下對威瑟靈觀點的支持吧。
 
法國醫生讓-布埃勞德是這樣的人之一。
 
現代醫學成熟之前,心髒病的主要病因之一是風濕熱。布埃勞德是最早描述急性風濕熱的人。他在心髒病方麵是當時的大拿。1835年,威瑟靈發表《論洋地黃》半個世紀之後,布埃勞德根據威瑟靈的研究結果,也寫了一篇關於洋地黃的論文。在論文裏,他用幾乎是詩歌一樣熱烈的詞句讚美洋地黃。另外,作為心髒病大拿,他注意到洋地黃除了能緩解全身性水腫,還能能調節心律,控製房顫導致的心律失常。不過那時心電圖學還沒出現,所以他也還是沒能意識到洋地黃其實是作用於心肌而不是腎髒。但這個不影響他對洋地黃的鍾愛。為了推介洋地黃,他跟聽診器發明人雷納克發生過激烈爭辯,因為雷納克反對使用洋地黃(別奇怪。誰都不是完人。雷納克發明聽診器可以說功德無量,但是他仍然會因為對洋地黃的毒性過於擔心而站到了洋地黃的對立麵)。
 
布埃勞德讚美洋地黃的時候,他的措辭是:“洋地黃就是心髒疾病的鴉片”,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細節。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不像是讚美倒像是汙蔑。
 
但是在布埃勞德那個年代,這句話確實是讚美。
 
因為,從希波克拉底開始,一直到威瑟靈的年代,不論東方西方,各種傳統藥物,其實絕大多數都沒有臨床價值。它們能進入古代醫書,主要是因為古人還沒有掌握對比觀察的驗證方法,於是被疾病的自愈性和安慰劑現象誤導,把很多疾病自然緩解的情況和心理暗示的作用歸功於那些碰巧正在使用的草藥。當然,這些傳統藥物裏,有一部分確實有某種生物活性,機遇好的時候,能表現出一點對人體機能的影響,但是它裏麵的生物活性成分的有效濃度實在太低,低得失去了臨床意義,比如南瓜裏的南瓜多糖有輕微的降糖功能。可是要想用它降糖,您每天吃半斤多(300克)南瓜,也隻能讓血糖濃度降低5%——而您吃下去的這半斤多南瓜,導致的血糖增高卻遠不止5%
 
這是說總體局麵。但是呢,這些傳統藥物裏,有一種藥是有實實在在的藥物活性的,這就是鴉片。
 
現在因為鴉片成癮導致的健康危害和社會危害,我們把鴉片作為毒品嚴厲禁止。但是在極度缺乏有效藥物的古代,鴉片是一個非常寶貴的藥物。那時候沒有麻醉藥,所以手術就靠鴉片止痛。一些導致劇烈疼痛的疾病,比如腸梗阻,癲癇,腦瘤,癌症晚期,也隻有鴉片能暫時緩解疼痛。醫療方案的製定,從來都是一個權衡利弊的過程。能治病的藥物都會改變某種人體生理過程。改變生理過程必然會有副作用。所以決定一種藥物是不是值得使用,就是看用藥的獲益是不是明顯大於副作用帶來的傷害。在19世紀以前,鴉片作為唯一有效的止痛藥,它對病人的益處是大於害處的,所以那時候鴉片是堂堂正正的處方藥,而且可以說是聖藥——因為那時候它幾乎是唯一的用上去肯定見效的藥物。現在我們有了更安全的止痛藥,鴉片才不再作為首選藥物(但是鴉片的衍生物嗎啡仍然是合法藥物。對於心絞痛或是晚期癌性疼痛,我們還是需要考慮這種強力的止痛藥物。當然,這必須是在嚴格的醫療條件下有控製的使用。)
 
另一個對威瑟靈的觀點有所訂正的人是英國醫生勞德-布倫頓。1874年,《論洋地黃》發表89年之後,布倫頓重新整理了關於洋地黃的各種說法,那時候醫學界對心髒的功能了解得更多一些了,所以布倫頓能在威瑟靈的基礎上有所提高,能指出洋地黃真正的適應症是心髒病。這是個進步,能幫助後人比較明確的意識到,洋地黃治療的水腫,是跟心髒疾病有關的水腫。這種知識有助於篩選恰當的適應症。不過,在談到洋地黃用藥原則的時候,布倫頓並沒有什麽超出威瑟靈的地方。他基本隻是重新表述了一下威瑟靈已經說過的那些知識。當然這不是說他隻起到了拾人牙慧的作用。他是發明用亞硝酸異戊酯治療心絞痛的人。這藥是心髒病的救命金丹之一。到現在,150年過去,亞硝酸異戊酯仍然是控製心絞痛的一線藥物。有這樣的心髒病方家來印證威瑟靈的知識,還是很有意義的。
 
威瑟靈42歲患了肺結核,常年氣短。但他繼續看門診,包括每天專門安排的一段免費給窮人看病的時段,也繼續出診。51歲的時候,肺結核加劇,結核擴展到胸膜,而且咯血越來越嚴重,體質嚴重下降,無法繼續行醫。那時候沒有抗生素,那時科赫還沒出生,所以世人不知道結核病是細菌導致。那時對於這種逐漸把人消耗至死的疾病,唯一的治療就是休養。伯明翰氣候寒冷,對體質虛弱的人來說,伯明翰不是個適合居住的地方。威瑟靈從醫院辭職,到相對暖和的葡萄牙去避寒。可是威瑟靈的結核病已經很嚴重,沒有抗生素,單靠溫暖和休息,沒法讓病情逆轉。更窩心的是,他第二次去葡萄牙避寒的時候,路上還遇到海盜追趕,大受一番驚嚇,雖然不至於直接造成心身崩潰,但是這種緊張恐懼,即使是正常人,經曆一場都很傷精神,更別說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奄奄一息的人了。
 
1796年,威瑟靈健康已經極度衰弱,不斷咯血,卻還是堅持自己動筆修訂他的那本植物誌的第三版。
 
1799年,威瑟靈死於肺結核,享年58歲。
 
這大致就是威瑟靈和洋地黃的故事了。在他那個年代,醫學界沒有精密度化學分析儀器,沒有電子儀器能觀察記錄人體指征,沒有病理學,沒有細菌學,所以那時候人們對疾病原理的認識仍然很模糊。那時候診斷基本就是根據病史、身體檢查所得到的有限信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威瑟靈做研究所能倚靠的,就隻有縝密的臨床觀察和嚴格的對比檢驗過程。
 
有個悖論值得說一下:這種落後的曆史條件,固然限製了威瑟靈的研究手段;但也正是因為這種曆史條件,讓威瑟靈能有機會發現洋地黃。因為,那個時候,醫學研究能力總體來說都不發達,所以民間偏方裏還有一些隱藏的珍珠可以讓他發現。在藥物學研究能力爆速增長的今天,高通量篩選設備一天可以檢驗10萬種化學成分。各國的傳統偏方,早就已經被竭力尋找新藥源的製藥公司徹底檢驗過了。有效的部分都已經提煉成現代藥物。還停留在民間的都是無效方劑。如果你能看到它“有效”,那隻有兩種可能:不是因為碰上了疾病自愈的好時機,就是因為“誠則靈”的心理作用誘導出來的安慰劑效果。
 
當時的這種新舊醫療體係過渡局麵,給了威瑟靈發現珍珠的機會。但話說回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耐心和嚴謹,去耗費十年研究一種藥物的。威瑟靈的才幹加上他的認真,讓他能從粗糙的民間偏方裏淘揀出洋地黃這種有效成分,並且總結出科學用藥的方法。他總結出來的這套洋地黃治療原則,在後來的兩百多年裏幾乎就沒有任何改變。直到幾十年前,醫生們基本還是按照他奠定的原則用藥。那時候給病人開過洋地黃的醫生都由衷欽佩威瑟靈。因為,你如果到藥典裏查一下,就會發現,能持續使用兩百年的藥,真的沒幾種(說的是現代科學藥物。那些等同安慰劑的傳統“藥物”咱這裏不討論)。現在我們有了更安全的強心藥,但威瑟靈的發現,仍然是醫學史裏重要的篇章。他所采用的驗證藥效的方法,一直是藥物研究的經典範例。正是這樣的研究方法,讓後來的醫學研究具備了科學麵貌,從而走進實證醫學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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