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起，國內知名企業家們紛紛愛上了登山運動，把自己打造成鏖戰商場之外還能挑戰大自然的神人。不知他們在寄情山水、與層林對話、與巨岩談心的時候，會不會注意到那些長在陡峭的懸崖上的野花呢？
那些懸崖上的野花，如廣為人知的雪蓮和雪絨花等，其實外表遠不如玫瑰和牡丹嬌豔，隻是因為長在高不可攀的地方，長年雲霧纏繞、風雪摧殘，便滋生出了“千磨萬擊還堅韌”的心性，全身上下都具有神奇的藥性。它們還成為造神運動的關鍵一環，人們普遍認為，隻有體魄強壯、品格堅毅的極品男子，才會不顧性命艱難攀登，親手摘來野花獻給心愛的女人。
將如此聖潔的花紮成束奉獻給愛情，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國內某位著名的軍旅詩人曾經寫道：“當把思念當成思念的時候/心就冬天了/當把思念當成享受的時候/心就春天了” 。從古至今，無數勇士之所以心甘情願艱難跋涉，不就是為了尋找一份純潔堅定永不變質的情感嗎？
疫情期間我寫了不少關於香草的文章，最近重拾舊話題，無意間讀到《哈利波特》係列的《死亡聖器》（The Deathly Hallows）中的一段關於魔法藥草dittany的描寫：“綠煙滾滾升起，當它散去之後，哈利看到血已經止住，傷口看上去好像已經長了幾天，剛才暴露的血肉上麵覆蓋了一層新皮。”（Greenish smoke billowed upward and when it has cleared, Harry saw that the bleeding had stopped. The wound now looked several days old; new skin stretched over what had been open flesh）女巫赫敏用一種叫dittany的草藥製成的藥水醫好了羅恩的傷口。
我不是J.K. 羅琳的粉絲，但非常欽佩她的豐富的植物學知識。小說中的dittany是一種產自克裏特島的牛至屬野草（學名Origanum dictamnus ），生長在海拔 300 至 1500 米的幹旱高山岩石縫隙之間。喜歡陽光充足的角落，但也可以在陰涼處生存。Dittany身型矮小，不開花時隻有10厘米高，渾身上下密布著毛絨絨的銀綠色橢圓形葉，夏天開花時，包括花莖在內的身長也隻有20厘米。掛在細枝上的花序有點像大夥兒熟知的啤酒花，粉色的唇狀花從緊密重疊的苞片中探出頭來。淡綠色的苞片在夏末變成紫紅色，異常美麗，一不小心會被人們誤以為是“花”。 Dittany的莖葉芬芳無比，古人相信它具有神奇的傷口愈合的能力。
（克裏特島的dittany)
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在長篇史詩《埃涅阿斯紀》（Aeneis）的第十二卷描繪了維納斯用克裏特島的Dittany為兒子療傷的情景：“埃涅阿斯的母親維納斯被兒子的劇痛所震驚，從克裏特的伊達島上采摘了一株dittany草，葉子毛絨絨的，花呈紫色：當野山羊被飛箭射中腰部時，它們對這種草並不陌生。維納斯的臉被黑霧籠罩著，她把這種草帶到河裏，把它浸泡在河水中，倒進一個閃閃發光的盆裏，然後灑上治療用的甘露和芳香的萬能藥。年邁的伊阿皮克斯用這種液體衝洗傷口，不確定它的效果如何，埃涅阿斯身上的所有疼痛都消失了，傷口深處的所有血都止住了。”
（At this Aeneas’s mother, Venus, shaken by her son’s
cruel pain, culled a dittany plant from Cretan Ida,
with downy leaves and purple flowers: a herb
not unknown to the wild goats when winged
arrows have fixed themselves in their sides.
This Venus brought, her face veiled in dark mist,
this, with its hidden curative powers, she steeped
in river water, poured into a glittering basin, and sprinkled
there healing ambrosial juice and fragrant panacea.
Aged Iapyx bathed the wound with this liquid,
not knowing its effect, and indeed all pain fled
from Aeneas’s body, all the flow of blood ceased deep
in the wound.）
古羅馬人深信dittany有助於拔出陷入肌肉裏的箭頭並使傷口迅速愈合，從龐貝古城廢墟挖掘出的一幅畫作裏，今人發現了軍醫用維納斯采來的dittany為埃涅阿斯療傷的場麵。博古通今的羅琳受到古羅馬傳說的啟發，在《哈利波特》係列多處提到了dittany藥水。
(龐貝古城的畫）
《哈利波特》的中文版將dittany翻譯成“白鮮”，我認為這種譯法並不準確。在現代英語中，dittany 分別代表了以下四種不同的植物：
一： 白鮮(dittay, 學名 Dictamnus albus)， 一種分布於歐洲和亞洲北部的芸香科草本植物，株高不超過一米，橢圓形葉片上密被油腺點。夏季開花，花色從淡紫至白色都有。夏季時全草散發著芬芳的檸檬味，摸起來黏糊糊的。在炎熱無風的日子，用一根火柴就能點燃植株周邊的空氣，故而得名“燃燒的灌木”（burning bush）。某些學者在研究《聖經》時，竟然腦洞大開，認為白鮮就是摩西放牧時撞見的燃燒的灌木。不過白鮮體內的揮發精油點燃後隻能持續瞬間，對植物本身無害，與《聖經》裏的“燃燒的灌木”的特征不太相符。
（白鮮和白鮮燃燒時的樣子）
二：假白鮮（false dittany， 學名Ballota pseudodictamnus），一種原生於地中海地區的唇形屬草本植物，不到半米高，葉和莖被柔軟的細毛，粉色唇型花輪生於葉下，整個植株的外形有點像黑夏至草（Black horehound，學名Ballota nigra）。
三：美國霜凍薄荷（dittany, American dittany， 學名Cunila origanoides），美東土生的薄荷家族成員，夏天開紫色唇形花。每年降秋霜時，靠近基部的莖裂縫中擠出的液滴會凍結成帶狀的突起，形似霜花。
四：dittany of Crete （或Cretan dittany）， 即本文的主角 -來自克裏特島的dittany。此草在克裏特方言中被稱為erontas（愛的意思），在古代被用來調味葡萄酒、裝飾寺廟和花園，以及作為萬能藥和壯陽藥。直到近代，爬上克裏特島山區岩壁采dittany仍是一項非常危險的職業，那些以生命為代價采集這種草藥的人被稱為“erondades”（愛情追尋者），某些中文文獻將dittany of Crete翻譯成“岩愛草”，實乃絕妙。
（岩愛草）
北美居民喜歡各種來自歐洲的香草，但不知何故，岩愛草並沒有大熱起來。倒是一種名曰“肯特美人”（Origanum ‘Kent Beauty’）的外表略似岩愛草的牛至屬植物在北美很流行。“肯特美人“有著迷人的藍綠色葉子，葉片表麵像抹了一層霜，從夏至秋，粉色、綠色、奶油色的苞片組合成啤酒花狀的花序，比岩愛草更美更耐寒，因而更具園藝價值。
（肯特美人牛至草）
漸漸地，知道岩愛草的人越來越少了，某些西方讀者在閱讀《哈利波特》時，也把岩愛草與白鮮混為一談，但他們是絕不會搞錯隨著電影《音樂之聲》的大熱而家喻戶曉的雪絨花的。
岩愛草，難度你是被愛情遺忘的高山野花？
換另一種角度思考，得到了懸崖上的花就會感覺幸福嗎？我這樣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怎舍得犧牲他的命去成就一段擺在神壇上供人祭祀的“天長地久”呢？如果真是這樣，岩愛草不就成了暗黑係死亡之花，花瓣上的紫色全是鮮血染的，展示著比悲劇還美麗的容顏，卻令我不忍直視。
幸運的是，希臘政府已於二十多年前立法禁止在峭壁上采摘處於瀕危狀態的岩愛草。愛人，我們還是從苗圃裏買來人工繁殖的岩愛草小苗，種在自家後院的香草床吧，用它獨特的芬芳來療愈心靈的傷痛。真正的愛情不需要刻意用生命來做賭注，我們隻想和大多數普通人一樣，慢慢的，心平氣和地過完一生。
（高山上的岩愛草）
附：剛剛讀了愛爾蘭詩人Ewart Milne (埃瓦特·米爾恩，1903-1987) 的一首《香草床》（The Herb Bed）小詩，他家的香草床裏長著好多香草，可惜缺了岩愛草。受到詩人的啟發，我寫了這篇美文。
現將這首詩翻譯如下，
於一個寒冷的四月清晨
悶悶不樂地溫習舊詩
四處尋找靈感
卻一無所獲
他絕望地說，我要把
這些垃圾連同我自己
都扔出窗外，所以現在就扔掉
帶著它，帶走一切！
Moodily working over old poems
One cold April spring morning
Casting about for inspiration
And not finding it
Despairingly he said I will throw
All this junk as well as myself
Out of the window, so now away
With it, away with the lot!
然後他走進花園
站在那裏看著香草床
艾菊、夏至草和芸香
披著夢幻般的藍衣如此優雅
還有英國百裏香、鼠尾草和茴香
以及蒲公英和某種酸模
英國人稱其好國王亨利
（蜂香薄荷尚未出現）
它們就像一劑撫慰心靈的香膏
Then he went out into the garden
And stood and looked at the herb bed
Where tansy and horehound and rue
So full of grace in its dreamy blue coat
With English thyme and sage and fennel
And even dandelion and some sort of sorrel
That the English called Good King Henry
(The bergamot was not showing as yet)
Were like a balm of comfort to his spirit
香草床本身是長方形的
中間有一株小檗灌木
這是整個香草床裏唯一的
看起來很有攻擊性的植物
其他的香草令世間充滿柔美
小檗沒有開很多花，但它們
像堅固的折疊桌椅那麽真實，
平凡如俗世中的大多數人
The herb bed itself was rectangular
With a berberis bush in the middle
Which was the only thing in the whole bed
That looked aggressive for those herbs
Had a gentle beauty that filled the world
They didn't show many flowers but they were
The real McCoy like all those sturdy fold
Who made up most of the world's people
慢慢地，那些芬芳的香草讓他心神安寧
也許是它們的香味偷偷地飄散
在清晨的空氣中，就像某種
能舒緩神經的烈酒
幾乎因才思枯竭而心煩意亂的他：
想到了馬維爾，但這裏沒有甜瓜
絆倒他， 隻有優雅的香草
他的沮喪逐漸消失
留給他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平靜。
Slowly then those sweet herbs calmed his mind
Perhaps it was their fragrance which stole
Around and through the morning air like
Some potent wine good for soothing raw nerves
Driven almost to distraction by his failure
To find the right word or the right theme:
He thought of Marvell but there were no melons
To stumble over but only the graceful herbs
And gradually his frustration went away
Leaving him with a peace beyond his understanding. ）
注：詩歌裏提到的馬維爾和甜瓜，指的是17世紀英國著名的玄學派詩人安德魯·馬維爾（Andrew Marvell, 1621―1678）的《花園》（The Garden）一詩，其中有一句：“當我走過的時候，我絆在了瓜兒上，/這些瓜兒糾結著花兒，而我摔倒在草地上。”
（Stumbling on Melons, as I pass,
Insnar'd with Flow'rs, I fall on Gra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