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蛋糕

一早，梅看見桌上一盤盤菜和壓力鍋裏飯一點都沒動。她便把菜都倒了。米飯進了冰箱。“天熱東西擱不住要記得放冰箱。太浪費了！我們那時候…” 下麵便是梅對兒子回憶起的一段童年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哈，這好像是在遙遠的童話，其實過去不過幾十年。但這幾十年變化有點大啊。我小時候，在中國，凡屬城鎮人口，一出生便有了國家所規定的口糧，也就是政府認可的你吃飯，吃多少的的權利。當然這權利得和你的出生地掛鉤，有戶口本才有糧本。在哪生活在哪領糧食，給你多少糧票你就能買多少吃食。所以嬰兒出生後的頭等大事就是報戶口，隻要順利落上戶口，她的名字也就被添在購糧證上了。

 

戶口和糧本如同一個人的動脈和靜脈，哪個是動脈哪個是靜脈實在說不清，或者說兩者都重要。哪一個出了問題我們的生活就懸了。

 

我出生在上海，由你姑婆的同學在中山醫院接生的，刨腹產在當時算是個大手術必須由年資高的醫生操刀。當時你姥姥正從上海調往天津與你姥爺團聚，戶口已遷出。我的出生地雖然是上海，但也隻能報臨時戶口。這一臨時就是幾年，一直到小學畢業我才結束賴在上海的日子。

 

因為是臨時戶口我上不了幼兒園。每天跟著你祖奶奶和姑婆住在上海市第一醫學院的職工宿舍。有過在大院生活經曆的人都知道。以前的工作單位特別是大型企業單位對其職工（你們叫雇員的）是有各種責任的。首先是住房，其次是食堂，再有就是小賣部 ，醫務所。後兩者在我們這“二宿舍”用不著。地處徐匯區平江路我們買小菜有附近的菜市場，買日用雜品可以去徐家匯，其實除了柴米油鹽平時也用不著跑商店。柴是不用買的。我奶奶住的宿舍大院家家戶戶都通了煤氣，除了煤氣還有抽水馬桶。這在當時都是很先進的。至於看病更是方便。上醫的職工看病都去到附屬醫院中山醫院，他們的孩子可以去兒童醫院我們叫小兒科醫院。盡管家裏和上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父親，姑姑，叔叔一大家子人都畢業於上海第一醫學院，他們有的從上醫外遷支援內地建設，有的就在中山醫院工作，我還不能享受相關待遇。因為我沒有上海戶口。

 

說到這裏，得說說你姥爺姥姥，他們現在常數落我和你小姨這傻那不聰明的，可他們自己年輕的時候更沒心眼兒。在姥姥和別人換工作的時候沒有向對方單位提要求把孩子的戶口落在上海。很明顯天津和上海對調，姥姥吃虧大了。姥她這一離開，我和你小姨就永遠成了外地人。

 

沒了戶口就沒國家配給的糧食定量，不能領糧票，油票啥的。虧得上海家裏人口多，每個人嘴上刮一點就夠我這個小孩吃了。那時的人雖然窮普遍都善良。親戚間自然沒得說，就連陌生人之間也有著樸素的善意。記得有次和你小姑姥姥去淮海路，不知怎的我就看著食品店不肯走了。也許是累了也許是餓了，反正櫥窗裏一小塊一小塊的蛋糕在向我招手。那淡黃色的蛋糕上鋪著一層厚厚的奶油，像潔白的浪花又像?晶瑩的雪堆兒似的。我當時即沒見過海也沒見過雪，就是覺得非常的好看，非常的好聞，濃濃的甜香隔著玻璃撲鼻而來。我趕忙拉著小姑排隊。我已經快有一年沒吃到蛋糕了。上次吃還是大姑父來出差買給給我的。幾個親戚中就他工資最高出手最闊氣。這裏的蛋糕肯定比上回的還好吃。我央求小姑說“就給我買塊蛋糕吧，蝴蝶結我不要了，我也不要香橡皮了”小姑拗不過隻好同意了。排著，排著，眼看到了櫃台前，小姑一打開皮夾，說哎呀，我忘帶糧票了。我倆立馬就傻了。當時買吃食很多東西都需要票證，買米買麵要有糧票，買油要有油票，買糖果要有糖票。每種票證都有供量限製，一般人家也都是量入為出，更怕丟了，所以誰都不會在身上帶多餘的票證。借是借不來的，都是陌生人，何況買蛋糕要的還是細糧票。這可這麽辦呢。又排了這麽長時間。正猶豫，隻聽身後的一個男人對小姑說“ 我這裏有半兩糧票，拿去吧。小囡老乖，老好白相個”。於是我手上就有了塊蛋糕。至於我是怎樣呡著奶油裱花，又細細咀嚼蛋糕的現在已經忘了。但那一刻的心滿意足現在還能隱約感受到。上海人真好！

 

離開上海幾十年了，離開中國也有二十多年了。去過五湖四海，接觸過四麵八方的中國同胞，周圍的人常對上海人抱有偏見說他們摳門，自私。這塊蛋糕總讓我能理直氣壯地反對他們那種刻板印象。上海人或許是小氣的，精打細算的，但他們隻算計自己利益，並不妨礙他人。對他人上海人是有同情心，肯幫忙的。當年，那麽多人離開了上海這個大城市去到邊遠的三線，支援內地建設。那麽多人默默工作在織布機前，各種機器前，一個城市的產值竟占了全國的三分之一。又有那麽多人像我一樣長期借住在這個條件較好的地方。上海人表麵上都冷漠驕傲，在裏麵卻是最熱心實在助人為樂的。你想想你同學家，上海的，是不是？”

 

“哦，我同學他媽媽拿盤子丟他。諾曼嫌生日蛋糕太甜，沒吃。他媽媽生氣了。可居然用塑料盤子丟他。”兒子其實根本沒在聽。他隻知道自己的同學媽媽也是上海人。“孩子，上海人是個大都市，競爭激烈。家長可能更節約吧？不，勤儉持家是美德。我們中國人都是省慣了的。你們ABC沒過過苦日子當然不理解我們。不理解一塊蛋糕有多了不起，好了，你記得珍惜食物，別再浪費了。”